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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运蚂蚁的诗句与个体的命运书
——陈德根诗歌简论

2015-01-04周根红

文学港 2014年4期
关键词:蚂蚁命运内心

周根红

搬运蚂蚁的诗句与个体的命运书
——陈德根诗歌简论

周根红

当年轻一代陆陆续续走进城市,乡村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提供神话、安慰与想象的‘家乡’,难以逃脱地被时代的风暴所裹挟,无可挽回地濒临坍塌,战栗着的漂泊四散的人群,已然无法找到回家的路”。(黄平)但是,已然血肉相融的乡村却又与我们的内心贴得最为亲近,成为一个遥远的、怀念的、精神的或者符号的场所不断被我们抚触、怀念以及书写。陈德根在他另一本诗集的后记里说:“当我一次次无比虔诚地,以膜拜的心境面对生我养我的云贵高原的时候,内心涌起不仅仅是依恋和不安,更多的是对依然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的父老乡亲的牵挂。我必须让我的灵魂从字里行间对故乡进行一次次洗濯,进行一次回归,一次洗礼。”这正是乡村对于陈德根诗歌写作的意义和出发点。

他的诗歌首先指向了那个经验里的故乡,指向了那些故乡里的亲人们,故乡的物事。那是他内心所有美好的原初和向往。他对乡村的书写充满深情,村庄安纯澄净、乡人善良温驯、乡情温润细腻。在陈德根的笔下,乡村意味着一种生活的期待和想象,尽管简单质朴,却洋溢着阳光的暖意和金秋的辉煌,一如“从他们温和的眼睛里”牵出的“几丘良田”、“几只羊、几声鸡鸣,以及富足的生活”(《故土》)。陈德根在叙写乡村的文字中流露出了最纯粹的质朴和最真切的赤诚。

值得注意的是,陈德根对乡村的关照并不是在单维度的一元空间中扁平进行的,而是在“城/乡”的二元比衬中展开的。陈德根是从村庄走出去,来到城市的“异乡人”。陈德根的生活状态,也许可以用他的诗歌里常常用到的意象——蚂蚁这一符号作为象征。他在《感受一只蚂蚁内心的幸福》《丢了钥匙的人》和《忏悔》等很多诗中都写到了蚂蚁,它们体型单薄、负重累累;它们举步维艰、气喘吁吁;它们东张西望、提心吊胆,陈德根对蚂蚁的凝视细致入微而动情渗理,以至于让人感觉他是在写自己的蚂蚁般的都市生活:沉重疲惫而小心翼翼,我甚至认为,蚂蚁显示了陈德根的诗歌精神和生活状态。进一步说,蚂蚁是陈德根个体命运的文学修辞。作为一个乡村迁往城市的打工者,陈德根的命运也像蚂蚁一样以个体的韧性追求温暖的生活,用诗歌的句子找到生活的归宿。

我们知道,一首真正能够打动读者的诗歌必然是反映现实的,而作为都市打工者,在今天这个追逐财富、名利和欲望的社会生态中,陈德根的诗学道路必然难以规避对都市底层人群的泪水、苦难、迷茫和苦难挣扎的探触,城市生活于陈德根而言显然是坚硬而贫瘠的。陈德根用“异乡”一词表达了城市之殇——“疲惫、虚妄、茫然”(《二弟》),“城市的笙歌四起,那些冷漠的眼神,那些夸张的手势和逐渐冷淡,下滑的曲调扼杀了我们心中美好的想法”。(《城市短章》)在陈德根的笔下我们真切感受到了城市边缘人所承受的“隔痛”,这不仅仅是由“暂住证、出租屋、工装、考勤卡以及罚款单”和“脚手架、流水线、监控器、厂规厂矩、加班、炒鱿鱼、讨薪、追求、理想、困窘、无助以及茫然”(《打工:一个疼痛的词语》)等词汇所象征的黯淡生活图景,更是他们情感的失血和心灵的萎顿。这是极为难得的。我们在一度蔚然成风的底层写作中并不少见都市打工者的形象,不过大多是模糊不清的远景、背影或者麻木干瘪的面部表情,而陈德根则更为深入和真切地探照到了城市中边缘群体内心的不安和惶惑。在陈德根笔下,他们不再是浑浊的符号或者抽象的概念,都市的霓虹令他们眩晕,单调的打工生活令他们颓唐,陈德根用“滑翔”(《杏花表姐》)这样一个词语形象描绘了乡人在城市中的僵化和失落,“那些爽朗的笑声和憨厚的面孔远走他乡”之后“脸色暗淡”、“眼神迷茫”(《城市过客》)。这是城市对人性的压抑,陈德根对城市生活之重的表现血肉丰满。而正是在这种低姿态的城市感触之上,乡村作为高层次的情感执着体现出了它作为慰藉和救赎的特性。在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城市楼群中,乡村的物事是人心底紧紧拽着的向上的希望和寄托。为了让灰暗的异乡生活能够照射到乡村经验的光镀,“我们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乐此不疲地往返”。(《城市短章》)显然这是一种生活趋光向暖的尝试,也是一种在与城市现实的对照中,内心的乡村更加具有质感。“我又一次在城市边缘看到艾草的香气和农作物拔节的声音”。“那个扎着马尾辫依旧在河边汲水的大眼睛的女子,能否转身轻轻拍打我的肩头?”(《苍茫》)乡村的熟谙于心又无处不在,氤氲的气味、绕耳的声音和逼真的触觉,这种立体性的回望不仅指向了生长于斯的实体乡村,更昭示着一种想象的乡村。陈德根用“纸上的家园”、“内心的乡村”这样的语词也明示了这一点。

可以说,陈德根的乡村书写是一种现代生存中吟唱的田园挽歌。但这种回望又不是单薄而肤浅的二元并置,深层包含着陈德根对都市化生存失根的深层忧虑和关照。“我沐浴净衣,用巫的神符点化内心的杀机。然后用母语和住在岸边的那个人交谈。并深深地躬身,在他吻合的小眼睛里检视一粒鸟雀疏忽的稻谷”。(《乡情》)他频频返乡或者回望,但是也深深意识到了乡土之实的渐行渐远,正如在《城市过客》中他所感慨的那样,“在出发与返回的过程里,我们不断被乡下和城市一次次否定。我们无法活得像自己和别人”。在离乡与返乡的背向之行中,陈德根也深刻意识到了乡村本身的变味,旅游、人群和影像的不断涌入,乡村在他者的视觉切割中渐渐显出一种媚俗的意味,在《仪式的高原》中,陈德根努力抓住原初的家园,“我和所有的过客三缄其口,把视线一再压低,使仪式里的高原看起来不再破碎、遥远”。但是也仅仅是一种自我欺骗和心理安慰而已,“穿着异族服装的我,站在面目全非的母语面前,无法掩饰内心的惶惑”。(《家园》)陈德根的文化担忧与阿来所感受到的“随风飘逝”同出一辙;不止如此,他同时也剖析了都市文明和生活砂石对自己的异化,“在村庄的尽头,在破败的祠堂里,祈雨的人依旧虔诚、固执。而我安于现状,习惯了欺骗生活和被生活欺骗”。(《高原断章》)在这里,我们甚至能些许感受到一些“攫心自食”之痛彻。而这种返乡与离乡的悖论也正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人失根失重的精神忧虑和情感状态。

即便如此,回到乡村写到熟稔的乡人,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陈德根的一腔深情。他对个体生命,尤其是曾与自己生活有联系的家庭成员、朋友等在宏观历史中的命运以及与之相关的带有私人性的记忆等问题(题材)充满了疑惑和探究欲,在《乡间命运书》里,诗人集中描绘了“把自己永远藏在二丫家那口废弃的枯井里”的姐姐、“无意中看到州医院的诊断书后把自己葬在树上”的至亲以及那些“每隔三五年”就奔赴命运终点的亲人们。此外还有“在坟前的自留地里/种时令蔬菜……/一切似乎和以前无异”“坐在坟前默默抽烟”的父亲、“被吹得一会儿灭一会儿明”的父母、“既磨镰刀/也磨着漫漫长夜”的母亲、风缓缓吹着的那些老人、永远也忙不完的修锁匠和丢钥匙的人、“小脑袋/最后一次冒出水面时/还拼命地喊我的名字”的堂弟等。陈德根偏爱一种讲故事式的、又充满抒情质地的叙述语调,平稳而沉着的叙述自己的回忆,这让他的诗在讲述和抒情间实现了良好的掌控和平衡,而正是这种看似置身事外云淡风轻的笔调,那种深植于人物命运本身的震撼力和昭示更自然地浸润出来。

在当下弥漫的乡村写作、底层写作、城市边缘写作或者打工诗歌里,乌托邦式的田园牧歌、无限挖掘疼痛的诗歌,窄化着诗歌的表现空间,也僵化了诗歌的表现方式。“明信片式的风景诗、解说式的民俗诗、浮光掠影的田园诗、呢喃软弱的怀乡诗、不食人间烟火的隐逸诗、虚情假意的悯农诗充塞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乡土题材的诗歌写作已失去了基本的艺术尊严”。(徐俊国语)然而,从陈德根的诗歌写作里,我们总能发现诗人时时透露出的温暖的质地。如“但我知道,那颗小小的心/也因为对生活的热爱/而荡漾着幸福的浪花”(《感受一只蚂蚁内心的幸福》)“我敢确定,他和它们一样/把劳动,当作了一件干净/而幸福的事情”。(《忏悔》)从这些诗句里,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并没有一味地展现个体的对抗与沉沦,也没有过分沉迷于边缘的痛楚和叹息,他的诗歌总是透着理解、同情与爱。他没有陷溺于异乡城市的疼痛,而是试图从阴影里收集阳光、发现雨露,在疼痛里找到安慰,在细末处发现永恒,在冰雪里收藏温暖。“春天到来之前/将荆棘和灌木丛/连根铲除之后/会旷日持久地/干旱,我们放松下来//沿着山腰走上/一圈又一圈,山野村夫/望着大片野地/即将变成良田/心中也生出/开疆拓土的豪迈/我们铲一层草皮/铺一层柴薪/烧荒的火,通宵达旦/使人内心欢欣/难以平静//我和父亲相对而坐/如两块新垦的荒地/滚烫而安静”。(《垦荒》)可以看出,陈德根的写作是一个在阳光和阴影里奋力挣扎的过程。诗歌不是良药,也无法医治这个时代的病症,但是诗歌可以给我们带来安慰,让我们烦躁的心灵趋于平静。

当然,并不是说陈德根的诗歌没有疼痛、忧虑和苦难,而是说,陈德根的诗歌总是抑压着内心的这些情愫,总是呈现出对自己和亲人命运的理解和同情,草木般的顺从,把自己温暖的一面呈现给别人,“以隐者的姿态去顺从于时间/并承袭了它内心里/不为人知的孤独”。(《山居,黄昏》)因此,陈德根的“理想”很单纯:“我们拉勾,相约读完/高中,就去广东/打工,挣很多很多的钱/生一双儿女/男的如我一般帅气/女的像她一样俊俏。”(《理想》)这种理想让人感觉那么真实、妥帖和安稳,与乡村的气息完全一致。“它们像不谙世事的孩子/将时间的摧残,当作给予它们/重生的机会,坦然面对/生死和别离,是一种境界/我因此感到无比欣慰”。(《落叶之美》)但这种欣慰总是透出某种不安。《时光痕迹》从儿子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整个场景的刻画让人感到温馨的生活日常:“爱人在院子里忙碌/儿子在滚动铁环/雪花不屈不挠地打在/他红扑扑的脸上”、儿子“清点羊群”、“干净的瞳孔”“容纳了所有的事物内心的轻盈”、“在他抚慰下也无法安静下来的雪花漫卷的冬天”、“所有不可选择命运的事物/它们在竭力维持原貌。”读到这里,我无法否认诗人的幸福和喜悦,但越读到末尾,“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在一点一点地/重现我童年时的模样”,将儿子和自己的命运进行了某种关联时,我越感觉多了一层对命运的忧虑。

乡村的书写大多有两条路径,一是以现代性的视野对乡村的落后进行批判,一是守望乡土文明的田园牧歌。他们要么揭示乡村的苦难,批判乡村的落后,要么粉饰乡村的平静,流露乡村的向往。陈德根的乡村书写则是将乡村作为自我生活胎记并以此寻找生活钥匙的经验。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认为:“诗比其他任何一种想象性的文学更能把它的过去鲜活地带进现在。”在某种意义上,文学创作是作家对自己过去记忆或者生存空间的重新书写与建构。乡村成为诗人获取生活经验或城市生活经验的重要参照物,甚至成为诗人理解世界的一把钥匙。陈德根通过乡村经验获得了城市生活的资源。他常常用乡村的生活经验理解城市的生活。如“只有我明白/祖宅对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意味着什么。因为我曾经看到/父亲,在我们即将拆掉他和/母亲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屋/的前夕,他一口气喝干两瓶酒/一言不发含着泪水抱着膝盖/独自在大门口坐了一整夜”。(《祖宅》)正是如此,陈德根的写作没有想着要用某种公共性遮盖住自己的私人性,也没有想着用自己的诗歌去表现社会的整体层面。即使面对公共生活或具有普遍性的社会现象,他也是从个体出发,最终再回到了个人生活经验和个体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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