琉璃杯里的性灵之水

姚广（蒙古族）

雪丹闯荡江湖归来，要出一部散文集，诚恳地让我写点东西放在前面。回想起来，历夏至冬四月有余。对待文字不愿敷衍了事的习惯，写起来便不轻松，然而也好，时间长了，文字和情感都是一个酝酿的过程。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为人作序也是件冒险的事，这更让我觉得慢一点才对。

说起来，这些年，雪丹的情感与人生波波折折，是我耳闻目见的。我和雪丹的交往并不是很多，初识是十几年前，她与爱人来我们编辑部，再一次是在她海拉尔店的办公间，恍惚而悄然，远而冷。后来在大兴安岭东南她的家乡阿荣旗见过二三次，每次她都和姐姐雪梅极热情地拉出几位好友喝酒谈天，不醉不归，洒脱仗义。然后她进京谋业，入川立足，奔波四方，再后来，归乡开店。忽又于一年前越岭投身报业。她阅历自然是丰富了，人生也由此厚实了。我的印象里，她既不属矜持羞涩的小家碧玉，也不属书香四溢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她外表高傲如雪，常给人以清冷，内心却有一种黑土地的朴实和热辣，有时语出惊人，很有些社会的范儿。

我欣赏雪丹的也是这一点。她的个性，很放得开，有些特立独行的气质，还有些仗剑江湖的一意孤行。放声大笑，纵情大哭，有女人中少见的血性。我心想：若在乱世，她定是个行侠仗义的女流，或是一怒而起，占山为王的主儿，或为秋瑾者，敢说敢做敢当，从事革命工作也未可知。

老实说，总觉得大多女作家的文字写得过于单薄，过于细琐，过于绵密，过于精细，过于柔情……所以什么张爱玲、王安忆还有诸女性作家的文字，惟恐避之不及。少年时为赋新词强说愁，流行琼瑶、三毛的小说，硬着头皮看了一眼琼瑶的书，就吓得扔掉。看了两本三毛的，倒觉得好。不是因为她写得如何高妙，文采有多好，而是觉得她的文字少有做作和粉饰，心灵是敞开的，那文字流露出作家的洒脱气质，抒写着自己的独立个性，让人觉得她这份真性情难得，不由感叹：这个女子！

回到文学，再说雪丹。如果您没有看过雪丹的文字，我相信您也一望而知，这里写的人、事、物、情几乎全部是真实的。浪漫，仗义，血性，柔情，悲泣，狂欢都在里面，倘若您真的没有认真读过，那真的要错失一位三毛式的美女作家了。她的文字并不复杂，一段段的人生也一览无遗，情绪更是与她的文字同在。看了她的文字，也就读出了这个女性的魅力。雪丹的坦诚显然是大多数人做不到的。她亮出自己的心灵，让人去品读，几乎没有什么遮挡，你一翻看那文字，那就是她的心灵！心锁难开，于我们来说，这样做何其难！真实是散文创作的最大魅力之一，文为性情之作，人为性情之人，雪丹会因为真诚而获得读者。

这部散文集里，没有家国天下的宏图大事，也没有社会经纬的宽广视野，更没有千古历史的博大渊深。这些文章大都是情感散文，大多为爱情伤心，为亲情不舍，为友情乐怀，有着一般女性散文的鲜明特质：温婉、柔情、细腻……为父母双亲，为兄弟姐妹，为女儿，为友人，为小狗，为同学，为陌生人……说茶，说花，说烟，说酒……女人对花草的特有感知，对美的依恋，对浪漫的向往，对温暖的追求，透出浓烈的女性气息，即使是游记，也是放逐心灵之作。几乎所有的文字都是作者夫子自道的自叙传，大胆而坦白。少年不解其中味，老年难以过鸿沟，作家所写的青春往事，非常适合青年人和中年人阅读。

透过文字，我们看到了雪丹的那颗心。她更多的是写了自己漂泊的内心：“游荡，是我十几年来一直未曾停歇去做的事情……没有目标，没有尽头。”她的内心是不安全感和孤寂无助的：“为什么，我总是像被海浪卷上岸边的鱼，好奇而惊慌地打量一处陌生之地，忘记了呼吸的姿势，找不到游弋的灵魂。不知所措。”“为什么，我总是像被父母遗忘在幼儿园的孩童，沉默而孤单地蜷缩在墙角，没有一双温暖宽大的手掌伸向我，带我找到回家的路。夜幕降临。”她的心绪是凄凉与浪漫的：“于我来讲，在这样一个放松的酒吧里，最适合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等。等待的过程，是凄凉甜蜜，亦是心酸浪漫。”接着说，“虽然我已经修行蜕变为不再等待。”等，便是心灵的希望，而暂时的不再等待，也只是暂时的。

迷茫中的一次放纵也好，深夜里的一次颓废也好，对于一个文人来讲，你还会苛求她什么呢？她吸烟、饮酒，间或玩牌、品茶，夜里泡吧或KTV，在我看来，她真是柔情仗义两相得。仁者乐山，四川之地旧居；智者乐水，泸沽湖畔曾游。虽偶有热闹也好，但始终有一种“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孤独。“没有人告诉我，思念是长了翅膀的泪滴，即便是没有风的日子，也会轻盈而来，浸满黑夜，流进空心，飘摇在那些忧伤的记忆里，漫漠无涯际。没有人告诉我，思念是长了飞刀的翅膀，即便是没有光的指引，也能一路疾驰，穿透岁月，披荆斩棘，切割在我游荡的灵魂上，寂寞无言语。”（《思念是一种说不出的痛》对亲人思念之痛，叫人不堪。告别伤与痛，分与别，蓓蕾的绽放，也许正是心的伤痛，生活和美的代价。

说完性情，再说说才情。读一本散文，也在了解一个人，读了这本书之后，我们似乎走进一个女人的隐秘心绪。烟、酒、茶、花……引人进入一种朦胧的意境，如一首首婉约的宋词：“爱太清浅，怎能轻言？相思无数，也只能寄于无人处。”如现代的诗：“一簇簇青嫩，蓬勃在枝上。在丰腴时被采摘，几经翻炒，晾晒，整个春天，就这样被收藏。”雪丹的文字未必字字珠玑，但其才情文采是可见一斑的。

血浓于水，雪丹的亲情散文有着相当高的质量。作家对细节的把握和对文字的驾驭，来自生活发乎于心。怀念母亲的散文《五彩线》：“有一年，在姐姐家过端午节。早上醒来，突然发现脚踝上拴了一圈五彩线，我一时惊诧得哑口，以为母亲在我梦里回归，向我传递她的牵挂。姐姐开门探进的笑脸打破了我的幻觉，原来这一切都是她在用母亲的方式安慰着我。那一刻，我将脸深深地埋在被子里，瞬间泪流满面。”对母亲的怀念，只短短一段即敲打心灵。写爸爸的《老电影院》中写“爸爸叫我‘老妹儿”，父亲对小女的宠爱跃然纸上。《双色杯》中姐妹情深，相依为命，让人感叹不已。一个女儿家的细腻柔情与婉转心绪，让人看到了雪丹内心的温情脉脉和对亲情的深深依恋。

雪丹文笔中常有一种毫不留情的犀利。如《途》中形容游泸沽湖的蒲导：“字字砾石，句句刀锋，带着无比肯定的叹号和问号。自说自话时像机关枪，回答提问时像八台大炮齐轰。满车硝烟弥漫，炮火连天。我们就在风景与烽火中小心拾捡空白的布景，再零落拼凑出带着焦糊味道的画卷。”“一度以为此行的发起者是不是欠了她的钱，或者干脆是旅行社包了我们的费用。于是，乖乖闭上嘴，顺便把眼睛也闭上，免得和她在前面不时转过的目光交汇。”又露出其“强悍”与泼辣：“不是不想警告她，实在是怕怒火中烧情绪失控，影响其他人心情。”也有一种夸张的幽默与诙谐。《九月，夜凉如水》里的“惯丢”，可谓一绝。丢眼镜，丢手机，丢钱包，丢身份证，丢首饰……反正“丢人”的事一股脑儿说出来：“可怜的光鲜的手机，刚刚一展歌喉唱了句2002年的第一场雪，便屈辱地以十米跳台的姿势一头扎进马桶哑了声，二路汽车永远停靠在八楼车站，含恨而终。”“最经典的是，车上了大桥才发现风挡前面还有一个手机。等我把这忍辱负重的小中侨从十字架上解救下来试图抢救时，它已含冤而死，没有遗言。估计它是在用沉默拷问我的神经。”有意思，不让人大笑不罢休。

高傲者必自卑，冷清者必热烈。一个是面具，一个是内心，带着微笑的眼泪，是欢欣还是悲凉，谁又能分得清呢？《烟 不染纤尘的蓝》：“只是君不见，红尘内外，生命中人的来来去去，旅途印痕的深深浅浅，这一路的跌撞惆怅，半生的难言凄凉，若不是与烟相伴，怕是坟冢上早已荒草丛生，夕阳下与黄土共享光阴流年了。”内心的凄冷与荒凉，更甚于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了。《以另一种方式体会离开》：“是如织岁月的经纬满布网罗了我的清心，还是似水华年的波涛汹涌冲散了我的薄欲？茫然四顾中，古刹飞檐上的蛛网，怕是早已千疮百孔，尽惹飞絮挂壁前。”在心绪孤寂下，有看破红尘之感。

读了《一个女人的颠沛和一只狗狗的生平》几欲落泪。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我在伊敏河大坝下，看见过我们楼上男主人扶着女主人在秋风里站着，女主人的脸色难看极了，失掉魂魄般，风吹欲倒，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枯槁。我心里一惊，想是得什么大病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狗丢了。这不禁让我动容，感慨不已。再看到电线杆上贴着的《寻狗启事》，我都不由想到那家人的肝肠寸断，内心也多了一声悲叹。万物有灵，即使是家中花草、田园庄稼、牧场马羊，人与它们哪个不是恍然间的心有灵犀？现在读雪丹的这篇文章，一万七八千字的长文，足以让心有所感之人唏嘘。

心灵，灵魂，灵长，人之贵，在于灵。有情才能有灵，散文就是要多情，文人就是要多情。情是人的性灵体现，无情何以为人？更何谈为文？难怪说，眼泪即灵。物事、家事、情事都为心事，然而情感的复杂与隐蔽，是万难一言而尽的。看看那些散落在文章里的题目，真像是一首诗。情感抒发得真，抒发得美，抒发得自由。前者是性情所至，后两者为才情之华。做人要老实，为文须放纵，要的是文字的自由。雪丹的文字大胆而随意，行止之间文气是通透的，心有所悟，形诸文字，当然性灵自在。雪丹，完成了作家自我的“这一个”的塑造。

前些年看雪丹第一部散文集《在没有你的城市想你》时，大概正是她在外面折腾的时候。看书名，能感到她心灵的孤寂之感。翻开去，便又觉得凭她的才情若是沉下心来写作，将是非常了得的。可惜她像飘飞的树叶，不知风又将其吹向何方，人与书隔，让人不免有些距离之感。后来，与雪梅通话，得知她在写长篇，暗自道好。《夜的花》出版了，讲的是浪漫的爱情故事，这是她创作迈出的难得的一步，虽未通读，但亦深感她的情伤之深与情商难得。

让我个人觉得不易的是，这么多年生活和情感遭受挫折时，她不但没有放弃文学，反而与文学走得越来越近，甚至几乎到了可以为了文学什么都可以放弃的地步，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猜，在她的心里，有种深深的文学情结。这种情结，无论是从心灵出发还是回归心灵，都让人心生一种敬意。回想这么多年的文学界，有多少人可以投入精力，又有多少人一旦有个出路就以逃离的速度跑开。文学不是伊甸园，面临社会生活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压力，同时还要将精力放到文学上，试问能有几人做到？

雪丹的这部散文集，是性情与才情的果实。想到她的性格，似琉璃杯般坚硬、透明、脆弱，而内心像红酒般浪漫，如白酒般热烈，似清泉般平淡……而我确信的是，那里面，定是性灵之水。

责任编辑 五十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