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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年小山

2015-01-07子澈

延安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小山红叶养老院

子澈

1

二十多年前,我丢了儿子。

年富贵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窑洞里光线黯淡,他抽着烟,烟头上的一丁点火光在黑暗中如同鬼火。

小山出事那天下着暴雨。当时他在菜市场给一个姓王的批发商干活,每天骑着脚踏三轮车到各处送菜。那天天快黑的时候,他下班回来,他说他累得浑身疼。这是他唯一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坐在床边发愣。坐了十来分钟,他又起身往外走,手里拿着一把黑颜色的雨伞。他不和我说话,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懒得理我。我看见他从门口出去,走进大雨中。我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两声,你到哪儿去?雨这么大你还出去?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理我。

年富贵停顿了一下,抽了几口烟,继续对我说。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家。我记得那天的雨下得天昏地暗。东苑是海边的城市,那天来了台风,不光雨大,风也大。废品收购站的十几间彩钢房房顶都被风掀了起来,院子中间碗口粗的两棵大桐树也被风刮断了。水多得流不出去,在院里积了有一尺多深,房子里也灌了水。到了半夜十二点,他还没有回来。他走的时候雨大,风还不是太大。我想,他可能又去菜市场了,找那几个一块干活的小伙子喝酒。看见风大雨大,就不回家了。可直到第二天下午雨停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我急了,就去菜市场找人。

王老板和我叔伯大哥熟悉,小山到王老板那里干活就是我叔伯大哥介绍的。我找到王老板,王老板脸上不高兴,气呼呼地说,我正要找你哩,小山是咋回事?咋不请假就旷工?你知道他一天不上班误了多少事?有几个酒店订的新鲜菜送不过去,人家正找我的事。

我说,小山昨天下午出去到现在没有回家,我也是着急,就跑来找他。

王老板不耐烦地说,我没见人。你去问问小曹和小罗,看他俩是不是知道。

我就坐在批发部里等小曹和小罗。等到他俩送菜回来,我问他俩见没见过小山,他俩都说没有。从菜市场回来,我想,这娃跑哪儿去了?他都十八九岁了,已经不是小娃了,人贩子肯定不要,再等等吧,他肯定要回家。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小山一直音信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2

认识年富贵非常偶然。

单位包抓贫困村,我是副局长,就被局长派到村里蹲点。半年前,我从外单位调到现在的单位任职。由于我的出现,打乱了局里的人事调整方案,局长的一个心腹没能提拔,局长气得摔了茶杯。所以到局里上班半年多,局长对我一直非常冷淡。按照局里常规,领导班子成员每人分一间办公室,配电话、电脑、空调。当然,局长一个人占三间办公室那是另外一回事。局长让会计在集体办公室给我加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算把我安顿了。也给我不分业务工作,说我刚到本单位业务上是外行。于是,我每天按时上班下班混日子,呆在单位就是喝喝茶,看看报纸,和集体办公室里的同事们胡说乱谝消磨时间,成了局里的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幸亏我心态良好,上进心不强,混个副科级待遇心里就很满足,所以在受人排挤时,能做到不乱分寸,气定神闲。

挑选包村人员时,局长想到还有我这么一个闲人,把我叫到办公室,一本正经地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不愿意下乡包村。我知道局长从心里看不起我,我觉得与其呆在局里坐冷板凳看人脸色胡混日子,还不如到乡下走走,权当散心。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了。

木瓜村距县城八十多里,地处川道,以种粮食为主。村里年轻力壮的劳力大多出外打工,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这几年流行撤点并校,村里的中小学生都被集中到镇上或县城上学。一部分留守妇女又到镇上或县城里租房子,给孩子做饭。村里就仅剩一些老年人了。

农村劳动力流失了,再谈引进项目,发展生产,引领村民致富都成了扯淡之事。于是我对村上的书记、主任说,解决不了生产发展的问题,就要解决村民生活困难的问题。既然来扶贫,总归要为村民办点实事吧?

村上的书记、主任都是六十多岁的留守老头,听了我的话,他俩都表态说,都饿不死!钱没有多少,可家家户户粮食都不缺!就是有三个孤寡老人,一个八十,一个七十,一个六十,这三人是村上的负担,他们本身应该占五保户救济指标,可年年挤占低保户救济指标也不是个办法,看能不能通过关系把他们送到养老院。听说现在进养老院也要找关系走后门。

我说,不是养老院难进,主要是养老院建设规模太小,容纳不了全县的孤寡老人。另外,有些老人有子女,可没人愿意赡养老人,也想送老人进养老院,民政部门难以鉴定。

村书记说,你说的有道理。我们村老王八十多岁,打了一辈子光棍。四十多岁时收养了一个女子,女子长大后到西安打工,谈了一个对象,出嫁到湖南怀化,把老王一个人撇在家里。那女子还算有良心,回来接了老王几次,老王不去,说他原来去过一回,到了怀化不服水土,光拉肚子,吃啥拉啥,拉得人脸色发绿。那个老武情况和他差不多,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子。女子就出嫁到本县西塬上,家里光景过得不行,两口子经常吵架打架。老武去住了两回,受不了女婿的气就回来了,现在一个人过。他七十多岁,腿脚不好,连水都担不回去,真恓惶。相比较,年富贵还算好些,六十多岁,身体没毛病,就是人太窝囊,没多大本事。他老婆三四十年前跟人跑了,给他留了一个儿子。二十多年前,儿子又失踪了,现在一个人单过。应该说年富贵进养老院够条件。要不,三个解决一个,刘局长,你找找关系,看能不能先把年富贵的问题给解决了?

我说,根据你说的情况,估计也只有他符合五保户供养条件。

村书记说,咱们去他家里看看。他住在土窑里,成年不打扫卫生,家里脏得像猪圈。能把他送进养老院,你也算是做了一件积德行善的事。

3

我和村书记去了年富贵家。

那个院落在村后的山崖下面,院子里有两孔土窑洞,一孔窑洞安装着门窗,窗户上钉着几根木棍,蒙着塑料纸;另一孔窑洞没有安装门窗,一眼可以看见里面堆积着木柴、破桌烂柜等物件。院子用木栅栏围着,没有大门,荒草有一尺多高,猪食槽、牛槽、铁锨、镢头、锄头、木柴棍棍乱七八糟扔满一院,似乎从来没有打扫过。

进了窑洞,窑洞里光线黯淡。窗户下面是一张大炕,炕上堆放着几条烂着窟窿、露着棉絮的被褥。炕后面是一个灶台,黑如锅底,看不清上面的炊具。窑洞中有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像是一种发霉味、尿骚味、汗臭味与焦糊味掺和在一起的混合气味。

村书记瞪着眼,冲着黑乎乎的窑洞深处喊了几声,老年!老年!死了没有?

一个矮个子人影从灶台后面缓缓站起来。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脸色和窑里的光线一样黝黑,头发胡子雪白。窑洞里没有地方坐,村书记就把他叫出来,我们站在叫到院子里说话。

村书记给老年说了我们的来意。

老年听了脸上毫无表情,说,养老院我不去,我走了小山回来咋办?他见不到我肯定又要走。我哪儿都不去,我就要住在家里等小山回来。

见老年不领情,村书记大怒,训斥他说,你咋一辈子都是个活死人?小山如果回来,左邻右舍肯定会说你住在养老院,他不会过去找你?

看到村书记发火,老年声音低了,嘟囔着说,我家小山还活着,我不是五保户,我要在家里等小山回来。

村书记气得直跺脚,骂道,你个死脑筋!等了二十多年你还等?你就等吧!等到哪天你死了进了墓坑,小山恐怕也回不来。你不进养老院,今年别想吃低保,死了村上不抬埋你,你就等着瞧吧。说完,村书记扬长而去。

老年站着,嘴角不停地抽搐,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我安慰老年说,养老院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刚才,我和村干部商量,让你去养老院养老只是计划。我们是来征求你的意见,就是看你愿不愿意去。如果你想去,我们再和民政局联系。

老年抹抹眼泪说,我家小山肯定没死,他肯定要回来。他和他妈一样,一直看不起我。可看不起是一回事,回不回家是另外一回事。我有儿子,我不当五保户。

4

村书记走了,我没有走。

炕沿上落着一层尘土,坐不下去。老年给我搬了一把椅子,我就坐在大炕前面的过道上,他远远地坐在灶台旁边的一根木头疙瘩上。

我让老年讲讲小山的事情。

老年说,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觉得小山没死,可我就是找不到他。

我说,你觉得小山还活着,就是不来见你,肯定有原因。

老年说,是有原因。我老家在山东莒县。六零年春天老家闹灾荒,我爷、我爹都饿得浑身浮肿。那年我十四岁,正上初中。因为吃不饱饭,学生们都没劲到学校上课,学校干脆放了假。那时候,我一天只能喝上两碗清汤稀饭,饿得走不动路,整天靠在门框上晒太阳。我爹给我准备了一个旧木箱,放在堂屋里,说我要是饿死了,就拿它装我。有天半夜,我爹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说你爷不行了。我过去一看,我爷已经是奄奄一息。我爷鼓了最后一点劲对我爹说,跑吧,跑吧,再等全家都得饿死。说完就咽了气。第二天上午,我爹找了几个人拿了一张草席卷了我爷,拉到地里埋了。埋我爷的时候,我没有去,一方面是走不动路,另一方面是饿得头晕眼花,死了人也不知道难受,想哭也没有眼泪。帮忙的人也饿得没劲,墓坑挖得浅,才有三尺多深。我爹说我爷死的时候有五六十斤重,顶不上一头半大的猪。

埋完我爷,我爹说,富贵,咱们跑吧,不跑全家都要饿死。你要饿死了,咱家就要绝户。于是,那天半夜,全家起来偷偷熬了半锅稀饭,每人喝了两大碗,然后起身往西跑。西边是陕西,听说那里有饭吃,饿不死人。那时家里也没有钱,我爹、我妈和我三人就背个铺盖卷,一路要饭往西走。路过河南地界,那里也闹灾荒,要不到饭的时候,饿了就到地里挖坏红薯。后来天气暖和了,青苗菜叶都长出来了,总算能胡乱吃个半饱。

认得小山她妈是在三门峡车站。她们一家人也往陕西逃荒。小山他外婆死在车站广场上,尸体被公家人拉走了。小山他外公一个人跑了,剩下小山他妈一个饿得走不动路,晕倒在路边。我爹妈看她可怜,就用身上最后的几毛钱给她买了五个菜包子。她狼吞虎咽地吃完,就非要和我家里人一块走。我爹妈看她孤苦伶仃,心一软就同意了,还说,正好给富贵拾了个媳妇。小山她妈姓秦,叫秦红叶,属牛,那年才十一岁。就这样,我们带着她一直走到陕北木瓜村。

木瓜村人好。我们一家来了以后先当黑户。我爹和我妈在队上打零工。队上书记看到我家里人老实、勤快,就给我们家上了户口。

到木瓜村时间不长,我爹死了。七零年冬天,我和秦红叶结婚,次年小山出生,生下来才三斤多。我给他起名叫小山,想让他的身体长得像山那样壮实。七五年冬天,搞农田会战,村里人晚上不睡觉搞土地平整。为了多挣工分,我妈干活的时候抢着拉架子车。有一天天快黑了,刮着西北风,飘着雪花,我妈拉着架子车,一头扎在地上就没气了,也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累死的。

我妈死了以后,秦红叶就跟别人跑了。那年春天的时候,村上来了个姓杨的木匠,安徽阜阳人,四十多岁,高个子,长得五大三粗,会做各种家具。他给队上一家人做家具,秦红叶没事的时候就去看热闹。那时候她年轻,脸白,个高,腰细,梳两条大辫子,模样也俊俏。杨木匠大概就动了心思,勾引了秦红叶。秦红叶一直看不起我,说我窝囊,个子太低,像武大郎。这辈子跟着我算她瞎了眼,一年到头缺吃少喝的。见了杨木匠,大概觉得人家会手艺,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也就动了心。那家的家具做完以后,秦红叶就跟着杨木匠跑了。秦红叶嫌弃我,我没有怨言,可是她不该扔下小山。秦红叶跑的那年小山还不满五岁。他妈一走,小山天天哭。有一回,他一个人跑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去找他妈。幸亏那时候治安好,没有人贩子,要不然,他早就让人贩子抓走卖了。

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了,我就给莒县老家我大伯写信,终于和老家联系上了。小山他妈走了,我对这里也没啥留恋,动了回老家的念头。可还没等我下决心,我收到一封信,拆开一看,是秦红叶写的,说她在上寨村,让小山过去找她。我给小山说了,小山看了信没吭声,也不说去,也没说不去。

老年缓缓地讲着,似乎在讲述一件与己毫无关联的事。可我知道,他的内心装满了苦楚。一个人长久地生活在屈辱之中,他已经变得漠然了,而他对儿子的等待才应该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望着坐在黑暗中的老年,觉得像望着一段朽坏的木头。是的。他的一生即将走完,那么他一生最大的意义又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活着?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

5

这些年以来,小山跟着我没少受罪。我这个人本事不大,也一直没有给小山创造好的条件。这娃从小恨我,我知道。老年继续慢慢地说着。

那时候家里穷,天天吃玉米面老咸菜,这倒没有多大问题,我也能给他做熟。关键是穿衣穿鞋,没妈的娃穿衣穿鞋都是困难。我只好用玉米换,请村里的妇女给小山做鞋。可小山费鞋,布鞋经常露着脚趾头,棉鞋掉了脚后跟还穿。有一年冬天,小山的脚后跟冻疮烂了,流着脓血,躺在炕上二十多天不能走路。平时,他也没有好衣裳穿。每年到三四月份天气暖和,他还穿着棉袄,经常敞着怀。

在村里,小山从小就受人欺负。同学们都笑话他是没妈的娃,说他妈是个骚货,不要脸,跟着野男人跑了。小山就回来问我,我妈是不是跟人跑了?是不是再不回来了?不要我了?

我说,你妈是跟人走了。回不回来我不知道,可是她不管你还有我管你。

小山听了这话就哇哇哭,拿头往墙上狠撞,直把脑门磕出血,我拉都拉不住。这娃脾气犟,我想,大概和他妈出走,他受人欺负有很大的关系。后来小山就开始逃学,我打小山,小山就乱喊,说,你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不想活了!

我打了几下,手软了,眼泪也流下来了。他从小没妈,我就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不疼他,谁疼他?再说,他这么一喊,我也想起我的恓惶。我抱着小山哭,可小山不哭。我觉得这娃从小就心肠硬,小的时候爱哭,大概从十来岁开始,就不会哭了,没有见他再流过眼泪。有些话也只能给你说,你想想啊,他一直受人欺负,受了欺负又没地方说,心咋能不硬?

小山上初中以后,一直是班上的差生,我知道这娃从小就不是念书的材料。在家里,他几乎和我不说话,吃了饭就往外走,也不知道他去弄啥。有一回,他丢了饭碗又要出去,我拦住他,想问问他要去哪儿。他瞅着我,眼光歹毒,恶狠狠地说,你滚一边去!你管我出去弄啥!那时候,他个子已经快长到一米七,比我还高。我想动手打他,可一想,他要是还手,我恐怕打不过他。我知道小山恨我没本事养家,以至于让他的亲妈跑了,让他从小受尽别人的嘲笑。可我能咋办?我就会种地,春种秋收,从土坷垃里拾钱。不像杨木匠是手艺人,能吃香喝辣,还会多挣钱。我只能怨我自己。

八七年,家里种了五亩玉米,一亩谷子。玉米收了五千多斤,留一千多斤自己吃,卖了四千斤,收入不到八百块钱。谷子收了二百多斤,不敢卖,要留着熬米汤。家里生活太苦,小山也长成小伙子,将来还要说媳妇,我就想着出去打工,多挣点钱。和我大伯一联系,他来信说我的一个叔伯大哥在山东东苑做废品收购生意,让我和小山去投奔他。我心里很高兴,就和小山商量,小山也同意了,于是,我俩去了东苑。

东苑在海边,空气好,天空湛蓝湛蓝,亮得刺眼。找到我的叔伯大哥以后,我和小山也住进了收购站。小山也不闲着,叔伯大哥托熟人给他找了一份送菜的工作。我一个月工资一百三,小山一百五,两人一个月工资能买一千五百斤玉米,快顶半年收成。我想,出来打工还是比种地划算。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后来小山会出事。唉,要是不去打工,小山也不会失踪。现在想想,我真后悔啊。

说到这里,老年开始呜呜地哭,哭声在黑暗里左右回旋,像一条慌乱的蛇,在黑暗的洞穴里仓皇寻找出路。

6

让一个孤寡老人进养老院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的一个同学在民政局担任副局长。我向他说明了意思,请求他无论如何想办法给年富贵争取一个入院的指标。同学说,入院的指标可以争取,前提条件是手续必须齐全。其中一项最重要,要有当事人所有直系亲属的死亡证明。

年富贵的父母在木瓜村去世,这可以在当地镇上派出所开具证明。

秦红叶离家出走快四十年,与年富贵没有办理过离婚手续,能够证明她与年富贵再无关系比较困难。像这种事实上属于死亡的婚姻关系,从法律程序上证明有一种难度。如果认定年富贵与秦红叶婚姻关系已经解除,需要秦红叶再到木瓜村一趟,与年富贵办理正式离婚手续。或者需要年富贵到法院起诉,由法院派人前往阜阳上寨村调查取证,确定秦红叶是否已经和杨木匠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如果办理,就是重婚,秦红叶和杨木匠已经构成犯罪,年富贵可以申请法院解除他和秦红叶两人婚姻关系;如果没有办理结婚手续,秦红叶和杨木匠就属于非法同居关系,从法律角度来看,秦红叶仍旧是年富贵的爱人。而事情的关键在于,按照年富贵目前的处境,即使他主动到本地法院上诉,法官们愿不愿意到千里迢迢之外的阜阳去,去为这件小小的案子取证,并按照法定程序审判?

同学在手机上给我讲了半天。我听得很不耐烦。

我说,你废话少说,你就说像这样的情况,怎样才能让手续简化一下?

同学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低声说,只有一种办法,不提秦红叶跟人私奔的事情,由村上出具她已经死亡的证明,然后到派出所加盖公章。

同学又问,你不是说他还有一个儿子?那他儿子的事情怎样证明?

我一愣,是啊,年小山的证明如何开?谁开?他是失踪,按照法律规定,一个人如果失踪满四年以上,可以由公安部门向法院提出申请,然后由法院宣告其死亡。但眼下麻烦的是年小山是在山东失踪,而不是在陕北失踪,这应该由哪里的公安机关提出申请呢?按照我的推断,能不能宣告年小山死亡,应该由山东方面司法机关确认。与山东警方可以联系,可是年小山失踪以后年富贵是否报案?公安部门是否立案?如果已经走了报案、立案的程序,必然要有结案的程序,公安部门才会对年小山失踪一事下最终的定论,然后申请法院发布公告。

7

小山没有死,我不是五保户。年富贵仰着脸,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他出去二十多年了,我想他一定还会回来的。

我问老年,小山出事以后,你有没有报案?

我报案了。老年想了想说。出事以后,我在收购站又等了几天,还是不见小山回来。我就着急了,我给叔伯大哥说,我每天上半天班,剩下半天找人,叔伯大哥答应了。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一条街一条街找人,一个商店一个商店找人。我还抄写了两千多份“寻人启事”,在墙上、电杆上到处贴。整整三个月,我把东苑的每条街道,每条巷道齐齐走了一遍,最终没有找到小山。

叔伯大哥看我为了找儿子也没有心思上班,就说你走吧,我再给你一千块钱路费,你到阜阳找找,说不定小山找他妈去了。于是我收拾好行李就去了阜阳上寨村,我认为那里有最大的希望。

已经有十四五年没有见过秦红叶了。我找到她家的时候,她刚好在院子里干活。我看见她不再是年轻时高高瘦瘦的样子,腰粗得像水桶,头发也白了。到了上寨村,她又给杨木匠生了两儿一女。生活也比在陕北时好不到哪儿去,住的房子又低又矮。

我问她小山是不是来过?她说小山没有来过,快有十五年没有见过小山了。说完她就站在院子里哭,哭着哭着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嚎。嘴里还念叨,我苦命的小山呦——

我提醒老年,小山失踪以后,你到底报案没有?

报了。老年说。回到木瓜村,我住了一段时间。在小山出事五个多月以后,有一天半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小山在东苑海边沙滩上跑,我跟在后边撵,可咋也撵不上。后来涨潮了,一个大浪打过来,小山被卷到海里了。我就坐在海边拍着胸口哭,哭得快要昏死过去,一直哭醒。我发现东苑大街小巷我都找遍了,就是忘了到海边去找。于是第二天,我坐车又到东苑去找小山。到了东苑,我沿着海边走,到海边的石头缝里找,我觉得小山就躲在哪块石头后面。五天时间,我走了一百多里路,脚底磨出血泡,可我还是没有找到小山。

我又去了收购站,我的叔伯大哥领着我到派出所报了案。当时我和小山到东苑打工没有迁户口,也没有办理暂住证,派出所没有我俩的户口底子。一个值班的老警察将我叔伯大哥臭骂了一顿,又骂我的头让驴踢了,出事五个多月,现在才来报案。不过他挺有耐心,领着我们又到刑警队做了谈话笔录,又给我抽血。说这几年失踪人多,留下我的血样,说能做啥DNA比对。然后,就让我们回家等消息。

8

回到木瓜村,每年收完秋,忙完地里的活闲下来,我都会焦躁不安,心里像老鼠啃,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想小山想得哭,后来眼泪也快流干了。我想,光坐在家里等不行,就卖了玉米凑足盘缠出门。

我每年都去东苑找小山,去了以后,最少住一个月,就这样连着去了十年。我想哪天我走在街上,小山肯定会从哪里蹦出来,说不定还带着媳妇儿女一家人呢。

每回去东苑,我都住在叔伯大哥那里,每天天亮,我怀里揣两个干馍出门,到街上四处乱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去菜市场的次数最多,守在门口一站一天。我怀里抱着小山的照片,那个照片我放大了,装了镜框,有二尺多高。

有人对我说你这样找人不行,要在报纸上电视上登寻人启事,那样全国人民都知道,都能帮你找人。我问那得多少钱?那人说估计得个三万五万。我说我没有钱。后来我印了些小广告,上面印上了小山的照片,我拿着它见人就发。

一晃十年过去,我自己都有些绝望。心想,说不定小山本来就不在东苑,到了另外的地方。那年秋天,我从东苑回来以后,决定再不去东苑了,我就在家里等着。

十多年前,我最后一回去东苑。原来已经决定不再去那里,可那一年不知啥原因,我有些鬼迷心窍,每天半夜都做噩梦。一会梦见小山让汽车撞飞了,一会又梦见小山跳海了,一会又梦见小山让坏人杀了。只有一回还算是好梦,梦里我看见小山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孩走在大街上,身边跟着一个年轻媳妇,像是一家三口人。我心里高兴啊,扑过去叫他,他扭头看着我,眼神冰冷,好像不认识我。我说我是你爹啊!他还是不理我。我急了,就拽住他的衣裳不让他走。我哭着说,你不认得我?我是年富贵,我是你爹!他一把推开我,还是不说话,扭头走了。他不认我,我不死心,我就跟着他走,边走边哭。走着走着他“嗖”地一声不见了。找不见他们,我就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哭醒。后来我给别人说那个梦,人们都说,那是小山给你托梦哩,恐怕他还在东苑。于是我决定再去东苑一趟。

那年收成不好,玉米打了不到四千斤。我卖了三千斤,揣着一千块钱就上了路。

到了东苑我才知道,废品收购站拆迁了,那里盖起了一座宾馆。也不知道叔伯大哥到哪儿去了。站在东苑街头,举目无亲,我只好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来,一天十块钱住宿费。每天天一亮,我就上街找人。为了省钱,我不到饭馆吃饭,饿了啃干馍,渴了跑到公厕里喝自来水。我不停地在那个城市里走啊走啊,十天下来,连急带累,我的身体垮了。发高烧,烧到四十多度,烧得说胡话,烧成急性肺炎。旅馆老板心肠好,叫来大夫上门给我看病,又帮我买药,又从饭馆给我端饭。我整整在床上躺了八天,八天时间,我的病好了,钱花完了,身无分文,临走还欠了旅馆老板五十块钱住宿费。我说我给你打欠条,回到陕北,我给你邮过来。老板说,看你可怜,我不要了。

从旅馆出来,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胡乱转悠,也没有其它地方可去。身上没钱,饿了就到垃圾桶里找剩菜剩饭,晚上睡在汽车站。一连三天,我走投无路。心想,小山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希望,找不到他,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就不想活了,想去自杀。来到海边,找了一个两丈多高的悬崖,刚要跳海,旁边冒出来一个老头。他大声说,你弄啥哩?我偷偷看你半天了,你心里有事。有事就办事,事办完再死不晚。

我一想,是啊,没有找到小山,我还不能去死,我一死,把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丢在世上咋办?我就想回陕北,没有钱买车票,我就到医院卖血,卖了四百毫升,得了一百五十块钱。我就坐车又回来了。后来这十来年,我再没有去过东苑。可我总感觉小山肯定没死,这娃命硬,说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

9

证明老年是五保户,把他送进条件优越的养老院养老,成了我驻村期间最主要的工作。我通过关系开具了老年父母的死亡证明,也疏通关系开具了秦红叶的死亡证明。当然,这些工作都是偷偷进行的,老年全然不知。我想在办齐所有手续之后,再去做老年的思想工作,让他高高兴兴到养老院养老。

但最棘手的是年小山的死亡证明迟迟没办法办理。他在二十多年前失踪,如果活着,现在有四十多岁,没有任何一个公安机关敢贸然出具他的死亡证明,找关系也不行。

那么是否可以通过山东警方,由他们向当地法院申明年小山失踪的情况,然后再由法院宣告当事人死亡?办法可行,可是由谁前去办理一系列复杂手续?老年当然不去,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年小山还在人世。我去?好像也不现实。到千里之外的一个陌生城市,去为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办理手续,一方面肯定要花钱,另一方面需要请长假。根据局长平时对我的态度,他不可能给我放长假。或许他还会嘲讽,我是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整天闷闷不乐。老年的事情像压在我胸口上的一块石头,睁眼闭眼都在眼前晃游。

一天,我遇到一位很久没见面的朋友,闲谝时我说到老年的情况。朋友听了后很同情,说,我二舅是县上的刑警队长,咱俩去找他想想办法。

到了刑警队,我把老年的事情再次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我恳求队长就算看在一个老人苦苦找自己孩子二十多年的份上,也要伸出手帮一把。

队长听了老年的事情当即表态,说他马上与山东警方联系,看有没有年小山的线索。但他又说,估计希望不大,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年小山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他会叮嘱山东警方从近年来无法确认身份的尸体案卷中去查找。那些无名尸体在找到他们的名字之前,一般只会留一个编号和他们的DNA样本。如果年小山的尸体案卷能够找到,那么必然会有DNA数据。但问题是,二十多年前年富贵报案时,他当时留下的DNA样本是不是还保留着?如果年富贵的DNA样本丢失,那么鉴定工作将无法进行。按照目前老年的心态,让他再到山东采集一回血样,以便让他从死亡名单中找到儿子,估计不太现实。

10

事情的结果往往出乎人们的预料。两周后,山东东苑警方发来信函,年小山找到了。

信函上说,2008年4月,东苑市启动旧城改造,开挖拓宽东方大道。在长达八公里的中央排水渠中,发现了五具尸骨。经法医采样后,将尸骨全部火化,骨灰保存在市公墓管理处无名尸体骨灰专柜。而年富贵的DNA样本、有关谈话笔录资料也仍旧在刑警队完好保存。经比对,年富贵的DNA样本和其中一具尸骨有血缘关系。考虑到年富贵在东苑市区再无其他亲属,这具尸骨可以确定是年小山。

至于死亡原因,警方推断,因事件发生在1988年7月26日,死者当时年仅19岁,刚刚走向社会,未婚,生活背景简单,基本上排除了情杀、仇杀、财杀等各种可能,可以断定为意外死亡。至于如何能死于下水道中,按照事发当天的天气推断,应该是他在暴雨中无法判断路况,从某一个丢失了井盖的井窖中坠入十米深的下水道。死者当时居住在废品收购站,距离尸骨被挖出的地点相隔六公里,地下排水渠属于一个渠网,也能说明他应该是在收购站附近失足坠井后,尸体在二十年中被一点一点向前推移了六公里。

另外,为何五年前已经找到年小山,却未能及时通知家属?警方给予的解释是,年富贵和他的叔伯大哥报案后,仅仅留下废品收购站的地址和联系人年长贵(老年叔伯大哥)的名字,当时没有固定电话,更没有手机。废品收购站又在2001年的旧城改造中被拆迁,而年长贵本人也离开东苑多年不知下落。

在信函的结尾部分,东苑警方对在该案中未能采取更加有力的措施,及时寻找当事人的下落,予以道歉,并对未能及时通知当事人家属一事表示歉意。我知道,他们原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比如,警方可以全力以赴寻找年长贵,他的老家在莒县,并不难找,然后通过他寻找年富贵。那么在五年之前,老年就可以得到小山的消息。

刑警队长盯着我说,看来,还是要去一趟山东。

我问,需要我去吗?

他说,那倒不必,但年富贵本人要去。由我们带着他去。

我又问,那咋样给老年通知这件事情?这个结果对于他来说太残酷。他等了二十多年,盼了二十多年,这个结果有可能要了他的老命。

队长眉头紧皱,说,这个结果是有些出人意料,可又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去说吧,反正老年早晚要知道这件事情,就看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咋样了。

我说,年小山的死亡证明该由哪里出具?

队长叹了一口气说,当然是东苑市警方。到时我们会顺便带回来。

11

我拿到了老年进养老院的所有手续,当然也包括他所有直系亲属的死亡证明。

能让这样一个命运凄惨的老人住进养老院,虽谈不上是功德无量,但也算做了一件大的善事。我让同学给养老院打了招呼,给老年腾出半个房间,并按照标准备齐日用品。我自己掏钱另外又给他添置了一套新的被褥,并悄悄送到养老院。做完这一切,我专门借了一辆轿车迫不及待地赶到木瓜村。我必须做通老年的思想工作,由我亲自把他送到养老院。

村书记见到我,脸色阴沉,轻叹了一声,说,咱们都是好心办坏事啊。

我有些不解,问,又咋了?

村书记说,你去看看老年吧,他恐怕是去不了养老院了。

我急匆匆去了老年家。老年正靠在窑洞的窗户下面晒太阳。他双目紧闭,嘴里叨唠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口水从白花花的胡子上一绺一绺滴落下来。他双臂拢在胸前,而紧贴在胸口上的是那个装着年小山骨灰的黑色盒子。

随后赶来的村主任悄悄对我说,老年去山东领取年小山的骨灰,回来以后,他的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吃饭睡觉走路他都抱着那个盒子,又笑又唱,见了谁都不认得。恐怕是疯了。

我叫了一声,老年!

老年睁开双眼,瞅着我,咧嘴一笑说,你是谁?你来干啥?

我怔了一下。

老年却得意地说,我的小山回家喽,跟爹吃玉米花去。别人都滚!

说完,他抱着盒子起身进窑,并将窑门重重关上。

窑里传来老年的歌声。那是一些只有曲调没有歌词的歌声,歌声欢畅,没有丝毫悲伤。歌声中,院落里的树叶“哗哗”地掉落下来。已进入深秋季节,生命的轮回又将步入重生后的死亡阶段。

我木然地站在院中,心想,看来又要做工作,为老年在精神病院争取一个床位了。听说那个地方也是人满为患。可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又要办理哪些手续,住院的费用又该由谁承担。

秋风瑟瑟,冰凉的阳光洒在我的周围。暂时,没有人能够回答我的疑问。

责任编辑: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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