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2015-01-06
广场舞:中国大妈抓住了女性美的尾巴
策划:若拙 / 执行:郑劭清
“广场舞大妈”已经成为标签化的群体指代,被置于异样的目光中。但是,她们到底是谁?她们为什么如此?她们为什么被如此对待?到了成为“大妈”的年龄,她们才找回自己的性别,捡拾少女时代错过的种种。
你好,红舞鞋
安徒生童话《红鞋》的主人公名叫珈伦,自从穿上红鞋。似乎因此中了魔咒,红舞鞋脱不下来了,而且迫使她不由自主地跳舞、跳舞、跳舞,根本停不下来。
现在,红舞鞋的故事有了中国版本,在每个人群聚居区的难得的空地上,几乎都有一群中老年妇女跳着整齐划一的舞蹈,像是着了红舞鞋的魔,再也不可能停下来。广场舞俨然成为了中国第一运动。“广场舞”一词在百度上的热度可以看出——最近三四年间,它的出现频率快速提升,虽然略有周期性的波动,但总体上是一个持续攀升的超级热词。
最近几年,广场舞热闹之极,强劲的声浪不再仅仅产生于广场上的电子扩音设备,它波及虚拟的公共空间,沸沸扬扬,连绵不绝。引起广泛关注,与“大妈”的迅速标签化不无关系。
2013年4月,国际金价暴跌,媒体把参与抢购黄金的中国女性群体形容为抗衡金融大鳄的强大力量,并觉得这个群体的行事风格、思维逻辑不可理解,“中国大妈”一词随之诞生。
对于中国的中老年妇女而言,她们的生活乐趣、她们利用闲暇时光的方式、她们当下最喜欢做的事,无疑就是广场舞。
参与广场舞运动的中老年,这代人还是“祖国的花朵”的时候,幼小心灵已经被灌输大量的阶级斗争的奶汁,为了具备高尚而纯粹的社会主义新人的道德,他们不得不建立权威人格,不得不忽略个体意志,不得不压抑真实情感,过一种带有幻觉的人生,甚至真的相信自己的勇敢、忠诚与无私。
当这样命运跌宕的整整一代人,在并无多少信仰支撑和制度保障的情况下面对衰老、疾患与死亡,本身已经足够令人唏嘘了,可是他们还要额外承受这样一些现实——传统意义的家庭不复存在,熟人社会被迁徙破坏,人与人基本诚信匮乏,整个社会体系对老龄群体的“关爱”口惠而实不至。他们向谁倾诉自己的苦闷?中国式家庭以孝道压倒一切,代际之间鲜有内心的理解、包容与沟通,因此,中老年群体的灵魂处境是被漠视的、“不为人知”的。
在青春岁月,被称为“大妈”的她们穿着与男性几无差别的衣服,爱美之心被压抑,“不爱红妆爱武装”,性别特征被残酷地抹去,当各种禁忌一一打破,她们早已错过了最应该光彩照人的年代。真的是非常难得,当广场舞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她们的生命似乎一瞬间被激活了。
在世界范围内,中国的“广场舞”算得上非常独特的社会现象了,即使没有广场舞,想必她们也可以创造出一种独特的社会现象和生活形态——任何一代人,都需要有自己的存在感。
我跳舞你介意吗
当代城市青年时常戴着耳机,以至于我们无法获知他们藏在耳朵里的文艺趣味,而中老年人,即使不是为了广场舞,也必然使用可以扩音的电子设备,它被拿在手上或置于车筐,把老歌、戏曲或电台广播散播到空气中。
每一代人都有其独特的生活方式,有的离现代文明规范距离远一些,有的则近一些。“不扰民”当然是一条底线,但除此之外,问题要复杂得多。在事关广场舞的争议中,群体焦虑、文化冲突、代际冲突是显著存在的,也是更需要去调和的。
关于广场舞的新闻,大多起于居民与舞者的权益之争,让评论者李鸿文感慨的是,一旦置入公共生活的背景,争议的主体就悄然转换成年轻人与老人的代际冲突,至此,舆论就很难做到客观、平衡,“话语权掌握在年轻一代手里,从传统媒体到新媒体,代际冲突语境中的老人形象或多或少都有‘为老不尊的意味。”
很多年轻人,因为居住位置的关系,并没有直接受到广场舞噪音的干扰,却不影响他们对广场舞的非议和吐槽。对于广场舞的音乐、舞姿或整齐划一的形式,他们具有一种审美上的厌弃,觉得低俗可笑,他们也不欢迎“大妈”们如此张扬地占据公共空间。
一些受访者表示,愿意看到自己的父母在广场舞中消耗过剩的精力,但他们还是从心里瞧不起这项活动。广场舞舞者的成长史,以物质匮乏、政治裹挟、集体主义为标志,而他们的下一辈,大体可以标记为独生子女、互联网思维、消费主义,历史上很少有哪两代人的差异,会大到如此地步。也许是这个国家赶路的步子迈得太大,代际间的矛盾总是大到让人错愕的程度,而他们之间的沟通,又总是无从谈起。
每一代人都需要通过否定上一辈来实现自我确认,但如果这种否定到了鄙夷与嘲弄的地步,显然就不是合适的分寸了。无论社会转型何等剧烈,上一辈人终究是我们的来处,是我们的母体,彼此在深层文化上不可分割。尤其别忘了,他们今天的“独特”,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宿命所塑造的。
当然,广场舞舞者也存在着自身的局限,即使不是因为跳舞,她们与其他族群也存在着价值观、行为逻辑、品味上的各种冲突。但是,广场舞在国内成为非议与嘲弄的焦点,甚至“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这样的说法大行其道,还是暴露了当下社会文化中的问题。中国互联网文化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吐槽”盛行,对于非我族类的过分否定,事实上是内心焦虑的一种体现。在焦虑这一点上,当代中国人虽各具特色,但也都“病”得不轻。“广场舞”带来的嘈杂并不仅仅存在于音乐之中,喧闹之外总有更唏嘘的故事。
中国大妈的“广场政治”
晚上8点,晚场的5支队伍到齐,陆续放出了风格各异的音乐,61岁的张洁梅带着她的队伍又开始新一天的翩翩起舞。
张洁梅是第一个来空地跳舞的。2010年的夏天,退休去青岛度假的她第一次接触到排舞并为之着迷,而且很快上手,在几天内就学会了十几支排舞。这一年10月,她拿着MP3,戴上耳机,每日散步后在操场上跳舞。张洁梅有身段,有功底,跳了不到5分钟,便有路人问:“老师,我可以一起跳吗?”张洁梅一口答应。不到3天,身后就跟了一串学徒。跳舞的人慢慢多起来,不到一个月就达到二十多人。她成为了牵头人和领舞者,看着日渐蓬勃的团队,她非常开心,广场舞已成为她晚年生活最重要的部分。endprint
回到当晚,张洁梅这边最先放的是英文名曲《Big Big World》,对面则是节奏感极强的《最炫民族风》。5支队伍人数有多有少,跳起各色的舞蹈。
寂静被打破了,频段不同的音乐混杂在一起,切进路人与学生的耳膜。
看着对面的团队扩充至五十余人,占据了大半块空地,音乐震天响。张洁梅忍无可忍,展开反击。第二天,水瓶大小的音响丢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500px、宽250px的桃红色音响,功率是原来的两倍。调音的时候,张洁梅将声音开到最大,她对音量十分满意。对面把这个看作挑衅,有人大吼:你们大声了不起吗,我明天换个更大的!
第二天,对面换上了更大的音响,分贝竞赛愈演愈烈,“战乱”也殃及其他舞队,她们也不得不更换更有力道的音响。
靠近广场一侧的学生们苦不堪言,他们有时会探出头:“吵死了!小声点!”那费尽力气的嘶吼刚出宿舍,便淹没在巨大的喧嚣中。终于有一天,一个装满水的矿泉水瓶从宿舍楼扔下来,砸中一位舞者,水洒了一身。至此,他们才稍稍收敛,调低了音量。
地盘是张洁梅更为在意的事。她把自己看作这块场地的拓荒者,不甘心团队渐渐凋敝。张洁梅觉得,舞蹈队就像一个帮派,她是一帮之主,“她们(队友)是我的人,我要为她们出头。”争夺生存空间的时候,她会感到浑身散发着一股凛然的正气。
经过与对面队伍的谈判,边界定了下来,但彼此的斗争并没有结束。几个舞队之间还有更多的或大或小的摩擦,“广场政治”在此频频上演,轻松欢快的音乐旋律下掩藏着各自不为外人道的心思。
为了能继续跳下去,各支舞队不至于完全撕破脸皮。在广场上可能会糟心、会吵闹,但她们无法想象没有舞蹈的日子。
在跳舞之余,队友们三五成群,聊聊柴米油盐或关节的老毛病,聊聊对儿媳、女婿的看法,以“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彼此安慰着,有人兴致勃勃介绍微信怎么用,有人谈起比特币的神奇。家在异乡的保姆们对各自雇主吐槽一番,一起怀念起老家的油辣子和口味虾。
她们在舞队中寻求身份认同,又通过团队间的“文斗”、“武斗”进行自我保护,她们都觉得,“广场政治”不是为了斗争而斗争,是在维护自己格外珍惜的领地。
2014年6月,广州出台《广州市公园条例》(草案),其中规定:超出限定时间和限定区域、超过相应分贝的广场舞可能被罚最高1000元。而几乎所有的公园广场舞都超过《社会生活环境噪声排放标准》规定的60分贝上限。这些限制将对广州的广场舞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大妈们蓦地感受到世界“深深的恶意”。她们无心争斗,开始担心广场舞的未来。
对于广场舞,她们放不下,丢不掉,离不了。
时钟指向9点半,各队的人三三两两散去。广场又恢复了寂静,她们也没有留下一丝舞动的痕迹。没人知道一小时前这个广场发生过什么。
每个广场舞女性都有着自己独特额品味和对美的理解,她们绝不仅仅在迎合社会,更是在创造着自己的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