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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挂(组诗)

2015-01-04牛庆国

文学港 2014年4期
关键词:水桶大雪小草

牛庆国

牵挂(组诗)

牛庆国

父亲的遗产

自己头顶的天

以后让儿孙们去顶

自己种过的地

以后让儿子们去种

这些都不用说

要说的是你有四男二女

六个孙子三个孙女

还有五个外孙

你很满意自己的根系发达

还有三化肥袋小麦两袋荞麦

一大袋胡麻和一小袋扁豆

这是你最后节余的口粮

但它们都只能作为种子

播种在来年的土地上

这样你的粮食就永远不会吃完

也就不用担心儿孙们以后挨饿

我还从你锁在箱子里的塑料袋中

找到了你所有的积蓄

仅有的几百块钱

从大到小抚得平平展展

夹在一本早年的《毛泽东选集》中

母亲说这些钱是你留给我的

是你从我给你的零花钱中节俭出来的

你说城里费钱这些就都留给老三

箱子里还有你珍藏的一些字纸

一份医院病历

一张退耕还林管理卡

一份修建球形水窖合同

一张贷款凭据

和一张还款清单

一张农民承担义务明白卡

两张农业税纳税通知单

一份畜力播种机说明书

一本党费证

一本农村土地承包经营书

承包书上是这样写的

承包人牛永德

人口7人

承包面积47亩

土地类型旱地

承包期限1981年——1999年

我还从你的上房墙上剥下来一张选民证

一张王家庙乡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证

两张奖状

一张是乡政府发的“遵纪守法光荣户”

另一张还是乡政府发的“五好家庭”证

你把它们贴在墙上

让好多来看你的人一眼就能看到

现在我把它们夹在我的一本诗集中

我要把它们从这里带走

然后我从你的抽屉里看到了几粒止痛片

这种伴随了你几十年的药片

如今像你衬衣上的那几枚白纽扣

是它们掩盖了你不让我们看见的疼痛

但它们此刻都已失效

教母亲识字

父亲去世后78岁的老母亲

比以前更加老了

但那天她红着脸说她想认字

像我小时候拽着她的胳膊说

妈我要上学

那就从一本《幼儿识字》开始吧

也请您老人家回到小时候

让我当您的大人和老师

先认“人”字

男人的人女人的人

好人的人坏人的人

当母亲写下一个弯腰驼背的人字后

却问我父亲的名字怎么写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写了出来

那天母亲就黙默地念着

把父亲的名字写了满满一页纸

第二天她还学会了自己的名字

并把她的名字写到父亲的下面

这让我想起父亲活着的时候

她一直都跟在父亲的身后

从来没有在父亲的前面走过

她说这是老人教的规矩

接着还学会了小麦扁豆玉米胡麻

还有苜蓿韭菜萝卜

写下这些植物的名字时

母亲脸上露出丰收的光芒

她说她还要学习数字

学了数字就认得钱了

等到了另一世就不会被人骗了

因此当我看她写数字的时候

就仿佛是看她在一分一分地算钱

妈您要认字您就认吧

可您别在认字的时候让我难过

想起一场大雪

想起那场大雪

就想起白茫茫的年关上

跌跌撞撞的父亲

他坚持过了这个年关

就活到了78岁

雪落在他的头顶

雪落在他的胸口

雪终于穿过了他的身体

当最后的大雪

一直下到他的身后时

已是2012年的春天

那雪

就下成了漫天的纸钱

那时麦子和土豆

还有一坡的苜蓿

都在他身后跪下

我知道我没有它们孝顺

风是后来才刮起来的

把整整一场大雪

都刮到了地埂下

至今那雪还没有化尽

点点滴滴的雪水

渗透了那片土地

今年的岔里

岔里只少了一个老人

故乡就显得这么空旷

连阳光也亮得没遮没挡

草还是往年的那些草

今年却绿得失去了重心

它们绿给谁看

而满坡满岔的庄稼

今年却黄得迟了几天

它们好像还在等那个老人

老院子门口的杏树

那天忽然横过来一根枝条

杏树想把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挡在门外

我知道故乡已经远了

家也就从此叫做老家了

但那里还有一抔黄土

我得每年去那里看看

和母亲散步

就这样慢慢地走着

因为母亲已经走不快了

也许是她舍不得走快

怕把剩下的路程走完

因此我必须慢下来

我要等等母亲

当夕阳从背后看着我们时

我看见母亲的拐棍

在我们的影子之间

画了一条数学上的分数线

一边是分母

一边是分子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父亲

那根拐棍的位置其实应该是他的

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不知道母亲在想些什么

她只是在这个黄昏慢慢地走着

有时停下来

看看身边流过的黄河

回故乡

那年我从岔里出来时

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把一腔的沉重

都留在了那里

包括父母一身的疾病

和辛劳

后来我在一首诗中写道

回到故乡就是回到人间

回到人间的疾苦和温暖

但我却离那里很远

此刻我在雪地上走着

想起在一场大雪中去世的父亲

想起对父亲的亏欠

就狠狠地跺了跺脚

风就便顺着我的脚印

吹出一阵阵凛冽

多余的想法

多好啊在乡村

总有这样一些多余的时间

让你在地埂上坐着

沉思默想

比如秋天的这个午后

祖上的模样越加模糊

又有一些小草开始枯黄

曾经的一些想法早都忘了

却忽然又被想起

比如那年的一枝红杏

到底该不该红过院墙

比如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一个人怎样在针眼里修了一条命

后来就想起了风

想风怎么一吹

就把一个人吹到了这个世上

然后又怎么一吹

就把一个人吹到了土里

想风怎么吹着吹着

就把一个人的心都吹空了

像此刻的天空除了秋高气爽

只剩下一些无端的忧伤

再想

一棵冰草就忽然摇晃了一下身子

像神的影子一闪而过

乡村又一次回过神来

捞一只水桶

一只装满水的木桶

就要被提到窖口时

忽然脱钩

像一个满怀希望的人

忽然又跌入深渊

我必须把它捞上来

从下午一直到傍晚

一只铁钩在水中摸索着

像希望和失望在黑暗中捉着迷藏

有几次几乎钩住了

水桶却又游走了

当然不是像鱼那样游

而是像我们常常说的机遇

就在我决定最后一试

然后就放弃努力的时候

铁钩却稳稳地钩住了桶梁

其实类似这样的情形

在我们的经历中发生过不止一次

当水桶终于又被提上来时

多像一个浑身都被水湿透了的亲人

被我救了回来

回来就好天黑之前

我对一只水桶这样说

牵挂

对这个世界来说

少一棵小草并不重要

也正如一棵树上的叶子

其中的一片落与不落

对这个秋天并不重要一样

但重要的是一个人

终于不被牵挂的时候

替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那个人

从此就有了悲伤

想起他怎样忍痛

忍住疼痛一样的寂寞

怎样日复一日地吃药

以及有时被轻轻地关心

这些生活的细节

就在另一个人的重复中

不断被想起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

你把城市当成深山老林

青苔也曾爬上下巴

如今却落满冰霜

亲人给你粮食

也给你蔬菜

但你仰望着星空

却泪光晶莹

刮风的夜里就摸着黑

在自己的骨头上刻下诗篇

你听见雪花

纷纷回到天上

这是一个叫兰州的地方

你从来不大声朗读诗歌

像一棵小草

只在自己的爱里慢慢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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