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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着我的西坡洼

2015-01-04程耀东

文学港 2014年6期
关键词:西坡灯盏院落

程耀东

最近一次回到西坡洼,是在一个温暖的春日。

车窗之外,熟悉的路途、经年的树木和没有了人影的院落,都散发着一种陈旧的味道。唯有草木的气息馥郁着淡淡的馨香,正在努力地追赶着春的长途。这是我最为熟悉的土地,也是我铭刻终生的土地。下一个年份,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在我日益枯萎的文字里,写满忧虑和忐忑。这是我时隔三年后,第一次面对西坡洼内心最为真实的写照,以至于,在最近一些日子,几乎每个黑夜的梦境里都会回到西坡洼。

通往西坡洼的路我并不陌生,路较以前宽了,而且铺上了沙石。上到山顶,最先能见到的一块土地是属于我们家的。我能清楚地记得,在这块土地上曾生长过豌豆、胡麻、麦子、糜子和洋芋。胡麻花开的季节,淡蓝色的花儿在微风里一起一伏,没有海浪般壮阔,却涂抹着村庄固有的色彩;麦子进入黄金一片的浓烈,麦香的芬芳引领着我的脚步,疲惫的身体与饱满的粮食在土地之上相互考验着对方的耐力;一场缠绵的秋雨终于结束,那些饥饿的麻雀会迫不及待地踩在沉甸甸的糜穗上,插在地里的假人儿,只能望而却步;埋在黑暗里的洋芋,终于见到了天日,在铁器的帮助下,它们——白嫩而性感地裸露着自己的身体,张扬着与众不同的个性……如今,正是春天,本该属于这块土地上的粮食被一些寸长的野草代替,我留在土地上的脚印也在时间的辙迹里一点一点被掩埋。

一些高大的榆树、杨树在灿烂的阳光下已泛出绿尘,没有了人的修剪,肆意乱长的枝条攀爬在房顶,就连瓦缝里也有了绿色。我在寂静的院落周围行走,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小树如今已经参天,之前,栽树时的激情现在已荡然无存。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放在今天的西坡洼,已经失去了原始的意义。有谁还会来此地乘凉?

依然记得那两棵花椒树被栽在门外的情形。山上气温低,怕被冻死,用了草绳缠绕在树干上,清晨脱掉,夜晚穿上,无微不至地关照,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而现在,长在这里的只有干枝与枯叶。顺手折了一小截,咀嚼时,麻味儿竟然尚存,而之后的时间这种味道一直被我记得,我知道,这是来自村庄的味道,来自院落的味道,来自自己亲手种植的味道。

伫立在村庄里的那些院落,出进的大门,几乎都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锁着。搁置在院子里的犁铧安然地躺着,这样的时光,它们本应该奔跑在酥软的土地里,下岗之后的失落,唯有这些不会说话农具才能感知到,而作为曾经使用过它们的我,再一次面对它们时,有一种负疚和羞愧。是啊,我们抛弃了土地、遗弃了院落、摒弃了农具,我们离开了安静而恬淡的村庄,在城市的噪杂里又一次次地回味和回忆着村庄。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环境,才能满足欲望长途上的诉说。

的确记不清楚有多少稚嫩的童年往事在这里发生,有多少曾经青春的梦想从这里起步,有多少曾经熟悉的面孔在日渐苍老里渐次模糊……生命中多少个第一次是从这里开始,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生命中被遗弃的村庄将终生铭记。

依然记着村庄里那些很有意思的地理坐标。墩墩梁、杏树洼、大路洼、小窖梁、喇嘛殿、灯盏台、大弯里、南头路、大沟、西沟、井壕……童年的每一个寒暑假我总会和这些地名如期而遇。

现在回想起来,在这些地名所承载的土地里,都曾有过我的脚印、身影和声音。

大弯里在西坡洼的最北面,地形很像一个用来簸粮食的簸箕,三面环山,一面临沟。大弯里靠北面的山洼里,埋着两个年轻时被水淹死的人,这两个人的面孔我依稀还能记得,因此,就很害怕去大弯里干活儿。因为距离家远,犁地时起得很早,大概四点多就得起来,套上牛,拉着犁,在悄静的小路上缓慢地行走。夜色沉重,心情自然也很沉重,越是靠近大弯里,越是害怕。总觉得那两个死去的人站在山洼上张望,等待熟悉的人出现,来和他们俩说说话,说说村庄里的一些人和事。越是这样想,就越不敢靠近,只好和牛一起站下来,等,等后面来的人,然后一同前往。等上一会儿,不见后面有人,于是,自己就给自己壮胆,在夜色里唱上几句那时候流行的歌曲。比如《牡丹之歌》《骏马奔驰保边疆》等等。歌声在山坳里回荡,吆喝牛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旋,于是,雄赳赳地向大弯里挺进。犁上两个来回,曙光初现,再向北面的山洼里看上一眼,两座黄土包在我的视线里渐次清晰,而那两个人的影子也似乎就在我的眼前,于是,迅速将目光移开,继续执着于牛的迟缓和土地的温暖。

灯盏台,听听这个名字,你就知道它的地貌了。属于我家的那块地就定格在灯芯的位置。那一年,无限丰沛的雨水在西海固的天空肆无忌惮地飘落,大地上的粮食在欢快中拓展着属于自己的空间。一种叫谷子的中国最古老的粮食作物,在西坡洼一个叫灯盏台的地方张扬着生命的自豪。高大、饱满、沉甸甸、密密匝匝……这些词语被安放在这里,也无法描述灯盏台上生长的谷子所赋予我们家当时的景致。锋利的镰刀与高挑的谷秆接触的那个瞬间,一种清脆的响声让你顿时产生享受和快感,收割那样的粮食,疲惫和劳顿似乎不曾存在。多少年以后,父亲总会给他的亲朋好友们炫耀那块地里生长的谷子。在我以后的生活路途中,但凡喝起小米稀饭,就会想起一个叫灯盏台的地方,就会想起那块土地上震撼心灵的谷子的长势来。

土地的价值由粮食来呈现。而现在,西坡洼这些我无比熟悉的地名在我以及我的父辈们远离的视线里,已经被荒草覆盖。

接下来就是一些人的离去和离开。

我喜欢立秋之后的天气。阴雨的缠绵不断使西坡洼的人们暂时忘却了夏日里的忙碌和疲劳,把所有的睡眠都存放在了自家温暖的炕头上。也就是在那一年的秋天行将结束的时候,曾经为西坡洼的繁荣“开疆拓土”的几个老人相继被西坡洼的黄土收藏了。我不爱说话的爷爷、倔强的三爷、当过国军的王新贵、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蔺登发、儿子死于朝鲜战场的柳瞎子、总是喜欢说古道今的卢占城老汉……这些老人,这些早年间为一寸土地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甚至一生不相往来的老人,当他们的棺木被后人抬起的那个瞬间,当他们的身体走进黑暗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要为一寸土地再去争执……如果,他们现在尚且活着,看见大片的土地荒撂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会是怎样的感叹?

离去是因为生老病死,自然之法则。选择离开是因为厌倦了西坡洼的闭塞、贫穷、苦难、是非和没有任何希望的前景与光阴。

最先离开西坡洼的是那些被称之为右派、地主、反革命的人家,当然也包括那些知青。他们的到来,原本就是迫不得已,离开当然也是意料之中的。西坡洼只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站点,一个值得或不值得回忆和惦念的地名。而真正意义上最先离开西坡洼的是我的一个家门堂叔。他离开的时候,也是一个下雨的秋日。时断时续的雨水落在一家大小的身上、被褥上、粮食上……离开的那一刻,我敢断定他们带着悲怆的情绪和毅然决然的坚定。走出村口,再次回头,村庄已经迷蒙在遥远和模糊的视线里。多年之后,我来到贺兰山下,在他已经很殷实的新家里和我的这个叔父谈起离开西坡洼时的感受,他只是泛泛地说,有一个词叫故土难离,但也好离。

难离还是好离,只有离开的人才有权利说这样的话。

一片土地,有过炊烟,有过火焰,有过人声,有过庄稼,有过院落,有过坟冢,便成了故乡。

西坡洼里仅剩的七口人,一心一意地固守着村庄,坚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文化。当我在这个清明节的日子里再一次走进西坡洼的时候,我看见这些没有离开的人家,韭菜、白葱、辣子、蒜苗在门前的小园子里稚嫩地长着,风从它们的肌肤上吹过,清新、生命、鲜活使我陡然回想起自己曾经在这里的生活。那时候,我们的声音从清晨响彻到黄昏,最后被黑夜湮没。多年来,我一直坚持以文字的形式贩卖着我的村庄,通过文字,让生活在西坡洼里的人们有意无意地阅读着属于我们共同的村庄。文字还在继续,我却陡然转身离开了西坡洼。当我的文字趋于枯萎的时候,再次回到西坡洼,他们已经离开很多年。在这很多年里,他们蜂子一样寻求用来过冬的蜂巢,而我只好带着感伤重新回到城市的屋檐下,在繁复的灯火里怀念西坡洼的过往和现在,大胆地想象她的将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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