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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形求义论
——以郭沫若训诂实践为中心*

2015-01-05汪启明

郭沫若学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文字学理据造字

汪启明 郭 玲

(西南交通大学中文系,四川成都 610031)

因形求义论

——以郭沫若训诂实践为中心

汪启明 郭 玲

(西南交通大学中文系,四川成都 610031)

汉字是世界上延续时间最长且至今仍在使用的文字。印欧语系文字最大的特点是表音,汉字最突出的特点则在于他的表意性。郭沫若在他的语言文字学研究中,通过汉字形体、构件及构件之间的联系探求所记录的词的本义;从形体分析初文、孳乳字本义;通过分析汉字造字理据分析字义;追溯文字形体的发展,校正文献文本;对汉字的用字现象与意义的关系也进行了深入研究。

郭沫若;因形求义;形体构造;造字理据

一、汉字的表意性

在世界文明演进史的长河中,唯有中国汉字绵延不绝,这主要取决于两大因素。

1.历代学者薪火相传、绵延不绝的搜集、整理。随着时代的发展,汉字符号及其各个内部要素也会发生变化。有些汉字不再用了,有些汉字的某一意义不再用了;有些汉字增加了意义,有些汉字的意义发生情形各异的变迁;有时字形、字体甚至字音也异于前代。这些情况成为后人阅读前人文献的障碍,这就需要借助前人的汉字整理成果。周时有《史籀篇》,秦时有《苍颉篇》、《爰历篇》、《博学篇》。汉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新帝王莽当政时期扬雄作《训纂篇》,汉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时将作大匠李长作《元尚篇》,东汉和帝时贾鲂撰《滂喜篇》。后代则以李斯《仓颉篇》为上,扬雄《训纂篇》为中,《滂喜篇》为下,此所谓“三仓”,他们都是前人为便于识字而整理的成果。再往后,有许慎《说文解字》、顾野王《玉篇》、陆法言《切韵》、陈彭年《广韵》、梅膺祚《字汇》、张自烈《正字通》,一直到清代的《康熙字典》,等等。他们在定形、定音、定义、定序方面有着莫大的作用。这些收集文字的工具书,形、音、义代代相袭,表明了在汉语文献语言中,词汇意义的发展须以以核心意义为基础,而其核心意义则具有较强的稳固性。

2.汉字符号的表意性。汉字记录汉语,从本质上是表意的。汉字的表意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汉字形体概念意义的层级性。即每个汉字都有意义,每个汉字的构件有他的意义,每个构件的笔画同样有其意义;二是汉字的构件组成汉字规律的递归性,汉字笔画组成构件,构件组成汉字整体,基本的结构是左右、上下、内外(含半包围)、左中右、上中下、品字形六种关系;从笔画关系上看,有相离、相接、相交三种关系,其组合规律可以重复使用。至于形占一角、声占一角这样的结构,不具有典型性,但也可以重复使用。这些组合规律构成了汉字构件之间的关系意义。

汉字是表意文字体系。虽然对此有人有不同的意见,但汉字系统以表意性为其基本的和主要的特点,却是没有疑义的。形符不必说,即便是汉字声符系统“,右文说”理论也发现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表意性。从准确率上看,形符表义较之声符表音高得多。由造字法而论,汉字的结构方式主要是象形、指事、会意、形声,抓住这个特点,因形求义,既可以解释秦汉以往的小篆,也可以作为考释古文字的拐杖。在古文字考释中,这种方法又叫“偏旁分析法”。即将合体字分解为构件,然后再研究每个构件的意义。如果构件本身是合体字,就需要再行分解。一直到每个构件都是独体字为止。当然还可以再细化到独体字的每个笔画及其相互关系。

汉字形体分析的目的是为了准确释读文献内容。通过分析汉字的形体结构来解释字义,这实际上是通过词的书面形式探究词的内容,从而探索这个字所表示的词的意义。亦即人们通常所说的“以形索义”。在以单音词为主要造句单位的古代,字义和词义具有同一性。清人段玉裁论证小学形音义三者互求,提出了两个相反的序列,前人造字“义—音—形”,而后人研究文字则需要“形—音—义”。汉字是一个形音义的系统,三者密不可分。但是这个系统不是处于同一个平面,而是处于不同的层级。其表层是音和形,底层或者内核是意义。音义结合是语言中的词,而形则是联结音和义的桥梁。汉字形体是我们考察字义的唯一基础,考释文字意义从文字的形体出发,就抓住了汉字的本质特点。

从汉字的形体出发来解释汉字意义源于远古,训诂学又称为“形训”。如春秋战国时期,《左传?宣公十二年》:“夫文,止戈为武。”又《昭公元年》“于文,皿虫为蛊。”《说文》二上八部“:公,平分也。从八从厶,八犹背也,韩非曰‘背厶为公’。”等等。由于春秋战国时期各国文字错乱,秦始皇还进行了统一汉字的工作。许慎总结道“: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这深刻地反映汉字在文化传承和巩固统治这两方面的重要作用。但是汉代却出现《说文·序》所说“俗儒鄙夫”“未尝覩字例之条”,宣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于是许书专以形释义,以此反对“人用己私,是非无正,巧说邪辞,使天下学者疑”的做法。许慎的基本做法就是从形体出发解释字义。

郭沫若是一代语言文字学大家,尤其在海外期间,对古文字的研究达到基于他的研究条件当时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他从字形出发研究汉字的意义,既继承了前人文字学分析方法,又有他自己的创新。他将汉字研究与中国古代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研究相结合,相互求取,这是最突出的创新之处。但其立足点还是“因形求义”。

二、初文与本义

“初文”是文字学概念,指一个汉字的最早写法。这个概念是最初是章炳麟《文始·叙例》提出来的“:于是刺取《说文》独体,命以初文;其诸渻变及合体象形指事,与声具而形残,若同体复重者,谓之准初文。”通过初文,分析一笔一画的造字理据,从而可以探究汉字的本义。

郭沫若从“为”字的初文字形来证明当时的人民能够驯服大象,不仅考证了文字的意义,还据此说明了周代的牧畜业非常的发达这个华夏民族发展历史上的重要现象。

三、孳乳字与本义

“孳乳”的本义是派生、演变,孳乳字又叫后起字,指在初文、准初文基础上派生出来的字。通过初文可以考求字义,通过孳乳字也可以推求字义。初文和孳乳字,构成音近义通的同源字族。分析汉字孳乳字的构件,可以推知整字的意义。

1.“賏”字。《说文·贝部》“:颈饰也,从二贝。”段注:“骈贝为饰也。”又《说文·女部》“婴”字注云“,从女賏。賏,贝连也,颈饰。”从《说文》可知,“賏”是装饰品。但为什么是装饰品,需要更多证据。在《周代彝铭中的社会史观》一文中,郭沫若从“賏”的构件出发进行研究。他指出“,贝”在周初本来是一种原始的货币,所用的是海贝,学名为货贝,殷周民族的疆域离海尚远,可知贝的使用是起源于滨海民族。“贝”起初不是用为货币,而是用作装饰品“,贝”字于卜辞屡见,如:

“戊申卜×贞大有其囚贝”。(《前》五,一0,四)

“贞土方×贝”。(《前》五,一0,四)

郭沫若结合古文字来考察:

2.上古时期,战争中抓住俘虏,除了杀戮,有时还用为祭祀的牺牲。郭沫若举出两个例子:

(《前》八,一二,六)

郭沫若分析道:

四、造字理据与本义

汉字是自源型文字,他和他的构件与客观外界事物存在各种联系。这些联系,有具体的事物,也有抽象的事理。所谓造字理据,指的是古人创制汉字时,为什么用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符号和结构组织来表示一个字的意义。古人造字时“,近取诸身,远取诸物”,都以客观事物作为造字的基础。但由于后来汉字的形体发生隶变,整字、一级构件、二级构件都走上了符号化道路,求取汉字的造字理据就变得十分困难。但如果能推寻古人造字理据,可以更好地理解汉字的本义。郭沫若在他的语言文字学研究中,不仅从字形推求字义,还能够考察、运用汉字的造字理据来正确理论汉字的意义。

1.“贝”和“物”的造字理据。古代的原始货币是用介类的,我国货币的历史是由真贝而珧贝而骨贝而铜贝(所谓蚁鼻钱),而成为以后的铅刀铁钱等,所以凡是关于财货的字汇都从“贝”,这是古代的孑遗。但贝的多量产生在甚么地方呢?不消说是在滨海的地方。因所用之贝乃海贝,学名为“货贝”,我们可以想见,货币的发明是由于渔猎民族。渔猎民族所富有的是鱼类和野物,但所缺少的是甚么呢?当然是牧畜民族的牛、牛奶、牛皮、牛身上所有的一切有用物品。于是乎牛便成为一切物的代表,所以“物”字是从“牛”。单是从文字学上看来,我们也可以断定交易是起于渔猎向牧畜推移的时代了。物字从牛因其少,贝字象形因其滨海,郭沫若造字理据而推想当时的时代变迁,将文字学研究的功用发挥到极致。

“口辰贞:其求之于祖丁母妣己。”(《殷虚书契后编》上二十六页六片)

3.“彝”的造字理据。从文字形体不仅可以考释字义,还可以从中了解古代的习俗。古之大事,祭祀、战争二端。从甲骨文看,祭祀所用的牺牲,有牛羊豕犬马等,有没有鸡呢?郭沫若通过文字的形体进行了研究,认为“用鸡的痕迹在‘彝’字中可以看出‘,彝’字在古金文及卜辞均作二手奉鸡的形式。鸡在六畜中应是最先为人所畜用之物,故祭器通用的‘彝’字竟为鸡所专用,也就是最初用的牺牲是鸡的表现。”用鸡作牺牲,反映了生产的发展状况与习俗,这是一种文化理据。

4.“坐”和“牧”的造字理据。郭氏谓:“当时牧畜已有用奴隶担任的痕迹。”他举出《藏龟之余》第二页《(戬》三三,一五同)中“戊戌卜大占奴”和“癸巳卜令牧坐”两辞,指出:

“坐”字原文像二人相向而坐,张口而言,应即坐讼、坐狱之坐。二事相隔仅六日,且同在一片,一条言“牧”,一条言“奴”,二者应系同样的性质。牧在春秋成为最下等的奴隶,所谓“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舆,舆臣隶,隶巨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左传》昭七年,楚无宇语。)在殷代虽不必如此过甚,但用奴民牧畜是有存在的可能性的。“坐”字本义是二人相向而言,造了字与讼事有关;郭沫若从辞例看出“牧”为“奴”义,这也是分析造字的文化理据。

由于造字时代非常长,古人造字并不是一时、一人所造,则造字理据也不遵循一定的规范。郭沫若指出:

我们第一要知道现在的经文决不是古代的原文,这在中国文字中是经过几次翻译的。后人用自己惯用的文字去翻译古文,也就如我们用本国的文字去翻译外国文一样,多少是不能完全一致。譬如匕字原始人多用石器或者贝壳,后人多用土器,此处便不知是那一种。又譬如鼎也可以土,可以金,照“鼎玉铉”《(鼎》上九)一句来说,那或许是土器,假如是金,以玉为耳环一定是不能支持的。簋蕝于古彝中均为金器,而后人文字从竹。

从文字的初文形体探求古人的造字理据,并与初民的文化观念结合,并由此而求取汉字的本义,是郭沫若研究汉字字义产生、发展的一个重要手段。

五、用字与字义

汉字在前人搜集整理成果中属于静态,而在古代文献的实际运用中则处于动态。郭沫若对此也有涉及,例如他往往指出文献中的同源字、古今字和异体字。

1.《王令明公尊》:

避讳是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也是一种特殊的用字现象。郭沫若有时通过文字字形来校正误字,以求正确地理解文献意义。例如《汉书·艺文志》儒家有“《漆雕子》十三篇”,班固注“孔子弟子漆雕启后”,郭沫若指出“启即是开,因避汉景帝讳而改。后乃衍文。盖启字原作启,与后字形近。抄书者于字旁注以启字,及启刊入正文,而启则误认为后,更转为后也。”

六、字形演变与文献校勘

汉字字体有不同的发展阶段,经历了甲、金、篆、隶、楷、草、行等;古代典籍又以手抄为主,在这样的背景下,文献文字往往会因手民之误或抄手的个人风格出现文献文字的错、讹、脱、倒等。郭沫若常常用汉字字体的变化来还原文献用字的本来面目。如:

3.《管子·侈靡篇》:“市尘之所及二依其本。”郭沫若亦认为“及”应该是“得”之误,二字草书形近。言移商入国使市尘所入有所增益,至二倍其本来之所入也。

4.《管子·君臣上篇》:“能象其道于国家。”尹知章注“:象,法也,稠能本道而立法。”郭沫若不同意尹氏的观点,认为尹《注》颇迂回,“象”应该是“为”字之误,古文“为”字从爪象,所以讹为“象”。

5.《管子·霸形篇》:“寡人不爱封侯之君焉。”猪饲彦博和戴望认为“君”当为“赏”的误字,安井衡和于省吾认为不误。郭沫若认为猪饲与戴望所说是正确的。原文当作“尚”,假借为“赏”。“校书者不解‘尚’字义,故以形近之‘君’字易之耳。‘君’与‘尚’,古文形近。”

这两个例子,“象”与“为”,“君”与“尚”,都是古文字形体相近而误。无论其原因是有心之误还是无心之误,都可以通过古文字形比较和形体的识读,找出正确的本字,然后方能求得正确的意义。

七、结语

汉字是记录汉语的,如何从汉字形体出发来研究汉语词汇的意义,是从古到今的学人都十分重视的重要问题。郭沫若作为一代语言文字学大家,根据汉字的构形、汉字的用字、汉字的发展规律来研究汉语文献语言的意义,其目的还是为了正确地理解古代文献。尤其是在他考释古文字的过程中,大量使用“因形求义”的方法,结合对古代历史的研究,形义结合,较好地解决了文献意义理解。为我们今天的汉语言文字学研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参考。

(责任编辑:王锦厚)

注释:

①段玉裁说“:古人之制字,有义而后有音,有音而后有形;学者之考字,因形以得音,因音以得其义。”(《广雅疏证·序》),中华书局,1983年,1页。

②江淑惠《郭沫若之金石文字学研究》,华正书局,1992年5月,63-67页有不同的看法,并对各家不同观点有详说,可参看。本文不对其做详细的讨论。

[1]周璐.郭沫若海外十年语言文字学研究述略[J].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10(1).

[2]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释祖妣[A].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一卷[M].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

[3]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A].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4]郭沫若.十批判书[A].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5]郭沫若.管子集校[A].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八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H028

:A

:1003-7225(2015)03-0062-06

*本文是四川省重点社科研究基地郭沫若研究中心2006年重点项目“郭沫若语言文字学方法论稿”(编号:GY2006Z04)的部分成果。

2015-07-22

汪启明,男,教授,编审,博士生导师,现就职于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字学、古籍整理与出版、编辑出版学;郭玲,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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