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
2015-01-06周士华
周士华
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来了。当一队穿绿军装戴红袖箍打着红旗的年轻学生,出现在四川佬的面前,四川佬就成了潜伏的国民党特务。四川佬被游了村,挨了打,坐了一夜的“土飞机”。到底是石匠,四川佬扛住了年轻学生对他身体的摧残。第二天,四川佬又被学生拉着挨家挨户地去砸他雕刻的那些石头,他们说这是破四旧。四川佬砸了一天,把日头都砸落了。当他用尽力气把最后一个雕刻在门柱上的狮子头砸碎后,嘴里涌出来一股鲜血。年轻的革命小将被鲜血吓坏了,丢下四川佬跑得无影无踪。四川佬流干了身上的血,染红了那只碎了脑壳的石狮子。
一
谈启章的师傅是四川人,石牌村从来没有人喊过他的大名,都喊他四川佬。四川佬是个逃兵,跟着出川的部队打日本鬼子,部队打散了架,四川佬不敢回老家,就跑到四川下游的宜昌石牌村做起了石匠。石牌村的人住在长江边上,性情也和长江一样宽阔,善良不排外,见四川佬人不错,又有手艺,就收留了他。
谈启章十八岁那年跟着四川佬学石匠手艺。本来,谈启章的父母想让他学木匠手艺。石匠和木匠虽说都是匠,但匠和匠还真不一样。当地传下来的老规矩,匠人们去别人家里做事,木匠的家什可以放在堂屋中间,石匠的家什却只能放在门背后。从这个规矩可以看出,木匠比石匠更受人尊敬。既然都是学艺,谁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学个受人尊敬的好手艺呢?可是谈启章不听父母的话,偏要跟着四川佬学石匠。谈启章学石匠并不是喜欢石匠这个行当,他喜欢听四川佬那一口地道的川腔,还有那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父母没有犟赢儿子,谈启章到底成了四川佬的徒弟。
谈启章跟着四川佬学錾磨,学打碓,学铺石碾,学了三年,自觉手艺学得差不多了,就向四川佬提出要出师。四川佬和徒弟打了三年交道,对徒弟肚子里有几根弯弯肠子一清二楚。说到底,徒弟是觉得手艺学得差不多了,想自己出去挣钱。既然话说开了,勉强不得。四川佬就说你想出师也行,不过最近村里有户人家要我去雕两块石门柱,你帮我做完了这个活就可以出师。
这是师傅第一次给人雕刻石头门柱。谈启章以前不知道师傅还有这手艺,他只知道錾磨打碓铺石碾,那都是些粗活,一学就会。等到完工那天,当谈启章看到师傅雕刻好的两块石门柱,一下就惊呆了。只见那门柱上雕刻着一公一母两头石狮子,公狮脚下踩着一只绣球,那颗小石绣球雕得不仅精美,而且还能够转动。母狮脚下是一只小狮,神态娇憨可爱。除了门柱上的石狮,师傅还在上面雕刻了桃花牡丹梅花荷花,大象麒麟白鹤喜鹊。
师傅,你手艺真好。谈启章对师傅佩服得不得了。
启章娃子,我跟你讲哟,真正的石匠不是只会錾磨打碓铺石碾哟。俗话说得好,艺无止境,你从前跟我学的那点手艺,连皮毛都算不上哟。
谈启章被师傅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再也不敢提出师的事。
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来了。当一队穿绿军装戴红袖箍打着红旗的年轻学生,出现在四川佬的面前,四川佬就成了潜伏的国民党特务。四川佬被游了村,挨了打,坐了一夜的“土飞机”。到底是石匠,四川佬扛住了年轻学生对他身体的摧残。第二天,四川佬又被学生拉着挨家挨户地去砸他雕刻的那些石头,他们说这是破四旧。四川佬砸了一天,把日头都砸落了。当他用尽力气把最后一个雕刻在门柱上的狮子头砸碎后,嘴里涌出来一股鲜血。年轻的革命小将被鲜血吓坏了,丢下四川佬跑得无影无踪。四川佬流干了身上的血,染红了那只碎了脑壳的石狮子。
师傅的惨死,让谈启章很伤心。头七那几天,谈启章晚上给师傅送了长明灯,也不回家,就在师傅坟前静坐。他想不通,这么好的手艺人,怎么就被逼死了呢?
过了头七,谈启章还是往师傅坟上跑。他背着工具和石料,就在师傅坟前不停地琢磨,叮当叮当,一刻不停,魔症了一般。
家里人见谈启章这个样子,认为他是被师傅的鬼魂缠上了身。家里人偷偷请来一个端公,给谈启章驱鬼叫魂。端公拿着一把桃木剑,在堂屋正中摆上神坛,走起八卦阵,跳起端公舞。其间,端公画了符,烧了纸,杀了一只大公鸡。末了,端公用烧过的黄裱纸,化了一碗符水,让谈启章喝下,再一步跳出大门,对着东南方向,大声呼唤:魂归来兮。端公喊一声,就问一句,回来了没有?家人就让谈启章答应,回来了。如此这般闹了一通,端公让谈家把鸡炖了,请他喝了一壶老酒,最后才歪歪倒倒地告辞而去。
这世上还真有怪事。端公走了不久,谈启章就不再去师傅坟上,专心做起石匠活来。家里人以为是端公驱赶了附在谈启章身上的邪气,又给端公提了一只公鸡。谈启章知道了,跑到端公家把鸡抱回来。他对爹妈说,如果端公真的能够让师傅的鬼魂附在自己身上,他就再把家里的公鸡给端公送去。
爹妈叹息一声,这娃儿,真是鬼迷了心窍了。叹息归叹息,毕竟是自家的娃儿,也就随了他的性子,让他继续做石匠手艺。
村里人都晓得谈启章有魔症,就连生产队长也懒得管他。大家都在拼命劳动挣工分,只有谈启章可以天天出门做他的石匠手艺。叮当叮当,叮叮当当。谈启章满心沉浸在锤子、錾子和石头的打击乐中,手艺越练越精。
二
石牌村农业学大寨,开山辟地造梯田。谈启章被大队长黄明理叫回来,安排进青年突击队,专门负责在石头上刻宣传标语、口号和语录。
这是一项让人羡慕的活计。谈启章想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表现自己的手艺。以前,他就是帮村里人錾磨打碓铺石碾,干的都是粗重活。村里人只晓得他是石匠,还是一个有着魔症的石匠。谈启章就想着有一天,要用自己的手艺向大家证明,他没有魔症,只是一个有好手艺的石匠。这下好了,机会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所以他要好好表现表现。
村里凡是有大石头的地方,都被韩启章刻上了大大小小的字。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抓革命,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在谈启章的勤奋劳动下,石牌村革命口号铺天盖地,生产激情惊天动地,人们累得恨天怨地。石牌村一下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宣传典型。
大队长黄明理很高兴,表扬谈启章是一个革命的好石匠。
石牌村有一座大山,山上有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高十多米,宽六七米,方方正正立在那儿,看上去就像一块高大的石令牌,石牌村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石令牌的下面,一个村子的人都集中在那儿开山劈石造梯田。整个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雄壮的革命歌曲,听得人热血沸腾,干劲冲天。
谈启章脑壳里立马闪现出了一个伟大的光辉形象。他决定把这个光辉的形象,用他的手艺展现在人们面前。这是多么富有激情和诗意的创造啊,谈启章想象着有一天,当人们看见石头上的这个光辉形象时,该有多么的兴奋和激动。
根本不需要图样,那个光辉形象到处都是,人们把他挂在胸前,刻在心里。谈启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形象雕刻出来,让他在石牌村显得更加高大更加光辉。
起初,人们并不知道谈启章要干什么。看他像个猴子一样在高大的石令牌上攀上攀下,敲敲打打,人们只觉得很有意思,像看一个人在银幕上演出的独角戏。渐渐地,人们看到了石令牌上似乎出现了一幅画,再渐渐地,成了一个人的头像。嗯,有点像那个谁。谁呀,人们都不敢说出来,生怕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说错话是要死人的。
眼看就要完工。谈启章向大队长申请买一块像石令牌这么大的红布,把石令牌遮盖起来。谈启章说,等他完工的那一天,再把公社革委会主任请来,一起揭掉这块大红布,给全村人一个惊喜。
大队长是个有政治头脑的人,谈启章的主意正中他的心思。他让会计拿上钱,去乡上的供销社扯来一大捆红布,让妇女队长用她那台全村唯一的缝纫机把红布连夜缝了,第二天一早覆盖在石令牌上面。
谈启章把自己也蒙在红布里面,叮叮当当地继续作业。太阳很红,红布也很红,红红的颜色透过来,把石令牌上的图案也染得很红。一片红啊一片红,谈启章觉得他全部身心也变得红彤彤的。
激动人心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这一天,大队长把全村学大寨造梯田的农民都集合在石令牌下面,就连正在上小学的娃娃,没有劳动能力的老头老太婆也都叫来看热闹。这可是学大寨运动以来,村里最热闹开心的一天。人们仰起脖子,看着那块大红布。公社来的革委会主任和大队长站在红布下面,一人抓住红布的一只角,只等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他们就拉掉红布,让石令牌上的光辉形象在东方火红太阳的照耀下,展现在人们面前。
太阳出来了,光芒四射。随着一阵激越人心的锣鼓声,大队长和公社革委会主任一起用力,扯下了石令牌上的红布。随之,一个像章上的人物头像以泰山压顶之势呈现在人们面前。
万岁,万岁,万万岁!口号声震耳欲聋,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挥舞的拳头森林般密集,此起彼伏。
突然,有人发现,那个头像上的下巴上似乎少了一点什么。首先是一个人发现,紧接几个人发现了,再后来所有的人似乎都发现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话一点不假。人们不再呼喊口号,把眼睛都望在那个头像上一动不动。大队长问怎么了?没有人回答他,人们都不敢说出自己看见的事物。
最后,公社革委会主任也看见了那个下巴上的空白。他眼睛里立刻喷射出一股怒火,对大队长怒吼道:你给老子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队长起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认真仔细地把石令牌上的头像看了一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在头像下巴上少刻了一个点。要知道,那一点可是个标志性的一点,没有那一点,整个头像就变了味。大队长看到这一点,脸立刻变得煞白煞白。初升的阳光照在身上,他没有觉得温暖,身体却感到寒冷无比。他打起了寒战,全身不住地颤抖,像一个打摆子的病人。
大队长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说:利用石匠手艺污辱伟大领袖,是谈启章的一大发明。
立时,人群像炸开的火药库,捣碎了的马蜂窝,又像是天边飞来的一群破嘴乌鸦,人们七嘴八舌,唾沫四溅,对谈启章的罪恶开始口诛笔伐,愤怒声讨。最后,众口一词的结论是:石匠一疯狂,就叫他灭亡!
在人们的愤怒声中,谈启章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一头栽倒在石令牌下。公社革委主任让大队长派民兵,把谈启章架起来,送到公社的派出所。
当天夜里,黄大队长组织突击队,从供销社买来水泥,将石令牌抹了一遍,第二天,再请小学老师用红漆在上面写上一排大字: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
三
谈启章被专政了,由大队管制劳动三年。他现在的罪名是国民党特务的孝子贤孙(师傅四川佬是国民党逃兵),是反革命坏分子(侮辱伟大领袖)。
铁锤和钢錾被当作罪证没收了,存放在大队部的一间杂屋里。没有了铁锤和钢錾的谈启章,又跟丢了魂一样,变得蔫头蔫脑,魔魔症症。
这一次,家里人再也不敢偷偷地去给他请端公来驱鬼叫魂了。他是坏分子,如果家里人再搞封建迷信活动,被人们发现了,全家人都会去坐大牢吃皇粮。
最后全家人经过合计,决定给他说一门亲事。在石牌村,有冲喜的讲究。当家里不顺,运气不好或者疾病缠身,就办一场喜事。有了这场喜事,命运似乎可以得到扭转。
全家人砸锅卖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请了几个能把死人说活的媒婆,总算给谈启章在邻村说下一门亲事。女方二十六周岁,也是个大龄女,没有嫁出去,是因为她家出身不好,父母是大地主子女,她就是地主家的狗崽子。坏分子配狗崽子,也算是“门当户对”。
婚事很简单。像他们这样的身份,讲不得排场。谈启章给女方买了一身新衣服,自家缝了一床花被窝,就把女人娶进了门。
新婚那天,村里的年轻人相互撺掇着来听房。闹房听房是石牌村的传统节目,年轻人就是在闹房听房这种游戏活动中,一天天发育成熟,对男女之事心领神会,无师自通。
月高星朗,万物寂寥,夜晚的气息温暖而暧昧。几只寻找配偶的虫子在草丛中不停地啾鸣,夜风带着发情的气味吹过。在窗下听房的年轻人早已等不及了,他们想象着房中的情景,身体的某个部分在膨胀,尿意充盈着每个人的膀胱。强忍着尿意,没有一个人想着要离开一步。他们生怕漏掉了那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这一刻的每个字,每个声音,每个动作,都是明天最好的笑料。
耐着性子等到半夜,灯灭了,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一个女子的声音轻声说,哥,你的手好糙哦。男人说,我是石匠。女人说,哥,你睡觉怎么腰里还别着个錾子?男人说,你睡觉还带着个大磨盘呢。接着男人说,我好久没錾磨了,今天我给你錾錾磨,练练手艺。接着床吱呀吱呀一阵乱响。
听房的年轻人再也憋不住了,他们欢呼一声,反革命分子谈石匠又在錾磨盘啦!
谈启章黑暗的心情总算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女人的滋润下,他的疯症不见了。他现在有一副好磨盘,可以夜夜供他琢磨。他发现,琢磨女人也是一门技艺,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和惊喜。谈启章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渐渐淡忘了被大队长没收的铁锤和钢錾。
干活休息的时候,村里人就三五成堆聚在一起说闲话。几个风骚的嫂子就撩谈石匠的女人,问她结婚了有什么感受,说出来大家听听。开始谈石匠的女人不好意思说,经不起嫂子们的缠磨和撩拨,最后只好红着脸说,他夜夜把我当磨盘练手艺呢。嫂子们想象着谈石匠錾磨盘的情景,笑得在地上打滚。
这一年遇到大旱,几个月没下雨,公社要求各个大队兴修水利工程,打堰塘,修干渠。石牌村组织村民大会战,要建一个百亩大堰塘。平场子筑堰堤夯土坝,需要大量石磙和石硪,这下可难倒了大队长。村里就谈启章这么一个石匠,做石磙和石硪这种工具,离了他还真不行。大队长思量了几天,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铁锤和钢錾还给谈启章,让他给工地尽快打磨出一批石磙和石硪。
谈启章拿到锈迹斑斑的工具,眼泪就下来了。大队长说,你哭什么,这是政治任务,是你立功赎罪的机会,你别狗坐轿子不识人抬举。
接下大队长下达的任务,谈启章吃住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地打石磙和石硪。胳膊很久没有这么舒坦过了,耳朵听见叮当叮当的声音也是那么亲切,飞溅的石屑在眼睛里都开成了一朵朵花。
女人一个人在家睡了几天空房,忍不住跑到工地上来找石匠。女人说你只晓得给公家錾石磙,放着自家的磨盘不錾,再不回家,家里的磨盘就磨不出面来了。
村里人都懂石匠婆娘錾磨盘的意思,于是起哄让谈启章赶紧回去把自家的磨盘打理打理。谈启章却又疯症起来,说现在还在改造时期,不完成任务决不回家。婆娘见说不动石匠,骂骂咧咧扭着她的大磨盘回家了。
谈启章很快錾出了一大堆石磙和石硪。听着工地上响起高亢的打硪号子,大队长很高兴,向公社革委会汇报,提前解除了对石匠的监督改造。
四
石牌大队成立副业队,组织有手艺的人外出给队里挣现钱。副业队的人按生产队规定的定额上交现金,由生产队记工分。
谈启章报名参加了副业队。他有一手好手艺,走到哪儿都能挣下钱。
用装化肥的尼龙袋子把铁锤和钢錾包了,塞进一只篾背篓,谈启章开始了他行走江湖的生涯。自从师傅死后,这还是谈启章第一次一个人走乡串户地做手艺。他有些激动,有些兴奋,有些不舍,有些急迫,还有些莫名的担心,夹杂着很多的希望。总之,他的心情是复杂的,复杂得五味杂陈。
谈启章精湛的手艺得到了人们的认可,人们说,四川佬带出来的徒弟还真是过得硬,手艺一点也不比师傅差。
谈启章的生意特别好。他每个月都能按时把生产队的定额交齐,还会偷偷塞给女人一笔钱。女人拿到钱,照例要奖赏他。晚上炒了韭菜鸡蛋,让谈启章吃饱喝足,再把孩子早早哄睡下,摆上大磨盘,让他大显身手。
这样的日子让谈启章感到幸福和满足。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有一点阳光就灿烂。
谈启章越来越讲究了。他给人干活,一定要亲自挑石头。除非迫不得已,他一般不会要山上的石头。他选的石头一定要是溪沟里经过水冲刷过的青石。青石颜色纯正,石质坚硬细腻,打磨出来的东西既漂亮又耐用。虽然用这种石头打磨东西耗时长,还损耗钢錾,但谈启章从来不偷懒,不将就。他宁愿自己辛苦一些,也不想让别人看不起他的手艺。
凡是请谈启章做过石匠活的人家,都夸谈启章不光手艺好,人也很实在,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石匠。每当他背着背篓走过那些村口,无论有活没活,男人们都会喊他去家里喝一杯茶,或者喝一席酒。曾经还有女人把磨盘摆在床上,请谈石匠帮忙给錾一錾,但谈启章既不錾磨盘,也不笑话别人,更不随口胡说,这让女人对他更加喜欢。每当男人把石匠喊去家,女人们总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他,一点儿都不吝啬。
谈启章很享受和珍惜这种受人尊敬和款待的荣耀。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的手艺上,不仅用力琢磨,还用心琢磨,把每块经过他手的石头都琢磨透彻。他觉得石头也是有生命的,只有用心对待,石头也会变得活色生香、美丽动人。
这一年,石牌村的副业队给大队赚回来很多钱。除了集体积累外,社员们的收入也大幅增长,原来一个工分才值五分钱,现在都一角了。高兴啊!大队长一兴奋,拿出资金给大队购回一台打米机,一台磨面机。机器抬回来的那一天,全村老少都来看稀奇。从公社请来的师傅安装调试完毕,请大队长亲自发动柴油机。大队长把身上那件常年披着的褂子一甩,站成马步,手握摇把,用力摇了几圈,随着突突突的声音响起,柴油机的烟囱冒出一股黑烟。大队长让人端来一箩筐苞米一箩筐谷子,分别倒进磨面机和打米机的斗子,皮带一上,白花花的米和黄亮亮的面就从机器里吐了出来。
真是神奇啊,这东西比谈启章打制的石磨和石碓要好上一百倍!
石牌大队里买回机器的事,谈启章还不知道。此时,他还在挥舞着铁锤,敲打着青石,正给人打制石磨呢。等他回到村里,女人给他讲了村里买了机器的事,他也没放在心上,心想不就是几台新机器么,有什么稀奇。我谈启章靠的是手艺吃饭,几台机器还能够抢走我的手艺不成。
渐渐的,村里很少有人请谈启章去给他们錾磨和打碓了。渐渐的,外村也开始买回来磨米和磨面的机器。渐渐的,谈启章的活越来越少,有时连生产队下的定额也完不成。
谈启章很惶恐,难道机器真的就这么把他的手艺给打败了么。
没有石匠活的日子,谈启章的魂又丢了。他整天背着那个陪了他很多年,已经变得油光水滑的篾背篓,一个村一个村地转悠。
没有人请他去喝茶,更没有人喊他去喝酒,就连曾经那么贤惠大方的女人,也对他表现得不冷不热。这让谈启章很失落,很无趣。
狗日的,都是势利眼,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客气,该吃吃,该日日。
心里恨过之后,还是丢不下手艺。谈启章决定舍下面子,主动出击。他去找隔壁的大爹,说,大爹,你家的磨好久没錾了,我今天没事做,给你錾錾磨吧。大爹说,錾啥,现在都不用了,你錾了没得钱啊。谈启章只好赔着笑脸,说我学雷锋做好事,给您家錾磨不收钱。
婆娘知道了谈启章给人干活不收钱的事,骂他疯症病又犯了。婆娘说,不收钱你给人干活,年底怎么给大队交账?没钱交账就没有工分,你让我们一家喝西北风啊。婆娘逼着让谈启章去找黄大队长,从副业队退出来,回来老老实实种地挣工分。谈启章犟着不去,他说,我不做石匠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婆娘见犟不过他,只好采取非常手段。从这天起,晚上不再让谈启章和她睡一个被窝。婆娘说,你愿意给人免费錾磨,家里的磨盘就别再錾了。
谈启章忍受了一段时间,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去找大队长,退出了副业队。
五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四人帮”被打倒了。再一眨眼,农村土地改革了,大队改成了村,耕地都分到了户。又一眨眼,家家户户都安上了小型的磨面机和打米机。
谈启章很惶恐,这世界变化太快,快得他都没有办法适应。
前两年,还有人断断续续地请谈启章去做石匠活。自从分田到户后,就再也没有人请谈启章做活了。有时,谈启章背上工具在村里转悠半天,连口水都没人请他喝。他很失落。一个手艺人,学了半辈子的手艺竟然没有了用处,真是悲哀啊!
如果再没有活干,石匠就不能叫做石匠。这就好比种田,田不种就荒了。时间一长,田里长了草,再长了树,田也不能叫田,得叫荒地。
谈启章不想荒了自己的手艺,他得找活干。谈启章自带开水和米饭,到处给人家义务干活。他也不要人家帮忙,一个人把石磨和石碓搬在稻场上,叮叮当当地就干起来。开始人们觉得很稀奇,这个疯石匠,还真是吃饱了撑的,力气用不完啊。时间一长,人们就烦了,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吵,石屑溅得到处都是,扫起来都费劲。后来,当人们看到谈启章来家,就把家里的石磨和石碓扔得远远的。谈启章在荒草中寻到它们,看到它们被人遗弃的样子,心里不是个滋味。
磨盘已经干瘪的女人看见谈启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摸着他满头的白发劝他,你老了,省省力气吧,好好在家呆着。
谈启章说,没事,我有的是力气,力气是奴才,去了又回来。
婆娘劝谈启章,你就在家闲着,我陪你说说话,喝喝茶,多好。
谈启章说,我在家闲不住,只要是一天不摸石头,我这手就痒得很,浑身不自在。
婆娘说,我跟你几十年,磨盘也錾朽了,娃儿也生下了,难道说我在你眼里还比不上一块石头?
谈启章把婆娘干瘪的磨盘看了一眼,说,那不一样!
婆娘用已经暗淡无光的眼睛把谈启章剜了一眼,懒得理他,自顾自忙她的家务活去了。
谈启章把村里能寻到的石磨和石碓都打理了一遍,在一天早晨,他背着那个已经成了古董的篾背篓出了门,再也没有回家。
谈启章失踪了,婆娘把整个村子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他。婆娘就成天在家里扯起嗓子骂人,一天骂一户人家,说你们就不能积点德,看在石匠给你们干了那么多活的份上,让他再多干一些。石匠婆娘把村里人挨个骂了一遍,谈启章还是没有回来。
谈启章失踪了很长时间,才有人传言说在很远的一个村子里看见过他。那人说,谈启章在给人打墓呢,挣了老多的钱。果然不久,谈启章就回来了。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人们发现他除了又黑又瘦,精气神却是十足,走路都噔噔的,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这天晚上,人们又在飘荡的炊烟里闻到了石匠女人炒韭菜鸡蛋的香味。
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气息,有一股春天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村里的男人和女人们都蠢蠢欲动。
人们说,石匠和他的婆娘肯定是又在家里錾磨盘。于是有女人就埋怨自己的男人,说你怎么不拜拜师,也学个石匠手艺啊。
男人说,如果我学了去给别人家錾磨盘,你愿意啊。
女人说,哼,只要你能像谈石匠一样赚钱回来,我才懒得管你给谁錾呢。
男人在自己女人屁股上摸了一把,说放着我家这么好的磨盘不錾,我傻呀。
女人赶紧把男人的手抓住,说,那你还不赶紧回家。
第二天,起早的人们又看见谈启章背着篾背篓出了门。碰上他的人跟他打招呼,谈石匠,又出去挣大钱啊。谈启章笑笑说,我不是去挣钱,我是做手艺去。
等谈启章走远了,那人呸一声,说这世道真是变了,妓女都说成小姐,明明是挣钱,还要说是做手艺,卖身就卖身,挣钱就挣钱,整那么好听的词有个卵用。
谈启章这一次走了之后,村里的男人们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据说,这些男人们都是被自家的女人逼走的。女人们说,如果自家的男人不能像石匠那样出门挣上钱,她们就出去用自己的磨盘赚钱。
现在,城里很多女人都在用磨盘赚钱呢。村里那些没有出去的女人们说。
渐渐地,村里的年轻人也开始往外走。谈启章的儿子也要出去。他妈就告诉他说,出去也要跟着他爹在一起,父子俩在一起,好歹也有个照应。可是儿子不愿意,儿子说,做石匠这活,只能一辈子给人修墓,有什么出息。
谈启章回家时,婆娘把儿子的话传给他。谈启章听了,气得一锤子在地上砸了一个坑。
这天晚上,谈启章吃了婆娘的韭菜鸡蛋,却什么都没干。他老得太快,身体垮了,除了那点手艺,在别的方面,已经无所作为了。
六
谈启章的婆娘走了。在石牌村,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用一个走字,让人不会有太多的悲伤。
婆娘一走,谈启章忽然觉得这辈子接下去再也没什么奔头了。这些年,他常年漂在外头,对不起婆娘。他决定不再出去做手艺,就守在家里,给婆娘和自己好好造一座墓。弄了一辈子手艺,总得给婆娘和自己有个交待。
过年时,儿子回来了。谈启章给儿子说要给他妈和自己打一个大墓,到时他死了就和婆娘葬在一起。
本来谈启章还起心让儿子这一年就在家跟着他打墓,顺便把手艺教给他。谁知儿子根本不买账,还说您千万别这么想,现在福建那边打石头也都用上了机器,跟你学这手艺将来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狗日的机器。谈启章朝儿子吼了一声,把儿子吼得魂飞魄散,赶紧躲出了门。
开春的时候,谈启章下到溪沟里,挑选出最好的青石,一锤一錾,打制成各种条石,然后请人运上山上。运上山的青石条堆在婆娘的墓地上,像一座小石山。村里人猜想,谈石匠是不是要给他婆娘用石头建一座小洋楼呢。
谈启章给婆娘打墓石的声音打破了村子的寂静。叮叮当当,声音从早晨响到傍晚。村里没有出去的老人和小子,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这声音便像村里的鸡鸣狗叫一样,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它在早晨响起,说明这一天就开始了。在傍晚停止,说明这一天又结束了。如果有哪一天,人们听不到石匠打石头的声音,心里就会难受,觉得这一天过得不踏实,日子里缺少了什么东西。
到底缺少了什么呢?对,是声音。一个村子,如果没有声音就没有了活气。从前,村子是有声音的,有歌声,有吼声,有口号声,有吵架声,有锣鼓声,有鸡打鸣的声音,有狗打架的声音,有羊吃草猪吃食的声音,还有牛发情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声音就渐渐的消失了。
好在,石匠打石头的声音还在。这声音起初是聒噪,后来就悦耳了。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们很感谢石匠,如果没有石匠,村里就没有了动静,是石匠让他们总觉得生活中还是有声音存在。如果有一天,人们听不到石匠打石头的声音,人们就会心里发慌,这个疯石匠,不会是累死了吧。
谈启章并不知道人们对他打磨石头发出响声的依恋,他的心思都在那一堆石头上。这一次,不是给别人干活,不需要赶时间。他要把每一块石头都作为自己最后的作品,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上面。
每一块石头上雕刻的内容,谈启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已经想好了,要在石头上给婆娘雕出她所有的美丽,刻出他所有的思念。
腊月里,婆娘的墓石终于造好了。谈启章等着儿子回来,就给婆娘扫墓立碑。他想好了,这一次一定要大操大办。婆娘死的时候是去年夏天,村里人除了亲戚,没回来几个人,丧事办得冷冷清清。这次立碑,谈启章准备请一班吹鼓手,放一天酒席,好好热闹一场。
村里人陆陆续续地回来,炊烟又开始在村子的上空飘荡。炊烟是村子活过来的象征。
谈启章天天巴望着儿子,早点回来给他妈把坟圆上。吃喝的东西已经预备下了,响器也已经请好了。几个老掉了牙的吹鼓手,好不容易有人请,也急着想卖力地表现表现哩。
谈启章婆娘的坟地上已经摆满了一圈打好的石料,每块石料上都雕刻着各种图案。看啊,年轻的石匠婆娘百娇千媚,艳若仙女;中年的石匠婆娘丰乳肥臀,活色生香;老年的石匠婆娘面目慈祥,温厚贤良。石匠用整整三十六块青石,把婆娘的一生都雕刻在上面。
谈启章把墓造好了,只差最后一块墓碑。他要在儿子回家之前把这块墓碑打好,到时当着全村人的面,由儿子亲手把墓碑立起来。
墓碑上的一条龙在谈启章的錾磨下,渐渐地鲜活起来。龙头上的龙须飘逸着,龙的身子翻腾着,身上的鳞甲层叠着,四只龙爪张扬着,一副錾山穿洞、腾云驾雾、势不可挡的气魄。
谈启章看着自己雕刻的錾山龙,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他给儿子打电话,让他两天后回来立碑。儿子说,他已经在路上了,让老爹放心,保证不耽误事情。
两天后,儿子回来了。儿子在家里没看到老爹,心想他一定是在墓地里忙活。他爬上山,来到那块墓地上,发现墓地上静静的,只有一只老鸹站在墓前的树技上,哇哇哇地叫个不停。
雕着穿山龙的那块大石碑还是摆在那儿,旁边放着谈石匠那把用了几十年的铁锤和几根钢錾。儿子走上前,仔细看石碑上雕刻出的那条龙。他发现老爹没有把龙眼睛雕成像鱼眼那样圆圆鼓鼓的样子,而是雕成了人的眼睛。再仔细看,眼睛下面分明有一滴硕大的泪珠。
儿子心里一惊,转身来到石匠砌出的墓室里,只见石匠穿着一套簇新的老寿衣,仰面朝天躺在墓室的中央。他用手一摸,老爹的身体已经冰凉。
透过泪光,儿子看见老爹的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选自《香溪河》 2014年夏季号,有删改)
责任编辑 陈智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