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不是“我”,是诗歌在说话
2015-01-05魏天无
小安的诗单纯明了,素朴大方,无造作扭捏之态,却极可能让初读者迷惑,诧异,甚至质疑:诗可以这样写吗?这样的诗有什么意思?
诗要有意思,最好有意义,却不问这意思、这意义是什么,指什么,又执拗地把诗的意思、意义锁定在“高大上”主题,或“励志”精神上,并以此取舍或判定诗之价值——这是人们面对诗的最初级也是最高级的反应。很少有人去反思:我们如此看诗的眼光有问题吗?
文学是对人之存在可能性的勘探;诗尤为如此。这个世界有多少种可能性,世界中的人之生存有多少种可能性,文学与诗就有多少种可能性;世界与其子民存在的可能性无以穷尽,显然,文学与诗的可能性就会不绝如缕。
我们对世界、人生、他人及其文学与诗歌有多少种刻板印象,诗人就会前赴后继,就会夜以继日,就会坚忍不拔,去捣碎它们。就像美国学者、作家苏珊·桑塔格说的,面对现有的一切,你要学会说:“但是”;或者,“或者”。前提当然是,诗人首先要敲碎自我头脑里“现有的一切”。
诗人就是那个经常告诉你“但是”以及“或者”的写作者。
诗人张执浩说,小安这组诗里有一些近乎天才的“走神”。天才这个词并无拔高之意:天才者,不过在别人熟睡之时已摸着月光上路的形单影只者。“走神”则点中了小安的诗歌特质;“走神”的人以她/他的文字让人“出神”,甚或让人有灵魂出窍之感。“出神”的还是那个人,但又好像变了一个人,变了说话的方式,语调,以至发现自己身上有了某种不一样的味道;“出神”的人看世界,觉得世界也变了,变得迷人,变得神秘,也变得豁达、开朗、幽默:东边也是蓝//西边没有//在我心里//一蓝到底//少年人 出家门//走到东走到北//有多少个少女会//抛弃羞涩//组成一支军队。“也”字在首行很突兀,让我们停留,让我们猜想。而为什么“西边没有/在我心里/一蓝到底”,你可以说它无厘头,没道理,但人不是全靠讲道理活着,还有很多东西是道理框也框不住的,尤其人在少年。他的白日梦是纯色与纯净的,是他最喜欢的纯色与纯净。他东走走西晃晃,没有目的,却有着纯净的羞涩,因为——所以——他希望少女们都能“抛弃羞涩”,集结起来,浩浩荡荡,以便让他不改本色,就这样独自游荡。
小安的诗里不是“我”在说话,是诗自己在说话;或者说,“我”在诗里所以“我”的声音成为诗的声音的一部分。诗外的那个“我”说的是日常话,常规话;诗内的“我”说的话打乱了常态,就像方言土语冲入遮天蔽日的标准语。你可以把诗自己的话叫做对日常语言的“陌生化”,其实它只不过是喜欢兴之所至的漫游,喜欢密林小径,别有洞天的世界也还是这个世界。你可以说“诗意地栖居”之地是陌生之地,其实它就扎根在这个世界,而不是飘摇于天堂;你当然也可以说,我们陌生于这些是因为我们自己缺少神游,甚至很可能忘了人还有可以神游这回事。而钻进诗里的“我”带领着诗外写诗的“我”,带着诗外看诗的我们,神游。这种感觉如果很奇妙,是因为我们忘了这其实也是我们曾经的生活常态。所以,是谁的手在桌子底下摸,又将摸到谁的手(《摸手游戏》);是谁在指挥下雨谁来指挥打雷,那个“我”有没有机会和可能把太阳指挥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是谁那么无聊捉一个男的做压寨的,无聊到最后连自己都受不了了(《江洋大盗》);谁能够形容一下凤尾竹那种疯狂的摆动,让人也像吃了春药一样受不了的摆动,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一旦开口说话,就自顾自地说下去,直到你受不了,或者,直到你恍然于生活有很多很多种可能性。
我极不愿意把小安诗里的现实叫做什么“魔幻现实”“奇异现实”——这些说辞业已成为刻板印象——我想说的是,我们就这么轻易地把我们不曾体验过的现实,甩给了另一个世界,也就甩给了我们眼中的仿佛逍遥于外太空的诗人们,还有比这更魔幻、更奇异的每天都在上演的现实吗?而诗人们自然乐得在那里落脚,盖房子,劈材生火,生儿育女;不是因为他们瞧不起我们因而自绝于我们,是因为他们深信他们的诗将会比他们活得长久,因此,他们的诗将会代他们亲身体验比他们多得多的现实。当他们阖上眼闭上嘴,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他们的诗还会继续说它们想说的:
观世音 观世音 明年我来喊你
魏天无,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研究员。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