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最后的海军大臣
2015-01-04顾伟欣
顾伟欣
晚清最后的海军大臣
顾伟欣
怀抱载洵、手牵载沣的醇亲王
蜜罐里泡大的“纨绔”
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5月20日,醇王府,醇亲王奕譞侧福晋刘佳氏的房中在经过一片忙碌之后,一个健康的男婴呱呱坠地,再得子嗣的醇亲王给这个胖嘟嘟的孩子起名为爱新觉罗·载洵。他是醇亲王的第六个儿子(他的大哥载瀚、来不及命名的三哥和四哥载洸均幼年夭折,二哥载湉被抱入皇宫承继大统成了光绪皇帝,同为刘佳氏所生的五哥载沣是未来的醇亲王和摄政王,肚子争气的刘佳氏还将在两年后生下老七载涛),按照排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继承帝位自是白日做梦,连父亲的亲王爵位都没他什么事。恰好此时因早亡的瑞郡王奕誌一脉绝嗣,所以按照祖制,载洵奉旨被过继到了瑞郡王名下为嗣,偏偏在这之前瑞郡王已经在咸丰十年从惇亲王奕誴那里过继了一个嗣子载漪,所以看样子载洵连瑞郡王这个爵位也没指望了,只好老老实实地做个无忧无虑的宗室子弟。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而事实似乎也确实如此。
当然,毕竟是皇族近支的宗室子弟,王爵轮不上混个公爵总还是没问题的。1887年,才2岁的载洵就被封为“不入八分辅国公”(第八等爵);1889年,年4岁、还在呀呀学语的载洵晋为“承恩辅国公”(第六等爵);1890年又晋“奉恩镇国公”(第五等爵);不过,只要他头上还有载漪这个“哥哥”,他的爵位按说也就到头了。
世事难料,由于他的过继哥哥端郡王载漪(1893年,慈禧太后加封他为郡王时,内务府忙中出错,将“瑞”字误写作“端”,载漪就成了端郡王)在“庚子拳乱”中站错了队,为他儿子溥隽能取代光绪皇帝,指使军机章京连文冲伪造列强给清政府的“哀的美敦书”,诱使皇太后勃然大怒而决心向列强开战,导致庚子战火蹂躏北方各省。载漪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在秋后算账中被定为庚子国乱的第一祸首,和他那个想取代光绪当皇帝的儿子溥隽一起被押解至新疆监禁。1902年,即《辛丑条约》签订后一年,载洵承袭“多罗贝勒”(第三等爵)爵位,人们就此称他为“洵贝勒”,随后在1908年又加了“多罗郡王”衔(享受第二等爵待遇),开始登上政治舞台,摩拳擦掌准备一显身手。这一年,载洵只有23岁。
早年的靠边站、远离权力的载洵常年过的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以说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心宽自然就体胖,使得二十多岁的载洵体态变得十分肥硕,在清末皇族留下的相片影像中非常显眼,所以很多旁人往往容易先入为主地以貌取人,认为纨绔子弟载洵不过就是个一脑子浆糊、一肚子猪油的废物,对他的能力十分不屑,在他将要登上政治舞台的时候,谁也没将他放在眼里。不过很快,这个“纨绔子弟”将会用一连串“扮猪吃老虎”的手段让那些小瞧他的人惊掉下巴。
从左至右:陆军大臣载涛、摄政王载沣、海军大臣载洵
赴欧考察期间的载洵和萨镇冰
血气方刚 出手不凡
1908年,载洵的亲二哥光绪皇帝暴毙,紧接着真正把握大清权柄的慈禧太后也撒手人寰,登基的爱新觉罗·溥仪是载洵的亲侄子,新皇帝的生父,也就是载洵的五哥小醇亲王载沣成了摄政王,和隆裕皇太后共理朝政。载沣性格偏弱,缺乏政治手腕,对纷繁复杂的内外朝局缺乏足够的把握能力;同时“同光中兴”时期涌现的一批文臣武将此时早已凋零殆尽,一时间不管是中枢还是地方都出现了权力真空。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大批满族少壮派亲贵们填补进国家各级权力机关。有道是“打仗亲兄弟”,作为新科摄政王的亲弟弟,载洵和另一个弟弟载涛被载沣分别任命为筹办海军和陆军大臣(虽然载洵已经过继给了旁支宗室,但载沣、载洵和载涛三兄弟毕竟是血亲,这点谁都无法改变),成为哥哥的左膀右臂。
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7月15日,筹办海军事务处挂牌设立,筹办海军事务大臣载洵正式走马上任,辅佐他共同筹办海军的还有肃亲王善耆(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的生父)、镇国公载泽、训练禁卫军大臣铁良以及原北洋海军“康济”练习舰管带萨镇冰。载洵上任伊始就开始烧“三把火”。首先,从8月起,不顾军机老臣张之洞的强烈反对,坚决推行收归南北洋水师主导权为中央的“削藩”大举。在经过一个月的对全国水上力量的考察后,载洵上奏哥哥,列出了应该归入中央海军编制的军舰名单,这些军舰被分别编成外海作战的“巡洋舰队”和绥靖长江的“长江舰队”,彻底结束了晚清长久以来各省地方督抚各自为政、自立山头建海军的纷乱局面,真正做到了“四海一心”(此举间接导致了张之洞于10月4日突然在家中“捶胸呕血”而亡)。其次,根据中枢对海军筹建“七年计划”的具体性回应,载洵在巡阅全国水上力量回京后立刻上奏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海军建军计划,总预算达惊人的1800万两!其中除了整顿学堂、军火工厂以及海军军制外,在整顿各洋旧有各式兵轮的基础上,添造头等战舰八艘,巡洋舰二十余艘,各种兵轮十余艘,编制第一、第二、第三各队水鱼雷艇;编定北洋舰队、南洋舰队及闽省等各洋舰队;成立各洋军港和船坞;设立海军大学,等等。最后,针对中国沿海良港大多被列强占据而清廷海军缺乏合适母港的窘境,载洵在经过仔细考察后,决策在浙江象山修建大型军港作为未来新建海军的母港。这个计划一经上奏,第一时间就获得载沣的批准,满族少壮派权贵们力图振作的急切心情可见一斑。晚清海军建设就此进入了最后的高潮阶段—清末新建海军时代。
在对全国海军现状心中有数,且得到摄政王全力支持后,载洵在萨镇冰等人的陪同下踏上了赴欧洲考察海军的行程,“详考英国成规为根据,继至德法二国参观择采,为中国重建海军寻找参考模式”。随行的是一个规模庞大的海军考察团,标志着清末海军最后的大规模购舰大幕就此拉开。
1909年10月,远涉重洋的考察团在意大利港口城市热那亚弃舟登岸,正式开始了考察历程。以意大利为起点,考察团先后造访了意大利、奥匈帝国、德国和英国(法国因为曾经中法战争的缘故被刻意地绕过了),载洵先后拍板在意大利的安萨尔多造船厂和奥匈帝国的STT造船厂各订购了1艘驱逐舰,分别命名为“鲸波”和“龙湍”;在德国的伏尔铿造船厂和日耳曼尼亚造船厂各订购了1艘川江炮舰,分别命名为“新珍”、“新璧”;在希肖造船厂订购了3艘驱逐舰(没有立即下单,而是在考察完毕回国后通过泰莱洋行下的订单),分别命名为“长风”、“伏波”和“飞云”;在英国的埃尔斯维克造船厂和维克斯造船厂各订购了1艘练习巡洋舰,分别命名为“肇和”和“应瑞”。在一片皆大欢喜的气氛下,考察团于1910年1月登上火车取道西伯利亚回国。
载洵在德国
左三为筹办海军大臣载洵
载洵的欧洲巡回购舰之旅受到了大洋彼岸美国的注意,出于英国和日本已然确立“英日同盟”的忧虑,有心涉足东亚的美国急于扶持一个盟友,以便对抗刚击败沙俄、正在崛起中的日本,而清政府就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盟友。在美国政府的一再盛情邀请下,1910年8月23日,载洵带着萨镇冰等21人的中国海军考察团踏上访美之途。途经日本换船的时候顺道造访了三菱长崎造船所和川崎神户造船所,查看了自己在启程前的8月16日拍板在这两家日本船厂订购的航海炮舰“永丰”和“永祥”的施工准备情况。9月23日,载洵一行抵达夏威夷,在美国政府的特意安排下参观了当时尚在营建中的珍珠港;9月19日,代表团在旧金山登岸,除了去华盛顿与美国时任总统塔夫脱会晤外,其余的时间均在美国本土各大船厂和军工企业之间连轴转。虽然在美访问期间载洵并没有订购军舰,但是在他结束考察、于1910年12月1日回到中国后的第20天,纽约造船厂就得到了一艘“肇和”级练习巡洋舰的订单,命名为“飞鸿”。
访美期间的载洵
“撒钱”背后的真实意图
在外人看来,载洵这么到处考察、到处“撒钱”,看似天女散花、不着边际,似乎映证了载洵“纨绔子弟”的一贯“不靠谱”作风。但是笔者细细品鉴载洵下的这些订单却得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结论—这个肥胖的洵贝勒十分靠谱!
以订购“肇和”级练习巡洋舰为例:该级舰的武备颇为繁杂—共计6英寸炮2门、4英寸炮4门、3英寸炮2门、47毫米机关炮6门、37毫米机关炮2门、鱼雷发射管2具。联想到其“练习舰”的身份以及舰炮的体量:6英寸炮是各国战列舰副炮和轻巡洋舰主炮的主流口径;4英寸炮和3英寸炮恰恰是向日本订造的航海炮舰的首尾炮,以及向意大利、奥匈和德国订购的那5艘驱逐舰的主炮型号;47毫米和37毫米机关炮作为速射武器大量出现在各国海军的各级舰艇上,更别说已经成为出海军舰标配的鱼雷发射管;其使用的涡轮透平主机也代表着当时海军舰艇动力的发展趋势。这么一型尽量集合当时海军主流武器于一身的练习军舰必将成为重建中的清末海军的种子,可为海军培养合格的炮手、轮机手和各级技术军官,这一型看似不起眼的练习巡洋舰对一支重建中的海军无疑有着里程碑的地位和作用。
载洵的订单撒得很宽泛,单笔数量并不大,这其中固然有清政府资金不足的原因,但更有浓重的技术比较的用意。军舰的质量是各国工业实力的直接体现,洵贝勒不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用意就在于比较各国造船实力孰优孰劣,待这批军舰建成服役试出个子丑寅卯后再决定是依样仿造还是追加订单。此举对一个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言,堪称老成谋国。
果不其然,在载洵正式出任清政府改组后的海军部大臣之后的1911年夏,以德造川江炮舰“新珍”“新璧”为蓝本,海军部给1907年成立的武汉扬子机器制造公司下达了仿造3艘川江炮舰的订单,分别命名为“新瞻”“新逖”和“新敏”;同时又向江南船坞下达了仿造2艘“永丰”级航海炮舰的订单,分别命名为“永绩”和“永健”。
由于访美的时候对美国工业能力印象深刻,载洵执掌的海军部还和美国政府签订了一项大手笔的合作协定,即美国政府以伯利恒钢铁公司为具体承办商,向清政府放出2500万两的首期低息海军合作贷款。作为回报,清政府海军部将和美国开展一揽子海军合作计划,包括以当时还在建造中的美国“南卡罗来纳”级“无畏”舰为母型,为中国海军建造“无畏”舰以及为数众多的轻型舰艇;美国帮助中国改良海军工厂,营建象山军港和船坞设施,中国向美国派遣海军留学生、引入美国海军顾问;美国海军同中国海军共享军火技术专利以及秘密情报等条款。这一切意味着一个中美海军结盟局面的开始。
局面似乎一片大好,如果照此发展下去,到1917年,一支以“无畏”舰为核心的、规模可观的新“大清帝国海军”将出现在东亚的洋面上。但是,这个梦注定只能做到1911年。
在埃尔斯维克下水的“肇和”号练习巡洋舰
壮志未酬 力保晚节
平心而论,由满族新贵们主导的清末新政不论从力度上还是深度上都远远超过了1898年的那场形同儿戏的“百日维新”。然而这场改革到来得过晚,对于这个行将就木的朝廷,力度又过于猛烈:一心要改朝换代的革命党对此的敌视自不必说;相对温和的立宪派觉得步子还能迈得再大一些,心中也颇有不满;旗人因为新政废除“铁杆庄稼”的旗饷而对朝廷失去了信心;废除科举考试又使得早就习惯并且只会以考试作为进身之阶的士林阶层决心抛弃朝廷。在这种不满的怒火充满着整个空气,只需要一丁点火星就能爆燃的情势下,由四川保路运动开始发端,火星终于在1911年10月10日以一种十分偶然但也是必然的方式迸发,进而点燃了革命的熊熊烈火。
作为海军大臣的洵贝勒眼看大权独揽的袁世凯威逼着摄政王哥哥以及年仅6岁的侄子退位,不甘坐以待毙的载洵参加了宗社亲贵们于1912年1月12日成立的宗社党(成员还有萌昌、良弼、毓朗、溥伟、载涛、载泽、铁良、载振、载润等)。1月19日,宗社党以“君主立宪维持会”名义发布宣言,强烈要求隆裕太后坚持君主政权,反对共和。他们密谋打倒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以毓朗、载泽出面组阁,铁良出任清军总司令,然后与南方革命军决一死战。对此,老辣的袁世凯通过汪精卫授意京津同盟会分会暗杀宗社党首脑。1月26日,同盟会杀手彭家珍炸死宗社党干将良弼。此等恐怖主义的手段令在京满族权贵惶恐不安。2月12日,清宣统帝宣布逊位,宗社党遂告解散。
看着五哥载沣和守寡的二嫂隆裕太后含泪在宣统皇帝的退位诏书上盖印,此时的载洵心里很明白,一切都结束了,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以及他那个雄心勃勃的振兴大清帝国海军的宏伟计划在这一刻都化成了过往云烟。壮志未酬的滋味不好受,载洵心中肯定不甘,但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载洵订购的那批军舰在辛亥革命后均竣工,由于民国政府不具备清政府的卓越信誉,又无力偿清购舰尾款,因此在意大利和奥匈帝国订造的驱逐舰“鲸波”和“龙湍”分别以“埃斯伽罗”和“华兰士单亚”的新名字被编入了两国海军;在美国订造的练习巡洋舰“飞鸿”也以“赫勒”的新名字被出售给了希腊。剩下的军舰,好歹用八折面额的国库券付账,得以建成回国,成为载洵新建海军计划遗留下来的仅有骨血。
有意思的是,新成立的民国政府还天真地找到了美国人,要求继承载洵和他们签订的那个《中美海军合作协定》,但美国对此予以断然拒绝。
民国成立后,作为前清“遗老遗少”的载洵先后在北京、天津闲居。日军侵华期间,载洵拒绝到亲侄子溥仪当皇帝的伪满州国任职,坚守了可贵的民族气节。1949年,载洵病逝于天津寓所。关于洵贝勒,笔者只想说:他只是尽力做了他该做的事情。
责任编辑:刘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