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生花,凋零帝王家
2015-01-08紫陌千殇
◎ 紫陌千殇
笔墨生花,凋零帝王家
◎ 紫陌千殇
图/听风揽枂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 宋·赵佶《在北题壁》
刚入深秋,天空就飘起了雪。苍茫草原上万物枯萎,一派荒芜,一座小小毡房在北风呼啸中摇摇欲坠,远处传来一阵欢笑声,使得这毡房显得分外孤独。
毡房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良久,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人,给朕添条锦被”,却久久没人回应。那人似乎已经受不住了,起身环顾四周,突然面露悲戚,颓然跌坐在地:这已不是他的国,他的家了。
风声触动了他的神经,寒冷折磨着他的身体,他无法安心躺下。走出毡房,茫茫原野已变得银装素裹,有若隐若现的欢歌顺着风传入他耳中。
他皱了皱眉,似乎在这欢笑声中听见了一声声哭泣。那是谁?是他的妻妾,他的儿女,或是他的子民?他不敢再听,转而看向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他突然有了作诗的冲动,可身边再没了挥之即来的侍者,也没了可以书写的笔墨,他心中再次泛起酸涩。
不能作画写诗,不能赏舞听歌,长夜漫漫他要如何度过。远处的宴会似乎到了高潮,欢笑声越发张扬,他再也不能假装听不见。天空升起了一片片烟火,那是大宋的烟火,印在他脸上,他的眸中也升起了一簇小小烟火,脸上泛起了久违的微笑。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样的生活,甚至比这奢侈千万倍。那时他还是大宋国君,是大宋子民的天。有蔡京、童贯、高俅这些人在,军政大事从不需他费心,他安稳坐拥大宋江山,享受着君王高雅而尊贵的生活。
他命人到处收集奇花异石,运至开封,用于建造富丽堂皇的宫殿;汴梁城中的道观落成,他总是迫不及待地前往;有道教徒上言说他生肖属狗,而京城却有许多酒家出售狗肉,实不吉利,于是他下令禁止在京城一带屠狗;他在皇宫旁修建道观,将那些仙风道骨的道人们供养在身边……
大宋山河美如画,他的一支笔怎能描绘得了。于是他下令,扩充翰林画院,让全国的丹青圣手来同他一起描绘大宋山河。画师们资质参差,他无法更好地利用,决定以考试的方法测试画师水平,以画入仕的消息让无数学子们纷纷放弃儒学转而学画。看着送到眼前的优秀画作,他很满意,挥毫洒墨间一幅《芙蓉锦鸡图》一蹴而就,狂放中带着细腻,自然纯净之气扑面而来,画中的锦鸡充满了生机,顿时震惊四座。
他喜好收集名家圣笔,富丽堂皇的宝殿中挂满了名家书画作品,悬挂于正中的巨幅画作是他刚刚得到的佳作,还未来得及细细鉴赏,画作中形态各异的大宋子民,精致的民房建筑,优美的笔法,完美的寓意,他对此爱不释手,提笔挥洒间,坚挺瘦直的五个字“清明上河图”静静屹立在画作中,他要把这辉煌时刻永远留住。
他就这样任性着,仿佛这盛世繁华永不会停歇。
他眼中的大宋繁华富饶,国力强盛,是时候收复失去多年的燕云之地了。他决定对欺辱大宋多年的辽国发动战争,随即遣使与金国签订盟约,准备一起北上攻辽。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出击居然一触即败。为了维护帝王尊严,他不惜花费数十万金银从胜利的金军手中换取燕云之地,经过多方努力,终于收回了一个残破的空城。
被外敌占领多年的土地在自己手中回归了,他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已超越了其他君王,大宋强大而繁盛,不再需要他费心了。于是,他听从大臣们的建议,终日隐匿宫中,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享受着大宋子民为他供上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越来越强大的金国像匹蠢蠢欲动的饿狼,狂吼着发兵而来。大宋的富饶让他们狂喜,大宋的软弱更让他们疯狂,柔弱如小鹿的王朝在这群饿狼贪婪的目光中一次次屈服示弱。几番试探后,这群饿狼再没了顾及,疯狂地蹂躏着这懦弱的王国。他看到这样残暴的敌人,吓得转身想逃,可天下之大却没他的容身之处。他不明白曾经的盟友怎会如此对他;他强大而富有的国家怎会轻易就被攻破;他忠诚正义的肱股之臣们怎会突然间没了骨气,惶惶如丧家之犬。
国失得太快,他没时间寻找答案,仓促之间只好躲在儿子身后,做起了太上皇。他指望儿子能保护他,指望着曾在他面前夸夸其谈的臣子们来挽救这一切。可是摇摇欲坠的都城终于在饿狼凶猛的攻击下轰然倒塌,金军铁骑碾碎了他的王国,他没有丝毫抵抗之力,他与妻妾、子女,纷纷成为阶下囚,向着远离故土的北国而去。
三千多人,一路凄凄惶惶。他亲眼看着妻妾们被金兵蹂躏致死;看着养尊处优的皇子皇孙们谄媚地讨好士兵,只为得到一口粗糙的干饼;看着他的子民一个个死在刀下;看着他的大半江山毁在自己手中。
他闭上眼不敢面对,只想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只是一个噩梦。可是呼呼北风吹醒了他,冷静而残忍地提醒他,曾经的一切早已如梦幻泡影般烟消云散了,现实冰冷的双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强迫他睁开眼,仔细看着因他而残破不堪的王朝。
雪花越来越大,他伸手接住一瓣,那样晶莹美丽,却瞬间消失,好像他骤然失去的繁花似锦的一生。
那年他还只是个闲散王爷,赏书画,品美酒,看美人,日子过得不亦乐乎。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该是个笔墨传世的风流才子吧。可皇兄的突然驾崩将他推到风口浪尖。向太后笑眯眯地问他想不想当皇帝时,他也有过挣扎。到底是年轻气盛,总想着自己可以丹青、家国两不误,可终究是失败了。若当时能料到这结局,他宁愿做个手无实权却潇洒自由的王爷,怎会任由自己毁灭了这个国家。
远处的欢笑声渐渐小了,夜色越发深沉,他静静站在雪中,似乎再也感觉不到寒冷。看守不会回来了吧,今夜是他们的狂欢夜,估计无暇顾及他这个亡国之君了。他突然笑了,难道他们就不怕他逃跑?呵,他颓然坐在雪地上。他们根本不用怕,茫茫雪原,他能逃到哪里去?离开这里就等于死亡,他还没想过要死。
他缓缓望向南边,那是家的方向,自从离开后再没勇气看一眼的方向。今夜他终于有勇气回顾,那里恐怕再也回不去了,曾经肆意挥霍的一切如今看来却分外珍贵,他颤抖着在雪地上写下:“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若有来生,再也不要做皇帝了,要流连花间,寄情书画,逍遥一生。他对着飞扬的雪花默默诉说着,也等待着那终将不远的结局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