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2015-01-05漆宇勤
漆宇勤
冷风萧瑟。枯黄的野草已经大都匍匐在地,只有几簇白茅站在黄昏中飘摇。我在细雨中再次来到这个荒坡,没有任何要做的具体事情。丈量的工作早已完成,而开垦则要等到明年开春,这个冬天,荒坡将依旧保持原先的姿态度过。我现在站在这里,实际上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土地,看看而已。
家人几乎一致反对我东拼西凑筹措资金买下这一小片土地。他们认为,这个荒坡既不临路也不平坦,同时常年干旱且不肥沃,无论是开发建设还是种植耕作,几乎都一无是处。
这些土地(部分或大部分),曾经是父亲筚路蓝缕在油茶林或者荒山中开垦出来的。我能想象他当年每天清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在茅草中艰难地一寸一寸将土地翻开,磕碎,拣出杂草的根茎扔掉。太阳升起,当时他看着身后一点点扩大的黄色土地,心情肯定很复杂也很欣慰。我甚至能想象他某一天傍晚劳作归家,路过油茶林发现被人砍伐了两棵茶树时的窃喜:挖掉这两个树蔸,加上前段时间枯死的那棵茶树的位置,又可以开垦出一块土地了,来年正好种植芝麻。
当年他是多么勤劳啊,比土里刨食的公鸡还要勤劳。白天辛苦劳作一天,赶在天黑之前或天亮之时,还得晚归早起,扛着锄头在山坡上一点点开垦出属于(其实并不真正属于,只是暂时占据了耕作的主导权利罢了)自己的八亩九亩旱土。他在这些零散的、分布在整个龙背岭各个角落的土地上种植红薯、棉花、芝麻、花生,甚至有几年还种植了麦子。但是,在他死后几年中,在这些由“生土”逐渐被耕作得成为“熟土”的地块上,耕作的人慢慢换了身影。孤儿寡母,再无力伺弄这千辛万苦从荒草乱林中“啃”出的土地。
现在,在父亲去世20多年后,我终于又将他当年开垦的土地以及周边的土地,都买了回来,并且计划继续在这些土地上种植农作物而不是建盖其他水泥建筑,甚至固执地不去考虑这些土地的实用性和实际价值。
当年父亲的拓荒开垦是一个男人对土地的爱。现在我的购买赎回同样是一个男人对土地的爱。狭隘的爱,偏执的爱,带着感情色彩不问结果的爱。
土地的范围就是一个农村汉子的疆土。他在自己的领地上决定花费多少力气,决定让土里长出什么庄稼,决定一年生活的丰饶程度。土地,这生养万物的神灵,这生养男人和父亲的神灵。太多的汗水和辛劳与此有关,太多的饥饿和欲望与此有关。
前段时间,路过回家时都要经过的一条小路时,两旁大片大片的房屋突然就消失不见了。甚至,在几台挖掘机路过之后,新的泥土堆起来,连曾经有过房子的任何痕迹都没有了。规划公示说,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即将在这里出现。一路都是砖瓦的废墟,甚至是泥土的废墟。对,泥土的废墟,我为自己发现的这个悖谬的词语而暗自高兴。一片菜地或者田地上面,堆填起更多的泥土,压实,形成一片新的凌乱的土地面貌。
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看到几栋正在拆迁的房子。这是没有借助挖掘机的一次砖瓦重构。冷风中,年轻或者年老的夫妻,在亲手将自己的房子给拆掉,将方砖一块块清理干净,码放整齐,准备在制造下一个巢穴的时候使用。这些年轻或者年老的夫妻们,若干年前,应该也是在辛劳疲惫和幸福充盈的感觉中亲手完成自己的房屋的建造吧。那个时候,对房子下面这一方土地肯定充满了神圣感和长久的安定感。现在,当他们看着自己当年一块块砌上去的方砖又重新散落在地,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很显然,房子只是配角。真正的主角是土地,房子下面可以用来修路、造湖,或者建造新的高楼的土地。尽管,房子总是与土地筋骨相连,每一块土地的背后,都有着一个人或一家人关于房子的梦想。但现在,我们不得不承认,房子不过是土地的一个附属。当年父亲开垦那么多的荒地,在满足一家四口粮食之欲的同时,是不是也有过想法,某一天可以用这荒坡上的土地来换一块临近村落适宜盖房子的平坦地块呢?那个时候,村人们换地耕作或盖房的情况很普遍,并且盖房子是大事,大家都很支持,并不会计较所交换的那一块土地是贫瘠或者肥沃,是坡地还是平地,是村中或者村尾。都在同一片土地上刨食,低头不见抬头见,同村人,都是好朋友,好邻居。
但是也有因为土地扯皮的时候。比如两户人家的自留地紧挨着,其中一户在某一个春天挖土种菜时往另一边越过了两尺。另一户肯定不依,于是吵闹。结果往往是更为蛮横的一方获胜。再比如某一个男人前年开了一片荒地,种植了两年后今年忙不过来没去耕种,荒草很快重新占领了这片土地。到了第三年,另一个男人拾掇一下,给种上了南瓜辣椒。那可不行,一场争执总是会或大或小或快或慢的发生。关于土地的争执,双方都会认真,并且邻居们参与度也很高。最后,双方各让一步:旁边不是还有一块荒地吗,赶明儿两个人都辛苦一天,将它给挖翻了,整理一下就是土地了(对,他们就是这么说的,长满茅草的荒地并不被称为土地,只有被开垦出来可以种植农作物的地块才被称为土地)。纠纷过后,大多数人都能在一两个月后重新和好,彼此和平地在相邻的土地上种植庄稼。挖红薯或种花生时遇见,依旧互问一下收成如何。
继续说土地。最近几年,因为工作的原因,看到了太多所谓高新企业位于城区围墙之内被荒草占据的数以百亩计的荒地,同时也经常接触到与土地有关的各种声音。例如,某某地方大量占用粮田盖房子啊,某某地方田地撂荒严重啊,某某地方的土地整治项目弄虚作假啊,某某地方土地确权纠纷啊。反映这些情况的,基本上都是上了一定年纪的男人。他们与土地有过相依为命的经历,对与土地有关的事情有着天生的敏感与警惕。而我能做的,无非是将他们的意见作为一种社情民意反映编报给有关的市领导而已。其实,自己很清楚,这无非是隔靴搔痒,但聊胜于无吧。当土地成为一种储备,成为一种资源,而不再是生长植物与口粮的母体,关于土地的感情,就自然不能不发生异化。
而另一方面,即使是最典型的农民,也对土地态度暧昧。要征购他的土地,那当然会据理力争甚至是以死相拼。但是当“征地”这个词语还很遥远的时候,土地的产出远远达不到汗水与劳累的付出,人们就自然而然地选择放弃和疏远。原先种植两季水稻的粮田改为一季,甚至干脆不种;原先种植蔬菜的土地改为种树,或者更多的是抛荒。只有各种各样的杂草依旧保持对土地的亲近,它们迅速填补土地上的空虚与空白。然后过了若干年之后,我们的土地部门又将这些所谓的“荒草地”进行开垦整理,整治开发出了新的“土地增量”,以此来填补建造规模宏大的厂房所占用的粮田的面积数据。有一段时间,我曾经很纳闷哪里来的这么多新增耕地来实现耕地“占补平衡”,后来多次参与对土地整治的民主监督工作才知道,原来是荒草在帮政府的忙。只是,我不知道,这些原先是耕地(在原先的原先当然也是荒地),后来被农民抛荒七八年成了荒草地的土地,现在再次被“整治”成耕地后,会不会有农民继续在这上面抛洒汗水浇灌庄稼。
对土地的复杂感情就在于此。离开了它,活不了。死守着它,富不了。也许,占有,将会成为更多的人对土地的唯一追求。只是,那种血肉相连相依为命,那种靠着土地过日子,那种热切依恋和高度珍惜的感觉,那种土地就是一个人的根、土地就是家园所在,那种抓一把故园的泥土就眼泪纵横的感觉,要再到哪里去寻找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