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苍茫
2015-01-07高鸿
高鸿
1
那时候耀宗刚落榜,整天闷在家里跟自己较劲,不吃不喝,害得母亲跟着流泪。母亲说耀宗呀,考不上的人一大群哩,哪里黄土不养人啊,非得考那个学!说实话,真考上了,妈还舍不得俺娃去哩!你看你四德哥去当兵,三年没人影儿,你春花婶都快想疯了!耀宗理解母亲的心情。刚考完试那几天,她走在巷道上昂着头,粗声阔语的,见谁都打招呼。成绩公布后,母亲一下便像霜打了似的,很少出去了。父亲白天不说话,晚上咳声叹气。姐姐知道耀宗的成绩后哭了一整天,天塌了似的。弟弟闷了几天气,晚饭的时候正式跟耀宗摊牌:哥,不管怎样,你还得考,这是咱家唯一的出路了!姐姐忙附和着:对!耀宗,你赶快去补习,没吃的姐给你送。咬咬牙,咱就不信争不来这口气!
进入秋季,雨下得没完没了,沟渠里的小河越来越宽,奔腾咆哮着,很有气势,在耀宗家窑顶上形成珠帘似的瀑布。洪水顺着黄土缝隙渗下,在干枯的土窑上自由舞蹈,组成纵横交错的图案。对面土坡上被水打了洞,水流在那里欢快地漩转,路基便塌了下来,形成一个整齐的断面。这个横断面切断了耀宗家跟村里联系的纽带,一连几天,一家人都没有出去。能吃的东西早就完了,只有院里的红苕还没挖尽。一家人早上红苕熬稀饭,中午洋芋擦擦,晚上清蒸红苕,全是菜肴,都赶上西方人生活水平了。后来红苕也被他们吃光了,沟渠里的蒲公英、打碗花、白蒿芽便成了美味佳肴,直吃得一家人面若蜡纸,口吐绿水。
雨还在下,屋里的后窑掌又发现了新景点:一股浊流顺着后窑掌被钻开的水洞倾流而下,声势浩荡,冲走了锅台灶具,把地上能带走的东西全带走了。母亲说这地方不能待了,咱赶快搬吧!父亲说往哪搬?搬到饲养室吗?臭气哄哄的。母亲说那也比这破窑强,塌下来,一家人就全完了!
父亲听了母亲的话,一家人搬到了饲养室。(说来有些后怕,第二天,那窑便塌了。)饲养室后面是羊圈,左边是牛圈,右边是骡子和马、驴住的地方,臊味远远就可闻到。晚上刚刚入睡,一声刺耳的驴叫刺破了夜空,全家人再也睡不着了。更为难堪的是那满圈的牛粪、驴粪,熏得人吃不下饭,一吃就恶心。恶心也得住,慢慢就习惯了。他们在这里度过了冬和春,又迎来了夏。半年来,耀宗大多数时间窝在家里看书,却不愿再到学校复习。因为去学校要花很多钱,万一再考不上,后果不堪设想。四喜叔不止一次跟耀宗父亲说:别看我五个儿子不爱学习,媳妇排队等着拿鞭子赶哩!你家耀宗学习好,三十岁上还要打光棍哩——你敢不敢打这个赌?
父亲不敢打。因为他和耀宗母亲结婚的时候,已经三十三了。晚饭后,母亲给父亲沏了壶茶,放在灶火熬了熬,等到茶汁像中药一样浓酽的时候倒在茶缸。父亲“咕咚咕咚”喝了两杯,似乎很解乏。他长舒了口气,点燃一锅旱烟,说:耀宗,好打算孬打算,你得有个主意。如果真不去复习,明天就下地吧。庄稼人,窝在家算哪盅?耀宗不甘就此沉沦,但又不想即刻就去学校,于是决定去放羊。
陡峭的山路曲曲折折,被荒草掩埋,几乎看不清路。羊群在前面走,草皮浪花似的向两边翻卷,像鱼肚皮,白白地向前倒着,后面的人便没了阻力,一路顺风。耀宗视力不好,经常把树枝当成蒿草,结果脸上就会遭殃,留下一道疤痕。经常会遇到蛇,翠绿翠绿的,跟草的颜色一样,不过大多是无毒的。到了山野,漫山遍野地绿水一样流动,心里的烦恼似乎一股脑都散了。崖底的野果子熟了,一簇簇茹子像樱桃一样鲜艳。茹子丛下一般多蛇,大概它也是蛇类喜欢的美食。蛇麦子长得跟草霉似的,又有些像桑椹,酸酸甜甜,百吃不厌;最吸引人的是挂在悬崖上的木瓜,打开后里面颗粒像刚熟的核桃一样,油得能流出口水;杜梨子霜打后就熟透了,紫红紫红的,轻轻一捏能流出像蜂蜜一样的浆汁,甜得沁心……
中午时分,耀宗把羊群赶到背阴处,找棵大树躺下看书。沟底小溪淙淙潺潺,清澈见底,把沟地劈成了两半。对面是喜叔家的地,玉米葱茏葳蕤,很有声势。小时候河滩里的热闹,历历在目。河水在石岸下形成一个潭,绿汪汪的,深不见底。那里有许多小鱼,孩子们拿罐头瓶子捉了养在家里——这是他们见到的唯一海鲜了。夏天躺在石板上,小溪缓缓地从身上漫过,凉丝丝的,直沁到心里。两岸水草肥美,蜻蜓轻轻飞来,于空中不动,一捉却又飞走了;岸边的野花姹紫嫣红,点缀着这个绿色的世界,蝴蝶成群结队,翩翩而舞,蒲公英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带着孩子们的心愿,飞向极远极远的地方;天空像一盘硕大无比的宝石,明亮剔透,蓝莹莹地向四周蔓延;白云轻轻地飘过,形态各异,变幻莫测,给人充分的想象空间。偶然还会有一架飞机从云中钻了出来,像蜻蜓一样在空中漫步。这时,只听见扑通一声,水花溅了起来,原来有只青蛙跳下来了……
“狗日的耀宗,你管不管你那些碎大(大是父亲的意思)?把我家的玉米都吃光了!”耀宗躺在地上正浮想联翩,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你碎大!——咋啦?”耀宗仰起头,原来四喜叔家的三宝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羊都跑到四喜家庄稼地里了。
“狗日的,刚还在山上,这么快就下来啦!”耀宗自知理亏,边说边准备赶羊。不想三宝又骂上了:“狗日的,你球事都弄不成!还高考哩,——呸!羞先人哩!我要是你呀,早拔根球毛上吊了!哈哈哈!”三宝得意洋洋的样子把耀宗惹毛了,他恼羞成怒,拿起一块石板照着他的头就拍了下去。三宝没想到耀宗会打人——一块耍这么大,耀宗从未跟谁打过架。小时候他们兄弟几个经常欺负他,他也没动过手。
三宝应声倒下,头上像盛开的墨菊,血汁蚯蚓似的蜿蜒而下。石板碎成两段,耀宗手中的那块景象淋漓!
三宝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看来是死了!
耀宗丢下石头,转身就跑。
2
耀宗跑到了县城,没敢停留就登上了南去的班车。好在身上还有准备买塑料薄膜的一百元钱,他一下子来到了关中。
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前面有警察挡路。每次有人上车,他都会惊出一身冷汗。城市不敢去,那里肯定有通缉海报,弄不好一出站就会被逮捕。车子到关中的时候看见许多人收麦子,耀宗听说这里每年都有麦客,大部分来自甘肃、河南,于是就瞅个地方下车了。
陕北的麦子还未黄,这里却已经割得热火朝天了。耀宗到一个村子,看见一个老头,问人家要不要收麦的。老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耀宗心里开始发毛:莫非他已经认出我了?看来农村也不能待的。正准备离去,老人淡淡地说了一句: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受苦的。当麦客很累的,你能受得了这罪?耀宗松了口气,说我收麦子能行,在我们村都是劳动能手哩!老人说你从啥地方过来,耀宗不敢说自己是陕北的,就随口说了个地方,老人顿时眉开眼笑,说我祖籍也在那里呀,只是多年没回去了。看来咱们还是老乡啊!于是就带他回家,弄了盆水让耀宗洗,问他饿不饿?耀宗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发慌,说我身上没带钱,不能白吃你家的饭。要不等收了麦子再从工钱里扣。老人说咱们是老乡哩,咋还这么客气。就让老伴做了面。耀宗吃得满头是汗,浑身疲惫一扫而光。
老人姓黄,家里雇了个麦客,甘肃人,上了年纪,但干活很实在。麦熟一晌,前几天还有些绿的庄稼几天就熟透了,麦穗憋得胀圆,鼓鼓的颗粒都要跳出来了。黄老伯正准备再雇个人,抓紧时间把麦子收完。
甘肃麦客回来很晚,一进屋先洗脸,然后端了个老碗埋头吃面,头不抬眼不睁,看来饿极了。老麦客约有五十岁样子,焦黑的面孔,满脸沧桑。黄老伯说这是老刘,晚上你们住一屋,明天开始你们就在一起干活吧。老刘冲耀宗笑了笑,像父亲一样,一脸慈祥。老刘说这么小就出来挣钱了?耀宗说我不小了,都十九了。老刘说我们家二小子跟你同年哩,还在上学。大小子都快三十了,还没结婚,女方家嫌咱没地方。农村人苦焦呀,一辈子能修起地方的有多少?现在家里房子已经修了一半,这次麦收下来,回去就可以有成果了。老人说话的时候目光透亮,有一种深深的成就感。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进地了。太阳还未出来,微风吹过,一股浓郁而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麦浪滚滚,像一匹硕大无比的金色绸缎,闪烁着细腻柔软的光芒,真想在上面好好地睡一觉。老刘说这会干活不受晒,但不出活,因为早晨有雾气,麦杆是皮的,费力费镰;中午太阳最毒,人晒得受不了,但手下出活,麦杆一碰就断,镰也省得去磨。耀宗知道他是个老麦客了,不由心生敬意,埋下头就干了起来。
早饭时候老刘已经割倒一大片,耀宗却还在地头上。老刘说不着急,开始不习惯,慢慢就熟练了。太阳刚刚升起一竿子高,就把滚滚热浪抛了过来,仅有的一点晨雾也被它卷走了。
中午时耀宗觉得有些眩晕,太阳白得发黑,像一根根灼热的银针灸人皮肤。麦田间蒸起腾腾薄雾,袅袅娜娜,远处的大树好像也在跟着摇摆。汗水在耀宗的额头上形成雨帘,成串成串往下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嗓子在冒烟,腰疼得直不起来。最为糟糕的是把手弄烂了,怎么都觉得用不上劲。老刘劝他到树荫下休息一会,他不好意思。眼看得那边半块麦田都快完了,他这里才割了一小块,麦茬高低不平,后面遗了满地麦穗。老刘说在家里没干过活吧?耀宗说干过,干得少。耀宗在家的时候也帮家里人收麦,但大多的时候是姐姐父亲拿镰,他与弟弟拉麦子。越急手越不听话,不小心又把手割破了,鲜血淋漓。老刘替他包扎了,说你别割了,把我割下的往一块抱,凑起了装到车子上。晚上回去的时候黄老伯问怎么样,老刘说小伙子干活挺卖力,这样下去几天就完了。耀宗觉得很惭愧,拿一样工钱,凭什么让老刘承担自己的那份劳动?他对老刘说自己不想干了,老刘说你嫌工钱低?耀宗摇摇头,说我觉得对不住你。老刘拍拍他的肩膀,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老实娃!都是出门人,谁没个难肠?别说这样的客气话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起来还要干活哩!
就这样,耀宗在黄老伯家干了三天,黄老伯又给他们介绍了村里的其他人。十几天后,村里的麦子一镰镰全倒下了,耀宗与老刘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两人甚至以叔侄相称。
第二天一早就要上路了,老刘给耀宗说了自己家详细地址,要耀宗有空来玩。并约好明年的这个时候还来这里。
耀宗心里暖烘烘的,身处异乡,能遇到这么好心肠的人真不容易呀!
离家已经十多天了,家里也不知乱成什么样子,母亲肯定又躺在炕上了。耀宗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大丈夫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一命还一命。但一想到自己被判个死刑,母亲一定会难过死的。现在流浪在外她虽担心,毕竟知道儿子还活着,不会太伤心的。最让他难受的是再有一月就要高考了,自己曾默默地鼓了半年劲,现在连进考场的机会都没有了。一生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一家人的希望也破灭了!弟弟从小就不爱学习,初中没毕业就不念了,别指望他会有什么出息。
一时的冲动带来了这么严重的后果,耀宗有些后悔了。
晚上的时候,耀宗来到一座县城郊外,在一处废弃的旧屋里住了下来。旧屋外是一片草滩,蚊子成群结队而来,叮得他脸上全是包。暴晒了一天的土地热烘烘的,有点像家里的热炕。一闭眼,三宝捂着脸站了起来,头上的血直往出冒,溅了他一脸……
一晚上都在做恶梦,天亮的时候他才酣然睡去。
3
耀宗想进城找份工作,又不敢。每天去镇上吃饭也是天黑后才去。饿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上一顿,然后迅速离开,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有一次正在吃饭,看见一群警察过来,他拔腿就跑,警察大喊着让他站住,耀宗跑得更欢了,直到后面看不见人影,才松了口气,衬衫都湿透了。
一天晚上,耀宗吃完饭往回走,走到郊外时听见一声凄厉的的呼救声,走近时,原来两个歹徒正在对一个姑娘施暴。姑娘声嘶力竭,声音渐渐微弱,耀宗在路边找了根木棍,冲着歹徒一阵乱打。两个歹徒已经扒光了女人的衣服,突如其来的袭击把他们吓懵了,来不及穿上衣服,捂着脑袋就跑。月光下,耀宗看到眼前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其实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非常漂亮。女孩羞红了脸,慌忙穿上衣服。耀宗的心神也回到了现实,转身就走……
耀宗走出不远,女孩追了上来,紧紧拉住他的胳膊不放。耀宗说你在什么地方住,我送你回去。女孩千恩万谢,一路上陪着他又说又笑,说你是我遇到最好的人,说完一只手挽了耀宗的臂膀。耀宗觉得有些别扭,想甩开,却被抓得更紧了。
走了几里路,前面是个院落。院子大门上挂着牌匾,好像是个工厂。女孩说我家到了,这个工厂是我爸办的,如果你没工作,就来这里干活吧。耀宗心一动,转眼一想,又觉得不能来这里,万一被警察发现了怎么办?耀宗说:你先回去吧,我回去收拾一下。女孩说:你说话可要算数呢!我等你。说完嫣然一笑,一脸妩媚。耀宗走出很远,望着那里呆呆地愣了好一会才离开。
回到住处,耀宗想这里是不能再待了,于是收拾简单的行李,趁着月光悄悄地离开了。
耀宗来到离县城十多里的地方,那里正在招收修路工人。因为离县城较远,所以来往的车辆也不多,很少有行人。
耀宗在那里一干就是十多天,每天他都拼命地干活,借此消除痛苦。大家都说他老实吃苦,是个好小伙,就是不爱说话,一天也难得听到他说一句。谁能知道,耀宗的内心世界翻江倒海,思想一直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一天上午,耀宗正在路边干活,突然看见一辆疾驰的车子把一个老人刮了一下,老人随后便倒在地上。车子没有减速就跑了,大家喊了一阵围上去,见老人手臂被擦破了,脸色惨白,痛苦地在地上扭动。大家都不敢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耀宗犹豫了一下,撇下铁锨蹲下去,把老人揽在怀里。工友说小伙子,你最好别多管闲事,现在的事情不好管,弄不好他家人会说是你把老人撞成这样的。救人要紧,耀宗管不了那些,伸手挡了一辆出租,直奔县城而去。
医院里,耀宗背着老人跑上跑下做检查,最后安排他在住院部住下。身上带的钱全垫进去了,老人接下来还没人管。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原来是那天晚上救的那个女孩!女孩走过去又回过头,同时也发现了他,惊得大喊大叫:哎呀,原来是你!你说话不算数呀,害得我跟爸爸去了几次,也没找到你!——医院给谁看病啊!耀宗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女孩被搞懵了,一头雾水。耀宗说一个老汉让车给碰了,躺在路边没人管,我就把他背来了。女孩大为感动,眼里闪着泪花:你是个活雷锋啊,现在还有谁像你一样整天做好事呀!病人在哪,我去看看吧。说完便拉了耀宗的手,好像他们已认识很长时间了。
女孩认识这个老头,原来跟她家一个院住过。这时,老人也醒了,对耀宗千恩万谢。女孩是陪她同学来看病的,她让同学先走了。
中午时分老人的家人来了,一开始对耀宗还很客气,后来一看花了那么多钱,态度就有些变化。那儿子对耀宗说:你看我父亲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咱们就不要经公了,你看着再给些钱算了,我们这家人好说话。耀宗瞪大了双眼,说你父亲又不是我撞的,不信你可以去工地上问那些干活的人,看是怎么回事。那人怒目圆瞪:不是你撞的为啥要带他来医院?明明是心里有鬼嘛!——别跟我说做好事,雷锋早就死了,现在哪有什么好人!女孩气得够呛,跟那人吵了起来,那人说你是他啥人?女孩说女朋友!说完看了耀宗一眼,表情坦然,好像他们已谈好长时间了。耀宗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样的事,别把你也卷进去,你如有事就赶快走吧。女孩不依不挠,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等着,我叫我爸来。耀宗觉得很晦气,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想走也走不了了。
女孩的爸爸带来了一帮人,有修路工人,还有两个穿警服的人。耀宗不由得又紧张起来,躲在女孩后面,尽量不使人看见。修路工人指着那儿子说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冤枉好人!我们都可以作证。穿警服的人说肇事司机已经找到了,一会就可以过来。老人指着儿子大骂他没良心,那人把头转向窗外,点燃一只烟,闭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女孩父亲请耀宗到他们家做客,说了许多千恩万谢的话。得知他在公路上干活,想让他到他们工厂来工作。女孩父亲是做黑陶工艺的,厂子规模不大,十几个人,产品主要销往省城,效益还不错。
女孩姓徐,叫徐彤。高中毕业后跟父亲在厂里工作。
黑陶是项复杂的手工劳动,是土与火的艺术。采泥、练泥、揉泥样样有学问;手工拉坯、成型、压光、镂空、压线每道工序都是工艺;入窑烧成更是最为关键的一个环节,成败全都在此一举。黑陶靠还原焰烧成,为了烧出漆黑明亮的效果,在最后压火的时候要用沥青封窑。浓烈的烟焰在高温里与坯体相结合,陶器就成了黑色。从踩泥到最后抛光处理,包装出厂,每件产品都要经过上百道工序。特别是半成品和烧成阶段,损耗很大,因此成本相对较高,价值自然不菲。
耀宗从小酷爱美术,初中时候还在县文化馆办过个人画展,因此有很好的基础。几天后,他就能使用刀子在坯上刻字了。三个月后,又学会了拉坯和镂空工艺,在厂里的作用越来越大了。
徐彤对他越来越离不开了。徐厂长对耀宗也很信任,几次准备带他到省城谈生意,让他多接触一些客户,以后就能独当一面了。徐厂长没儿子,就一个女儿。看得出他的良苦用心。
耀宗不能去省城,这里离县城远,很少与人接触,到了省城岂不自我暴露了吗?每次他都借故推辞,令徐彤百思不解。对徐彤他也保持着一定距离。耀宗知道,自己是杀人犯,迟早要被逮捕的,说不定会被判死刑,跟了他岂不毁了一生?耀宗越是这样,徐彤就越想靠近他。上学的时候有那么多男生追她,她都不屑一顾。耀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人又老实本分,不会花言巧语。父亲也喜欢他这一点,可以说,耀宗就是他苦苦寻找的乘龙快婿。徐厂长老伴死得早,女儿便是他的唯一。徐彤认为耀宗一直有严重的自卑心里,思想压力太大,等自己用感情慢慢地感化了他,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她对自己充满信心。
转眼间又是春季,耀宗跑出来已经一年了。这些天坐卧不宁,寝食难安。徐彤不知怎么回事,以为他有病了,因此对他更体贴入微。
将近一年的相处,徐彤觉得耀宗是个性格比较忧郁的人,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问他什么,又说没事。过年的时候,徐彤曾经想跟他回一趟老家,顺便也看看他的父母,被耀宗婉言谢绝了。刚过完年他们去了一趟省城。耀宗实在找不到搪塞的理由了。他谎说自己感冒,戴了顶长筒帽子,围了条厚厚的围巾,外面只露两只眼睛。徐彤被他的滑稽打扮搞笑了,说你就像契柯夫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科夫,把自己裹得这样严实。他曾委婉地问徐彤街上有没有什么通缉逃犯的告示,徐彤说没看见,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他。耀宗到了街上也悄悄地查看电线杆等地方,发现基本都是一些专治阳痿早泄或寻人启事之类的内容,慢慢就胆大了起来,上街的次数也多了,都认识一些人了。
这天耀宗来到街上准备买一些零碎东西回去。徐彤有事没来。刚刚过了县城大桥,迎面过来几个警察,耀宗扭身就跑。警察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喊了一声:站住!便追了上来。前面是一条河流,已经没有去路,后边的警察眼看就要追了上来,耀宗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抱着头蹲了下来。警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说干什么的?耀宗说啥也不干。警察说那你为什么跑?耀宗说我杀了人!说完后伸出一双手,让警察给他带铐子。几个警察惊呆了,将信将疑地将他带回了公安局,查阅了最近通缉的逃犯,发现根本没周耀宗这个人。耀宗说不会的,肯定是你们这里资料不全,我确实打死了人,不信你们打电话问我们县公安局就知道了。警察又打电话给耀宗所在县的公安局,也说没有这回事。
耀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愣在那里好长时间,久久回不过神来。
4
耀宗回来了,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家里。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离家这么久,感觉村里的一草一木亲切而又新鲜。
村人像不认识他似的,在一边窃窃私语,没人跟他打招呼,这让他感到有些困惑。难道刚刚一年时间他们就将他遗忘了吗?显然不是这样。他们那迷茫的眼神里无疑有一种责备的意思,这一点耀宗看出来了。于是他看见人便主动打招呼,直到老槐树下,三婶看见他了,老远跑了过来,说耀宗你可回来了,把你妈都快急死了!你这娃咋能这样,出去一年了也不给家里吭一声。说完围着他左看右看,这拍拍那拽拽,像看见自己孩子一样高兴。正说着,耀宗妈已经出来了,颤巍巍的,像要站立不稳的样子。父亲紧紧地跟在后面,一只手扶着她。
耀宗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看时,父亲的眼睛红红的,母亲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
弟弟也出来了,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拿了他的行李就走。
是夜,一家人挤在一张大炕上,耀宗仿佛又回到了少年。那时一家人挤在一起满满的,冬天也不觉得冷。父亲好像没睡,但也不说话。母亲滔滔不绝地给他讲述一年来发生的事情,越说越兴奋。
耀宗,我跟你大的意思,你还是再回学校去,参加明年的高考。母亲像深思熟虑。这时耀宗听见父亲在轻声咳嗽,以证明自己没睡着,并且是同意这个决定的。这个家,也就指望你呢。只要你考上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窝在农村戳牛后半截,有啥出息啊!
耀宗没吭气,胡思乱想着,鸡叫三遍的时候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第二天,耀宗跟随父亲进沟了。滩地上到处是石头,父子几个拣了十多天也没拣完。石头堆成了山,一个个手上都出了血,耀宗的一个指甲都抠掉了。最难弄的倒不是这些石头,石头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芦苇根,盘根错节,星罗棋布。芦苇根很结实,怎么弄也挖不完。耀宗知道,如果这些根不除,就别指望长庄稼。
河滩地整理完后,父子几个又开始开山上的荒地。荒地上长满茂密的灌木林,每天也开不了多少,手上的虎口都震裂了。早晨披星光出门,晚上踏月光回家,一路上人软得像根皮条,腿都开始不听使唤了。地整理完后便从塬上往下担粪,每天上山下山往返十多趟,肩膀都压烂了。耀宗憋着一股劲,这样干下去不信没有啥吃。
开始播种了,家家都套上了牲口,他们家没有,于是就用人力。耀宗兄弟拉犁,父亲在后面耕地。因为芦苇的毛根不容易弄尽,绊在犁上怎么也拉不动。或者遇上了一块没有挖出的石头,犁便有可能被崩坏。后来姐夫种完了庄稼,吆着牲口赶来了,这才顺利地把地种上。种上之后还要经管,要不就会被乌鸦、喜鹊刨出来吃光。
庄稼有苗不愁长,一个多月后,玉米苗已经绿莹莹了。
距离高考只有几个月的时候,耀宗突然决定参加高考。老师说你的基础很扎实,只要好好巩固巩固,考试不要慌,肯定有戏。耀宗在最后期限报了名,并通过了县一中的预考。平日里扎实的学习功底救了他。考前两月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功夫不负有心人,沟里的玉米长势也很好,给了耀宗很好的安慰。他借了些钱买回化肥,让弟弟上在玉米地里。记得第一次参加高考,那天耀宗有些发烧。考了语文出来,感觉答的还可以。正在这时,村里要账的来了,说家里有急事,要用钱,让耀宗给他想办法。耀宗的头轰地一声大了!这个时候来要钱,他没工夫去借,让人家等他把试考完。那人很着急,就坐在考场外面等。耀宗进了考场满脑子想的都是咋给人家还钱的事,结果数学几道题都没答完。就这样他的成绩距离录取线只差了二分……这次考试,耀宗憋了一股劲,感觉复习的都用上了。成绩公布后,高出录取线二十多分。回到家里,一家人兴奋自然难免,人们更是刮目相看,都说村里出了大学生,不容易呀!耀宗决定暑假去打工赚学费。徐彤那里不能再去了,已经欠了人家不少人情,不合适了。家里的情况不可能让他当上门女婿。让徐彤嫁到他家,也不现实。唉,全当一场梦吧。耀宗想,时间一长,徐彤会忘记他的。
5
耀宗被公安人员送回来的那天把徐彤父女下了一跳。他们还以为耀宗在外面闯祸了。公安人员说我们最近正在追捕两个歹徒,你们多留意些,见到可疑的人就告诉我们。这两个歹徒近年来连续作案,抢劫强奸,无恶不作。徐彤突然想起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两个歹徒对她的暴行,说不定就是这两个小子。要不是耀宗相救,自己早就被他们糟蹋甚至迫害。那个月明风清的晚上留给徐彤的是无尽的恐惧。
耀宗一去不返,也没个音信。写了几封信,他不回。电话又打不通。原来耀宗心里有鬼,留的是假地址。徐彤瞒着父亲跑了一趟陕北,也没找到他。
耀宗考上了省城的一所科技大学,二本。尽管一家人有心理准备,但收到通知书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东拼西凑弄了一些,姐姐让姐夫找人给他贷了几千元款,总算凑齐了。临行前的晚上,三婶来了。她拿来一筐鸡蛋,说婶子没钱,你带着这些蛋路上吃吧。耀宗知道她家的银行就是一群母鸡,说啥也不要,三婶就恼了。正说着,四喜叔来了。这让一家人有些诧异。那次耀宗闯祸后,家里赔了三宝的医药费,四喜断定八成是三宝把耀宗惹毛了,要不他不会下手的。耀宗闯祸失踪后,四喜还骂了儿子一顿,让他出去找。耀宗要是不回来,拿他是问。如今,耀宗光荣地考上了大学,成了整个黄泥村的骄傲。几十户人的村子,上高中的学生都不多。四喜叔嘻嘻地笑着,拿出一百元钱,让耀宗带上。一家人说啥也不要,四喜火了:怂娃娃,叫你拿就拿着!咋?怕你当了官喜叔找你办事儿?先把路斩断了。三婶说耀宗妈,咱耀宗都二十了,也该谈对象了。我娘家侄女初中毕业,在果汁厂打工呢,那模样,保证耀宗见了喜欢哩!哎哎哎!四喜叔打断了三婶的话。——你少势利啊!耀宗没考上大学的时候你咋不介绍侄女过来呢?我敢说,咱耀宗到了省城,一群女娃娃追哩!还要你介绍对象!大家嘻嘻哈哈。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报到的那天耀宗坐了同学的顺车。同学叫张帆,补习两年了,终于考上。他们被同一所学校录取。张帆父亲在县城当局长,决定去省城送儿子。车上放满了东西,耀宗的被褥都搁不下。张帆说你真老帽,现在谁带着些?去学校买一床就行了!见耀宗犹豫,说得得得,一床铺盖又不值钱,我给你买一床吧!你这破铺盖,带到学校让人家笑话呢。耀宗想了想觉得也是,关键是车上放不下。就是的,路费省下的钱,估计买床铺盖也够了。
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这么高级的车。徐彤家有辆小面包,耀宗已经觉得很奢侈了。车上带了不少吃的,一路上,张帆母亲对他照顾有加。中午时分车子进了加油站,张帆父亲点了很多菜,邀他一起吃。毕竟是同学啊!耀宗心里暖烘烘的。
到省城后时间还早,张帆说耀宗你来过省城吗?我们先去大雁塔转转。耀宗想自己打了人家的顺车,一路上又蹭吃蹭喝,想着赶快去学校,报了名再说。张帆父亲见耀宗坚持,于是就一起先去了学校。
报名很顺利。因为一个专业,他们分在了一间宿舍。耀宗挑了个上铺,张帆睡下面。张帆躺在床上瞅了瞅,说耀宗你不会尿床吧?你要是尿床,我就不在这睡了。耀宗红了脸,说你才尿床哩!说着其他同学陆续也来了,张帆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邀请大家一起吃晚饭,同学们笑笑,婉言谢绝了。
大学生活就这样拉开序幕,耀宗感觉比中学轻松多了。食堂菜品很丰富,但他每天只吃包子或馒头,偶尔调剂一下生活,吃碗面条。张帆开始说他,用自己的饭卡给他打米饭炒菜,耀宗说他不喜欢吃这些,就喜欢馒头。周日的时候,宿舍同学轮流请客,耀宗坚持不去。张帆说走吧,我代你请客还不行吗?耀宗说我不习惯在外面吃饭,你们去吧。辅导员见耀宗确实困难,给他找了份勤工俭学的工作,这样他就可以勉强养活自己了。他学的是环境工程,为了毕业好找工作,又兼修了地质勘探,因此比别的同学都要辛苦。寒假的时候,张帆父亲在省城开会,来学校接张帆回去。张帆让耀宗跟他一起走,耀宗拒绝了。他想利用寒假去打工,积攒下一学年的学费。大学生打短工,不是发传单就是站超市,肯德基、德克士也招人,但工资很低。听说家教一节课可以赚几十块钱,但他没经验,谁愿意聘啊。有同学将自己的简历发在网站上,耀宗没有电脑,他让同学给他发上去,过了几天,还真有人联系了。那孩子上初三,贪玩,数理化奇差。男孩父亲说只要你把他的成绩提上去,我给你一万。耀宗说我尽力吧。他教的很认真,很卖力,奈何男孩的心思都不在学习上,一见父母离开就开始上网打游戏。耀宗说了几次,男孩我行我素。耀宗说你这个样子,考不上高中的。上不了高中就上不了大学,你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吗?男孩哈哈一笑,说我才不准备在西安上高中呢。上高中能咋?考上大学又能咋?每年都有那么多的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可怜兮兮的,混得连民工都不如!耀宗说那你不上学准备干啥?男孩说我准备让我爸送我到加拿大留学——我有个哥们学得比我差多了,去了温哥华,比考上大学的那些混得牛逼多了,嘿嘿!耀宗对男孩的父亲说:我教不了你儿子,你们另请高明吧。男孩父亲说是不是他又打游戏了?男孩大声地说:没有!一边向耀宗使眼色,然后看着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耀宗想了想同意了。谁知父母一离开,男孩“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耀宗说你这样,我可真不教你了。男孩拿出一百元钱,说只要你不对我父母说,每天除了你应得的课时费,我再给你二十,咋样?这是五天的!耀宗没有接,男孩父母回来后就告辞了。
有了这次家教的经历,耀宗又先后去了两家,结果都不顺利。其中一家上了几节课,老家突然有事,黄了。另一家孩子倒是愿意学,但家长过于严厉,耀宗受不了那种苛刻和鄙夷的目光,主动告辞了。
冬日的省城一片灰蒙蒙的景象,车流如注,人潮攒动。公交车上,人们机械地上下,面无表情。耀宗知道自己不属于这座城市,这里的柏油路面太硬,踩不出脚印。放假了,学校空空荡荡,冷冷静静,只有极少数像他这样的学生没有回家。耀宗来到街上,希望找一些零工干干。他看见一家网吧在招人,管吃管住,决定去应聘。
网吧工作很简单,就是工作时间长,两班倒,都在十多个小时。耀宗虽没有电脑,但学校有计算机课,他经常去上网,简单的网络故障知道怎么排除。在网吧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开学时间,同学们陆续返校了。耀宗由于要修两个专业,所以除了打工,课余时间基本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在图书馆时他经常遇到一个女孩。女孩很朴素,进来后不声不吭地坐在角落,看的都是专业书。时间一久,女孩也注意到了他,两人见面的时候眼神会交流一下。有一次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他们坐在了一起。女孩见他只吃包子稀饭,说你那么瘦,怎么不多吃点。耀宗说我喜欢吃包子,从小就喜欢。女孩笑了笑。第二天,她打了两份米饭,看见耀宗喊了一声:——周耀宗!耀宗有些诧异,说你咋知道我名字的?女孩说周大才子啊!天下谁人不识君?耀宗微微一笑,说你瓤我吧?女孩要他坐下来吃饭,边吃边说:我见过你的画,画的真好。耀宗喜欢画画,参加学校画展,得过奖。女孩又说:那次文学社诗歌朗诵,你得了第一名,知道你的人很多呢。耀宗笑笑,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女孩说:过度的谦虚就是虚伪——哎,我觉得,你实在是应该再张扬一些呀!你看我们系的那些小男生,会个街舞都不得了,你太谦虚了。耀宗说你们哪个系呀?女孩说经管系。耀宗说听你口音,也是陕北人吧?女孩点点头,说我们是老乡哩。
此后的日子,两人便渐渐走近了。女孩叫丽丽,比他小两岁,长得小巧玲珑,讨人喜欢。周末的时候,丽丽邀他去公园,耀宗因为报了两个专业,需要上课,丽丽非常理解,说你这样勤奋,毕业后一定能找份好工作。耀宗说但愿吧。希望老天保佑。
应该说,大学生活是耀宗一生中感觉最幸福的日子。首先,每天不用下地干活,风吹雨淋,还能吃饱肚子。其次图书馆有那么多的书可以免费阅览,如果不用勤工俭学,耀宗愿意每天都待在那里。还有老师和同学们对他都很好,学校有贫困补助,系上有奖学金,加之自己节假日打工,基本能养活自己了。快毕业的那年,耀宗暑假回了一次家,丽丽跟着他回去了。回家前,耀宗一再强调自己家很穷,丽丽说我也来自农村啊,不用你打预防针了。但来到耀宗家的时候,那种一穷二白的惨淡还是让丽丽感到吃惊。她家虽也在农村,但那是镇上,条件比耀宗家好很多。见到丽丽,两个老人非常高兴。耀宗母亲一时手足无措,又是泼糖水又是削苹果,恨不得把丽丽捧在手心。村人听说耀宗谈了个大学生,羡慕的不得了,纷纷跑来看稀罕。三婶说这女娃呀,长得跟画上似的——耀宗呀,你们啥时候结婚哩?结了婚赶快生娃,让我家丑丑给你们当保姆去!耀宗红了脸:我们还是朋友,早着呢。三婶说赶快结吧,你大那么大年龄了,等着抱孙子哩!耀宗母亲冲着丽丽笑,丽丽红了脸,来到院子。耀宗说你生气了吧?丽丽说你们村的人咋这样啊!耀宗说农村人性子直,说话不会拐弯,你可不要生气呀!
毕业的时候,环境工程专业很难就业。耀宗参加了几次招聘会,都落空了。他又去了人才市场,有几家污水处理厂倒是招人,偏僻不说,工资每月才几百元,去了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他期冀于地质勘探,这个专业大多在野外或煤矿,一般条件好的学生都不愿报。即是学了这个专业,毕业的时候也转投其他工作简历了。丽丽回去了。她二爸在县城当局长,回去是正确选择。后来,耀宗接到一家煤矿的电话,问他是否愿意去?耀宗问了薪资,待遇不错,于是和几个同学就去了。煤矿在山区,虽有些偏僻,但环境不错,办公楼很气派,厂区花园似的,几乎看不到煤。山上郁郁葱葱,下面小桥流水,看起来十分不错。想想大都市的喧嚣,在这里签合同后,每月可拿两千多元的工资,还不包括奖金。如果效益好,一年拿个五六万没问题。几年后,如果升任工程师什么的,十几万都有可能。耀宗很庆幸自己选修了这个专业,几年来虽然辛苦,但苦没白下啊!
6
这家叫刘家洼煤矿的企业有1000多名职工,年产量50多万吨。上班前,他们先接受安全教育,矿长亲自讲话。什么“瓦斯”、“塌方”、“冒顶”、“透水”等词语,耀宗还是第一次听到。按照矿上的规定,新来的大学生必须第一年下井,与井下工人一起上班。小时候去过煤矿,因为姑父在煤矿工作,耀宗随姑姑坐拖拉机去几十里外的矿上拉煤。矿区的路蜿蜒凹凸,崎岖泥泞。山风裹着厚厚的煤尘甩在脸上,眼睛一时便失去了方向,半天睁不开来。拖拉机队伍像一条长蛇逶迤匍匐,人们袖着双手在寒风里焦躁地等待着,等待着。这个时候,耀宗便往往会去井口观望。井口黑黝黝的,像一条巨蟒张着大嘴,把工人吞进去,把煤块吐出来。一群矿工沿着斜坡出来了,一样又脏又烂的衣服,一样五马六道的脸,黑黑的,分不清哪个是姑夫……眼前是个竖井,井口黑洞洞的,感觉像地狱通道,丝丝缕缕透着一股阴气……耀宗突然感觉有些恐惧,浑身开始颤栗!随着“哗啦”一声响动,罐笼开始下滑,越坠越快。耳边的风在咝咝地吼,耳膜有些鼓胀,麻麻的,像飞机起飞时的感觉。原想,四百多米的距离,需要走一段时间呢,谁知随着罐笼速度的减慢,他们已经平稳地下来了。井下的世界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主巷道地面上铺着大理石,弓穹全部用铝塑板封闭,两面的墙壁贴着瓷片。巷道风很大,冷飕飕的。班长说这是正常通风,可以不使瓦斯聚积,煤尘飞扬而造成爆炸。
来到井下,耀宗的主要工作是跟着技术员测量数据。这样的工作不算太累,环境倒也能接受,只是从井下上来的时候,看见阳光眼睛都睁不开。第一个月发了一千多元。第二个月他出满勤,加上绩效工资,发了四千多。耀宗非常高兴。他给家里寄了两千元,知道女朋友正在找工作,又给她寄了一千元。自己留一千元,够了。这里太偏僻,即使有钱也花不出去。耀宗想象着,如果真的每月能挣四千多,两年后就可以给家里盖房了。
然而几个月后,煤矿就发生瓦斯爆炸,死了十多个人。来到煤矿后,耀宗听老工人讲了许多矿难的事,山坡上埋着数百名遇难者的遗体。矿上停业整顿,他们不用下井了,工资也少得可怜,仅有一千元。同来的几个大学生都走了,耀宗不想离开。三个月后,矿井恢复了生产,耀宗下井后刚走出不远,一声巨大的“轰隆”掀起一股气浪——原来乘坐工人的罐笼铁索断了!罐笼从几百米的高空墩了下来,里面七名工人全部遇难……
这次矿难就发生在耀宗眼前,鲜血淋漓,令他心惊肉跳。第二天,他便写了离职辞呈,矿上不同意。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离开煤矿后他给丽丽打了个电话,丽丽让他去一趟。耀宗去了单县,丽丽说她二爸给她安排工作了,在县计生局上班。丽丽一脸忧郁。耀宗说应该高兴呀!丽丽说我高兴不起来。耀宗追问再三,丽丽说家里不同意她跟耀宗的事,给她介绍了一个男孩,他爸是果业公司经理。耀宗说那你怎么想?丽丽咬着嘴唇,眼睛红红的。她说耀宗,这件事我是坚决反对的,但我父母态度也非常坚决。我爸说你现在没有固定工作,居无定所,我们结婚后如何生活?我说你真的很优秀,会画画,能写诗,还修了两个专业。我妈说能解决工作问题吗?你没有工作,我们在哪里举办婚礼?现在房价一平米几千块……耀宗说丽丽,你别说了。丽丽“呜呜”地哭了起来。
告别丽丽后耀宗又回到了省城。他在一家广告公司找了份工作,做文案策划。广告公司生意时好时坏,工资也不固定。他在城中村租了间小房子。小房子在六楼,没有窗户,白天需要开灯,与煤矿职工宿舍相差甚远。但这里毕竟是安全的,没有矿难啊。耀宗买了些挂面、馒头凑合着吃,一边继续寻找合适的工作。这期间,他参加了一次公务员考试,笔试成绩倒是不错,面试的时候没有通过。他的同学张帆毕业后直接回县城,现已经在税务局上班了。张帆知道耀宗情况不好,动员他也回县城发展。耀宗想在县城如果进不了政府机关或事业单位,还不如在外面谋生。
广告公司每周休一天。周日耀宗在黑房子待不住,想出去转转。路过南小巷的时候,见一家工艺店正在搞促销,地上摆着不少黑陶,有熏楼、塔楼、百福瓶、百寿瓶等,样子很熟悉。他曾在徐彤的黑陶厂干过,这些产品他都亲自制作过。正纳闷,发现店主人正是徐彤!徐彤也认出了他,惊讶得不得了。
两人聊起了这几年的经历,徐彤一番感概,问耀宗有女朋友没有?耀宗说咱这样子,有人跟吗?大学倒是谈了一个,也是农村来的,毕业后分手了。徐彤说人家肯定找到好工作了。耀宗说是。徐彤说现在的人都很现实,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耀宗说那你这几年怎么样?徐彤说我已经结婚了。耀宗说那恭喜呀!老公做什么工作?徐彤说跟我在一起做黑陶。耀宗说那好呀,祝你们幸福美满,生意兴隆。徐彤神情黯然,眼睛红红的,欲说还休的样子。耀宗说咋啦?我说错什么了吗?徐彤摇摇头,痴痴地看着他,一如几年前的样子。耀宗被看得不知所措,说那你忙吧,我有时间再来看你。啥时候你老公来,我们一起搓一顿,庆祝庆祝。徐彤依然看着他,眼泪却簌簌地下来了,满脸都是。耀宗说咋啦?你家里有什么事吗?徐彤说走,我们去那边咖啡屋坐坐吧。
关了门,两个人来到咖啡屋。徐彤问他是否要喝咖啡,耀宗摇摇头。徐彤要了一壶茶,一盘瓜子,一盘水果。两人坐在临窗的沙发上,徐彤望着窗外愣了一会,说耀宗,我现在是一个人过呢。耀宗说这个我知道,你爸和你老公在厂里嘛。徐彤说我爸去世了。耀宗有些吃惊。因为徐彤父亲年纪并不大,现在顶多也就五十多岁。就问:啥病?什么时候?徐彤说走了一年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爸和我老公给人送货的时候,面包车侧翻到沟里去了。耀宗说那你老公没事吧?徐彤轻轻地摇了摇头,眼泪又下来了。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下来,硬邦邦的。耀宗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他跟着叹了一口气,说徐彤,你也别太伤心。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亲人走了,你要保重。徐彤顿了顿,长吁了一口气,抽了几张纸揩了揩脸,说我老公大概嫌我爸一个人寂寞,陪他去了。那黑陶厂现在就你一人担当着吗?耀宗问。徐彤点了点头,说父亲他们走后,我一度万念俱灰,心灰意冷,无心经营。厂子效益日渐萧条,加之这几年工艺品也不好卖,于是就停止生产,决定在西安开个门面,专卖库房剩余的产品。
接下来的日子,耀宗有空就会去徐彤店里给他帮忙。看得出来,她对他很依赖。几天不来就打电话叫他过去。她给耀宗买了个新款手机,耀宗拿的那款手机屏幕都快看不见字了。耀宗不要,她就生气了。徐彤说你别在广告公司干了,多辛苦呀,一月才那么点钱。来我门市上吧,咱俩一起开店,我给你广告公司双倍的工资。
7
耀宗辞掉干了两年多的广告公司文案策划,一心一意与徐彤经营礼品店。奈何产品单一,生意惨淡。几年前,徐彤父亲一场大病,已花光了所有积蓄。车祸因为只买了交强险,所以也没多少赔偿。这个店再经营下去,已经很难维持房租了。耀宗在报纸上看到陕北一家陶瓷厂招聘工艺人员,决定去那里看看。徐彤说要走一块走,这个店,我早就不想弄了。两人由于都在工艺厂干过,顺利被聘用了。耀宗觉得薪资虽没有煤矿高,但没有矿难啊!
母亲不知道耀宗跟对象已经吹了,一再催婚。说村里比你小得多的人都有娃了。你大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再不结婚,他都看不到孙子了。徐彤曾明确表态,如不嫌弃她二婚,他们随时结婚都可以,什么也不要。不知是否因为遭受失去亲人的灾难,耀宗发现徐彤的性格有些古怪,动辄发脾气。耀宗能够理解。唉,一个女孩,从小失去母亲,又失去了父亲和丈夫,搁谁性子都会有变化的。女孩子使使小性子可以理解的。徐彤待他很好,是那种无微不至的关爱,看得出来,她已经把他当亲人了。也许这便是上辈子的缘分,相隔了那么远,那么久,却又走在了一起。
他们在厂外租了一间房,简单地收拾一番,便结婚了。这是一个一千多人的国营厂子,曾经是市明星企业,有着一段辉煌的历史。这些年来,在国内陶瓷企业普遍不太景气的情况下,企业能平安过渡,给工人发放工资,已经相当不错了。厂长对耀宗和徐彤非常重视,他说这是一个老企业,有着60多年的光荣历史。离退休员工较多,包袱沉重。这些年来,由于企业产品比较单一,市场不断缩水,必须开发有活力的新产品才有希望。厂长让耀宗负责工艺车间,徐彤做他的助手,开发新产品。虽工资不高,但干好了有转正的希望。两人因此很卖力。
耀宗在国营企业上班后,成了全村特大新闻。三婶说:听说耀宗当官了,是车间主任,管着几十号人呢!我就知道耀宗是好样的。大学没白上吧?四喜叔哈哈一笑,说我早就预料到了,咱耀宗是当官的料,这不?才干几天呀?嘿嘿!这小子还年轻,我敢说,要不了几年,就当厂长了!到那个时候,咱们村的人都去工艺厂打工——耀宗会不要吗?
耀宗回到了陕北,距离老家一下子近了很多,麻烦事也接踵而来。这是他们之前想都没想到的。
先是家里的各种开支,肥料、农药、塑料薄膜、柴米油盐酱醋……姐姐说耀宗呀,你现在也挣上工资了,要接济接济家里呢,你可不能不管啊。咱家穷了这么多年,就靠你翻身了。姐姐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孩。这些年耀宗不在,她和丈夫尽可能给家里帮忙。每年春耕秋播,夏收冬灌,她都会让丈夫来帮忙。耀宗在县城上学,姐姐经常去给他送馍。耀宗考上大学也是姐姐贷的款,毕业后才还清。姐姐说的没错,父母穷了一辈子,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大,现在该回报他们了。耀宗每月固定给家里寄一千元,母亲在村里奔走相告,大家都觉得很羡慕。接下来的日子,各路亲戚都前来借钱,理由充足,无法拒绝。原想着每月节省节省,几年后可以交房子首付,现在看来,工资一月赶不上一月呢。好在厂里几个月来生产顺利,他们开发的新产品接了几个订单,工人们有活干了。厂长说订单完成后就发奖金,每人都有。大家都在加班加点,毫无怨言。
入冬的时候耀宗突然接到姐姐的电话。姐姐电话上泣不成声:耀宗,咱妈病得厉害,赶快回来吧!耀宗和徐彤匆匆赶了回去,在县城医院门口,看到架子车上躺着的母亲,肚子涨得像面鼓,人已经昏迷了。原来母亲胃穿孔,拉到乡镇医院人家不收,到县城后因为钱不够,医院拒绝接收。耀宗走的时候从厂里借了五千元,母亲被推进了检查室。换衣服的时候,耀宗发现母亲里面的内衣补了许多补丁,心里一阵酸楚。母亲是胃穿孔,胃液已大量进入腹腔,需要马上手术。做手术还要交钱,耀宗给张帆打了个电话,张帆很快便送来了一万元。
母亲的胃被切除了一半,在医院住了几天后便嚷着要回家。她知道在这里开销很大,不想再连累儿子了。耀宗说不管怎样最少要住够一个礼拜,要不伤口感染,很麻烦的。母亲觉得自己严重地拖累了儿子,呜呜地哭个不停。
耀宗陷入了新的经济危机。首先是厂里的五千元,那是公款,需赶快还上。张帆结婚不久,县城买的房,最近又买了车,那一万元说是不着急,但同学关系,不能拖太久的。毕业几年,老同学还是如此寒碜,张帆有些慨然。他说几天前他刚从省城回来,参加魏鹏的婚礼——知道吗?魏鹏那家伙从国外回来,发财了!贾燕嫁了个富二代,开的是保时捷卡宴——一百多万呢!雷福平进了省直机关,高小飞在环保局工作……嗨,耀宗,我动员咱班同学给你募捐吧!耀宗说你少寒碜我!
耀宗母亲回去后还是感染了,伤口溃脓,疼得一晚上睡不成。弟弟给耀宗打电话问怎么办?耀宗说你跟姐夫找辆车,把妈送上来吧。
母亲在市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恢复得还不错。出院后耀宗让母亲住在他家。他租的房子很小,只有一张双人床和沙发。耀宗让母亲和徐彤睡床上,自己睡沙发。他们每天忙着上班,母亲早早就做好了饭,等他们回来。娘俩的时候,母亲悄悄问:你们啥时候要娃娃呀!耀宗说现在不能要,要了也养不起。母亲说哪里话?我生了你姊妹三个,拉拉扯扯还不就大了。你们现在的条件多好,咋就要不起孩子了?耀宗理解母亲的心情,说妈,这件事你不用着急,该要的时候,我们会考虑的。
母亲回去后,三婶来了。三婶的小闺女丑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让耀宗给她找工作。三婶带来了一筐鸡蛋,还有南瓜。耀宗说三婶,陶瓷厂工资很低的,丑丑在这里干,没啥前途啊。三婶说你一个大学生都能在这里干,还怕埋没了她?耀宗,你就权当丑丑是你亲妹妹,对她管严点。挣钱多少,能顾住她就行了。女娃娃家嘛,干个一两年,找个好对象就行咧!耀宗,三婶把女子交给你,是信任你!要是别的人呀,我还不放心哩!女孩长得水灵,可惜文化层次太低,说话冒傻气,徐彤因此有些讨厌她。加之宿舍人满,外面租房又不现实,丑丑只好住在他们家。开始的时候耀宗睡在工房,第二天就感冒了。回来后他睡在沙发上,丑丑和徐彤睡在床上,感觉很不方便。生活本来捉襟见肘,添了个人,更是有些拮据。女孩在车间干活,笨手笨脚,换了几次工种都不如意。因为是三婶的女儿,耀宗承担了这份责任,对她要求自然严一些,不允许她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丑丑很不高兴,每天回来撅着个嘴,一句话也不说。两人的时候,徐彤说你家欠了人家多少钱啊?讨债似的。耀宗说人情债。我上大学的时候,三婶拿来一篮子鸡蛋呢。
8
春节的时候,耀宗回去了。大包小包带了一堆东西,下车的时候,司机很不耐烦。下了车,离家里还有三十华里的路。他们紧走慢走,回到家天都黑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四喜叔家的五宝就来了,说耀宗哥,我大叫你去吃饭哩。耀宗说我就在家里吃,哪也不去。五宝回去后四喜叔便来了,连拉带拽把耀宗叫了过去。四喜叔给耀宗倒了一杯酒,耀宗慌忙说应该我敬你呀!四喜叔说哪里哪里,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你四喜叔敬你一杯,有话要说哩!四喜叔说耀宗呀,你有车没有?有车的话,让我家五宝给你当司机吧!这小子没念下书,但脑子活泛着哩,跟着你,我放心,哈哈!耀宗说我们厂就厂长有车,人家有专职司机哩。四喜叔说那你啥时候买车呀?耀宗笑笑,说早着呢,房子还没买呢。四喜叔说没买车也不要紧,你走的时候把五宝带上,厂里随便给他安排个工作就行——耀宗,这件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哈哈哈!来来来,喝酒!喝酒!四喜叔又喊三宝、五宝前来给耀宗敬酒。跟三宝喝酒的时候,耀宗说对不起,那年我一时冲动,把你的头打烂了。三宝哈哈一笑,说不要紧,流了点血,懵过去了,看把你吓的,一年都不敢回来,嘿嘿。喝酒!两人各斟了一满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日子,耀宗的家便成了乡亲们去城里的驿站。多数人不了解情况,让耀宗给孩子安排工作。耀宗得请领导吃饭说好话,得给相关车间主任买烟买酒买茶,还要给他们调较好的工种,解决他们的吃住问题。厂里的人都诧异耀宗家的“亲戚”这么多!这些“亲戚”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他们带着很高的期望值来,发现工厂的工作并不比农活轻松,技术要求又达不到,因此一般干不过三个月就回去了。这些人来的时候啥也没有,走的时候还得给路费。有些人在商店、食堂欠了钱,回去后人家找耀宗要。
徐彤有些受不了,说再这样,我们就分居吧!
秋后的时候,三婶带着小米、豆子和南瓜来了。南瓜很重,三婶累得满头大汗。耀宗说这么远的路,你带这么重的东西干啥?三婶说不重不重。本来还装了几个萝卜,死沉死沉的,就没拿,嘻嘻。下班后丑丑来了。她给自己买了几件时髦衣服,染了金色的头发。要是不开口,还真是个靓女。丑丑说妈,你咋来了?三婶看着她,半天才说:这死女子,整得跟洋人似的,吓死我了!丑丑最近谈恋爱,男孩是本地人,在山上有窑洞。只是人长得有些对不起观众,也没啥特长。三婶见了说啥也不同意,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丑丑倒是现实,仔细和母亲分析了她的情况,三婶想了想,觉得只要丑丑能留下来,也算进城了。由于川道地方非常紧张,许多老工人都住在山上。一孔土窑洞,一住几十年。耀宗租赁的房子由于要拆迁,催着让他们搬走。厂长说你们要是不嫌弃,前面的牛毡房正好有家人搬走了,你们收拾一下,可以住那里。耀宗一愣,但还是觉得应该感激他的。因为厂区住房很紧张。牛毡房是多年前部队修筑工地时留下的,因为是临时建筑,所以前面连窗子也没留。房子的一半陷在地里,白天进去也要开灯。油毡房住的都是陶瓷厂职工,远看像贫民窟,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这样的房子虽有些寒碜,但不用出租赁费。耀宗怀着复杂的心情推开了那扇简易的木板门,一群老鼠从顶棚上“刺啦啦”地跑了过去,势如千军万马,抖下一层厚厚的灰尘。徐彤一把抱住耀宗,吓得就要出去。待了一会后,屋里的光线渐渐明亮,可以看见斑驳的墙上糊了很厚的报纸,许多地方已经起来,像农村人裱的袼褙;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有个很大的锅台,锅台后面有张土炕,中间部分已经塌陷,露出黑乎乎的炕灰;土炕边上有一个用木棍做成的简易窗子,很小,屋里的光线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周末的时候他们起了个大早,整整收拾了一天,小屋才算有了眉目。那天晚上他们就搬了进去。月光透过临床的小窗泄了进来,满满地铺了一炕。他们紧紧地依在一起,心里竟一阵阵地激动起来。是啊,不管怎么说,在这座城市,他们有属于自己的小窝了。小窝不大,也很寒碜,但她毕竟是一个温暖的家呀!家就要有家的样子。他们一起动手,把顶棚和墙上那层厚厚的报纸全部撕掉,然后糊上了新的白纸,小屋顿时亮堂起来。耀宗把自己的字画贴在墙上,徐彤给窗上贴了窗花,小屋顿生一股淡淡的温馨。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是很容易满足的。忙了一整天,躺在床上,夫妻俩竟激动得睡不着觉。
夏天的时候,耀宗的母亲来了。母亲是来看病的。母亲站在低矮破旧的牛毡房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泪刷刷地下来了。因为这些油毡房,连家里的牛圈也不如啊!儿子含辛茹苦上大学,找工作,还当了“官”,听说厂里给分了房,她高兴得逢人就讲。三婶说肯定分了单元房,楼上楼下的;四喜叔说那么高的楼,肯定得坐电梯啊!“——嗖”地一下就上去了。就是不知住上去会不会眩晕,嘿嘿。——谁知咋就这么破的房子啊!房上因为漏雨,油毡重重叠叠地压了好多层,上面是乱七八糟的砖块;塑料布东一块西一块地张扬着,像一面面战败的破旗,在一个醒目的地方昭示着自己的寒酸;衰草在低洼的地方长了起来,不识好歹地结满了果实,等待着一场好风把它们带走;门前的锅台边墙体裂开了大大的口子……小屋像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在那里苟延残喘。母亲说你们这连以前的那房子也不如呀!耀宗和妻子相视而笑。进门后母亲就不动了,眼前的情景让她不敢相信:儿子在床上、桌上、锅台上放了许多碗盆,水花在碗盆里乱溅!抬头看,顶棚上绽开了许多纸花,有些上面已经蓄了很多水,形成一个个很大的包,眼看就要坠落下来。原来那天下了一场雨,他们的小屋是晚上可以看见星星的,因此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浪漫得像在野外露宿,一般人很难享受……
那段时间,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间像样的房子,水泥地面,有窗子,不是油毡房就行。城里的商品房是不敢企冀的,那是一个天文数字,他们挣不来那么多钱;厂区的窑洞是给老工人住的,他们没那个资格;对面的二层平房是有钱人家盖的,好几十万元钱呢。由于川道里地方太贵,他们就跑到山上看地方,从郝坨梁到杨家山,从李家坪到罗家峁,再到尹家沟的山上,每次都累得筋疲力尽,感觉却津津有味,好像真的就要买了——其实兜里没钱,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务!但两人乐此不疲,想想着总有一天他们会有了钱,然后把看好的房子买下来。
那段时间,房子之事成了他们生活的主题,他们做梦都在看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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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进入秋天,天气还是热得让人受不了。秋老虎激怒了老天爷,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温度有所降低。可是没几天,气温又窜上去了。
耀宗和徐彤都爱看电视——这也是他们工作一天后唯一的乐趣了。有时他们也会上上网,晚上因此睡得比较晚,然后一觉天亮,管他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那天夜里,外面一直在下雨,雨越下越大。临晨两点钟的时候,他们被一阵歇斯底里的呼喊声惊醒,打开灯才发现,水已经快要上床了!急匆匆地跳了下来,水已经到了腰际,鞋子早已不知漂在什么地方,家里的塑料盆、铝锅、案板等都漂在水上。耀宗来不及抱电视、电脑,与妻子抬了木箱子就走,那里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一箱子书!走到门口看见邻居一边喊着他们一边拉着女儿逃命。见他们抬着箱子,邻居愤怒地喊着让他们放下,徐彤没有松手。箱子是徐彤从老家带来的,有一米多长,六十公分高宽,里面装了很多书。第二天雨停后四个人也抬不起来,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神奇力量,两个人就将箱子抬走了!耀宗说也许是借助水的浮力吧,反正总觉得不可思议。
来到山坡上的同事家,发现里面已站满了人,大多只穿了内衣。徐彤这才发现自己竟只穿条内裤!原来他们没有孩子,屋里太热,两人晚上都喜欢裸睡。发现水快到床上时耀宗迅速穿上了内裤,徐彤的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被耀宗一把拉了下来。徐彤窘得满脸通红,蹲在地上不敢起来。同事的爱人赶快拿了一件大衣,将她裹了起来。她羞得几天不好意思见人呢。
洪水冲走了一切!柳树被连根拔了起来,房子倒了一大片,一个面包车被冲到了河里,堵在了桥洞下面。然而那一排油毡房竟没有倒下,倔强地爬在淤泥里喘着粗气。
他们无家可归,只好来到厂里曾经作为仓库的旧窑里暂住。
旧窑大概修建于1942年,是红色革命时期的建筑。窑体约两米宽,深五米多,地上一年四季往外渗水,潮得很。无奈,他们也只能在这里落户。偌大的窑里除了两只木箱,别无他物。沙发泡在水里后报废了。电视电脑都进了水,也用不成了。
那段时间,徐彤的头一直在隐隐作痛。吃了点药也不管用。
作为仓库的旧窑洞不是常居之地,位于厂区外面的工行营业点要撤掉,让厂里代管,厂长照顾他俩,让他们搬到那里居住。那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里面有一栋两层的小楼,底下一层做营业厅,上面一层是宿舍。宿舍不大,约十五平方米,明窗静几,有防盗门,耀宗和另外一个车间主任一人住两间,感觉幸福了好长时间。
那是一个七十年代的旧楼,楼板很薄,没水,也没暖气。冬天里面像冰窟,守着炉子脊背都是凉的;夏天闷热,里面像蒸锅一样难受。徐彤知道,即使这样的房子,许多人想住都住不上呢。比起油毡房,也强了许多倍。乡下来了亲戚,不用再挤在一间屋子了。他们很知足,常常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拥有这样的房子,徐彤甚至谋划着把一间改成厨房和小卧,另一间做客厅。楼上没水,每天要去很远的地方去挑,然后再提上来。楼梯陡峭,徐彤几次都从上面滚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最惨的一次是耀宗从厂里挑了一担开水,上楼梯时脚下一滑,一桶开水全浇在腿上。那是冬天,腿上穿着毛裤,被开水一浸,皮全离了,肌肉二级烫伤,他整整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
后来他们也经常看房,但心情远没有在油毡房的时候那么迫切。
10
耀宗弟弟耀祖谈了个对象,女方要四万元彩礼,家里根本拿不出这么多,耀祖又不想放弃。村里跟他一样大的男孩都结婚了,父母觉得这件事不能再拖了,让耀宗想办法。耀宗刚还清了给母亲看病借的钱,一点积蓄都没有。搬到小楼的时候,他们曾打算要孩子。徐彤说再等几年吧,等咱们买了房,哪怕一室一厅,再要孩子吧。听说厂里要集资建房,很便宜的。耀宗说那就再等等吧。母亲说耀宗呀,你们的房子可以缓一缓,耀祖的媳妇不能缓呀!说了多少个,人家都嫌咱穷,这女子不挑三捡四——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呀!徐彤说我们又不作生意,一个月也就几千元工资,又不开银行,哪有这么多钱啊?姐姐说你们没有就出去借呀,反正你们借钱肯定比我们农村方便。农村想借也借不到呢!徐彤对耀宗说我看过一则报道:一个在外面“奋斗”的人实在没有钱给家里寄,又不愿失面子,就到血站去卖血,最后死在了回家的路上。你家人认为你上了学,参加工作就应该回馈,这没错。但要看实际情况是个啥样子啊!我们出门在外,一没关系二没靠山,混得如此艰难,他们咋一点也不理解呢?这不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吗?说完开始啜泣。耀宗叹了口气,说家里人也是实在没办法,才给我们打电话啊!
耀宗给弟弟结婚花了几万元,全是借的。父母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他是家中老大,长兄顶父呀!这是他的义务,也是责任。
耀宗的姐姐耀华婚后生了三个女孩,一直没有男孩。姐夫找关系给姐姐卸了环,姐姐又怀孕了。快生的那段时间,耀华到耀宗家躲计划生育,准备是男孩就带回去接受处罚,是女孩就给他们留下来。徐彤说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不要孩子。姐姐真的又生了个女孩,准备把孩子留下来,徐彤坚决不同意。姐姐火了,说把孩子先留下,等过了这一阵风声小了他们就来领孩子。姐夫也用嗔怪的目光望着徐彤说:就帮我们照看几天,我们不会把孩子强留给你们的!结果这一去就再不来了。耀宗打电话,姐姐说你们要是真的不要,就送别人算了!我还想生男孩呀,这孩子千万可别带回来!
就这样,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徐彤很无奈,说早知这样,我们自己生好了!耀宗说女孩一门亲,姐家的孩子,跟我们自己的一样。等咱们情况好转,你给咱生个胖小子——我们就儿女双全了!徐彤说:美得你!
入秋的时候,徐彤经常感觉头疼。以前也有些疼,但隐隐约约,可以忍受。现在疼起来会持续好长时间,令人无法忍受。耀宗说该不是那次挑水栽下去,头部受伤了?徐彤说大概吧。耀宗带着她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可能是神经性头疼,开了些药回来了。
这段时间,陶瓷厂发生了重大的人事变动:厂长调工业局,退居二线了。新来的厂长听说有些来头。他不懂业务,每天喝酒打牌,无心管理生产。职工们忧心忡忡,担忧着陶瓷厂的命运。那时,耀宗已经是技术科科长了(企业科级编制,科长属工人编制),他们一起到工业局反映情况,工业局说这是上级的任命,他们无权干涉。由于效益大幅度滑坡,工资发不开,新厂长下令关闭了几个车间,仅留一部分人上班。工人们纷纷上访,无济于事。
耀宗在生产技术科,每天仍在上班。工艺车间没有放假,徐彤也在上班,孩子由母亲照着。因为孩子的问题,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徐彤说不是我不接受这个孩子,你姐太不尊重人了,这还让我们生不生?耀宗说要不我们现在就要孩子吧。徐彤说我后来经常感觉耳鸣、眩晕,鼻子不通气,头疼的越来越厉害了,你觉得现在要孩子合适吗?
耀宗觉得应该带妻子好好检查一下。他向新厂长请了几天假,带着徐彤来到西安军大二院。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让耀宗一个人到医务室,说你是患者的丈夫吗?耀宗点点头。医生说你妻子得的是脊索瘤。耀宗说什么是脊索瘤?医生说脊索瘤是由胚胎残留的脊索组织发展而成,是一种先天性肿瘤。耀宗说危险吗?能不能治好?医生说这是一种恶性肿瘤。其生长缓慢,在出现症状前,往往已患病五年以上。位于蝶枕部的肿瘤可压迫视神经及其他脑神经,脑垂体、脑干等,在后期并可引起颅内高压。在椎管周围有脊髓受压者,可引起根性疼痛、截瘫、大小便失禁等症状,并随时有生命危险。耀宗的头“嗡”地一声,感觉有些眩晕。顿了顿,他问:能否做手术治疗?医生说这种病手术后极易复发,不好治。你要有心理准备。
从医务室出来,耀宗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他镇静自己,想着怎样向徐彤说这件事。徐彤见他脸色不好,预料不是什么好病。耀宗说没什么,医生说是神经性头疼,需要理疗一段时间。
回到家里,面对一贫如洗的家,耀宗陷入深深的迷茫。听说北京有家医院可以治这种病,但手术费高昂,上哪凑这笔钱呢?
这个时候,徐彤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婚后几年了,他们其实一直想要个孩子,却怀不上。
耀宗不敢要这个孩子。听说这种病治愈的可能性很小,人随时都可能失明、瘫痪或者死亡。他不想让孩子生下来就没有母亲。
厂里已经连续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许多工人在外面找活干了。新厂长除了库房和销售门市留了些人,其余工人全放假了。
天空阴沉沉的,黑乌乌压了下来。耀宗感觉自己站在一盘蜘蛛网上,脚下是幽幽深渊,四周一片迷茫的灰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