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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态时空的反抗及其命运——论爵青小说中时间与空间的书写

2015-01-01谢朝坤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伪满洲国黑夜哈尔滨

谢朝坤

爵青,原名刘佩,另有笔名刘爵青、刘宁、辽丁、可钦等。1917年10月28日出生于吉林长春,1962年10月22日病逝。幼年丧父,待母至孝,天资聪敏,自修甚勤。他精通日文,掌握俄文,酷爱西方现代艺术,“私淑纪德”。①爵青、田瑯:《谈小说》,《艺文志》第1 卷第11 期,1944年9月。曾就读于长春日本公学堂、奉天美术学校和长春交通学校。1930年代先后在日满文化协会、哈尔滨铁路局、佳木斯公署、满日文化协会等处任职。建国后在吉林大学图书馆工作。

爵青为伪满洲国时期“艺文志”派代表作家,曾于1939年加入新京艺文志事务会。1940年编辑艺文志事务会办的《艺文志别辑》(《小说家》)。1942年和1944年,两次作为伪满洲国代表出席在日本东京和中国南京举行的第一次、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在伪新京《大同报》副刊、奉天《新青年》及《明明》《艺文志》《新满洲》《麒麟》《青年文化》《华文大阪每日》《满洲文艺》等报章上发表文章。

爵青的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群像》(1938年“城岛文库”出版)、《欧阳家的人们》(1941年伪新京艺文书房出版)、《归乡》(1943年伪新京艺文书房出版),长篇小说《黄金的窄门》《青服的民族》《麦》,中篇小说《人鬼通灵录》,短篇小说《艺人杨崑》《喷水》《香妃》《废人》《司马迁》《恶魔》,散文《画》《小说》,诗歌《空腹》《孤独》,翻译《酒颂》《妄想》等。其中,《欧阳家的人们》获1942年第七次“盛京时报文学赏”,《黄金的窄门》获第一次“大东亚文选赏”,《麦》获“‘文化会’作品赏”。

爵青是伪满洲国当红作家,备受关注和赞扬。②刘晓丽:《异态时空中的精神世界——伪满洲国文学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3 页。有评论家认为他是伪满洲国唯一一位知性作家,有人甚至认为他是“鬼才”,而同属艺文志派的作家古丁则赞其为“作家中的作家,意在并无素人的气味”。当时“日系”评论家大内隆雄对爵青的写作才能评价也甚高:“我要讲讲爵青的文体。那可谓是在现代汉文中正在形成的新的创造的典型的文体。中国的现代作家几乎没有人具有这独特的表现力。现代日本文章所能到达的一切都被活生生地采纳到他的文体中。”③[日]大内隆雄:《“解说”爵青〈黄金的窄门〉》,《满洲公论社》,1945年7月15日。转引自[日]冈田英树:《伪满洲国文学》,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88 页。

爵青深受纪德象征和唯美风格影响,风格诡异神秘,充满迷惑,实验性强,具有鲜明的现代品格,在艺文志派甚至伪满作家群中独树一帜。由于“爵青那种模糊不清的身份,他的作品和研究被排斥在外,或者说他和他的作品是以不存在的方式而存在的”。①刘晓丽:《异态时空中的精神世界——伪满洲国文学研究》,第213 页。但随着现代文学研究的拓展,尤其是殖民地文学研究的兴起,现代文学研究者开始关注爵青并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②如黄万华《艺文志派四作家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年第1 期;刘晓丽《伪满洲国作家爵青资料考索》,《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 期;王确《殖民地语境与爵青的身份建构》,《社会科学战线》2011年第9 期;高翔《1937:〈新青年〉文学转型与爵青小说创作》,《社会科学战线》2011年第12 期;另有吉林大学李明晖硕士论文《惨败了的文学救赎》、哈尔滨师范大学赵聪硕士论文《论爵青文学世界中的救赎与迷失》等。本文从分析爵青对特定时间和空间的描写入手,试图探询其模糊的身份背后的隐秘心灵。

中国现代文学似乎对夜情有独钟。从鲁迅的《夜颂》到郁达夫的《茫茫夜》,从茅盾的《子夜》到巴金的《寒夜》等,在这些作品中,他们或者书写自己压抑痛苦的心态,或者反映那个时代里人们尤其是弱小者的悲惨遭遇。而“夜”则成为当时黑暗中国的隐喻。对“黑夜”的书写则表达着他们对极权政治的反抗,委婉诉说着他们的不满及愤懑。

在政治迫害更为严重的伪满洲国,人们更广泛地以此来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与对世界的体认。在伪满洲国文学中,许多作家的作品都以对黑夜的描写开始。如:

夕阳缓缓地落下去了,黄昏的暮色又染暗了大地……在一条肮脏阴暗的街上,是陈列着许多人类的渣滓,暗夜里,更在人渣们泛滥的时间。

这些暗街,无论黑夜与白昼,似乎永远也没有阳光,如同一条条的阴沟,那些穷苦的流浪汉们便常常游泳在其间。

——秋萤《丧逝》③秋萤:《丧逝》,见短篇小说集《小工车》,沈阳:文选刊行会、益智书店,1941年8月,第49 页。

夜,深沉的像是不会有明天,那样的渺茫,那样的深远。夜里的风,是吹满了山,吹满了谷,……在这不适于人类居住的地带,人和人都是度着夜的生活。

——小松《人丝》④小松:《人丝》,见短篇小说集《人和人们》,长春:艺文书房,1942年1月,第9 页。

黑暗,黑暗,伸出手来也看不见手指的形状,黑暗在这茅路里便杂着霉味扩张起来了。……光一点也没有了,天也意外是黑色的,虽然晴着,却也使走在这茅路中的人看不见星子,只有远方的空上,辉照着一些杏红色的散漫的灯光,这光来得很远,来自这外廓的几里外。……人处在漫无光亮的黑暗中,因为习惯的熏染,意外地觉得安适。是的,对于光,那芒锐的或柔谧的光,几乎是不能再爱好和渴望了。

——爵青《巷》⑤爵青:《巷》,引自叶彤选编的爵青小说集《归乡》,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第38 页。

他们或描写黑夜这一阴森恐怖的意象,或叙述黑夜的无边无际给人带来的压抑。这种不约而同的选择当然并不仅仅意味着他们拥有相同的审美趣味。毋庸置疑,黑夜或黑暗表现的是爵青及伪满洲作家们对殖民统治下社会现实的一种体验或认识,暗示殖民统治下人民所处的暗无天日的生存样态。以黑暗或黑夜来象征殖民统治下的社会现实,是一种常用的反抗方式,在爵青生存的伪满洲国存在,在上海沦陷时也存在。伪满洲国和“孤岛”时期的作家们通过描写黑夜或黑暗来表达对现实的纯粹的否定。“黑色是灰暗的和坚固的,是怀疑和死亡的标准,它是不带任何可能性的空洞,是没有未来的永远的沉默,甚至是没有对未来的希望”。⑥[德]布拉尔姆著,陈兆译:《色彩的魔力》,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2 页。正是这有意无意的对黑夜或黑暗的不厌其烦的描写,显示了爵青等伪满洲国作家们对现实的痛切拒绝和无可奈何的心态。他深知现实的邪恶与残暴,但是,根本没有能力去改变或反抗,于是,只能诅咒黑暗,以一种隐晦曲折的方式呈现不满情绪,为自己那久被压抑的精神找到一个发泄的途径。

与伪满洲国其他作家相比,爵青更为钟爱黑夜或黑暗。生活中,他喜欢穿黑色的衣服,抑郁寡言。在一篇名为《夜》的散文中,爵青满怀深情地说,“我觉得我是用夜抚育成人的,这夜与其说是我的母乳,莫如说是我的母亲的同义语吧。”“从三岁起,我已经是一个夜的享受者了。”爵青的世界完全属于黑夜,或者说,他的世界是黑暗的世界。他习惯于“在夜里,藉着灯光读着那部称为史记的人类受难史。”从而认识到“世界是个受难者之群的现象”。“在夜里,卖淫妇站在冷清的巷口上,乞丐战栗的等着绅士丢下一分钱来,难民被一些富人收买去作奴隶,因为要逃脱而被击倒在夜的街头……”①爵青:《夜》,载《新青年》第5 卷第10 期,1937年7月。于是,这些只在黑夜中才能出来活动的人物,如出卖肉体以求生存的妓女、贫困潦倒的乞丐、铤而走险的小偷和被迫远离故土的贫民们都成了爵青浓墨重彩加以书写的对象。

爵青总是将故事情节放置于黑暗的空间或在黑夜中展开。在《溃走》中,整个故事随黑夜的降临而开始,随光明的降临而结束。在《夜》里,爵青以一个文人和小公务员作为叙述者,通过他们的眼睛来呈现哈尔滨那贫富悬殊的夜景,将哈尔滨的繁华与腐烂、文明与野蛮、富裕与贫困全都暴露出来,让人联想起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在《斯宾塞拉先生》中,斯宾塞拉和“我”在暮色苍茫中谈话,而斯宾塞拉好像怕黑夜暗得不够彻底,竟然还要拉上黑色的窗帘,然后又点上小小的煤油灯,以此营造一种幽深可怖的氛围。在《溃走》中,爵青特意一再交待,那牧师穿的是黑色的衣服。在《诞生之前》中,爵青首先交待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在无边的黑暗里,在寂寞中,两个未出生的胎儿展开了对话。而他们的谈话也以抱怨黑暗开始,先是胎儿甲的抱怨:“黑暗,这无边的黑暗,什么时候才能透过一丝光亮来呢?”胎儿乙回答说:“一切都是神旨,要等待。”②爵青:《诞生以前》,载金音编《满洲作家小说集》,长春:五星书林,1944年版,第220 页。

在爵青的价值体系中,唯有黑暗或黑夜才是真实的,才是富有意义并值得书写的。即使故事发生在白天,他也千方百计地将其人物活动的空间安置在黑暗里。在《哈尔滨》里,他精心设置了一个看电影的情节,正是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主人公穆麦发现了房东的妻子在外面有了情人。在《男女的塑像》里,主人公蒙南和朋友们在光亮的电灯下谈论底层人们的苦难,但叙事主体的声调却时时出现,一再地强调并提醒读者黑夜的降临。

同时,黑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由的象征,或者在黑夜的掩盖或保护下,人们获得了在白天所不可能有的一部分自由。正如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所说,在那黑暗的夜里,我是自由的,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这种可以随意想象的自由,是他们排遣恶劣现实带给他们的压抑的限定之途。所谓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在那个家国沦陷、硝烟弥漫的险恶环境中,文弱的知识分子只能以这种无声的文字、无力的文学来惨淡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为自己建造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黑夜象征着恐怖与堕落,光明则意味着希望与拯救。在表现黑夜、描写黑暗的同时,爵青也渴慕光明。在其作品中,描写光明的内容虽不多见,但爵青却赋予光明以起死回生的伟力。在《喜悦》中,因家破人亡而绝望得要去自杀的医生正是因欣赏到了光明的美而体会到了生命的大欢喜与人生的喜悦,从而放弃了自杀的行动与念头,转而鼓起勇气要去创造新的生命。在《魏某的净罪》中,一向杀人如麻、罪恶累累的巨匪“在一个朝曦惑人的清晨,睁开睡眼,举首四望了一下……魏某让阳光落在披开衣襟的胸脯上,忽然想要成佛了。”于是,他毅然远离了巢穴,抛开了同伙,到一家烧饼店里修行,最后为拯救店主的儿子而牺牲了自己。

在《真理与方法》中,伽达默尔曾敏锐地指出:“变化着的东西远比一成不变的东西更能迫使人们注意它们。”①[德]伽达默尔著,洪汉鼎译:《真理与方法》,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20 页。因此,与均质恒定的空间相比,变动不居的时间更强烈地刺激着人类的心灵。无论是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还是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都是人类面对一去不返的时间所发出的喟叹。而与此相对,人类对空间的关注力度则明显不如对时间的关注来得深刻。虽然《易经》中的“无往不复,天地际也”已经显示出中国人的空间意识,②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9 页。但直到20世纪末,学者们才重新审视并思考人文生活中的“空间性”,“把以前给予时间和历史,给予社会关系和社会的青睐,纷纷转移到空间上来”。③陆扬:《空间理论与文学空间》,《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4 期。但需注意的是,“从古代到现代,物理空间在经验方面的特性丝毫没有改变,但社会空间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不仅仅是说,人们周围可见的物质世界发生了变化,城市兴起,技术进步,物质繁荣,而且也意味着社会的空间格局完全不同了”。④童强:《空间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3 页。新的社会空间尤其是都市的出现为文学提供了新的表现对象。所以,当上个世纪30年代以都市(如上海、哈尔滨)为依托的消费文化兴起之后,新的都市空间如夜总会、舞厅、饭店等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海派文学的表现空间。

与上海这个近代中国第一大都市相比,哈尔滨在国际化程度、繁荣程度等方面也许略有逊色,但哈尔滨也自有其特色异彩。据史料记载:200年前的哈尔滨仅是一个边陲小镇,但铁路的兴修使哈尔滨开始飞速发展。到1925年,哈尔滨已成为人口总数达32 万、其中外侨人数近10 万人的国际商埠,“有许多欧洲国家移民侨居在此,一度曾占哈尔滨总人口的一半左右。当时哈尔滨呈现为华洋杂居,三教九流各种社会思想和艺术流派极为活跃,市面畸形繁荣”。因此,哈尔滨也被称为“东方的巴黎”,“北方的上海”。⑤陈隄口述,刘大志整理:《我对哈尔滨左翼文化运动片段回忆》,《北方文学》2011年第4 期。但当穆时英、刘呐鸥们迷醉于国际都市上海的夜总会、舞厅、饭店等典型的都市景观之时,⑥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27 页。爵青却从未对哈尔滨这一国际商埠表现出任何的热情与赞美。他顽强地拒绝描写哈尔滨的繁荣与文明,而竭力将哈尔滨的妓馆街、贫民窟、下级小饭馆等这些不为人所注意甚至为许多人所厌恶的城市空间再现于作品中,呈现在人们面前。与从都市的丑恶中发掘美的波德莱尔相比,爵青的暴露都市的丑恶显然具有鲜明的反抗意图。

在爵青眼中,哈尔滨肮脏糜烂,是小偷妓女的聚集之地(《哈尔滨》),是穷人贫民的“修罗界”(《溃走》),是遍地嗜毒吸粉者的人间地狱(《大观园》)。在多篇小说中,爵青不厌其烦地描写自己眼中的现代都市哈尔滨的形象:

由高岗望下去,建筑物群恰如摆布在灰色的盆地中的绝崖,被夹在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街路,形成着纵横的脉状河流。人马、车辆、错乱的步伐就像迅速奔流着的液体似的。远处屋顶尖上端的广告灯,随着落日划出花文字来。哈尔滨的都市风景沉没在黄昏的紫雾中了。

——《哈尔滨》

唯有这样的夜里,才能衬出这是个有五十万市民的庞大的都市,现在眼前的这一条街,虽然只有暗色的灯光和低微的人语,可是在二百步开外的基达耶斯基街上,却像起了火灾那样吵嚷而明耀。在血一样的灯海里,那世界灭亡前刻才能有的嚣声便传了过来,……这样的大都会里,不只是由买办,地主,银行家,高利借贷,江船公司经理,以至于日赁工,乞丐,毛贼,卖淫,无赖汉所形成的。

——《某夜》

在普通人的眼中,哈尔滨总是个有闲而且罪恶多端的地方,其实每个由车站或码头走进哈尔滨的人,上自显宦大贾,下至负贩走夫,却没有一个不是要到这里来体验忙迫流汗的人生的。

——《恋狱》

僵死的哈尔滨扼杀生命,引人堕落,毫无生气,窒息生机。正是在这令人不堪忍受的险恶环境中,苦闷的家庭教师穆麦经不起女主人的引诱而堕落,脆弱的青年医生吕奋承受不了过多耳闻目睹的苦难而发狂,懦弱的大学毕业生陈穆只能远离家庭逃离哈尔滨才能生存,而更多纯朴善良的人们迫于生存只能沦为乞丐、小偷和妓女。现代都市哈尔滨的繁华与辉煌在此踪影无存,芳踪难觅。即使对于驰名中外的哈尔滨中央大街,爵青也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即便将故事背景放置在哈尔滨最为繁华的中央大街上,他也仅仅是提及而已。这种文学与历史的错位,虚构与真实的背离,明显表现出爵青的拒绝态度与漠然姿态。

与对现代都市哈尔滨的拒绝相对照,爵青对传统乡村的宁静与安详表现出特殊的依恋。《哈尔滨》中的穆麦“要有一处田园的气氛来驱逐一下每日的疲倦”。《荡儿》中在外流浪九年的荡儿归家,面对“可爱的黄金色的山顶,屋脊,陌头,溪流”等田园景色,心头泛起些许悔意。

与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甚至现代派文学不同,爵青对都市的排斥不仅仅基于对现代都市文明病的诊断与对病态的现代都市文化的厌恶,更因为哈尔滨这座殖民城市自身的“罪恶多端”。在爵青笔下,哈尔滨是一个两极分化二元绝对对立的世界,富贵与贫穷、高贵与卑下、繁华与溃烂、文明与野蛮,在此显豁分明,而爵青的同情正在于后者,基于此,他才描写了肮脏腐溃,小偷、妓女、吸鸦片者聚焦之地,并且起了个反讽意味极其浓厚的名字——“大观园”。如果说曹雪芹的大观园是人间天堂,而爵青笔下的大观园就是群魔乱舞的人间地狱。

爵青对“黑夜”的描写戳穿了日本关于伪满洲国所宣扬的“大东亚共荣“的神话,而对哈尔滨这座“罪恶多端”的现代都市中特定空间的书写,则揭露了日本殖民统治者的“王道乐土”的谎言。虽然身不由己的爵青多次在公开场合宣扬“大东亚共荣”、“王道乐土”,并要求伪满洲国的“文学作品,每字都要是增强战斗的力量,每行都要是灭敌兴亚的誓词,在文学作品里深藏着我们的‘志’——一国心和大东亚魂,这才是满洲文学的美和永远”。①爵青、田瑯:《谈小说》,载《艺文志》第1 卷第11 期,1944年9月。但其文学作品却隐秘地表达了其内心深处的真实态度、情感倾向,暴露出生存于殖民统治下人们的真实体验。

这种字里行间的暴露与缄默无声的抗议并不能行之久远。1930年代以来,由于日本军国主义势力一意孤行,势力空间扩张,日益引起西方列强的不满,与西方及中国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为了牢牢控制中国东北(伪满洲国),日本帝国主义对伪满洲国的统治也空前严酷起来。1941年的“12·30 事件”和1942年的“7·27 事件”,文人们或遭杀头,或被投狱,白色恐怖让人噤若寒蝉。日本殖民统治者为了加强对文艺领域的控制与引导,于1941年3月23日颁布了《艺文指导纲要》,7月成立了“满洲文艺家协会”,对作家们的创作进行“指导”和限制。

这些血腥杀戮与高压控制让爵青感到异常恐怖,以至于“暇中无时,当独温习自己底恐怖。自己当然也能自省到这是僻戾的不良趣味”。且这种“恐怖之多,实有胜于其他的一切情感,大至伟人底教书和论客底声明,小到环境的灾幸和我身的升降”。“别人尽可泰然的小事”却令他“心烦意乱不知所从”。②爵青:《独语》,载《新满洲》第4 期,1941年3月。

这种异常恐怖、朝不虑夕的生存状态显然影响到了爵青的精神状况、道德选择与文学创作。在这一时期,爵青发表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媚日言论。在1943年的大东亚文学大会上,爵青在《出席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所感》中说:“满洲文学……,其根本精神,早为先年颁布的《艺文指导纲要》所道破,深愿本着建国精神,在历史上和精神上,完成北边护镇的使命,作为八纮一宇大精神的美的显现,发扬光大了亚细亚的东洋的性格。”③爵青:《出席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所感》,载《麒麟》第3 卷2月号,1943年2月,第49 页。诸如此类的一系列媚日言论①如《决战与艺文活动》,载《青年文化》第2 卷第3 期,1944年3月;《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学所感》,载《青年文化》第3 卷第1 期,1945年1月;《满洲文艺的东洋性格的追求》,载《艺文志》第1 卷第6 期,1944年4月。实现了爵青“想活下去”且想活得“大欢喜”的目的,巩固了爵青在伪满洲国文坛的地位,但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精神负担与道德压力,他不得不在创作中为自己的行为进行文学辩解。《魏某的净罪》就是这一辩解的产物。在《魏某的净罪》里,爵青精心构造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巨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传达“善与恶”、“破灭与永生”可以相互转化的思想:“善和永生并不在天堂上,恶与破灭也只是一纸之隔,非但其离开不足使人徒只兴叹,而且恶若到了极境,反可以一步迈进善,破灭到了绝顶,也可以一指冲进永生。”透过曲折离奇的故事,爵青想告诉我们的是,既然“只隔一宵,前夜的魔王竟成了今朝的佛陀”,②爵青:《魏某的净罪》,载《艺文志》创刊号,1943年11月。那爵青因发表媚日言论所犯下的罪愆又有什么不可原谅与饶恕的呢?但道德枷锁又岂是如此轻易就可摆脱?稍后于《魏某的净罪》而写就的《喷水》中,那个天天被恶梦惊醒的平凡的男子,似乎就有爵青的影子。

为了回避与日本殖民统治者的冲突,也为了迎合日本殖民统治的需要,爵青不再关注生活于黑暗时空中的妓女、乞丐、小偷与贱民,转而以自己全部的精力思索与表现更为抽象也更为远离现实的“生命”和“艺术”。如其所言:“我在《恋狱》里,写了幸福的无计划性,在《艺人杨崑》里,写了生命和艺术的绝对性,在《遗书》里,写了生命力的溃退,在《风土》里,写了生命的渊源的追求,在《对话》里,写了生命的赞歌,在《幻影》里,写了生命和虚妄无力的对决格斗,在《魏某的净罪》里,写了生命的通融自如。总之,这半年间可以说我吟味生命的一个时期。”③爵青:《〈黄金的窄门〉前后》,载《青年文化》1943年第3 期。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之一是《喷水》。《喷水》是一篇几乎没有情节、具有强烈意识流色彩的小说,描写了“一个平凡人”在生辰那天的所思所想。这男子“在这善恶混沌的世界里,一丝不懈地用勇气直视着一切的人间恶”,虽然他“逢人便道自己是怎样不动于善恶,但是在这不动于善恶之中,他自己却战栗起来了”,他决定“拥抱着真正的人间恶,要用身体亲自受到这人间恶,由人间恶的泥沼里,攀上彼岸的峻岭”。这是爵青在无奈中沉沦的文学宣告。

在《灰色上海》中,傅葆石研究了日本占领时期“孤岛上海”的作家及文学,并将文学家分为“隐”、“忠”、“降”三种形态,在研究中,他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如果(日本)占领时间再长一些,情况会怎么样呢?”生存于伪满洲国的爵青们的选择,应该就是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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