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斑

孟纯青

“以后练琴前记得先弹弹音阶，现在天儿冷了，把手弹热了再练曲子，作业就是刚才给你说的那几小条儿，注意节奏。”老师把琴谱翻得哗哗作响，突然又停住手转过头，“哎，你还没买琴吧？”

木生怔了一下，然后紧张地抬起头，眼镜在鼻梁上滑稽地挂着，“这，这个星期一定买……”

“你家里人支持你买吗？”老师从木生手里拿过吉他，用抹布轻轻擦了擦琴弦，放到琴架上。

“不……嗯，支持。”木生说完又特地强调了一遍：“都支持我买。”

“那就好，也不用买太贵的，在家里能练就行。”老师说着从沙发上拿起木生的外套，“穿好衣服，外面冷。”

木生接过来套在身上，把琴谱放进包里，推开门。“老师再见。”

“嗯，路上小心，快点回家吧。”老师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笑了笑。

木生没搭话，顺着楼梯快速跑出了单元，他怕老师再跟他提买琴的事。外面的空气很干燥，冬日独有的寒冷混沌地溶在其中，把木生的脸刺得微微有些痛。他整理一下领子，拉好外套的拉链走向公交车站。

“妈，老师让买琴。”晚饭时，木生故意把脸深深埋在饭碗里，含糊地提到。

母亲从锅里舀出一勺汤，“呼”的一下倒进瓷碗里，咋呼着说：“买买买，你就知道花钱，你也不看看那标价我要卖掉多少碗面！”

“妈。”木生突然抬起头，“我是真心喜欢。”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你也不看看你这次测验的成绩！我都不想让你学了！”母亲说完抓了抓头发，往木生的碗里夹了些菜。

“我以后想唱歌……”

“唱歌？就你？”母亲把勺子使劲在桌子上敲了敲，“你看看你们老师吧，留这么长头发半男不女的，我觉得啊，你跟他学不了好！”

“妈，你眼光能不能超前一点。”木生不耐烦地眨了眨眼，“人家那叫时尚，现在搞摇滚的都这样！”

“哟？你还跟我治气了你！”母亲说着举起了汤勺，“你看我不敲死你！”

木生把筷子“啪”的一声摔在碗上，头也不回地走进屋，身后传来母亲的抱怨：“我怎么会生了个这么不懂事的儿子……”

屋子里很黑，木生堵住耳朵坐到柔软的床上。琴谱被丢在地上，泛黄的扉页在暗中透出点点光芒。

转天木生起得很早，他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穿好衣服走下了床。

天还没完全亮，木生轻轻扭开了餐桌上的灯，灯泡挣扎着闪了几下才亮起来，照得木生的眼有些不适应。他用手遮住光，才看清了桌上母亲留的字条：

饭在厨房里，你吃时最好再热热。

母亲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有些甚至是拼音。木生想想，这些字还是他以前教母亲认的。他把字条放回了桌子上，走到窗前微微侧了侧脸。

母亲的面馆就在马路边，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其实也说不上是面馆，充其量就是个较大的牛肉面摊位。不少同学坐在马扎上有说有笑吃面条。木生看到母亲举起砂锅，把面“哗啦”一下倒进碗里，然后笑着接过面前一个中年人的钱。煤气没关，蓝色的火焰在风中骄傲地跳跃，面汤冒出的白气在空中氤氲成一团云。

母亲很辛苦，这点木生比谁都要清楚。他也想像一些励志故事里写的那样，在逆境中努力学习，最终考入名牌学校，让母亲可以把自己当做徽章一样挂在胸前。可是偏偏不如意，木生觉得自己像得了什么病一样，看见课本就犯困的病。

木生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吃早饭。厨房里很凉，木生打开电饭煲的盖儿，里面盛着半碗冰凉的小米稀饭，叫冷气全冻成了块状。木生接了些水，打开电源加热。饭本是熟的，只一会儿水便“咕咚咕咚”地热开了。木生关了电源，把饭一点点盛到碗里。

吃好饭，时间还早，木生锁好门便走去上学。路过母亲的摊位时他故意低下头，快跑了几步。因为他看到有几个同学也在母亲那里吃面。他怕母亲叫住自己，让他们看见了笑话。

到教室时，地板刚叫人拖过，透出一种湿漉漉的深色。灰尘黏着水汽飘在空中，把鼻子堵得很难受。木生捏着鼻子走到了座位前，找同学借了本昨晚的数学作业，摊开本子“哗哗哗”地抄起来。

“外面这么冷，都没心情干值日了。”面前一个戴蓝眼镜的同学说。木生听到微微抬了抬眼。

“就是，叶子又落那么多，这得扫到什么时候呀！”另一个人附和道。

木生像只鸵鸟一样深深地低下头，低到都可以闻到纸上的油墨味，结果还是——

“哎，不如让木生去吧。”蓝眼镜说。

“凭，凭什么让我去！”木生突然抬起头，“我又不是值日生！”

“哟，你还不愿意了？”蓝眼镜来了兴趣，他笑着走到了木生的课桌前，“抄作业呢？不去我就告老师。”

完了，木生心里一颤，逆来顺受的性格使得他总被蓝眼镜他们欺负。他握紧拳头，正要爆发全身的怒火，脑海里却突然浮现起一个场景。

那是入学第一天，刚上小学的他背着一只比自己都大的卡通书包，瞪着一双有神的大眼站在门口。母亲俯身轻轻地说：“好好学习，在学校别惹事。”

想到这，木生强忍愤怒，紧紧盯着蓝眼镜笑弯了的眼睛，咬咬牙走到教室后面拿了扫帚和垃圾桶。背后传来蓝眼镜幸灾乐祸的笑声：“木生这个胆小鬼，一说老师他就怕了哈哈哈……”

操场上很空旷，寒风自由地跑来跑去。木生举起扫帚费力地扫着树叶，冷气穿过校服把他的皮肤刺激得像是要僵住了。

树和风配合着，仿佛势必要在这个冬天结束前吹落树上所有的叶子。枯黄的树叶在地上铺成了一张地毯，木生打心眼儿里觉得其实不扫掉还挺好看的。

自己刚才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蓝眼镜不过是说了句看似玩笑的话，用得着这么激动吗？想不明白，木生无奈地摇了摇头，最近自己的脾气总是反复无常，许是叫母亲不给自己买琴的事给弄的。

木生正想着，结果手上没注意，扫帚把在手背上直挺挺地戳了一下，血从里面渗了出来。木生在寒风中抬起手轻轻吮了吮，咸咸的味道便在嘴里化开。

放学后，木生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去了学校旁边的一家琴房。

这间琴房不算高级，平时愿来的人本就少得可怜，但却有一个吸引着木生的地方——便是便宜。

“木生来了啊，我昨天刚换了新琴，快上去吧。”琴房的老板是位稍有些胖的中年人，见木生走进来，便笑着招呼。

木生冲他点点头，接过钥匙走上了楼。楼道里很黑，气氛静得有些怕人。木生对上手里钥匙上的号码，轻轻推开了门。

果不其然，一把崭新的棕红色吉他立在琴架上。木生从书包里抽出琴谱放在面前，随手关好门。冬日的天总是黑得特别早，木生拉了拉灯绳，一片橙黄色的光便在头顶晕开。他把吉他抱在怀里，轻轻拨了拨琴弦，一串连贯的音流了出来。

手凉，木生双手合十，冲里面哈了几口气，使劲地搓了搓。还别说这招还真管用，温度透过手心把手烘得暖暖的。

木生照老师说的，先练音阶后弹曲子，还不时拿出笔在纸上勾几笔。吉他声溶解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把光线一点点打乱。

时间在不觉间溜掉，等到木生抬头看表时，已经差不多到点了。母亲每天只给他弹一个小时的钱，使得木生总弹得十分仓促。他叹口气，只见指肚叫琴弦勒出了些许红色。

必须买琴了，否则连老师布置的作业也完成不了。木生站起身，背上书包拉灭了灯，然后把门重重地带上。只听“砰”的一声，黑暗铺满了他的双眼。他转过头，全身突然一阵冰凉，冻得像是处在寒气逼人的极地一样。

冷。

木生缩了缩脖子，昨天和母亲软磨硬泡了一晚上，母亲依然不同意自己买琴。木生躺在床上想了半天，才决定来找父亲。

木生的父母在木生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木生甚至都不记得父亲是否抱过自己。每次放学时木生独自走出校门，看到不少同学坐上他们父亲的高级轿车，木生就觉得似乎自己的爱从一开始就比别人少了一半。

父亲有很稳定的工作，过得总比木生和下岗的母亲要好。木生隐隐觉得父亲会帮他解决买琴的事。他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清秀的女人，木生见了连忙喊道：“李阿姨好……”

“木生啊！”李阿姨一见笑了起来，“外面冷，快进屋来。”

木生应着走进了屋，暖气立刻把他的身子包裹住，镜片上一片白。屋子里装饰得虽不算华丽，却也精致得令木生陶醉。瓦红色的灯罩，明亮的光线，反光的瓷地砖。木生只觉得心头充满了温馨，一股暖流冲击着他的全身。

他突然想起自己那间阴暗潮湿的房子，铺的是灰色的水泥，阳台的纱窗早已破得不成样子。每年雨多的季节，屋子里便潲满了雨，木生和母亲一人一把拖把，把水费力地往下水道里扫。若是当年跟着父亲生活，现在岂不……

“木生？你怎么来了？”父亲从厕所里走出来，把木生的想法瞬间瓦解。

回过神来，木生狠狠拧了自己大腿一把。“爸……”木生的音还没发全，李阿姨就端着水果从厨房里风风火火走过来，招呼木生说：“快来吃，还新鲜着呢。”

“谢谢李阿姨！”木生走到沙发边坐下来，沉默了半天才开口，“我想买把吉他。”

“嗯？”父亲皱了皱眉头，“要多少钱？”

“六七百吧。”木生说。

“你很喜欢吉他吗？”父亲从茶几旁拿起暖瓶，沏好茶喝了一口。

木生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他爱吉他那种如水的旋律。

“喜欢的话要不就帮帮他吧？”李阿姨插了一句嘴。

“我知道啊，可咱家现在不是在存钱换车吗？”

“噢噢，也是。”李阿姨附和道。

木生尴尬地坐在一旁，竟觉得父亲是那样的陌生。他已经融入了现在的家庭，过得闲适幸福。自己应该祝福他啊，可不知道为什么，木生的胸口像是堵了一把沙子般难受。

“木生，原谅爸爸，现在我和你李阿姨在攒钱。”

“那就是不给我买了？”木生看着父亲。

“对不起。”

木生站起身，背上书包走到了门前。推开门，呵气成霜的冷气再次打在了他的脸上。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木生顺着声源低下头，只见一个穿花棉袄的女孩抱着皮球站在门口，木生还没反应过来，李阿姨就冲上前把她抱了起来。

“看把脸冻的，下次出去玩多穿点啊。”

“妈妈，我想买一架遥控飞机。”女孩不理会李阿姨，用稚嫩的声音撒娇。

“买什么遥控飞机，那是男孩子玩的东西。”说完李阿姨捏了一下女孩的脸，女孩淘气地哭了起来。李阿姨慌了神儿，也不知怎么安慰。木生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到父亲从屋里跑过来，嘴里还着急地说着：“买……明天就买……”

楼道里的灯忽地晃了一下，木生大脑里一片空白。父亲想是也感到了什么，连忙捂住嘴。木生只感觉压抑像是海水一样从脚底一点点漫了上来，他挣脱开父亲伸向自己的手，顺着楼梯飞快地跑了下去。

原来信任这个东西，只是一厢情愿的。你把希望的光芒寄托给一个人越多，他投射给你的阴影便越巨大。

木生在学校打架了。

起因是蓝眼镜当着全班人的面说：“木生的妈妈是小吃街上卖面条的！”说完还故意大笑起来。木生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蓝眼镜的衣领，所有的情绪如同开水泡一样充到了他的嗓子眼，他一拳打了出去。

蓝眼镜的鼻子破了，瞪大了眼看着木生。木生不允许有人这样说母亲，因为他竟觉得，母亲是唯一爱他的人，他的世界里终究只有他和母亲。

放学时经过母亲的摊位，木生第一次停下来认真地注视着母亲，这才发觉她头上隐约透出的白发。

打开家门，房子里很黑。木生拉开屋里的灯，一片白从上面落下来——一把纯黑的木吉他立在床边。

木生惊讶地俯下身，吉他上别着母亲的字条——

我知道你昨天去找你爸了，妈一直没给你买是怕影响你学习，原谅妈好吗？妈妈爱你。

这些字像是爬山虎一般爬满了木生的心头，一道光线射在琴弦上，在墙壁的暗处反射出一块明晃晃的光斑。

木生闭紧眼，泪珠还是顺着眼角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