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
2015-01-04于怀岸
于怀岸
Dear,你在哪儿?我开车接你来红堡。这是她第二次给我打电话,跟第一次通话时一样,语气柔和、温婉,还有一点与她年龄和身份不相符的娇嗔——Dear,当我听到从她口里嘣出白话“宝贝”这个词的发音时,心里顿时一阵肉麻,身上不由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它让我有点恶心自己的感觉,很强烈。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与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时说的“你准备好了吗,我可以来接你吗”相比,这一次的语气是命令的,不容推辞。她当然可以用这种语气,因为我们是有契约的——虽然只是口头协议,但有金钱关系在其中。她是主顾,我是仆人。按商业用语来说,她是我的上帝,我是她的臣民。挂了电话,我进卫生间去冲凉,冲完凉穿衣服时,还往腋窝里喷酒了一点香奈尔男士运动古龙水。然后我匆匆地下楼去等她。
八点过一刻,夜色完全笼罩下来,她的车来到了我住所不远的一株老榕树下面,看着她调好车头后,我快步钻进那辆黑色本田副驾驶座上。我们往红堡驶去。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只让我叫她红姐。她说小城的人都是这样叫她的。她今年四十五岁,我跟她说她最多只能看到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我说的是实话,没有恭维她。她确实显得年轻,虽然算不上很漂亮,但模样绝对对得起观众,她像一般中年妇女一样,有点发福,但不臃肿。这里是广东,是中国的最南方,这里的人在网络上被外省人骂得最狠的一句话是:你们还没从猴子进化好呢。男人女人大多是高颧骨,深眼窝,尖下巴,只要身材细一点,头发长一点的就是靓女,真正的美女就像珍稀动物一样地稀少。她南人北相,有一张银盘似的大脸,五官端正,清秀,皮肤也细腻、白皙,年轻时肯定是个迷倒一大片的大美女吧,既使现在,也还算风韵犹存。我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工作、职务。这是行规,顾主不主动透露,我们绝不打听。但有些信息,不需要刻意去打听,它会主动传递过来。关于红姐,听同事们说早在两三年前,她就是我们满天星温泉休闲山庄的常客。在我不认识她之前,就有很多男女应侍生对我传达过她的一些信息,譬如她出手阔绰,譬如她豪爽、霸气,譬如她的神秘,等等,但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身份和底细,包括我们经理。有人传说她是某某公司的董事长,家产上亿,也有人说他是个旷世怨妇,被做房地产老板的老公抛弃了,只不过分得了他老公的百分之十的家产,但也够她三辈子吃喝玩乐花不玩了,还有说人他是省里某位大员的太太,那位大官到京城履新去了,却没有带上她。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我估计在我们满天星,可能只有老板一个人知道红姐的底细,但我不可能接触到我们的老板,因为他比红姐更神秘,听人说满天星开业五年来,他不仅从未在员工们面前现过身,也没有在副总经理面前现过身。他从来就是电话指示总经理,遥控管理整个山庄。
我就是老板遥控指挥让郑经理通知我跟红姐搭上生意的。她自己亲自驾车来山庄后面的农民屋接我去红堡。那是我第一次去红堡,就在七天前,是个周六晚上,八点过一刻动身,九点二十分到达红堡。一小时零五分钟的车程。那天是我到红堡上班的第二十四天。我们老家的谚语:人逢二十四或者三十六,不死脱层皮,意思是凡是逢二十四和三十六,譬如二十四岁三十六岁,譬如排到二十四号三十六号,譬如坐到二十四座三十六座,都不是好事。但我从不信这个邪,那晚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好事,我跟红姐谈得很愉快,我们喝完了她亲手煮的一壶巴西咖啡,然后及锋而试,验货,然后她满意无比,然后口头协议,最后答成一致。协议为我每周给她送一次货,时间是每周的晚上八点过一刻起程去红堡——我每天要上十四到十六个小时的班,只有周六和周日休息,期限不限,直至她对货的质量不满意为止。两个小时后,我拿了到两千元货款,拎着她送的我两条烟,一条中华,另一条和烟,自己走了一公里的路,到一个街口打的,花了八十元块钱的费回住处。那晚我的心里很高兴。为什么不高兴呢?我每月有四天休假,可以另赚八千大洋,比我打工的薪水高出了整整一倍。
满山星娱乐休闲山庄在小城东郊的山洼里,我租住的房子离上班的地方有点远,是一处很僻静的农民房,骑单车上班最少要十分钟,到小城城区开车约有二十五分钟左右路程。但红堡在城南,红姐来接我后,车子不要穿过城区,离城区三公里处有一条环城路,直接就从那往城南过去,到达红堡要经过一座很大也很壮观的大桥——索拉桥。灯火辉煌,车驶得太快,我看不到下面是蓝色的海湾还是乳白色的河流。
又是九点二十分到达红堡,跟上次一样,不差一分钟。红姐把车绕过红堡,径直开到后面的车库里,我们从车库下车,从后门进屋。一进屋就是一间大客厅,铺着图案复杂的波斯地毯,正中央一具巨大的非洲红木根雕茶几被四张意大利真皮大沙发圈绕着。我知道,光这个茶几的价钱,就够在这座小城里修建一幢别墅了,要是算上屋里的其它东西,沙发,柜子、字画,古董,光客厅的东西折成人民币,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了。我不知道红姐咋会这么有钱,我想以我现在挣钱的速度,到四百三十岁时也挣不来像红堡这样大的家产。
今天有些累了,红姐把风衣挂在衣架上说,我先去冲凉了,等下你去那边的浴室也冲一下吧。广东人把洗澡都叫冲凉,我知道红姐说她去冲凉是去她主卧的浴缸里泡牛奶浴,而对我说的冲凉是去另一个浴室里淋浴。
我说,我刚冲完凉就出门了。
她已经前到一楼主卧的浴室门口了,转身说,再冲一次吧,这座城市到处灰扑扑的,满身灰尘。
我尴尬地说,那是那是。我往另一个浴室走去。这个浴室里只有淋浴,但所有的洗浴用品都有,洗发液、沐浴露、香水,浴帽、浴袍,一应俱全。都是男士用品。全部崭新的,封在一个个塑料袋里,上周六我在这里用过的那些用品,都被她清除出去了。她更换了这些东西,看来是准备跟我把生意长久地做下去。
我裹着浴袍出来时,看到主卧里的门是开着的,但浴室的门关着,里面没有水声,红姐还在泡澡。我回到客厅里,慢慢地踱步,欣赏墙上的画作。这是一个不下六七十平米的大客厅,除了大沙发,红木茶几,四角还摆放了一些高达一人的青花瓷瓶。客厅的最里面,靠近我们刚才进来的后门的地方,是一个开口很宽的螺旋型的楼梯口,能看到敞口处那一截铁艺扶栏。我知道红堡一共是三屋楼,我来了两次,还从没上过二楼,也没见红姐上去过。我才二十五岁,岁月还没有消蚀掉那一颗好奇的心,于是我往楼梯上走去。
楼梯边有壁灯,我很快就走到了二楼。二楼的三个房都锁着,我旋了一下门把手,拧不开。最里面的一间房门外靠墙的地方,有一个拐角处,我走过去,看到有一个小铁门。铁门上了一把巨大的铁锁。透过铁门的栅栏,可以看到一级级台阶,那是通往三楼的楼梯。里面黑漆漆的。我看到铁门里面约两尺远的的墙壁上有壁灯开关,可能是三楼楼梯壁灯的开关,我从铁棚栏里伸手进去,试了几下,够不着。这时,听到红姐叫我的声音,于是我就快步下楼了。到一楼主卧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了。一丝不挂地摊开了她的身体。脱光了的红姐跟穿着衣服的红姐判若两人,此时摊在床上的这个女人就是堆白晃晃的肉,她肥硕,丑陋不堪,到处都是鼓起的肉包和陷下去的肉缝。一股罪恶感从我的心里升起。床头开着两盏橘红色的台灯,整个房间即暖昧又虚幻。更虚幻的是我自己,从脱光自己到做活塞运动,我都觉得自己像银幕上的一部机器,模糊而又机械,又觉得自己是一只进入迷宫拼命奔跑寻找出口的小兽,在红姐怪诞的呻吟和恐怖尖叫声中东逃西蹿,拼命突围。
红姐精疲力竭,喃喃而语:
Dear,你真厉害,小小年纪哪里练来这一身好武艺的?
Dear,我不准你走,今晚陪姐过夜,我再加你一千块钱。
我留了下来。为了多赚一千块钱。
天亮时,我醒来,感觉身上有重物压着,动弹不得,一睁开眼,看到红姐骑在我身上,她双手叉开,使劲地抚着我的脖子和前胸,嘴里喃喃自语:我掐死你,我的Dear。我使劲仰坐起来,看到红姐面目狰狞,两眼凶光,她反复嘟哝着,我要杀了你,你们这些臭男人。我要杀了你!
我知道有些富婆有变态心理,要不然做我们这一行就不会这么赚钱了,但心里还是有点惊骇,我拚命地挣扎,想仰坐起来。
这时,红姐像到了高潮,大声地呻吟起来,她的脸色绯红,眼光迷离,一副享受、陶醉的样子。
现在该说说我自己了。我叫马小锋,今年二十五岁,陕西陕北人。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个男妓。用这座南方小城人的话说,我是一只鸭子。没错,我就是一只鸭子。从一周前那晚去了红堡后,我就是一只鸭子了。但以前我不是。真的不是。以前我是广州市内的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再以前我是名大学生,再再以前我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公子哥儿。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现在我就是一只鸭子。我出身于陕北的一个县城,在祖国的大西北生活了十九年,高考考上广州的一所二本大学。从大二那年起,我就再没回过家了。我没有家了。那年我的父亲,一位正县级领导被双规了,然后查出了他在陕北以及省城西安有十六处房产,十七个情人。他被判了无期徒刑。就在宣判父亲的那天,母亲在家里上吊自杀。她做得很决绝。父亲的宣判和母亲的自杀我当时都不知道,那时是假期,我跟同学去了西藏,母亲没法联系到我,也许是没想到联系我。等我回到陕北时,母亲已经火化了。表哥给了我一张母亲留下遗嘱:锋儿,我往你的卡上打了家里仅有的三万块钱,省着用,一直要用到你毕业。记住,不要回西北了,我们家的脸都让你爸丢尽了,毕业后在没有人认识你的南方或北方找个生活和工作吧。于是我就再没回过陕北了。说实话,我以前挺恨我爸的,他不仅害了我母亲的生命,也毁我的生活。但自从上周六进了红堡,跟红姐上床后,我就不怨我爸了。是个男人,就没有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的。在这点上,我突然理解他了。但是我还是气愤他的愚蠢,据说他腐败和腐化的证据,被举报人查得清清楚楚,每一处房产所在的城市和门牌、每一个情人的姓名和长相都被拍摄了照片和视频。这个前官员,我的老爸,不仅像动物一样贪婪,他还像动物一样愚蠢!
大学毕业后我在离这座小城二百里的广州工作了一年半,头一年在一家物流公司做管理,月薪一千五,后来跳槽到一家旅游公司,做内刊,工作很轻松,月薪也只有两千。半年后我就辞职,来到这座小城了。那年年底,我们那个旅游公司的年会在这个满天星温泉休闲山庄开的,我作为会务人员之一,先一天赶过来安排会务。晚上山庄郑经理请我们宵夜——他说是受山庄老板的委托请我们的,还有两个服务生也在,大家边吃边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他们山庄员工的薪水上了,郑经理是说他们山庄一般的服务生最低月工资不低于四千。这个我信。这座小城被称为这个广州的后花园,离广州不到两个小时车程,温泉山庄的客人每天都满当当的。效益好,员工的工资自然就高。我开玩笑跟郑经理说我到你们这里来打工算了,比我们公司工资高出一倍呢。不想郑经理马上就说,兄弟若是肯来,我保证你底薪不少于四千,至于外快嘛,郑经理还没说完,另一个服务生抢过去说,像马哥这样长相的靓仔,又是大学生,每月收入肯定少不了八千的。说完他还暧昧地对我一笑。当时当然是说笑的,过了就过了,我回广州就忘记了这事。半月后,郑经理半夜里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过不过去。他说山庄有几个外地靓仔年底要辞职,他正缺人手呢,你要想来,过完年,正月初几就可以来。他一再给我保证第一个月的底薪不少于四千,以后逐月递增。当时我正跟女友蓝青睡在床上,我们的通话蓝青都听到了。我跟郑经理说话时,她一个劲地摇我的膀子,说哪里哪里,有四千的底薪,干嘛不答应,我替你答应下来了。于是她冲着手机的显示屏对着郑经理喊话,就这么定了,他来!
我就这样被蓝青一句话打发到了满天星温泉山庄,她则继续留在广州,当一所城中村小学的音乐老师。
蓝青是我大三那年认识的同校师妹。她比我低一届,是音乐系的。她是我的陕北老乡,我们可能是全校八千多师生中仅有的两个陕北人。我是最西边靠近宁夏的那个县的,她在最东边靠近内蒙的那个县。蓝青是个农村姑娘,她的家人都是农民。我大三那年才认识她,一年后开始正式恋爱。她只知道我父母双亡,一直靠舅舅和姨妈资助念的书(我一直骗着她),只知道我不想回家乡,只想留在南方。而她也是,她自从来到南方后,就不愿意回西北了。她说她受不了西北寒冷的冬天,受不了西北干燥的气候,更受不了西北漫天的黄沙和萧瑟的风景。她热爱南方温暖的四季,四季里的满目青翠,热爱大海的碧波万倾,碧波上的点点白帆。蓝青不喜欢城市,她喜欢大海,她的梦想就是在南方的海边修一栋小小的木屋,屋前种一排椰树,树下摆张躺椅,看风起云涌,观浪起潮落。蓝青不喜欢城市,特别是大城市,蓝青在广州上了好几年学,她基本上就呆在校园里,除了火车站,她连最繁华的北京路和最世俗的上下九都没逛过一次。蓝青批评大城市最有力的一句话是:连颗星星都看不到的地方,适合人类居住吗?大三那年蓝青跟着老师和一帮同学去了一次两百里外的大屿岛考察,她被那里的海水、沙滩、蓝天、青草和树木迷住了,回来后她就一次一次地给我描述大屿岛的美景,说要是在那里能建个小房子,那将是多么地惬意。我开玩笑说蓝青这是未老先衰的征兆,说她年纪轻轻的就想着颐养天年了。蓝青反唇想讥,说你想慢性自杀,随便你呀。呆在这个PM2.5天天爆表的城市里,怕是没有天年可养喽!
蓝青为什么那么地排拆都市,为什么她年纪轻轻地就想着颐养天年呢?我没有多问她。但我爱蓝青,不仅仅是她长得漂亮,而是因为她是在我最痛苦最彷徨的时候成为我的女朋友的,更是在我一个人孤苦零丁身无半文时她选择了我,而且一直没有嫌弃我,跟着我住城中村十来平米的出租房,无怨无悔。我一直在想,无论我今后如何时来运转,发了多大的财,我都不会抛弃蓝青。我还想,我一定要努力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给蓝青在海边修一座漂亮的别墅,就修建在她梦寐以求的大屿岛上。
自我们同居的一年多时间来,蓝青晚上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画画。她是学音乐专业的,说实在的,她的画并不怎么样,画布上绿一块蓝一片青一块白一块的颜料涂抹得毫不均匀,但每一张画里都有蓝天白云青草树木、洁白的海浪、银色的沙滩和褐色的礁石,更远处则是隐约的房子。每张画,蓝青都在下面题上:我们的城堡。
在海边拥有一幢房子是蓝青一生的梦想,也成了我工作的动力。我爱蓝青,我就有责任和义务让心爱的人搬进她梦想中的城堡。
我要奋斗。
第二天,从红堡出来时,我才看清红堡的庐山真面目,也才知道此刻自己正置身于蓝青的梦幻之地——大屿岛上。此时是上午八点多。刚出红堡,我就望见了不远处涌动着一排排白色的翻滚着的海浪,在浪花冲涮的一块大大的褐色的礁石上,立着一块高高的巨幅广告牌:大屿岛银色海滩欢迎您!这里就是大屿岛!出了红堡的铁门,过了马路,我往下看,下面一片银白色的细沙形成一个几百米长的弯月形的海滩。浪花白得耀眼,海水也蓝得耀眼。现在是初春时节,南方虽然阳春光明媚,但仍有一些寒意,海滩上空无一人。我再回过头去看红堡。这才发现红堡不是红色的,而一幢礁石般深褐色的三层独体别墅楼。这幢别墅绝对有些年头了,院子里有至少五株以上华盖如云的大榕树,它们倒垂的根须密密匝匝,粗的有胳膊大小,相互紧紧地缠绕着。红堡是中规中矩的正方体,样式既笨重又质朴,不是近年来岛上流行的欧式或美式独体别野的造型,说它是一座古老的城堡倒真不为过。
我现在理解了蓝青为什么那么喜欢大屿岛了。这真是一座十分漂亮,而且带有“原始”野性的海岛。我把原始打了引号,是因为它只被开发了一角,就是银色海滩和红堡东面不远的一条大约三公里长的街道,这里的建筑规模和常住人口都只相当于内地的一个小镇,约有几百栋房子,两三千常住人口。这些房子有一半是原住民破旧的平房,另一半才是开发商新修的宾馆和亭台楼榭,但也做得精致,全是像茅屋一样的海草屋顶,跟原住民的老房子倒也相得益彰。没有开发的地方,生长着密集的亚热带树木,大片的椰林、野棕榈林、桉树林,芭蕉林和一些不知名的灌木以及藤类植物,青翠无边。红堡屋后的车库就掩映在这样一片原始森林般的绿色里。打的回小城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一直在回想蓝青的那些涂鸦之作,我觉得蓝青画里隐约的城堡就是红堡。绝对没错,蓝青肯定到过红堡除近,她一定是以红堡为蓝本涂抹“我们的城堡”的。
一定是的。
蓝青一直不知道我现在工作的温泉山庄离大屿岛屿很近。她在电话里说过很多次要来这座小城陪我,但一直抽不出身来。她每周五日都有课,周末也在给一家少儿音体培训中心兼课。蓝青确实在努力地挣钱,想把梦中的“我们的城堡”变成现实。她不甘心住在又脏又乱的城中村的亲嘴楼里,她本来就对城市没有任何好感,可想而知,她住在城中村那样的环境里是多么地痛苦。我记得我们租的那个房虽然是一室一厅,一共却不足十七平米,就是阳光明媚的大白天也要打开所有的电灯,不然别说看书批作业,我们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楚。我们在那屋里住了一年多,从来就不敢开窗,外面污臭熏人,喧声震耳。
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到蓝青了。我也很忙,我们一个班是十四个小时,周六晚上还得去红堡,抽不出时间回广州。我们常常只能煲电话粥,基本上每晚从九点通话到十点之后,最少要聊一个小时天,但周六晚上除外。蓝青总是问我为什么一到周六晚上就关机。我只能骗他说我周六晚上值通宵班,经理要求必须关机。蓝青对我的新工作很感兴趣,在电话里老是追问我具体是做什么,怎么为客人服务。有一个星期三的晚上,她突然问我:“你们山庄不会有色情服务吧?”
我支吾着说,应该会有吧,但我不清楚。
蓝青问,你怎么会不清楚呢?
我说,我是卡拉OK会所这个片区的服务生,要有,也是桑拿、按摩那个片区的服务项
目。
蓝青在电话里咯咯地笑,现在全中国哪有休闲娱乐会所没有色情服务的?
我说,可那是女服务生的事,我们男人,谁会要呢?
蓝青说,那可不一定,现在富婆找鸭子的多得是。
我心里一愣,说你要不信,就来我们这里玩两天吧。我差一点对蓝青脱口而出,我们这离大屿岛很近,到时可以带你到岛上转转。
蓝青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看我,我也没有时间回广州。我们的爱情在手机电磁波里继续甜蜜着。
每到周六晚上八点红姐依然开车来接我,一刻也不耽误。我知道像红姐这样的有钱人,应该有很多生意,没有生意也会有很多应酬。如果不是因为晚上六点后就没有到大屿岛的公交车了的话,我真不愿意红姐开车来接我,宁愿自己坐车去红堡。房东大婶已经问我好几次了,每次来接的我那个妇女是我什么人,看起来是挺有钱的。我无言以对。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三个多月,我去红堡已经是第十四次了,红姐依然每次准时地开车来接我,她这种遵守信誉的程度令我匪夷所思,有时我在想,她为什么会这样看重我?她是不是爱上我了?三个多月来,每次完事,账目从来都是现结,我从她那里已经挣了三万多块钱,加上我上班赚来的钱,这三个月挣的比我毕业后在广州上班两年的总和还要多。虽然我知道这点钱对于买房子算不了什么,在广州还买不到一个厕所的角,更别说给蓝青买梦幻中的海边城堡,就是在大屿岛上搭个茅棚,连三只木叉落地的地皮钱都还远远不够。但手里有些钱,心里总是要踏实一些,总是在更接近我和蓝青的的梦想。
有一个周六的晚上,大约是四月下旬的半夜里,红姐醒来后,再也睡不着,她推醒了我。房间里亮着橘红色暧昧的光芒,弥漫着一股混浊的气味。我醒来了,看到红姐靠在床上正准备抽烟,气体打火机窜出一股幽蓝的火苗,把她涂了过多脂粉的脸映照得更加苍白如纸。她说我睡不着,小锋,我们能聊聊天吗?
她的语气很谦卑,像哀求我。
我揉了一下眼睛,头仍昏昏沉沉的,强打精神撑起身子,半躺在床上,说可以,你想聊点什么?
我的语气有点生硬,好像聊天是附加的服务,要另外收费似的。但我绝不是这个意思,红姐的服务费已经开得够高了,又是长包,陪她聊聊天也是人情。
红姐问我,你喜欢这房子吗?
红姐说话时侧着身子,往桌头柜上的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她的身子几乎倾出了床沿,但她扭过头面对着我说,小锋,只要你跟着我,等我死了,我就把红堡送给你。
我首先想到的是红姐在试探我,忙说,红姐你多福多寿,怎么会死。等你死了,我都六七十岁了,要这房子有啥用。
红姐她咯咯地笑起来,没有拿烟的右手像爱抚小孩一样掐了一下我的脸颊,说小锋,吓着你了吧?
我说没有呀。我没有回应她做出任何亲昵的动作。我又说,红堡是一座想当漂亮的房子,面朝大海,背靠青山,可以说是所有人的梦幻城堡,你还是留给你的子女吧,他们不可能不想要这房子的。
红姐黯然地说,我没有子女,我没有亲人,小锋,如果我告诉你,除了钱和房子,我什么也没有,你信吗?我就是一个孤零零的极时行乐的将死的富婆,你信吗?
你身体好好的,我说,怎么可能死呢?
红姐说,我有不治之症。
看着我表情古怪地望着她,她笑了,说,我有性机能亢奋症,你信不信?
红姐的语气有些玩世不恭,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后来我们聊到了红堡上。红姐告诉我,红堡一开始并不是叫红堡,而是叫做洪堡。据说修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它的第一任主人是小城的县委书记,一位具有红色传奇的人物,他本人姓洪,岛上的渔民们就把这座房子叫做洪堡。后来全国山河一片红,因此洪堡被人改名叫成了红堡。再后来的几十年,红堡的主人不断变迭,但这名字一直被固定叫了下来。红姐说她是上世纪末从一个垂死的老人手里买下这栋房子的,那时这座岛上还没有成立旅游开发区,甚至那座跨海大桥在县政府所有的规划项目里都还没有踪影,所以买它时特别便宜。
当时,它千疮百孔,破旧不堪,我只花了五六千钱就买下了它。红姐说,现在它最少要值六七百万了。
小锋,等我死了就把他送给你。红姐再一次说。
蓝青终于要来小城与我相聚在一起了。她说很快学样就要到暑假,她也不想再接培训中心的活儿,就想跟我在一起,天天陪着我过日子。
她说,小锋,钱是赚不完的,我想整个暑假我们都在一起,好吗?
我高兴地说,你过来吧。然后又说,你哪时过来提前说两天,我到城内租个房子,我现住的是乡下的农民房,地方太偏僻,我不在家时,你一人在家不安全。
蓝青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在小城里租房子。
我大惑,不租房子你住哪里去?
蓝青说,在大屿岛租吧,天天可以看到大海。我喜欢那里的洁白的海浪,银色的沙滩,喜欢那里的椰林和桉树,喜欢那里的……蓝青语气兴奋,小锋,我前几天在Google地图上查了,小城离大屿岛很近,对吗?我们就在那里住两个月,好不好?
我在犹豫,捂着手机让自己沉着一些后说,恐怕不行吧,蓝青,那地方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远,有一多小时车程,,要住也只能你一个人住,我休息的时候陪陪你。
蓝青不高兴地说,为什么不行,我查了Google,才不到一小时的车程,你以前在广州上班,从林和到白云大道,不也是要坐这么长时间的公交车吗?
我说,问题是我不知道从大屿岛有没有公交车到城内,若是每天打的,我们的经济条件肯定不充许。
我想阻止蓝青在大屿岛租房的念头,要是万一有一天蓝青看到我进出红堡,我怎么跟她解释呢。暑假可是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有七八个周六呢,她要是看到我没去山庄上晚班,而是在红堡过夜的,我可就惨了。我不想失去蓝青。
我的担忧后来成了多余的。到了六月中旬的时候,有一个周六,红姐来了电话,说她让一个手下人来接我去红堡。八点一刻的时候,我到了楼下的老地方,看到红姐本田车驶来。真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开着她的车。这是我们开始交易近半年第一次不是她亲自接我。那个小伙子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还要帅,一头挑染的头发,一绺黄一绺白。他一路上装酷,一言不发地驾车,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瞥我一眼。眼光的内容很丰富,也很复杂,让人感觉怪怪的。进了红堡,我下了车,他把车开进车库后就不见了。不知道他是走回了家,还是去了哪里。
红姐给我开门时显得满脸倦容,不,应该不是倦容,而是病容,她的脸色腊黄,身子看上去也很虚弱。上周六红姐还青春勃发,生龙活虎的,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个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果然,进了客厅之后,红姐说,小锋,姐的老毛病犯了。今晚只陪姐聊聊天行吗?
我点了点头。
她又说,当然,我会照以前一样给你付费的。
我说了声谢谢。
我们坐在大客厅的真皮沙发上,我喝茶,红姐喝白开水,聊天。我们就像两个真正的姐弟那样坐在一张宽沙发上,促膝谈心。突然,红姐语气悲伤地说,小锋,我怕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了,这幢房子真的归你了,好吗?
红姐怎么再一次提到赠给我这幢房子的事呢?难道她真的已经病入膏肓,快要死了吗?可我跟她才交易多久,半年时间都没到呢,她既使真的没有儿女之类的遗产受益人,也轮不到我受益这笔大财产。我确实喜欢红堡,它是我跟蓝青的梦幻城堡。若是可以得到它,我几乎可以省掉四十三百年的辛苦工作。红姐还是在试探我,还是……
红姐这时站了起来,说,小锋,你想不想参观一下这所房子?
我点头说,想。
红姐说,那我带你看看吧。
红姐很有耐心地带我一间间房地看,厨房、浴室,洗衣房,杂物间,主卧我们已经睡了不知多少次了,但她还是带我进去了,仔细地给我讲解我大床的品牌,地板的原木,沙发的皮料,茶几的来源,小圆桌的历史,台灯和窗帘的产地等等,她像留遗嘱一样叮嘱我,说这些东西都是她亲自一件件地挑选而来的,它们都是有生命的,以后我要好好地保护着它们。看完一楼,她又带我上二楼,二楼的只有五间房,有两间是客房,三间是空房。客房好久都没人住了,里面的床和小沙发都用白布蒙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屋灰尘,至少三年以上没有动过的样子。空房也是如此,地板上全是灰尘,一踩上去就会留下一只明显的脚印。
从二楼最里面的那间空房里出来后,就径直地往里拐去,想上三楼。红姐从后面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说三楼不要去了。我看到她的脸色很严厉。
她又说,那上面我都从没去过。从买下这栋房子时就没去过。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呢?
她说,我从那个老头手上买下房子里,他就说过,要我不要上三楼去,这是买楼子的条件,我是个遵守诺言的人,因为我答应了她。
红姐的这个说法很勉强,人都有好奇之心,房子已经属于她十多年了,而且卖房的老头怕也已经死去十多年了吧,难道她真的就没上去过一次吗?我有些将信将疑。
红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小锋,你要记住,这房子要是你的了,你也不能上三楼去。千万记住,这是我赠送给你房子的条件,你不能违背,就像那个老人卖给我房子时一样。
我点了点头,依然将信将疑。
连天上掉馅饼的美事都从未有过,哪会有掉上一座城堡让我住的美事。
下到一楼,红姐说她好累,让我给她往浴缸里放水,她泡了一个温水澡,就是上床睡觉了。她让我睡在她身边,她似乎睡得不错,很踏实,发着轻微的鼾声。我通宵未眠,一动也不敢乱动,床太柔软了,一动就得颠簸醒她。我整夜即兴奋又莫名地慌乱,直到天亮也没有合上眼皮。
下一个周六,红姐没有给我电话,晚上八点过十分时我拔了一次她的电话,关机。在下一个周末,同样如此
十八天之后,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大屿岛上风和日丽,海平面上也风平浪静。天气预报播报的有着一个性感女郎名字的台风并没有如期地袭击这片海域,更没有登陆这座小海岛。上午九点时,我正在大屿岛东南的一条民居巷子里跟一家房主谈他家一室一厅的租住房价时,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昨晚蓝青给我打了电话,说她明天就从广州来我这里,让我一定要把大屿岛的房子租下来,她要用整整一个暑假的时间要陪着大海和大海里的浪花、游鱼和珊瑚。我必须在今天把房子租下来。
电话里是一个中年男性的磁音,他说的是普通话。他问,你是马小锋先生吗?我说是的。接着他就说,向丽萍女士去世已经五天了,她在生前签署了一分遗嘱,我们需要你到静安律师事务所来签一些文件,履行接受她的遗产的手续。
我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这位律师打错了电话,反问他,谁是向丽萍?
那人说,向丽萍女士生前是满天星山庄最大的股东,也是董事长。
我对他说,你搞错没有,我只是满天星山庄的员工,我并不认识我们的老板,我甚至连见都没见过她一面,她怎么可能把遗产留给我?
那人说,向丽萍在小城人称红姐,就是大屿岛红堡的主人。她遗嘱里给你留下的就是红堡。你来签一下字,办一些手续,红堡就是你的了。
我内心一阵喜悦,问他,真的吗?
那个说,当然是真的,我们律师事物所只是执行向女士的遗嘱,今天你签了文件,就可以住进红堡了。向女士在遗嘱里还特别提到,包括红堡内的所有的东西,包括家俱,都是留给你的。
我压抑着心头的狂喜,说那我马上过来。
他给我报了静安律师事务所的地址,说他在办公室里等我。
挂了电话,我就对那个一直抬价五十元不肯除一分的胖大婶兴奋地说不租了,我有大房子住了。我飞快地跑出巷子,打的去城内的静安律师事务所。一路上,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恍若梦中,车过跨海大桥,我看到桥上的立柱和大铁索在剧烈地晃动,使劲在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腕,直到疼痛感传到大脑神经末梢时,才知道这一切正在真实地发生着。
现在,蓝青已经辞去了广州的教职,她受聘于岛上一座小学,教孩子们音乐和美术课程。她们的学校跟离红堡不远,就在银色沙滩的东边海岬上。我也辞去了满天星山庄的工作,在岛上一家旅游公司里做文案,月薪两千,跟被毕业时广州那家公司的薪水一样。但心情是大不一样的。每天下班后,我们要在草坪的太阳伞下喝一刻钟绿茶或者咖啡,看着远方归航的渔船点点白帆,听一阵海潮拍打银色沙滩上的黑褐色礁石的声响,然后我去做饭,蓝青则继续在太阳伞下批改学生的作业。到了晚上,我们在红姐留下来的客厅的大沙发上或者卧室的大床上做爱。做完爱,我们又会来到院子的太阳伞下,依偎着,一起数夜空里的璀璨星星。
过了最初的激动和欣喜之后,蓝青在红堡里住的并不怎么开心。她没有表现出来,但我看得出来,她的眉宇间有一种忧愁,我知道她在忧愁什么。她在担心红堡的来历,它来得太突然,也太不明不白了。我告诉过她很多次,这房子是已故的满天星老板向丽萍赠送给我的,它现在已经属于我们了,是我们的城堡。我给她说这房子是因为有一次我救了向老板的命,她为了感谢我而赠送我的。我没有虚构老板的名字,也没有变换红姐的性别,只是虚构了一个故事,说有一次夜里我跟老板从大屿岛回满天星山庄时,出了车祸。轿车栽进了海边的悬崖下,当时只有后座我没有受重伤,而老板和司机都受了重伤,而且我们的手机全都摔碎了,无法打120叫救护车,我是在负伤的情况下把老板背上公路,一直背到医院里抢救活的。没有我,老板那天晚上肯定就会死掉的,因为她不仅受了重伤,还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些你都可以到小城日报上去查。
蓝青说,小锋,可我从没听你提起过这事。
我说,当时我也受伤了,怕你担心,就没说。
蓝青仍旧将信将疑地说,可是,你就是救过她的命,她也不应该拿这么贵重的东西赠送给你。
我说,可是她就是送给我了,蓝青,你没看到房产证都过户到我名下了吗?可能是她自己没有儿女没有至亲的亲人的缘故吧,她不赠送出去,她又带不到阴间里去,你说是吗?
总之,无论我如何解释,蓝青还是开心不起来。她的担心并非多余,这我能理解。要是换个位,突然有一天蓝青得到了这么一座价值百万的大房子,我也一样会追问它的来路,更何况直到如今,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红姐为什么会把红堡赠送给我。这是一个谜,是一个哥德巴赫猜想。我也想解开它,但恐怕难以如愿了。红姐已经死了。她确实死了,我在小城日报上看到过她的遗像和去世的消息,千真万确。报道说她死于先天性心脏病引起的心律衰竭。
除了房子的来历,蓝青还对红堡的三楼也特别感兴趣。她曾经多次问过我,三楼上面到底有什么,是什么样的?每次我都淡淡地说,我从没上去过。我告诉她,老板赠送的这座房子的条件,就是不打开上三楼去的铁门。我也没有三楼铁门的钥匙。至少有三次,蓝青上到过二楼的那个拐角处,拔动过那至少不下半公斤的巨大的铁锁。但她无力撬动那只锈迹斑斑的大铁锁。
同蓝青一样,我其实也一直被三楼的秘密诱惑着。我坚信三楼一定藏着红姐自己的秘密,像红姐这样的人,她孤独、寂寞,高傲而又自卑,手段狠辣的人(没有手段,她一个外地人不可能成为小城的富豪),就是她买下红堡时真的答应过那个老人,她也不可能遵守她的诺言。我可以肯定,三楼没有那个老人的秘密,而只可能藏着她自己的秘密。红姐是个聪明之人,难道她就真的相信我会遵守诺言吗?她不明白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十月的一天,我跟蓝青吵了一架。起因是一件小事,小得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不知为何,蓝青越吵越激动起来,后来她就一直在哭。她边哭边说,如果我不肯打开三楼的铁锁,她没法在红堡住下去了,只有搬走。她说红堡的秘密太多,她受不了了。
红堡确实一直是蓝青和我的梦幻城堡,但现在它成了我们共同的梦魇城堡。只有挣脱这个梦魇,我们才能真正的美好幸福地在红堡里过日子。我一时血往上翻,冲向杂物间,从里面找了一把斧子,蹬蹬地往二楼跑去。看着我拎着斧子上楼,蓝青立即止住了哭声,跟了上来。
到了铁门前,我就开始砸那把铁锁。锁虽锈迹斑斑,确实很结实,我使劲砸了七八下,才砸开它。推开铁栅栏门,打开里面楼梯壁灯,蓝青说,这里有人来过的。蓝青说得没错,楼梯上虽然也像客房一样积着厚厚的灰尘,但上面有很多明显的杂乱的脚印,不可能像红姐说的十多年没人上去过,脚印有大有小,一个个很清晰的,只可能是最近几个月才留下来的,而自我和蓝青住进来后,红堡还没来过一次客人。三楼一直锁着,锁也原封未动,更不可能来小偷。
走上楼梯顶端,对面是一扇门,这是三楼唯一的一个门。蓝青走在我前面,她一手开门外墙壁上的开关,一手推开这扇门,走了进去。只有不到两秒钟,我刚走到房门前时,听到蓝青发出了一声尖厉的、极其恐怖的惊叫声,她像是受到了极度惊吓,突然就夺门而出,撞了我一个趔趄,往楼下跑去。接着我听到房内传来嘭地一声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
蓝青的异常没有引起我的恐惧,我没去追她,而是怀着更加好奇的心理进了那间房。一进房里,我就看到地下躺着一个人,刚才那声巨响应该就是他摔倒的声音。他仰面躺在地上。我认出了那个人,他就是那个六月的周末开着红姐的本田车接我来红堡的那个头发挑染了的帅哥。他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很久了,他的面皮枯缩,两眼深凹,眼珠的地方是两个黑洞,他被风干了,是一具木乃伊!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内心。我知道我不能退缩,不能惊叫,更不能逃跑,那样必然会更加吓坏蓝青,甚至可能吓疯她。我再往里走,看到里面还有很多人靠墙站着,至少有七八个人,他们跟那个挑染过头发的帅哥一样年轻,也跟我一样年轻,如同我们一样,他们衣冠楚楚,栩栩如生,但跟那个帅哥一样,一律面皮枯萎得只剩一具骷髅,都是木乃伊,是风干之人!
在他们站立着的墙面上方,贴着一幅十六寸的大照片,照片是一个三十多男人的标准像,他的脑门上插着一把一尺来长的水果刀。刀身锈迹斑斑的,刀柄似乎还有微微地颤动着。
我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觉得那个男人很眼熟。突然,我想起来了,我可以百分百地确定,这张照片是我妈一直挂在我们家主卧的墙壁上的那张照片中的半边剪裁后放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