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橙密语
2015-01-07麦子
麦子
1
我和猫橙约在公园见面。
“我穿一袭橙色连衣裙,手拿杂志。”QQ上,我对猫橙说。
“好的,我会认出你。”猫橙回复。
猫橙没有给我任何能认出他的描述。
五天前,猫橙主动加我QQ。他的好友请求是:我是一只猫。很特别的请求,向来不加陌生人的我轻易就通过了他。
“你晚上捉老鼠吗?”在线上,我问。
“当然捉,我是一只猫嘛。”他说。
话题就这样聊开。猫橙打字好慢,但和他聊天好有趣,而且,他坚持说自己是一只猫。“你如果是一只猫,那我就是一只兔子。”我和他开着玩笑。
恰逢周末,公园里人很多。我站在开满紫罗兰的小径上,望着入口。我希望能在进进出出的人流中认出猫橙。可是,没有人和我想象中的他吻合——高大、帅气、幽默,有时还有些傻里傻气。我在自己的词典中静静地勾勒着。
相约的下午两点缓慢而至,又缓缓而去,两点二十,两点四十,三点……猫橙整整迟到了一个小时!我整整等了他一小时又三十分。我决定撤退,然后回家将他拉入黑名单。从此,不再联系。
“你好。”一个声音问候道。
转过身,身后没人。
“你好。”还是刚才的声音,“不好意思,路上遇到一点小麻烦,迟到了。”
低下头,脚边,有一只白色大猫。
“我是猫橙。”白猫抬起头,对我说。
三月的阳光打在脸上,有些生疼,也令人眩晕。我抬头看天空。蓝天、白云,还有飞鸟,天空是真实的。我又侧过头,孩童们在尖叫欢笑,大人们在高声喧闹,也是真实的。
我在一张木椅上坐下。那只猫,不,是猫橙也跳了上来。
我瞪着它。
“今天,天气不错。”猫橙说。
我仍瞪着它,恨恨地。我没想到约见我的居然是一只猫。我满心的欢喜击落成了一地的琐屑,只剩下气愤。
“别这样,记得上次见面你蛮喜欢我的。”猫橙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纯美如雪的毛。
“我们见过?”我的声音大得连旁边的紫罗兰也哆嗦了几下。我怀疑它是中了魔法的王子。我怀疑它故意逗我玩。
“见过,七年前。”猫橙很肯定地回瞪我。
七年前?
七年前,我八岁,读小学二年级。我掐着指头,努力想着、回忆着。
那时,我好像的确喜欢过一段时间猫。我记得外婆家的大花猫喜欢爬上树睡觉,隔壁从事设计的阿姨家的黑猫和她本人一样傲慢,附近弄堂里一位老婆婆的虎皮猫总是在我经过时,眯着眼瞧我……我还记得它们在我怀里的娇态,被它们蹭着脸时的痒痒,还有被一只猫舔着手指头的温暖……不过,我真的被一只猫舔过手指头吗?我不是最讨厌谁碰我的手吗?
我看着自己左手的食指。那里,一股残存的暖意正不期而至。
“想起我了吗?”猫橙用爪子优雅地划拉过自己的脸。我发现它的眼睛是蓝色,湛蓝色,和天空、大海的颜色一样。
“没有。”对此,我很肯定。
“喵呜。”猫橙的声音落在紫罗兰的花瓣上。花瓣伤心地呜咽了一声,便落在我橙色的裙边。
“不记得了。”我的声音低下去。
“那你还记得木芽吗?”
木芽?好熟悉的名字!
可是,他是谁?
已是黄昏,孩子们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公园外,鸟儿们拍着翅膀寻找家。
我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在往事里打捞、搜索。慢慢地,我想起小学时坐在后排的一位小男生。没错,他的名字就叫木芽。
“想起来啦?”猫橙一脸的期待,将身子坐得端端的。很矜持、很高贵,也很严肃。
我点了点头。
“我是木芽的猫。”猫橙说。
“哦。”
“我是木芽家的猫。”猫橙看着我,重复。我张了张嘴,这次我没有说“哦”。我在它随着夜幕降临而渐圆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脸。然后,我想起了八岁那年的春天。我因骨折而整整躺在床上一个月的那个春天。还有,一只白猫。小小的,趴在我的被子上,温柔地舔着我的小食指。
“你是那只猫?”我惊喜地叫道。猫橙仿佛懂了我省略的话,胡子得意地往上翘了翘。
“你是木芽的猫?”我问。这句话算是废话了,所以我马上又问了一句更白痴的话:“是木芽带你来见我的?”
猫橙不断地使劲点头。
我愣了愣。我怎么想不起它是木芽带来的猫?生病的时候,来了太多的同学,带来很多好玩的东西——兰苒的水晶球、柯化的手链、章鱼佬的许愿瓶、眼镜帝的《绿野仙踪》……可是,为什么就想不起木芽曾给我带来过一只猫呢?
2
离和猫橙在公园里的会面已过去了三七二十一天。
“木芽想见你。”那天,猫橙对我说。
“他生病了。”猫橙补充说。
“严重吗?”
“我不知道,有时觉得挺严重,有时觉得他明天就会好起来。”猫橙的话模棱两可。
我答应猫橙去见木芽。可是,第二天,月考的成绩出来,我的英语分数惭愧得令我无法见任何人。
第三天,同桌的榛子说,和我一起去电脑城吧,去换一个MP4。我同意了。
第四天,班上的小雅过生日,大家都去,我也不好意思推托。
第五天,老师让写一篇读书笔记。
第六天,和爸爸妈妈去三姨家吃饭。三姨做的开边焖虾是我的最爱。
第七天,我终于决心去猫橙说的那家医院,但却听说最近手足病流行,医院里人满为患。
……
就这样,拖了一天又一天。
“你什么时候来看他?”猫橙在QQ上留言。
我不知道如何回话,只好装着没看见。
我不知道木芽为什么想见我。我努力回忆着关于他的一切,可是除了记得他很腼腆,他总是微微笑,笑时会有一颗调皮的虎牙蹦出来外,已再不能忆起别的。我翻找小学时的照片、信件、留言,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礼物。有些,我记得是谁送的谁寄的,有些,却已全然忘记。
“木芽,就是坐在你后面不爱说话的那个男生呀。他好像读五年级时就转学走了吧。”我打电话给兰苒,她懒懒地说。
“他生病了,能一起去看看吗?”
“好呀,毕竟同学一场,要不你再约约班上其他同学?大家好久没有聚了,趁这个机会也聚聚。”兰苒来了精神。
要不真约约大家?放下电话,翻找出从前的电话簿。可是,很久没有联系,再联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么就剩下那些常来常往的。
“什么时候啊?妈妈又给报班了,我要争取暑假把十级考完。”
“你定时间吧,定好通知我,但最好别在世界杯期间。”
……
“要不,就你和我去?”我又打电话给兰苒。
“好吧,那就暑假去,反正离暑假也就两个月时间了。”兰苒有些无精打采。她最近正迷韩庚呢,我相信只要提到这个名字她一定会滔滔不绝。
猫橙又在线上留言,还用了很多问号。
“就来。”我回复。
星期六,我专门去了一趟书店。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送一本书给昔日的同窗更合时宜。挑选的是《小王子》,一本我最喜欢的书。
“樱花路草山坡医院107房间。”
樱花路很好找,草山坡医院也很好找。
轻轻推开107房间,探头进去—— 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婆正安静地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滴答,滴答”的输液瓶;而靠近窗的那个中年男子正悠然看着窗外,仿佛那里有一个世外桃源。没有木芽,或者说没有像木芽的人。
“喂,探视病人的?”扭过头,是一个托着输液瓶的护士。
“一位叫木芽的是不是住这里?”我犹犹豫豫地问道。
“是啊。不过,他昨晚走了。”护士推开门,将输液瓶挂在了靠窗男子的床边。
“昨晚走了啊?”我又问了一句。
“嗯。”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失落。先前满满当当的准备都落空了,比如刚见面时的寒暄,谈论小学时的一些同学或老师,还有安慰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等等。对了,对了,还有不能说自己是特意去看他,而是陪着三姨来这里看病,又碰巧看到木芽的名字,便想会不会是他,然后再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从包内掏出书,说:“哦,我刚看完一本书,还不错,也许你无聊时可以翻翻。”
但是,更多的却是释然。我不再怕猫橙问“你什么时候去看他了”,我也不用再担心被兰苒知道我一个人去看木芽后的奚落和莫名猜测了。
我松了一口气。
3
“我去过草山坡医院了。”
“木芽走了。”
“他的病已经痊愈啦?”
猫橙没有回答我。不过,一个月后,它又在QQ留言约我去紫罗兰公园。
“我有东西想给你。”猫橙说。
这一次,猫橙比我早到。远远就看到它蹲坐在我们曾坐过的木椅上,被无数朵盛开的紫罗兰簇拥着,比动画里的王子还来得高贵。
猫橙的身边放着一个精致的小匣子。
“是木芽的东西。”猫橙说。它的眼睛看着远处,我的眼睛却落在匣子上。
“是木芽带给我的?”
“应该是木芽希望我带给你的,没错,他一定希望我带给你看。”猫橙转过身,有风从我们身边经过,高高扬起了它纯白如雪的外衣,并迅疾遮蔽了它的双眼。
“那我打开看了。”好奇的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便开始噌噌噌地不断发芽、生长,并很快穿透了我的胸膛。
匣子里整整齐齐放着贺卡、信件、纸条、照片,还有一个封面盛开着向日葵的笔记本。和我家里的小箱子差不多呢。我抿嘴笑起来,只是木芽保管得比我好,也整理得比我好。
“你慢慢看。”风跑了,猫橙的毛发落下来,露出湛蓝色的眼睛。
一张贺卡。
蓝天、白云、大海、点点白帆、朵朵浪花,很远处的沙滩上是两个看海的背影。
“新年快乐!”下面的落款是“绿萌”,我的名字。
我皱起眉。
送过这样的贺卡给木芽吗?我努力想。也许是真的送过吧,那时不是很流行彼此送贺卡吗?别人送我一张,我送别人一张,或是我送别人一张,别人送我一张。
一张拇指宽的纸条。
“别忘了,今天下午是你和我值日。我负责擦窗,你负责扫地。”没有署名。但大大咧咧而有些难看的字分明是我的了。
照片。全班的合影,我、章鱼佬、木芽、兰苒的——只有两张,后面都端端正正地写着每一个人的名字。蝇头小楷,很好看。这些字是木芽以前写的,还是现在写的?我怎么从来不知道班上还有字写得如此漂亮的人。我只记得那时前排有位叫小株的女孩字写得不错。而且,木芽,原来竟是这般清俊啊。一瞬间,我竟有些发愣,长大后的他应该蛮受女孩欢迎吧。
一封信。上面用绿色丝带系成了一朵月季花的模样。是我写给木芽的?
的确是我写的呢。
信封上是一个陌生学校的地址。信里说,没想到会收到木芽的信,说自己要小升初了,学习也挺紧张的,最后是祝福他在新学校过得开心。很显然,是一封回信了。
有紫罗兰的花瓣飞落进小匣子,落在我的手背上、绣着茉莉花的衣服上。我终于想起自己收到木芽信的那个初夏,想起从同学手中接过信时的忐忑,还有拆开信时的惊讶。“他怎么会给我写信?”那时,我在心里定然是这样问过自己吧。我慢慢回想起他在信里提到新学校、新同桌,打听着以前几位同学的近况,最后又问我怎么样,还说新学校里的栀子花开得很美丽,味道清清淡淡,很好闻,还说如果看到栀子花可以停下来闻闻……信里的内容我居然全都想起。那么,我每一次看到栀子花都会不由停下,就是因为木芽告诉过我吗?
可是,我的信在他的匣子里,他的信却不在我的箱子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有些难受起来。我翻找着他的匣子,我希望还能翻出我写给他的信。没有了。难道我们只通过一封信?是因为升学地址变了,还是因为后来我们搬了家?
“你应该好好看看这个。”猫橙用前爪轻轻地拍了拍开满向日葵的笔记本,“这是木芽的宝贝。”
4
我打开木芽的“宝贝”——
她的名字叫绿萌。我好喜欢她的名字。
绿萌告诉我她最喜欢的花是向日葵,而我却没有告诉她我最喜欢的是茉莉。
绿萌在课堂上讲话被刘老师批评了。她好像很难受,放学后没有和兰苒一起走。
……
新年了,第一次亲手做了一张贺卡。还在上面画了一只猫。绿萌说,她喜欢猫。
今天,把贺卡送给了绿萌。
绿萌送了我一张印有海鸥的贺卡,写着“新年快乐”。
……
绿萌学骑自行车时出了意外——骨折了。我好难受。
今天,和奶奶去宠物市场。我想再看绿萌时,给她带去一只小猫。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猫橙。
今天去看绿萌,不好意思一个人去,和大家一起去的,还带上了猫橙,撒谎说是姥姥家的。好久不见绿萌,她瘦了很多,但还是那么喜欢笑。猫橙好乖。它轻轻地舔了一下绿萌的食指,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
就像一把钥匙,笔记本“咔嚓”一声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你叫什么名字?”开学的第一天,我问坐在旁边的男孩。
“木芽。你呢?”
“绿萌。绿萌的绿,绿萌的萌。”
第一个暑假,我和奶奶在街心公园遇到木芽和他妈妈。
“暑假作业做完了?”
“还没有。对了,我春天种在屋外的几株向日葵开花了。所有的花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向日葵……”
那个被老师批评的黄昏,一个人走在被梧桐树遮蔽的小路上。
“绿萌,一起去吃冰激凌吗?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木芽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
“不啦。”
“电视里放《灌篮高手》了,听说很好看。”
“不喜欢。”
“这个周末,高年级的学生要举行乒乓球比赛。”
“没兴趣。”
……
“绿萌,你昨天没打扫卫生就跑了!”
“是木芽帮你打扫的。”
“绿萌,你的书落在操场上了。”
“放心啦,木芽帮你保管着。”
“绿萌,你忘了给负责的花圃浇水了。”
“哦,木芽好像已经帮你浇了。”
一点一滴,慢慢侵袭而来。我从来不知道我们之间曾有着那么多小小的细节,也从不知道自己的世界里曾有人默默地对我那么地好过。
“木芽呢?他现在还好吗。”我问猫橙。
猫橙看着我。午后,猫的眼睛会变成一条直线。可是,猫橙的眼睛却依旧如传说中仙女的蓝宝石,熠熠生辉。
“木芽走了。”
“他不是回家了吗?”我傻傻地。
“不是回家,是走了。”猫橙的眼睛泛出湖水一样的波光。我呆呆地看着。然后,明白了过来。
5
七月的天空一派清朗,吹过的风透明而纯净。我站在木芽的墓前。
白玉般的墓碑上嵌放着一帧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木芽对我微微笑着,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那么地迷人且干净。
“木芽一直翻着这个匣子里的东西,我想他一定希望再次看见你。”猫橙说。
我默默地听着,回想着在自己应该去看他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木芽说,猫橙,你说绿萌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木芽说,猫橙,我听说绿萌现在非常优秀呢。”
“木芽说,猫橙,我现在这个样怎么好意思让绿萌来见我呢。”
……
正是一年中紫罗兰开得最茂盛的时候,也是一年中它的花瓣开始凋零的时候。我数着被风轻轻吹落在地上的花瓣,一枚两枚三枚……我慢慢地数着。猫橙伸出粉红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我的食指。我的泪,落了下来。
“你说,木芽会原谅我吗?”我问猫橙。
猫橙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它才说:“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我还是一只瘦弱的小猫被木芽抱回家来的那个晚上,木芽说,‘叫你猫橙吧,绿萌很喜欢橙色,我也很喜欢。”
“我喜欢橙色,明亮而温暖,爸爸说它是暖色系中最温暖的颜色。”我和一帮同学站在电影院外,边吃着冰激凌甜筒,边看着海报上那个硕大的橙子漫不经心地对旁边的木芽说。我看到木芽的嘴唇在微微动,我听到他似乎在说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却瞬间被其他人的高声盖住了。我只隐隐听见一些余音,现在那余音在我耳边再次响起。我终于听清了他当时说的是“我也很喜欢”。
“因为你,木芽的心里一直有着橙色般的温暖。我想,他不会怪你。”
我知道木芽不会的。可是,我会责怪自己。一直一直责怪着自己。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