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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诗歌”的美学争议

2015-01-05

艺术评论 2015年9期
关键词:工人美学诗人

冷 霜

“打工诗歌”的美学争议

冷 霜

近二十年来,“打工诗歌”已逐渐成为当代诗坛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也已涌现出谢湘南、郑小琼等一批极具实力广受赞誉的优秀诗人。2013年,在深圳打工的湖北诗人郭金牛受邀参加第46届鹿特丹国际诗歌节,意味着“打工诗歌”的成绩不仅得到主流诗坛的认可,其影响也开始辐射到海外。2014年9月30日,在深圳富士康打工的年轻诗人许立志跳楼自尽,他生前的诗作经过媒体尤其是新媒体的传播,使世人真切地感知到这一庞大群体的生存境遇与内心世界,“打工诗歌”由此进入普通公众的阅读视野。当代诗歌近年来在媒体中常常被呈现为一个怪诞可笑的形象,“梨花体”“羊羔体”等事件无不折射出普通公众与当代诗歌之间的心理距离,但许立志的诗却得到相当积极的反馈,这与他的绝望自尽引发的同情有关,也与国民对社会正义的普遍关切有关,而与此同时,也可能部分地修正普通公众对当代诗歌笼统单一、不无扭曲的印象。然而,另一方面,当代诗歌在中国社会、文化中的边缘处境,使得它进入公众视野的方式必然是事件性、偶然性的,被消费之后又迅速被遗忘,在这点上,“打工诗歌”也并不会例外。

这里我想讨论“打工诗歌”在阅读接受过程中的另一层面的问题。考察“打工诗歌”的发展历程,可以发现,它作为中国当代社会转型的一份特殊的精神纪录,其现实意义得到了普遍的肯定,然而对于其美学价值,却存在着内在的争议,并且这种争议在中国当代社会、思想状况中不断深化,从美学层面逐渐进入到文化政治层面,也由此形成了对“打工诗歌”新的命名。追踪这一过程,或许有助于我们更具体地认识“打工诗歌”在当代中国文化中的独特处境与意义。

“打工诗歌”是伴随着“改革开放”之后数以亿计的农民进入城市谋生这一当代现象而出现的。作为“打工文学”的一部分,它在1990年代中国进入市场经济阶段后日益活跃,尤其是广东等南方沿海地区,1990年代中后期开始受到主流诗坛关注。2001年,民间诗报《打工诗人》在广东省惠州市创刊,“打工诗歌”“打工诗人”等命名由此确立起来。

“打工诗歌”概念的内涵,一般认为是由打工者写作的关于打工生活的生存经验、情绪、感受、思索的诗歌。不过,这一内涵在其使用中并不严格,在一些较早的“打工诗歌”选本如《中国打工诗歌精选:1985-2005》中,除了打工者的作品以外,也选入了部分并无打工经历的诗人对于打工者以及打工生活的观察、描摹、想象之作。这种状况与“打工诗歌”“打工诗人”等概念内部的含混性及引起的争议有关,比如,公司文员等非体力劳动性质的工作是否也可归入“打工”;曾经从事而后来离开一线体力劳动岗位的诗人是否仍可被称为“打工诗人”,等等,总体而言,“打工诗歌”的创作主体主要是由有着所谓“农民工”这一社会身份的群体构成的,是可以明确的事实。

“打工诗歌”的勃兴与文学界提出“底层写作”概念大致同时,相对于后者,它被视为是缺乏自我表述能力的一个特定的弱势群体的真实发声,而这一群体既是中国加速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主要的压力承受者之一,又是中国成为“世界工厂”、创造出经济增长奇迹的具体承载者,其充满见证意味的自我书写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因而它很快引起文学期刊、继而是文学批评界的重视。

2005年第3期《文艺争鸣》杂志组织刊发的“在生存中写作”评论专辑,是批评界对“打工诗歌”一次比较集中的发言。张清华、柳冬妩、蒋述卓及编者张未民等多位批评家、学者均撰文阐述了他们对“打工诗歌”的认识,其中一些论述也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而今天看来,这一专辑中的很多文章也比较清晰地呈现出这一时期批评界对“打工诗歌”的接受症候。

首先,是对“打工诗歌”的文学价值的高度肯定。如张清华在《底层生存写作与我们时代的写作伦理》中写到:“(‘打工诗歌’)给当代诗歌写作中的萎靡之气带来了一丝冲击……说他们延续了一个真正的现实主义的写作精神也许并不为过。”张未民的评价与之相近,他将“打工诗歌”的特征概括为“在生存中写作”,认为它们将“特定的生存性直接地转化为了特定的精神性”而“充满了真正的现实精神”[1]。其次,这种肯定不约而同地伴随着一种批评的话语构造。在张未民那里,“在生存中写作”与职业性作家的“在写作中生存”的状态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张清华的文章中,“打工诗歌”或“底层生存中的写作”与“无聊而充满自恋的、为‘中产阶层趣味’所复制出来的分行文字”形成对照,而在本身为“打工诗人”出身的批评家柳冬妩的长文《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关于“打工诗歌”的白皮书》中,则认为它是对“主流诗人”的“技术主义”路线的“小小的反拨与颠覆”。再次,批评家们又大多表现出对“打工诗歌”在美学价值、成绩上的犹疑、回避或保留,如张未民表示,“打工诗歌”的作者们“为了自己的‘现实精神’和‘人的精神’”,牺牲一些“美学技巧”是可以得到“文学的原谅”的。柳冬妩则提出:“‘打工诗歌’出现的真实意义并不表现在技术的创新上,其重要部分落在诗歌内容的表达和情绪的抒发上”,这样一种认识方式和态度在同一时期的批评界具有相当的普遍性。

而这种认识方式和态度中的二元性使得它对“打工诗歌”的辩护不仅无法消除读者中可能存在的疑虑,反而把它扩展了。针对这些文章中展开的话语构造,即有批评者指出它们“以二极对立的方式,通过对诗歌‘技术主义倾向’的伦理化贬抑,来伸张‘打工诗歌’、‘底层生存写作’的价值优越性”,是将“诗歌艺术问题道德化”的表现[2]。实际上,在这些文章中,“打工诗歌”与所谓“技术主义”或“中产阶层趣味”的写作之间构造的对立只是表层的对立,更深层的对立建立于“生存”“现实”“经验”与“艺术”“美学”“技巧”之间,正是后一种二元观念构造,使其既不能铸就真实的批判性,也很难对“打工诗歌”的美学价值给予有说服力的揭示。可见的争论聚焦于诗歌的伦理层面,但内在的争议却滞留于“打工诗歌”的美学评价上。原因之一在于,在这类批评中,“审美”、“技巧”等概念仍以未被觉察的方式保留着一副空洞的、不加反思的普遍性面貌,另一方面,对“打工诗歌”的美学经验所由生成的文学、历史、社会的诸种结构性因素也还缺乏深入细致的分析探讨,因此,不但无法用精准的批评语言切入、描述这些美学经验,阐明其独特性,反而很容易落入陈旧的、自相矛盾的观念窠臼中。

也是在2005年,学者刘东在为柳冬妩的“打工诗歌”研究专著《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做序时,对“打工诗歌”的语言和形式提出另一种见解,将上述问题带入到一个新的层面:“既然‘打工诗歌’的独特使命就在于——去为一个独特的受压迫群体谋求生存,那么不管它的外在形式是什么,总应当让自家兄弟们更加会心,对其他阶层显出更多的陌生性,而不是急于文化上被优势阶层所同化。只有使‘阶层意识’上升到了这一步,打工诗人们对于自身境遇的强烈关照,才不会仅止于社会学层上的身份认同,而有可能升华为一种真正的文化创造。”[3]换言之,“打工诗歌”应有一种文化和美学上的自觉,发展出自身独立的美学形态,这才构成它的文化创造力和美学价值所在,而不是用知识分子等其他阶层的美学观念、趣味来规范和“提升”自身。

这样一种自觉在这一时期的“打工诗人”中也已经出现,2005年3月,绳子、吴季等创办“工人诗歌联盟”网络论坛,两年后,又在此基础上创办了民间诗刊《工人诗歌》,在刊物的征稿启事中提出:“我们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发展自己的文化,并把这文化作为劳动者自我意识的一部分。劳动者的艺术,虽然从来处于社会和主流文化边缘,但毕竟有其传统。这个传统今天仍被漠视,甚至被我们自己所漠视。”在创刊号的卷首语中编者进一步阐述了这种“劳动者自身的文化”的性质:“这种文化及其语言必须能够适应劳动者的地位、处境、精神状态,并努力地探索前途”,较之此前的“打工诗歌”,显示出更明确的主体意识和文化立场。这在“工人诗歌”这一新的自我命名上就已体现出来,在写作者对自我身份的确认中,也包含了一种更自觉的美学追求。

尽管有此文化立场和美学追求的写作在“打工诗歌”中尚属少数,其处境可谓“三倍的边缘”,但它们的出现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日本学者尾崎文昭认为,由于后发现代化国家现代文学的“启蒙性”(自上而下的现代化)特点,大众或“底层”用它来表述自己从理论上是不可能的,使之变为可能的因素有赖于现代文学自身属性的改变和写作主体的“越界”。在他看来,“打工文学”也许很难突破既有文学语言的窠臼并创造属于自己的语言,而且,为了得到承认,更容易受到模仿现成文学语言、顺服于主流文学意识形态的诱惑[4]。证之于“打工诗歌”的实际状况,这一观察是颇有见地的。然而,“工人诗歌”的出现打破了他略显悲观的预言,也为当代文学带来了新异的因素。

近两年,批评家李云雷进一步提出了“新工人美学”的概念,认为当代文学的评价体系建立于1980年代初期,以精英化、现代主义、面向海外为主要特征(在诗歌领域以“三个崛起”所倡导的“新的美学原则”为其代表),以这样一种文学标准或“美学原则”来评价、衡量“新工人”的创作并不恰当,而“应该结合1980年代以来的‘新的美学原则’与1940—70年代的‘人民美学’,结合新工人创作的具体实践,形成一种新世纪的‘新工人美学’。”正是基于这种“新工人美学”的构想,他对“新工人诗歌”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新工人诗歌的‘崛起’,为我们带来了新的经验,新的情感,新的美学元素”,“其意义不仅仅是将底层经验带入到当代诗歌,而且也在创造着一种新的中国诗歌”,而“在这一新的崛起面前,我们有必要反思30多年来‘精英化、西方化、现代主义’的美学原则,在新的经验与新的美学元素的基础上,探索更加适合当代中国人经验与情感的诗歌评价标准,也探索一条更加民族化与大众化的中国诗歌发展道路”[5]。

显然,这些构想和评价融汇了左翼文学的话语资源,而意在将“打工诗歌”纳入到“新左翼文学”的范畴之中。置之于当代诗歌场域,由于涉及对新时期以来当代诗歌道路与成绩的总体评价,这种评价无疑具有更其强烈的争议性,然而,对于这一潜在的争议的评判,却可能已无法在文学内部完成,而必然需要连带更大的问题域来展开,正如“新工人”这一命名,也关联着一些社会学学者对这一群体的研究和思考[6]。“打工诗歌”的活跃,恰与“新左派”与“新自由主义”之争发生于同一时期,批评界对它的评价包括美学评价的变动和争议,也与这场范围更大、延续至今的争论存在着内在的联系;如何看待“打工诗歌”,与如何看待“打工仔”/“农民工”/“进城务工人员”/“(新)工人”这些不同称呼之下的同一群体,以及如何认识当代中国社会的进程与前景是分不开的。尾崎文昭的文章更以精敏的现实感,向我们提示出“打工文学”作为不同的现实力量、文化权力、书写主体所争夺和占据的“空间”的事实。

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看到,对于“打工诗歌”—“(新)工人诗歌”的美学评价,对其间隐现的歧异与争议的理解,以及对“打工诗歌”—“(新)工人诗歌”美学经验的有效阐释,都不仅关乎当代诗歌,也关乎我们对当代中国文化及其创造力的想象和辨识。而这,也向我们提出了挑战。

注释:

[1] 张未民.关于“在生存中写作”——编读札记[J].文艺争鸣.2005(3). 其主要内容以《生存性转化为精神性——关于打工诗歌的思考》转载于《文艺报》2005年6月2日。

[2] 钱文亮.伦理与诗歌伦理[J].新诗评论.2005(2);道德归罪与阶级符咒——反思近年来的诗歌批评[A].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7(6).

[3] 刘东.贱民的歌唱[J].读书.2005(12).

[4] 尾崎文昭.底层写作—打工文学—新左翼文学[J].アジア(亚洲)游学.月刊94号.中国現代文学的越境特辑.日本勉诚出版.2006.12.中译文见:http://www.eduww. com/thinker/portal.php?mod=view&aid=12498

[5] 见其《“新工人美学”的萌芽与可能性》、《新工人诗歌的“崛起”》等文。

[6] 学者吕途对这一概念的使用使其开始为较多人所知,见氏著.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M].法律出版社.2013.

冷 霜: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李松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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