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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逃避的痛楚

2015-01-07陈刚军

延安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母亲

陈刚军

我爱好写作,但从来都没有写过我的母亲。也许是随着时光一天天推移的缘故吧,从今年秋天到冬天,生活中看到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在我的脑海里反复闪现——常让我不由得想到母亲,想到留存在我记忆里的一些与她有关的事。我本不想把这些事翻腾出来仔细去想,想它们诠释了我怎样的一位母亲,但每当下班后,我一个人走在夜路上,或者我沉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这些事又涌上心头,或近或远,有时候又转瞬即逝,因而在这个窗外弥散着寒气的冬夜,我还是把这些记忆都记录下来。

那天是看到一位年轻母亲的微信,她说自己以前从不发烧,可是那几天却高烧不退。这是在生了孩子之后,她的身体就不如做母亲之前了,估计疾病就明显多了起来,因而她说,难道真是孩子夺走了自己的免疫力?看到这句话,我心头一震,似乎从这句话开始,我才真正理解并能去认识自己的母亲。看了这位母亲的话,我就想到自己的一位女同事,夏天我们都在办公室午休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会把那个风口直对着她的空调关掉或者调小,她说自己受不了那股飕飕的凉风,生了孩子后,两个肩膀迎风就难受。就是这两件事,看到一件后,我自然联想到了另一件,在认知母亲这件事上,它们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内心撞击。这两位年轻母亲的经历和感受如此真实地发生在我的周围,而孕育并生养了我的母亲呢?她一生共生养了四个孩子啊,那她的体内又会隐藏着多少伤痛呢!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得过两种比较大的病,一种是腰椎间盘突出症,一种是妇科类的病。因为二姐是护士,母亲得病的时候,大多是她带母亲去医院诊治,而我对母亲的关心却极少。记得有那么一次,母亲在医院做完检查,二姐让我把她带回家。我们坐上公交车,车里人很多,不知道为什么,我没照应母亲,就一个人挤到了车后门跟前,母亲却一直在靠车前门的位置站着。我也不太认识路,不知道到哪一站下车最合适,因而到了一站,觉得眼熟,必须下车了,就一着急下了车,而母亲还在原来的位置,因为她也不熟悉路,我眼看着公交车开走了,她在车上也看到了已经下车的我。待我去前一站找她,人流熙熙攘攘,怎么找也没找到,后来和家里联系,才确定她一个人倒了车,已经到家。现在去想,我那时候是对母亲有抱怨情绪的,我固执地认为她上了车就应该紧跟在我后面,移动到离车后门较近的地方,而她没有,因而我竟然会对她有情绪。可我却置她是病人于不顾,不知道她身上的不舒服。也许正好在刚上车的地方找到了一处比较牢靠的抓扶处,她就停在了那里,也许她身体胖,不像我那么轻巧就挤到车后面,而我并没有拉着她的手——像我小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让我蹒跚学步那样,和她一起下车,并把她认认真真地送回家,而最终还是她一个人找了回去。

我那时候应该是二十岁出头,事后,二姐说我真够笨的,“让你把咱妈送到家,你倒自己先下了车,把人给弄丢了。”而母亲从来也不说我,不管我做得好,还是不好,她从不评说,一直是她那种不爱多说一句话的性格,包容着我们,甚至我父亲的一切。这一如她包容甚至忍耐着那些身体里的病痛以及人生中的其他所有的痛楚,不声不响,默默无闻。是啊!我突然明白,在每一个寒冷的冬夜,家里没有暖气的时候,为什么母亲睡觉的时候却不卸她的帽子,而且拿厚重的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每当这些时候,我记得父亲就会说母亲像我那外婆生前一样,怕冷没火气,是个“秋鸡娃子”。而当我看到那条对我猛烈一击的微信,以及想起我的女同事不敢让冷风吹打肩膀的时候,我似乎才明白了母亲的体寒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姐弟几个,是我们带走了母亲身上本就不多的火气吧。每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我们亏欠母亲的太多,我们对不起母亲,而且这“对不起”与生俱来,是注定了的,怎样也消除不了。那么,这一生便只有偿还,面对母亲就只能无比地小心谨慎,仔仔细细,不能再去刺痛她,给她的伤口撒盐,让她痛上加痛。这是多么沉重的一件事,却是如此真实。好在母亲的宽容,否则,愚顽无知的我们真是说过好多中伤母亲的话,干过好多中伤母亲的事。

因为母亲这角色注定了的无法逃避的痛楚,母亲很容易就会记得别人对她的好。她的确很容易满足,并心存感恩。那是我小时候,平时根本不太离家,也不爱走动的母亲,无论如何就是要到西安市里去找一个人,找她姨姨,据说当时已经八十多岁的一位老太太。母亲问这个亲戚,问那个亲戚,在家里很卖力地回忆,可就是找不到那位姨姨家的地址。她于是带着我们,凭自己的记忆,在市里的某一个大体确定的位置找来找去。那个地方已不是她早年去的样子,她就走进一个小区,看见年龄大点的人就打问,一直找了一上午,还是没找到,最终失望而归。后来,从一个亲戚那里终于打听到一个比较确切的地址,她就又带着我们去找那位姨姨,才最终找到。我记得我的那位姨婆满头白发,身体尚好,母亲这个平日里不善言辞的人,忙给她做自我介绍,并一一把我们姐弟几个介绍给她。其他的细节我都记不住了,只记得母亲当时很激动,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表现出大大异于平常的样子。姨婆的儿子、儿媳也在家,整个场面显得很热烈。母亲那次的状态很罕见,平时我们家来了外人,母亲也很少说话,她似乎不会与人很热情地打招呼,更不会套近乎,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以至于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去了我家,她后来问我,你妈妈是不是不欢迎别人到你家啊。还有以前,她见了我的女朋友,也不像别的母亲那样,夸奖一番或者嘘寒问暖、问长问短,让女孩子觉得长辈关心的温暖,心里甜蜜一阵儿。

后来,不知道母亲有一次说什么事,她说到在自己小的时候,这个她后来一定要去看望的姨姨,曾带她去过一次市里,那可是她这个农村娃娃第一次到市里去,她记着这个姨姨的好。我能想到,在几十年前的某一天,这个城市里的姨姨回乡下走亲戚,在她临走的时候,对她的姐姐还是妹妹(我不清楚我外婆大,还是这位姨婆大)说,这次我带你们哪个娃娃去市里玩儿吧,在我母亲的姐姐和妹妹都争抢着这个难得的名额的时候,也许是由于我的母亲生性内向,在一旁默默不语,也许是我的母亲因为什么事情给这位城里的姨姨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总之,我的这位现在已经作古的姨婆把这个机会给了那个不争不抢的小姑娘,也就是后来成为我母亲的这个人。因此,我的母亲大半生都记着这件事,有一阵儿,她总会念叨:“我姨今年怕有八十多岁了,听人说还活着,艳军(我二姐的名字)现在在市里上学,说是离那儿很近,咱啥时候去找找,看一下我姨。”与此同时,她还说到了她妗子,说有一年,她们姐妹几个去舅舅家拜年,在舅舅家窑里看见了一大簸箕的柿子,红彤彤的火晶柿子让这几个小姐妹眼亮嘴馋,可是这位妗子却用一块布迅速地把柿子盖了起来,还放到了高处。母亲真的就记下了这一幕。也许正是在一个女孩子幼小的心灵里,永远记下了那位姨姨的好,妗子的不好,并形成了强烈的对照。我不想去猜想母亲去她妗子家的那一年是不是饥荒之年,也不想去细想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留下的印象是长期累积的还是那么一次半次就印记于心,更不想去追问我的母亲在这件事上怎么就没有了包容,而仍将它讲给我们听。因为这些也不足以让我对这个故事有一个完整而准确的复原和判断。因而哪怕母亲真是心眼小或者心胸狭隘,但我更能看到一个当年的小姑娘真实的心理,还有我那木讷的母亲一颗真诚的感恩之心。

母亲今年六十岁了,比起一个能言善辩或乐于拨弄是非的女人来说,她这大半辈子说的话,真是少之又少。见三五女人凑在一起议论家长里短,她绝不置身进去。我以前上学,每一次考试成绩出来,不管高低,她不说什么,但她心中有数。她会为我得了奖状而高兴,她也讨厌别人家长在她面前说自己孩子学得多么多么好,而考试成绩总在我后面。我考得不好,她也不责骂。就像《道德经》里说的:“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但是,不说话,也就意味着多是倾听,或者闭塞,而不是倾诉。那么,写到这里,我又一次心里一颤。是啊,以前我只表面地知晓母亲不爱说话,现在才猛然察觉,那她难道就不需要倾诉吗?她心里的愉悦和满足,尤其是一个女人敏感的委屈和痛楚,只能掩藏着,自己经受,自己琢磨,这会让她多么难受呢!可她就这样一路扛了过来,一个人经受着,琢磨着,待所有的委屈和痛楚都化解了,生命变得柔韧,要说的也就没有了。

因为不爱言语的母亲存在于那里,我常常对自己对于一些世相物事的评头论足、“说三道四”保持警惕,甚至怀疑这是一种不良的习性。如果说人间众声喧哗,浮躁不堪,那是不是也与我有关?因而我只能尽力准确而公允。

父亲经营着一家诊所,一个人忙里忙外,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就没有停歇过。这时候,母亲注定要担待更多家里面具体的事,抚养我们姐弟四个,想着就是一件很让人操劳的事了,尤其是我的两个姐姐只相差两岁,好在母亲那时候年富力强。还有别的几乎所有的家务,母亲干了大半辈子,日复一日,心无旁骛。记得同村的人来找我父亲看病,看我母亲坐在一边,就说她一辈子命大,有福,我母亲微微一笑。别人的意思我明白,是说我母亲没有像另外一些农村女人那样既要顾家里,还要在外面想办法干活赚钱。但我也想过,这就是我们这个家的格局,这个家要求母亲只好好守在家里,做好做饭、洗衣、农活(现在耕地全被征走了,也没农活了)和喂养孩子这些事就好了。这就是她这一生的位置,她始终动也没有动。

有时候,我休假回家,和母亲一起做饭,厨房里就我们两个人,这时候,她常会给我说一些事情,譬如我大姐这两年没工作干。说到这里,我能感觉到她非常操心,怕大姐的日子过得不好。大姐应该也在着急,但真的,这种操心和着急在母亲这里总是翻倍的。母亲也许认为我上的学多,明白些事理,或者有些事她说她不敢给我父亲说,怕父亲着急,就来问我的意见或者憋不住说给我听。譬如我弟弟不够自律,在学校做错了事,他又很害怕,这时候,母亲不认同我的两个姐姐的态度和意见,她就会说让我说说该怎么处理才好。她寄希望于我,觉得我会认同她对弟弟带有一些溺爱的想法,但我也觉得母亲这样真的不好。这时候,母亲流露出有点失望的神色。而有些事情,我的表现真的让她失望了。事后,我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对,或者当时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当然,母亲有时候也会很直接地说出自己对一些事的态度。记得有一次,在我家诊所打吊针的一个同村妇女和母亲闲聊说:“你们这里的×××,在我们那边给我们说她对公婆可好了。”母亲紧接着就是一句:“对老人好的,哪里还给别人往出说呢?”还有一件事,姐姐小时候和村里的小伙伴不知是踩踏还是拔掉了一家人地里的红薯蔓,那个女主人在我家门前叫骂,母亲说她骂得很凶,也很难听,意思嫌母亲没教养好孩子。这倒罢了,竟说母亲坏,没本事,所以生了两个女儿,而没有儿子(那时候母亲还没有生我和弟弟)。一天我和母亲坐在门外纳凉时,村里的一个人打趣母亲说:“看你一天不声不哈的,骂人还厉害得很,那一年把×××都骂哭了。”母亲“呵——呵——呵——”地发出人们听到如烟往事时的那种笑,她给我讲了这件事,说当她听×××那样骂的时候,她不得不还口了:“你妈能行,你妈给你招了个上门女婿。”唉,也就是说,骂母亲没有儿子的这个人的母亲也没有儿子。

时过境迁,往事随风而逝。我本不想复述这个没什么意思的事情,它只是留下了一个时代真实的烙印,只生养了女儿却也真实地成了一种骂人的素材。现在想一想,让人觉得滑稽,更感到一种文明观念一步步实现的艰难印痕。可是,自从那天晚上听了这个故事后,我对母亲的这出“经典回骂”竟自此难忘。不管怎么说,它是母亲为数不多的言语中的一句,在母亲被别人侮辱而忍无可忍的时候脱口而出。而且细想这件事,这其中似乎又包含了太多做人的道理,譬如,不可揭人之短,尤其是揭短的时候竟忘了自己亦“短”,或者以己之长比人之短,还有在面对人们共有的残缺和困境时,不能丧失了共同的祝福和祈愿,而陷入彼此的挖苦和冷嘲热讽之中,这些真都是人的德性。

不爱说话的母亲是个慢性子,她做什么都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不像父亲那样有时候火急火燎。这一点上,我像母亲,我也不喜欢快节奏的感觉。面对这高速行进的时代和忙忙碌碌的人心,人们常会想起“慢慢走,欣赏啊”,“走慢些,等等灵魂”这些提醒。我因此而感激母亲,是她给了我一双静默的眼睛和一颗安稳的心。我这样沉静安详,虽没有什么风风光光,却也没有过多的波澜,母亲也便安然放心,不至于让她加倍加倍地替我担忧。

再过些日子,就是母亲的六十岁生日了。古人说:“六十而耳顺。”到这个年龄,似乎什么也能听进去了。我想,本就简单、淡然的母亲,估计以后就更为单纯而泰然了,这样继续着她的生活。

我在外地工作,离母亲远,常想吃她做的饭,那种味道是母亲的味道,是我童年的味道,是家的味道。而如今,却是那么难以实现。记得我小时候,端着大碗,津津有味地吃着母亲做的手擀面,邻居小伙伴的母亲们看见了,都羡慕不已,因为自己家的孩子就是不好好吃饭。岁月不待,逝者如斯,每想到家里那种持续了几十年的饭菜味道的终结,我就不由得悲从中来,到那时候,就见不到朴素的母亲了,我们的家似乎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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