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青疏墨
2015-01-07许冬林
◎许冬林
淡青疏墨
◎许冬林
诸种颜色里,独恋上青了。
青是安静的,单薄的。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是苏东坡的句子。这疏淡的笔墨里,渗出了一点点青来,是青杏。三四月的杏子,在碧色枝叶底下悄悄生长,不招眼,不浮浪。一副青涩的外表,容易被遗忘。
多像少年时光。四月,外婆的小院洁净简拙。院子外的泡桐树上蝉鸣未起,篱笆上的木槿还没打苞,小院罩在一片恬静的青色里,闲寂清美。我们也像是一簇青色的叶子,微微摇曳在风里。
翻开色谱来看,看青的位置。青应该是从绿里衍生出来的一种颜色,它包含于绿色大系里,却不等同于绿。二月的纤纤细雨里萌生的新草,是嫩而新的绿,不是青。八九月间远山上的草木,在朝暮的烟霭里沉淀下来,是黛色,也不是青。青是未老的绿,青一老,就是黛。即使老得明媚些,也是蓝了。四五月的草木是青的,一种寂然的青。青立于春夏之间,繁花已落,硕果还未登上枝头,两头的热闹都没赶上。
戏曲舞台上,有一行当叫青衣。端雅大方,明丽成熟。她有花旦的美,但弃了花旦的俏与媚;她有老旦的矜持庄重,却又添了几分绰约风姿。她莲步轻移,一身素衣,粉色,白色,或蓝色,青色。水袖袅袅,分明有一种暗暗的寂寥。只是,这寂寥是那样隐约,轻盈,一个转身,就被端庄的她轻轻压下去了。
青衣的女子在俗世里,一样安恬淡然。她看待爱情,就好像坐赏春末阳台上新移栽的一株海棠—那枝枝节节上的花,要是开,已经开过了;要是不开,也不会再开了。她看着那些夭折的花蕾,伴同残红零落,内心无怨无艾;一抬头,轻愁烟散,天地宽阔。
国画颜料里有石青。从前临摹过一幅美人蕉图,五月的美人蕉,有茂盛的叶子。在宣纸上钩线完毕,一坨石青挤在调色盘里,兑了水化开,一笔笔涂染。一片片石青色的叶子,在画面里占去大半,却只是衬托。因为,那叶子丛里,一茎朱红欲燃的花朵,正高高顶在画面中央。这是青的命运,不甘也没用。
青古朴而自重,不热烈,不张扬。再怎样涂抹,永远只是底色。青是未能顶上红盖头入门的女子,就这样终身未嫁,静悄悄做了他一辈子的知己,与他隔街隔巷隔城隔生死,只能成为他浩瀚的想念了。
有一回查资料,才知道清代演出的《白蛇传》里有“双蛇斗”这出戏,青蛇是个男人,爱白素贞未得,于是变成女子,陪她红尘辗转。原来……着青色衣服的那个女子,即使在浪漫传说里,也是心在别处,化浓为淡,兀自寡欢。
青算得上是颇有中国文化意味的一种颜色了,只是人们常记得的是喜气的大红与青花瓷器上的纯蓝。青是落寞的,在风雅古代,读书人着的是青衫,寻常人家的女子裹的是青裙。白居易的《琵琶行》里有一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庙堂那么高那么远,只有他在偏远的江湖里寥落,月夜酒后听一首琵琶曲,一袭青衫全做了揾泪的方巾。山河有多辽阔,寂寞的心就有多辽阔。浔阳江头的那一袭青衫,在深秋的月下,愈见萧萧清冷了。
青是这样纯粹而孤寂,是悬崖背后无法流走的一泓清泉,独自映着天空和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