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的生活
2015-01-05朱邵华
朱邵华
献给父亲:
上帝残忍地和我开了个玩笑:让我成为遗腹子;让我的母亲、我的哥哥和我,都患上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让我们母子三人无可奈何地看着时间滴滴答答地带走我们行动的自由;让我辛苦了大半生的继父遭遇车祸还要瘸着伤腿,二十年来忍着伤口不能愈合的痛苦,挺直脊梁苦苦支撑着,以避免这个家在风雨飘摇中坍塌……
但即使是这样,我也始终坚信,我到世间是享受爱来的。
只想做个好人
我性子野,那是因为打小就没人管。我父亲在我出生几个月时就死了。我爷爷说我们姓朱的原是村里大户,后来人丁凋零,反而排在了外迁来的姓郑的姓周的后面了。这话不是爷爷乱说,要不然我们村怎么叫朱家村而不叫郑家村或者周家村?我爷爷他那辈还有四个亲兄弟,可是到了我这一辈,我的堂兄弟加起来也只有四个,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爷爷说没准是我哪个老祖宗做了什么缺德事,结果报应在后辈身上。“孙子,你给我记住了,人不能做坏事,做了坏事是要断子绝孙的!”爷爷说这话时哭得那凄惨,直到现在还让我做噩梦。
父亲的模样我是没印象了,母亲的模样我也记不清楚了。我父亲死时我还在吃奶,我母亲把我一扔,改嫁到邻村去了。我不怪她,她还年轻,没理由守着孤老头和小屁孩儿辛苦一辈子。
小时候看别人家的孩子有妈妈疼,我心里很羡慕,就借口肚子饿偷偷跑去邻村找我妈,她也管我一顿饱饭,但没给我什么好脸色。她嫁过去后又有了几个孩子,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她怕对我好了我会粘上她。她爱理不理的我也就死心了,没好意思再去找她。慢慢地,也就把她的模样给忘了。
有印象的只有我爷爷一个人。农村人结婚早,别人的爷爷正当壮年,我爷爷却满脸皱巴巴的跟核桃似的,牙也掉光了,看起来比隔壁四世同堂的郑老爷子还老。我也不知爷爷到底多少岁,光听他说清朝哪年生的。听人说我爷爷结婚不迟,但光开花不结果,一直到四十多岁才得了我父亲,还难产,我父亲一条命是用我奶奶的命换来的。
我爷爷瘦得跟竹竿似的,出门的时候遇上刮大风,我都要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生怕他被大风吹走了就再没有人张罗我吃饭了。爷爷整天愁眉苦脸地捧着烟袋,咳咳地抽,然后吐一口痰在地上,一副痨病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从吃奶的孩子拉扯过来的。
我们爷孙俩老的老小的小,祖上留下来的那点田也没法种,就拿去租给别人换点钱。我记得爷爷常跟我说:“孙子,你给我记住了,长大以后,嫖、赌和大烟,这三件你碰也不要碰,那都是破落门户的缺德事,做了是要遭报应的!”
我不喜欢读书,爷爷开始时不答应,他对我说:“孙子,你好好读,将来长学问了做大官,给祖宗争脸。”我也想给祖宗挣脸面,但不知怎么的,我一坐在学堂里听先生摇头晃脑念书,就像听见蚊子嗡嗡叫,我的眼皮就直打架,头也小鸡啄米似的在桌子上“乒乒乓乓”地磕,先生不乐意,老把我抓起来打手心。那戒尺是竹板做的,“啪啪”地打在手心上,疼,我只好逃学,往山里钻。不敢回家,也不敢待村里,不然被爷爷捉到除了打一顿还要往学堂里赶,那多不划算。往大山里钻爷爷就找不着了,等到太阳下山了我才慢吞吞地回去,免不了打,免了上学堂也好。我平时还算听话,也不知怎么了就铁了心不上学,爷爷拿我没办法,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看你也就是泥腿子的命。”就不再往学堂赶我了,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山上乱跑,就让我跟人结伴上山打柴火、学做扫帚、插秧。我倒觉得做这些比认字有意思得多。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了。那天,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特别得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早上下了阵雨,后来出太阳了,天气暖融融的,有点风,风里有雨后泥土的那股腥味。
家里没有吃的,爷爷只好带我进城去买。路过赌场,看见赌场没开门,爷爷问怎么回事,赌场的人说新政府禁赌,不让开。爷爷说:“好,禁得好。”说完转身走,走着走着,就流起眼泪来。我心想,既然是好事你还伤心什么?我没吱声。快到米铺时,爷爷用手背抹了眼泪,说:“孙子,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我想爷爷今天有点糊涂了,明明是到米铺了,怎么说成“好日子到头了”?
称完米回家,爷爷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老得走不动路了,搭着我的肩膀,走三步喘一口气,走走停停,到家都过了晚饭时间。我去做饭,爷爷就坐在桌子旁边一声不响地看我,看着看着,又开始流眼泪。长这么大我头一回看见爷爷这样,看起来有点呆傻又有点疯癫,有几分像隔壁家的郑老爷子。郑老爷子早些年痴呆了,谁也不认得,看人吃东西就逮着人喊爹妈,流着口水讨吃,也不管被逮着的是大人还是孩子,更糟的是拉屎拉尿也不选地方,也不脱裤子,蹲着就拉,弄得一身又脏又臭的谁也不待见。爷爷看上去比郑家老爷子还大些年纪吧?一想到这我就心惊肉跳的。
后来爷爷就睡着了,谁知道爷爷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
记忆深处的烙印
爷爷没了,我成了孤儿了,好在我也快十二岁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上山挖竹笋、采蘑菇黑木耳、扎扫帚、摘茶叶,挑到城里走街串巷去卖。第一次卖的是扫帚,村里人都说我扎的扫帚结实耐用,可是我挑了一大挑扫帚从城东到城西绕了一大圈,一把扫帚也没有卖掉,原封不动又全都挑回头。上了渡船,船老大眼睛都瞪起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没人买,船老大问,你怎么吆喝的?我说我没喊。船老大说:“嗨,你得吆喝,不然人不知道你挑来卖的,还当你送货的。”哦,原来是要吆喝,连这都不懂就学人卖东西,臊得我脸直发烫。船老大笑了,说:“第一次吧,都是这样,以后慢慢会习惯。”看我没开张,船老大也不收我渡船费。
第二天又挑了扫帚进城,这回我不像第一天那样挑了扫帚赶路似的只管低头走,这回我在小巷子里慢吞吞地转悠。好几次我鼓足劲了想吆喝一声,可气一到喉咙口,泄了,反倒把嗓子痒痒得难受。后来有个老奶奶注意到我,问我扫帚是不是卖的,我赶紧说是,老奶奶就让我拆两把给她。她给我两毛钱买两把扫帚,我给她三把扫帚,老奶奶说:“咦,你的扫帚怎么卖这么便宜?”我光笑,没说话。有人买了,我那个激动呵,别说多给她一把,我差一点想一挑全都给她了。
老奶奶这一喊,她的邻居听见了,那些阿婆大婶小媳妇都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各自的家里出来,看我扫帚扎得又大又结实,两把顶别人的三把用,价钱却正好反过来,一挑扫帚不一会儿就卖完了,没买着的喊我明天再来,呵,我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我兴冲冲地回头,船老大看我空了挑,就对我说:“今天都卖了?是吧,做生意哪有不吆喝的。”看他那得意样我都不好意思了,没敢告诉他我其实没有吆喝。我嘿嘿笑一笑,点点头说有人喊我明天再去。船老大笑了,说:“那你明天还得去,做生意讲究实诚,货要好,信用也得好,有这两点,人以后就认准你了。”我来得早,渡船的人不多,船老大闲着,就给我讲了好些生意经,还说好些大商人就是这么白手起家的。呵,我可没敢想当什么大商人,一挑扫帚就这块儿八毛的能养活自个儿我就知足了。过了岸后,我付了双份渡船费,说把昨天欠的给补上。船老大看我心诚,也就不推让,收了。
有经验了我也敢吆喝几声了。我以为天天都能卖得完,可哪知道更多的时候还是卖不完。有一次正好遇上一当官的,看我大冬天的穿着露脚趾的破草鞋,一问知道我没爹没娘,就送我一双胶鞋穿,呵,把我高兴的,跟宝贝似的揣在怀里,一路上不知掏出来看了多少回。回到家打了水洗了几遍脚,这才小心翼翼地试鞋。可那鞋太大了,穿在我脚上跟一船似的,不好走,我就送给隔壁的郑老爷子穿了。我爷爷没了以后,郑家没少关照我,擀了面条,包了水饺,都会端一碗让我尝尝。
挑扫帚还不算费劲,柴火就不一样了,柴火是论斤卖,一百斤卖六毛钱到一块钱,具体多少钱要看柴火的干湿。不是所有的木头都可以当柴烧,一般都砍松木和杉木,材质松又含有油脂,容易砍也好烧。挑一挑柴从山里到城里,几十里路才卖几毛钱肩膀磨烂脚底起水泡,可真是不容易。那时候人小个子矮,图省事方便专门砍小树,现在想想,也是毁了林了,真是造孽。
我十五岁那年,一个在铁路打工的村民到村里替铁路工程队招收工人。他说在铁路当民工待遇不错,一日三餐有鱼有肉,食堂里由你吃,坐火车满世界跑还不用花钱。我一个人生活腻味了,早想出去外边闯荡闯荡,一看有这么好的机会,赶紧报名。
开始人家不要,说我年纪小、力气弱,去了吃不消。我就和他说:“叔,我不小了,就要十六岁了。”我本来想说十八的,但寻思万一他查起来那不就露馅了,就改口说要十六了。那会儿正月还没过去,我十五岁过了没几天,说要十六倒也不算说谎。他不信,说我顶多十三,又嫌我个子小,我说:“叔,别看我个子小,我可有力气了。”我左右看看,看见祠堂门口搁着一个石碾子,就走过去,吸口气,蹲下来,把石碾子抱起来一溜小跑到他面前放下。他点点头,捏捏我的胳膊,说:“还真有点劲呵,好吧,不过工钱得打个折。”我连忙点头。管吃管住,还可以到处去见世面,工钱少点我无所谓了。
(略有删节)
《为爱而来》中国电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