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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

2014-12-31邓安庆

山花 2014年23期
关键词:李琼李浩二叔

邓安庆

他就站在办公室门口,不用介绍,我就知道他是谁了。如果李浩再老三十岁,就该是他这个样子。同样是狭长的脸型,淡淡的眉眼,微微弓起的背,唯有神情是不同的。李浩那种坚定自信的气魄,他没有。他见到我,迟疑地看看四周,往边上避让。我走过去问他:“你就是李浩的父亲吧?”他连连点头,手都伸出来了,又赶紧缩回去摘下正在吸的烟,扔到地上踩灭,再来握我的手:“是我是我。你是浩伢儿的老师吧?”我点点头,开了办公室的门,请他进去。办公室一晚上没开窗,积存着一股霉气。我请他坐下,赶紧去开窗,忙完后转身,见办公桌上搁着两个袋子,一袋是干木耳,一袋是干香菇,而他站在离桌子一步远的地方,露出怯怯的笑意:“我们的土特产,自家晒的,老师拿回家尝尝。”我忙说不要,他连连摇手:“不不不,老师。你一定要收下!浩伢儿给你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们做父母的实在过意不去。”一说到李浩,我们像是迎面撞上一堵过不去的墙,各自都沉默了一会儿。

“李浩多久没有跟你联系了?”我问他。

他算了算,“从上次打了一个电话到现在,是第十八天。”

“他跟你说过他现在在哪儿了吗?”我泡了一杯茶递给他,他弓着腰接在手中,贴着椅边坐下。

“就说在学校挺好的。”他抬眼看向虚空的一个点,眉头扬起,这也是李浩常有的表情,“他每周六都会打电话回来的,但这两周没打。我打他手机,也没打通。我以为是他的手机坏掉了。”

二十三天前,也是在这个办公室,李浩来跟我请假,他的请假事由是:家里有事,需要回家处理,特请七天假。那时候我问他:“你父母是不是生病了?”他的手在桌上划拉,头也是低着,“没有生病……是其他的事情。”我没有多问,就给他批了假。七天过去后,他没有回校,我打他电话,他的手机关机,联系不上。他同学有他家里的电话,告诉了我。我又打他家里的电话,是李浩的父亲接的,他告诉我说李浩并没有回家。现在他父亲连夜坐火车赶了过来。我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空调吹出的冷风在我们头顶盘旋。我又一次拨打李浩的手机号,再一次是“对方手机已关机”的声音。在我打电话的时候,李父的身体斜倾,脸上浮起期待的神情,接着是期待落空后的失望,他手习惯性地摸自己上衣口袋,抽出一包烟来,待要拿出一根,又反应过来觉得不妥,准备把烟塞回去。我说:“没事的,你抽!我不介意的。”他有点儿慌乱地点头,又摇摇手说:“不敢不敢。”把烟重新塞进口袋后,两只手握在一起,“哎,这个浩伢儿哟!”

父子俩都是抽烟的,拿烟的动作各有不同。李浩的烟总是放在裤兜里,他想抽的话,直接从兜里摸出一根,干脆利索地栽在嘴巴上,烟雾腾起,他眼睛眯缝地盯人看,“你说的我不同意。”这是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是这样认为的。这是他最常用的句式。我的课堂上,他发言最多。诗词鉴赏课,我讲李清照,照本宣科地讲,反正没有什么学生会听。他手高高举起,说:“老师,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觉得李清照的词中有鬼气。”哪里的鬼气呢?他站起来,拿着课本,一句一句地念李清照的词句,说结构说意象说感受。他说了十分钟,大家都没有听,我站在讲台上看得很清楚。他的声音哑哑的,但沉稳有力,一是一,二是二,他不管你听不听,他要讲,眼睛里有神采。下课后,我往教师住宅区走,孩子有些发烧,我得赶紧回去。他从后面叫住我,“何老师!”他一路小跑过来,手上夹着书。我们便一起走,他特意来找我的,“何老师,你怎么看姜夔的词?”我问他:“你怎么看呢?”他把书打开,翻出那首《扬州慢》,说:“我不喜欢这首。”我点点头,脚上却忍不住加快了速度,孩子还在家里等着我。他没注意到这些,全身心投入到这个话题中。一二三,不喜欢的理由。他的两只手一会儿合在一起,一会儿摊开,说完后,定定地看我。我连连点头说:“你说的很好啊。”他兴奋地点头,脸颊发红,又问我:“那你觉得吴文英呢?”

全年级的老师都知道李浩。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文学理论。英语。教育学。写作学。每一门学科的课上,他都是学生中积极响应的那一个。每一个老师都知道他一定有“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的看法。一位同事在办公室说起来,“这个李浩啊!读的还蛮多的嘛。”其他的同事哄地一笑,各自点头:“是啊是啊。”学校的辩论赛,我们系里大家公推他是主力,他也欣然接受这个任务。辩论赛开始的那天,礼堂里坐满了人,坐在这些学生中间,我感觉自己都年轻了起来。有女生喊:“浩无敌,加油!”其他的女生都跟着喊,一看就是我们系的。我想李浩真是有女生缘。台上顶灯高烧,两队各自坐好,李浩是我们系的一辩,对方是法学系,看起来真是来者不善。辩论开始,李浩站起来,他穿着白衬衣,头发理得短短的,看起来分外精神。一二三。我方的观点就是这样的。他说起来条缕清晰。对方一辩站起来。又是一二三。反对的理由。李浩算是碰上真正的对手了。双方自由辩论的时候,李浩的声音透着一股焦躁,声调从平稳抛向了尖锐,语速也快了起来。对方来了个漂亮的回马枪。李浩忽然梗塞住了,他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认为……”他的脸憋得通红,话语却没有顺利地流淌出来,“我不同意,不同意……”主持人插话:“你不同意什么?”李浩嘴唇哆嗦,手揪着台布,他的队友二辩拍拍他的手,他终于说了句:“不好意思。”颓然地坐了下来。

辩论赛结束,我特意留下来。站在礼堂的出口,夜晚的风吹动槐树的叶子,散场的人群从我身边淌走。李浩在礼堂门口跟他的队友们告别,自己一个人走下台阶。他高瘦的个子,有些微微驼背,礼堂顶上的大灯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我喊他的名字,他见是我,小跑过来问:“何老师,你怎么在这儿?”我说:“我来看你们的辩论赛啊。”他脸色暗淡下来,“那你也看到了?”我说是的。我们一起往前走,他问我:“我想抽根烟,不介意吧?”我说不介意的。他从裤兜摸出烟来,皱巴巴的一根,噙在嘴里。一时间我们没有说话,他一点点地吸,烟灰一寸寸地增长,红红的烟头在夜色里一闪一闪。我瞥了他一眼:“没事的,就一场辩论赛而已。”他点点头,抿起嘴,又摇摇头:“我发现我不适合辩论。我觉得观点不能这么绝对,对方在阐述自己的观点,我心里会响应他,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这个时候,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同时,在我自己心里,又觉得自己的观点也不错。那个纠结的心情老师应该明白吧?”我点点头。他抬眼看向远处虚空的一点,大步地走,我非得走得很快才能跟上。他走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停下来等我。“刚才我想过了,我不喜欢辩论赛。我不喜欢把任何事情绝对化。我必须忠实于我自己内心的感受。”跟我并排走的时候,他开口说。

我们成为朋友也是必然的事情吧。尤其是上课,他简直是救了我。最怕上课面对一群毫无反应的学生,你说什么,都像是说梦话,你提的问题,没有任何人回答。我在其他班级,就是这样的。没有人回答我的提问,我只好拿着名单点人起来回答。被点的人慌乱地站起,左看看,右看看,摸摸头,翻翻书,我看了都着急。到后来,我什么问题都不提,只是讲,只是在黑板上写,心里盼着下课的铃声响起,我就可以解脱了。但在李浩班上,我真正有了上课的激情。我在讲,李浩在听。他不像其他同学那样,乖的在机械地记笔记,不乖的玩手机闲聊天,他的笔在手上晃动,他的神色是聚精会神在听,在思考,在对话。说出一个论点后,我会顿一顿,我在等,全班的同学也在等,等他举手,等他说:“老师,我认为还可以有另外的解读方法。”他毫无例外地这样做。他提出的观点,给了我交流的兴奋感。我会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会说他这样想是基于以下的原因,一二三,四五六,一条条论点摆出来,给我思维上的冲击。这样的交流下来,活跃了课堂。其他也有同学加入进来,跟我们一起讨论。一堂课下来,我自己是很有收获的。有时候课堂上不过瘾,下课的时候,他也会找我来继续讨论。

但这次,他不仅没有跟我讨论,连人都消失了。我把李父安排在学校招待所住宿,就去找李浩的同学。我先找到李浩的好朋友吴鹏飞,他说李浩上个星期打电话联系过他。我问谈了什么没有。吴鹏飞说:“李浩告诉我说家里出了点事儿,需要钱,问我有没有一千块钱借的。我说手头紧,暂时没有。他就说没事,把电话挂断了。”我又去问李浩另外一个朋友张正华,他也提到李浩借钱的事情,他二话没说,打了一千块钱给李浩。再问及李浩其他朋友,他们都说李浩向其借过钱,有的借了,有的没借。这么一算,李浩向他的朋友借了七千块钱。我再去问李父,有没有收到这笔钱,李父一听急了,“他借这么多钱干什么?我没有收到钱啊!”我让李父别急,又去问吴鹏飞他们,知道李浩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吴鹏飞想了想说:“有一次他接到一个电话,说了快一个小时,后来他就唉声叹气的,我问他出什么事情了,他又不肯说。”张正华提及另外一个细节:李浩的QQ签名有变化,原来是“学问乃大丈夫事”,后来改成了“我要拯救你”。

他要拯救谁?他现在在哪儿?他在干什么?我一无所知。在李父住宿的招待所,我,李父,还有吴鹏飞和张正华他们这些李浩的朋友,我们聚在一起分析讨论。李父像一座沉默的雕像,委顿地坐在床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劣质香烟。讨论了很久,都没有什么明确的法子,大家都低着头看自己的脚。李父慢慢地从床头站起来,向我们鞠了一躬:“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忙去扶他:“哪里麻烦了!李浩不会有事的。”他点点头,一阵猛烈的咳嗽,简直是无法止息,最后连眼泪都咳出来了。吴鹏飞忙过去拍他的背。他又一次坐到床头,抹了抹脸,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李浩这个伢儿儿,脾气倔。小时候我打他,他就跑。大半夜的,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等了一个小时,都不见他回来,出门找他。整个村儿地找,找不到。我寻思他可能回家了,一回去,他没回来,他妈跟我急,急得哭。我又去找。打个手电筒,去河边,去田里,四处找。我心想,这是多大恨,都不想回家了。找到凌晨四五点,路上碰到他外婆把他押回来。他这个伢儿儿,回来了,也不肯看我一眼。我想我打你是为你好,你不晓得,就晓得恨。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打过他。”窗外传来纷纷沓沓的脚步声,都是去开水房打开水的学生,不时哗地一声笑声从窗口涌了进来。我又去给李父倒了一杯水。

等了四天没有任何消息,张正华提议我们最好去公安局报案。我有些犹豫,有一种感觉是李浩并没有人身危险,他好像是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陷入一种难以脱身的局面里。吴鹏飞又一次去翻看李浩的个人空间。他看到一条李浩给另外一个人的留言,那个人是一位女性,她的空间里有她放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下面李浩留言:“你现在是不是过得不幸福?如果是的,一定要告诉我。”这段留言后面李浩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这个女人是谁?仔细看她的相册,她应该是结了婚并生了一个女儿,丈夫经常打她,婆婆经常辱骂她,她觉得自己生活得一塌糊涂,还有一张照片是她的房子被洪水冲垮了。我连忙请李父过来看看是否认识这个女人。李父反复看了看,又打电话给家里跟李母确认了半天后,说:“这个女伢儿挺像他的初中同学,问浩伢儿他妈,叫李琼。读初中的时候,他带这个女伢儿来我们家玩过。”

我们决定找到这个叫李琼的女人。李琼,跟李浩是初中同学,她的老家跟李浩的家是隔壁村儿,十八岁时嫁到山里去了。李母又去李琼的娘家要了李琼的联系方式,手机号码要到后,我立马打了过去。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这个电话号码是空的,可它居然打通了!一个轻柔的女声传了过来:“喂,谁呀?”我内心一阵狂喜,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李父一改平日的怯意,猛地抢过手机,用他的本地方言说:“你李琼吧?我是李浩他爸,他在吗?”李琼说:“他在,可是他现在出去咯。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打电话。”李父连连点头:“好好好,一定要让他打,他老娘生病咯。”他还想问他们现在在哪儿,手机那头已经挂了。吴鹏飞把电话号码输入到电脑里一查,是江西高安的号码,说明他们人现在在那里。李父把手机攥在手里,在狭小的房间走来走去,嘴里不断地念叨:“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他哆哆嗦嗦地摸着上衣口袋找香烟,烟盒一打开是空的,他又把烟盒攥在手中。张正华犹疑地说:“要不要再打过去,如果李琼关机了怎么办?”李父一听,定住了,嘴巴张开,露出了一口黄牙,“对对对……要是关机可咋好?”他空着的那只手抓着胸口,另一只手举起手机。我说:“不急,等等看。”他又把手放下,点点头,一会儿坐在床上发愣,一会儿又突然起身来回走动。

从下午两点,等到晚上七点,手机铃声一直都没响,倒是窗外的蝉鸣声一浪一浪地拍打过来。天光渐收,夜色一点点涨起来,淹没了整个房间。吴鹏飞啪地一声按了一下电灯开关,雪亮的灯光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大家都吓了一跳。李父也不走动了,他已经丧失最后一丝力气,歪倒在床头,手机依旧攥在手里。我起身说:“出去吃个饭吧,边吃边等好了。”大家都喏喏地说好,椅子吱吱嘎嘎地响,此时我相信他们跟我一样感受到了身体紧张过度后的酸痛。李父没有起身,他说:“你们快去吃饭吧!害你们等了一下午!”我说:“一起去吧。”他摇摇手说吃不下。正说着,手机铃声响了,吴鹏飞大叫了一声:“打过来了!打过来了!”这头在叫,那头李父抓起手机,慌乱地把手机贴在耳边说喂,我说:“你还没按接听键!”他又把手机拿下来看,手足无措地看我:“咋按?咋按?”我火速奔过来,帮他按了免提。手机一接通,李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妈咋了?”李父此刻出乎意料地镇定了下来,他慢慢地说:“你妈得了很重的病。你赶紧回来。”李浩说:“好,我就去买票!明天就赶回去。”手机那头传来李琼的声音:“你不能回去!这边你走不了!”接着是李浩回应的声音:“你帮我!我妈病咯!”一阵杂乱的声音后,电话挂掉了。

吴鹏飞当天晚上就给我们买好了火车票,我决定跟李父一同回他们老家。火车慢得让人想发火,几乎每一个站都要停,一停就是十来分钟。我们走出闭塞沉闷的车厢,站在月台上,月光清朗,车站背后的群山拱起陡峭的线条。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车站的灯大亮,月台越发显得空旷。李父烟吸得很快,没几下,就吸到烟头了。我想起那天辩论赛后跟李浩一起走时的情形,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李浩这次电话最后那段杂乱的声音,让我心里特别没有底。我不知道李浩能不能明天赶回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出意外。这些担忧我没有跟他父亲说,但我想他父亲肯定有着相同的焦虑。火车马上要开动了,我们又转身进了车厢。一晚上听着沉睡的人们发出的呼噜声和火车每到一站的报站声,一点睡意都没有。李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在火车上了吧?他是不是也睡不着,心里想着病重的母亲?一想到第二天到他的老家,也许就能见到他,我心里生起一阵安妥的兴奋感。

第二天凌晨四点五十分到站,天蒙蒙亮,新鲜湿润的空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小小的车站空空荡荡的,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水泥地上蹦跶。出站口停着两辆摩托车,我们刚一出来,两个中年男人就迎了上来,李父介绍说一个是他二弟一个是他三弟,他们羞怯地向我点头致意。李父本来想让他们把我先带回去好好休息,他自己在火车站守着,他的两个弟弟不同意,说坐了一晚上火车,一定要好好休息的,等送完我们,老三会再去火车站候着。李父想想答应了。一个摩托车带一个,在乡间的土路上飞驰。鸡鸣声相互交替地响起,池塘洗衣服的妇人们高声地说话,羊倌赶着一群山羊去草坡上吃草。这些李浩曾经在他的文章里写过,他把好几个硬壳本都写满了,写好了就给我看。现在我来到他的家乡,他的叔叔说他还没有到家。大约一个小时后,就到了李庄,这里就是李浩写了无数遍的村庄了。摩托车在村庄的泥路上慢慢开动,一路上碰到的乡亲都向李父打招呼,李父笑吟吟地一一回应。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站在村庄的转弯口,远远地就在招手。摩托车一靠近,李父就问:“浩伢儿回来没有哇?”见妇人摇手,他又说:“赶紧去村头买肉,浩伢儿老师来咯。”我忙说:“别这么客气,真的……”妇人向我怯怯地点头,眼睛却看着李父:“肉我已经炖好了,就等你们回来咯。”

李父三兄弟的家都是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楼,贴着白瓷砖,装着推拉玻璃窗,依次连一起,李浩家在最头上。摩托车把我们送到三家共用的水泥豆场,李浩家的灶房烟囱腾起了炊烟,李父的二弟媳妇和三弟媳妇在帮李母做饭,见了我都跟他们的丈夫一样露出羞怯的微笑,点头打过招呼,又都进灶房继续烧火炒菜。李父的三弟到灶房喝了口水,连饭都没吃,就开着摩托车往火车站去了。李父领我进了厢房,把藤椅擦了又擦,让我坐下,又招呼李母赶紧泡上好茶。我十分过意不去,让他不用这么麻烦,他笑着说:“不麻烦的,家里头就是脏!怕老师不习惯。”把我安顿好,他又忙着去菜园。我休息的这个房间是李浩的卧室,同时也是他家里最好的房间,宽敞明亮,穿衣镜上插着李浩从小到大的相片,也有好几张全家福。李浩曾经在他的文章中写到过他是他们家族唯一的大学生,整个家族的人都疼着他。上大学的钱,都是两个叔叔给凑齐的。靠窗的位置是李浩的书桌,满满当当都是书,有很多都是我推荐给他看的。我抽出一本《儒林外史》,繁体竖排,上面有李浩密密麻麻的批注。他的字很舒展,在书页的空白处一路写下去。看着这些字,耳边自然而然地响起他在课堂上发言的声音,有一刹那我感觉他就在我耳边说话,“老师……”我再一次听到有人叫我老师,回头看,原来是李母站在房间的门口喊我。我忙放下书,她笑着走过来,看看书桌,“浩伢儿就爱看书,从小就爱。撵他出去玩,他还哭。”我也笑说:“他看书多,很优秀!”李母脸上洋溢出光彩来,嘴上却说:“哪里哪里,就知道瞎弄!”

一桌子好菜,蘑菇炖鸡、菜苔炒肉、萝卜炖牛肉……李父频频地让我多吃,自己却一块都没吃,李母和妯娌都在灶房里,也不上桌。为了不辜负他们的热情招待,我勉强吃了些,其实根本没有胃口。我希望耳边再次响起摩托车刹车的声音,我想李父也是如此吧,他一次又一次地望向门口,烟一根接着一根,烟头都烫到手了,他才反应过来。几次真有摩托车的响声,李母从灶房里冲出来看,又一次颓然地转身回来,对着她的妯娌说:“不是的!”一直到了下午五点,李父的三弟开着摩托车回来,但并没有李浩。李父在豆场上打转,转到灶房门口又转身问:“你们看仔细咯?是不是没看全?”他的三弟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哥哇,真是不敢错看一个咯。眼睛米都瞪出来咯,哪里有浩伢儿嘛?!”李母把热菜端上来后,走到门口,忽然哭了起来。李父吼道:“哭啥哭!人好好的,也给你哭坏咯!”李母回嘴:“你要是对浩伢儿没那么凶,他笃定不会这样的!”两个妯娌跑出来,哄劝着把嫂子拉到灶房。我在房间里都听到了,捏着纸杯枯坐在那里,也觉得十分丧气,想了想,又走出来,大家一下子都客气起来,挤出他们觉得应有的笑意。我说:“我们先打李浩手机,如果打不通,再打李琼手机。”他们纷纷点头称是,李浩二叔拿起手机拨打了过去,李浩的手机照旧是关机,再打李琼的手机,竟然也是关机。不甘心,再打几次还是一样的结果。李母坐在灶房的小木凳上拍腿哭:“这可咋搞嘞?”

从高安到这里,晚上是没有火车经过的,大家只能坐在豆场上,男人们抽烟,女人们无事可做,坐着发呆,李母时不时抬眼看路口一眼。青蛙一递一声地叫,咕咕呱呱,咕咕呱呱。草蚊子叮咬脚后跟,拍也懒得拍,虫子的振翅声听久了,像是金属小球在耳朵里弹跳。李父突然站起来,手在口袋里摸——他的手机铃声响了。大家哗啦一声全都站了起来,李母两步抢到李父身边。李父接听了手机,大家都侧耳注意听着。李父说:“好好好……你等着……你别急……你就待在那里别动……”说了七八分钟,通话结束。李母忙问:“咋样了?咋说的?”李父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对着他二弟三弟说:“他说他今天找个机会逃了出来,身份证被那个组织扣咯,身上没得钱,现在躲在高安那边一个镇上,借别人手机打的电话。我让他等着,我们去接他。”李浩三叔说:“把具体地点告诉我,我去过高安,那个地方我算熟悉的。我现在就开摩托车赶过去,十几个小时就到咯。”

当天晚上,李浩三叔开摩托连夜往高安赶去。李父让我去休息,其实我根本睡不着,但我想还是给李父和李母一个独处的空间,就同意了。床单、棉被、枕头,都是崭新的,李母在我来之前就已经买好了。我心里莫名地难受起来,躺在床上,听着堂屋传来的动静。李父和李母都坐在堂屋里,怕影响我休息,灯也没开。李父时不时传来咳嗽声,李母轻声说:“去外面咳,别吵到老师了。”立马就传来李父的脚步声,那咳嗽声远远地响起,听久了像是有鸟绝望地啄着坚硬的木头,总也啄不开。朦朦胧胧地竟然睡了一觉,可能是由于连夜坐车的困乏,一睁眼鲜亮的阳光照在我头顶,窗子上树影婆娑,心情莫名振奋了起来,“也许李浩已经回来了呢!”我起床出房间门,堂屋的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新炒的几盘肉菜散发着蓬勃的香气,“李浩肯定是回来了!”我又往门口走,李母正把电饭煲端了过来,见我便笑道:“老师,你再睡一会儿嘛。”我留心看她的神色,她眼睛肿泡,全是血丝,显然是一晚上没睡。我问:“李浩有消息了吗?”李母笑说:“浩伢儿他三叔已经找到他了,现在往回赶。”正说着,李父提着一篮子新鲜的蔬菜和肉回来,见我也是笑意满满:“老师睡得可好?”我心里石头总算落下了,第一次觉得可以笑出来:“睡得很好。”

怎么说再次见到李浩的感受呢?——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头发留得很长,还脏,眼镜没有了,右边眼睛红肿着,显然是被打的,短袖衫几乎看不出颜色了,全是泥点,牛仔裤上也是,而脸却越发地削瘦,脸色蜡黄,嘴唇上结着血痂。他一从三叔的摩托车上下来,就冲到等在那里的李母身边,紧紧地抱着问:“妈,你吓死我了!”说着又松开反复看李母,又一次抱紧:“爸爸说你得了重病啊,吓死我了!”李母哭得说不出话来,手在李浩的背上一遍遍抚摸。李父开始那张笑容满溢的脸沉了下来,转身去了堂屋。李浩的婶娘们都跑了过来,围着李浩嘘长问短,李浩二叔吩咐她们赶紧去烧水做饭,好让李浩换身干净衣裳,更何况他一天一夜都没有吃饭了。李浩好半天放开他母亲,转身看见我,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我笑着走过去,他也忙笑了笑,叫了声:“何老师。”我说:“先不多话,你赶紧去洗个澡。”他说好,婶娘们把他搀回屋去了。

自始至终李父没有开口说话,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地坐在堂屋的一角。李浩也没有跟父亲搭话,他始终被女人们围着,李母给他准备好了换洗衣服,二婶给他烧好了洗澡水,三婶在热饭炒菜。洗好澡,换好衣服,上桌吃饭,李浩狼吞虎咽。李母给他添饭,让他吃慢点,说着说着眼睛里又溢出泪水来。这段时间,李父一直就坐在那里,一支接着一支烟抽,脸罩在烟雾中看不清表情。李浩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向父亲那边,倒是李母小心翼翼地偷眼看看李父,又看看李浩,两位婶娘也是。堂屋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氛围。李浩把吃好的碗放下,啊的一声,说:“三娘的饭做得还是那么好吃!”说着起身往自己的房间里走,“我去睡一觉。”李父忽然说话了:“莫走,谈谈。”李浩没有往父亲那边看,倒是对着母亲说:“我困得要死。”李母冲着李父喊了一声:“人平平安安地回来,还不让他睡觉啦?”李父摇摇头,不耐烦地把手一挥:“睡吧睡吧。”李母得胜了似的,赶忙拉着李浩去了房间。

终究是要谈谈的,我也很想知道李浩这段时间究竟干嘛去了,女人们都被李父撵走了,堂屋只剩下李父三兄弟,李浩,还有我。我本来觉得我出现在那里不大好,但李父一再坚持说:“你是老师,你问他话他肯定答的。”三兄弟烟都抽得很凶,手势都是一样的,李浩没抽,没人给他烟,他坐在堂屋中央,被我们围着。李母拎着开水壶进来,李父吼了一声:“你进来干啥子!”李母心里发虚,嘴上却硬硬地回了一句:“我怕老师没水喝!”而我的杯子里的水其实没动过,为了避免尴尬,我赶紧喝光了水,把杯子递了过去,李母给我添好了水。“好了吧?你还站在这里干啥?”李母嘴里嘟嘟囔囔,走到李浩边上,摸了一下他的头。李浩忽然说:“爸,你不要对我妈这么凶。”李父弹了起来,“我凶咋了?你还管老子?”李浩要站起,被李母硬生生地按住。“好了好了,我出去。”李母拎着开水壶走开了。堂屋里的空气像是变成沉甸甸的实物压在每个人的头上。

李浩二叔咳嗽了一声,说:“浩伢儿,给你爸认个错。好好回去上学。”李浩说:“我没有错,为啥要认?”他三叔开口了:“咋说话的?!你把我们,还有老师,都愁死了!”李浩没有吭声。过了两分钟,李浩忽然转向李父:“你为啥说我妈得了重病?害我跑回来,那边的事情我还没做完。”李父又一次弹起来,他二弟敏捷地冲过去,挡在父子中间,“有话好好说。”我看这局面一时间没法打开,就提了建议:“要不我跟李浩单独聊聊?李浩,你愿意吗?”李浩抬眼看我,愣了一下,点点头。他三叔说:“好,你们好好聊。大哥二哥要不我们先出去。”我说:“你们不用出去,我跟李浩出去走走。”他们也都同意了。

沿着村庄外的小河走,李浩拿起一片小石块打起了水漂。正在河中游荡的鸭子,慌乱地拍打翅膀。他眼睛上被打的伤口已经被卫生所的医师给贴上纱布,头发也剪短了,耳根边也有一处伤疤,不过昔日那个李浩感觉又回来了。我问他伤口疼吗,他笑笑说不疼。河对岸的田地有大伯喊道:“浩伢儿,回来咯?”李浩大声回道:“回来咯,有良伯!”他走路的动作也轻快了。走走,又站在那里等我。我加快了自己的步伐。“你是不是很喜欢李琼?”我再也不能沉默下去,必须开口去问他。他立马回道:“是的。”我说好,在想怎么接下来说。他又说道:“沿着这条小河走半个小时,就到我们读的小学,过了小学,再走十分钟,就到我们读的中学。我和李琼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同学,初中我们还是同桌,每回上下学我们都会走这条路。就是很喜欢跟她走,故意走得慢慢的,她也走得慢慢的。我们说的话不多,她前面走,我在后面走。怕别人笑话。”

初中毕业,李琼没有考上高中,去了广东打工。李浩读了本地的重点高中,读高三时,李琼结婚了;第二年李浩考上大学,李琼生了个女儿。李琼结婚后,两人没有再联系,直到上个月的一天,李浩去李琼的个人空间看,发现李琼婚后生活得并不好。“你知道吗?当时看了她写的那些心情记录,我心里又难受又气愤。她嫁的那家人都太不是东西了!丈夫打她,婆婆骂她,我恨不得立马冲过去把这两个人给揍一顿。”李浩说话时,他的手在空气做出劈切的动作,“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拯救李琼,不能再让她受苦了。我给她留了电话,当天晚上她就给我打了过来,她在电话里哭,说自己家里那些事情,说自己过得很不幸福,现在一个人跑到外面来打工,女儿都见不到一面。我问了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就跑去跟你请了假。”我点头说是,又指出他请的是一个星期假,结果这么多天都没有返校。他面露愧色,“真对不起,老师。我也不是故意的。事情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李浩去了江西吉安下面的一个小镇,找到了李琼,李琼把他带到她说自己上班的地方,那是一个废弃的厂房,在那里有人要求他把手机和身份证都上缴了,李浩有些犹疑,李琼跟他说:“没事的,等你走的时候再还给你。”李琼还给他安排了住宿,是厂房附近的一个宿舍,里面住了二十多个男人,李琼住在隔壁的女生宿舍,也是二十多个人。李浩一到宿舍,立马一群人都跑过来,跟他握手,帮他归置行李,问他一路上累不累,饿不饿。那种洋溢出来的热情,真是叫人心里暖烘烘的。一坐下,还有人专门去倒水给他喝,有人送来了零食让他吃。李浩问这个工作是干什么的,李琼说是营销工作,并让晚上也过来跟她一起听课。接下来的两周时间,几乎都是在厂房里一个小黑屋中度过的,四十多个人坐在里面,有专门的人给他们上课,每天都上,白天黑夜地上,老师轮流换,讲的东西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过,还有人陪你下棋,下棋的时候也在不断地给你讲,有时候是玩扑克,也在讲。每天都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在一个长睡不醒的梦中。

开始上课的时候,李浩对他们讲的内容毫无兴趣,觉得他们讲的东西非常功利,“你想知道为什么现在你们还这么一所无有吗?”“你想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成功的吗?”他站起来反问老师究竟什么是成功,成功的标准怎么界定?难道有钱就是成功吗?我完全能想象出李浩当时的神情,他一定是背挺得直直的,声音哑哑的,但沉稳有力。这一连串反问过后,接下来的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老师们和其他学员都围着他在说话,他们反问:”你忍心看着你爸妈辛辛苦苦种地却一分钱没有吗?你忍心你未来的老婆孩子跟着你受苦吗?你忍心吗?你忍心吗?”问到最后,有人开始哭了起来,他们抓着李浩的手说:“你不能这么自私!你不能只想着自己!”连李琼都在哭,哭得李浩都蒙了,一阵莫名的内疚感在心里升起来。是啊,这些年我是挺自私的,让爸妈受苦,让李琼受苦,这些都是自己不好。老师又继续讲为什么要成功,他听着听着觉得挺有道理的。

老师讲完,学员上台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李琼也上去讲了,她讲自己在家里受到的家暴,展示被老公打后身上留下的伤疤,说起女儿被婆婆嫌弃的细节,每说一样,都引起台下所有人的回应:“这样的孽畜就该死!这样的婆婆太可恶了!”李浩跟他们一样感受那种既愤怒又兴奋的情绪一起喷发出来,他开始感觉跟这些人融为一体了,他们一起悲伤难过一起开怀大笑。李琼话头一转,说起来到这里,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所有的人都是自己最亲最亲的兄弟姐妹,没有拳头,没有辱骂,只有大家的呵护和关心。说完这些,李琼流下了眼泪,全场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一种感人至深的气氛中,李浩发现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大家都上去抱住李琼。李浩也是,他抱李琼紧紧地抱在怀里,发誓一定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在这里,大家就是一家人。他刚来的那几天,每个人都跟他握手,每个人都是满含微笑,有人给你打洗脸水,有人帮你洗衣服。宿舍里没有个人矛盾,每个人都朝气蓬勃的,充满干劲,拖地做饭,互相打气,互相分享。还经常会有以前的“师兄”“师姐”过来分享自己的成功经验。这一切都太新鲜了,李浩在这里体会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尤其是看到李琼每天都是笑眯眯的,更觉得在这里很不错。

我们已经沿着河边走得太远,小学的校门就在眼前。宝塔一样的松树在大门口一边一棵,隔着铁门,教学楼那边传来小学生的读书声。“当时,我们就坐在203教室”,李浩指给我看,“我坐在中间的第五排,她坐在靠窗户的第一排。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她那时候喜欢扎辫子,有淘气的男生就喜欢去揪,我把那个男生给打了一顿。”我笑问他:“看不出来,你还会打架!”他摆摆手,羞涩了起来,“也就打过那一次而已。后来我爸打了我一顿,我一赌气就跑我外婆家了。”我点头:“这个我知道,你爸讲过。”他神色一暗,“他怎么会讲这个?”我们又转身往回走,路上我把他爸爸来学校找我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他听到后面开始蹲在河边,拿着小石粒,一粒一粒往河里扔。讲完后,他没有说话,只有石子击打水花的噗噗声。李浩二叔骑着摩托车找过来,说晚饭好了,让我们回去吃饭。李浩让我坐他二叔的摩托车回,他自己想一个人静静,很快就会回去。

在等李浩回来的时间里,我给李父他们大略讲了一下李浩所说的事情。李浩三叔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这不就是传销嘛!那个李琼骗他入伙!”大家都点头称是。李父冲着站在门口的李母说:“别看了!他会回来的。”李母不理会,一直盯着路口。李父招呼大家上桌吃饭,菜都快等凉了。李浩二叔、三叔都依次坐下,李父非要拉我坐上座,我怎么推辞都不行,只好坐下。虽然都坐下了,也没有人夹菜,李父夹起一块香菇递到我碗里,“老师,真是要感谢你呀。”我忙说不用这么客气,李浩二叔三叔都向我笑着点头说谢谢。李母的声音传来:“咋这么晚回来?都等着你嘞!”正说着,李浩已经进堂屋了,李母去帮他盛饭。他二叔招呼:“浩伢儿,快过来敬你老师一杯。”李浩走过来,坐在二叔那边,李母随即把饭端了过去。李父说:“让他自己盛,这么大人了。”李母不理他,转身又去给李浩添了个酒杯,李浩二叔给他把酒满上,“敬!”李浩端起酒杯,我也忙着站起来,他声音小小地说:“谢谢老师。”一口把酒就给干了,我也随礼喝了点。

喝了一巡后,李浩二叔对李浩说:“学校功课多,你也拉下不少了,明天要不就跟你老师回学校。”李母正把莲藕炖排骨端过来,一听这话便说:“啊,明天就走?不多住几天?”李父不耐烦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女人家不要插嘴说话咯。他明天就回学校!”李母生气地扭身待走,李浩此时抬头说:“我明天不走。”李母连说好,李浩接着说:“我要把李琼给救出来。”李父立马回应道:“你不准去。”李浩低头不看他父亲,但声音却是坚决的:“我必须去!”李父说:“你要去可以,莫认我这个爸。”李浩二叔急了,一巴掌拍在李浩头上,“你个鬼伢儿的,咋能跟你爸这样说话?!”又向李父说:“大哥,你也冷静一下。”李浩埋着头一言不发,我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砸下来。李浩三叔又端起酒杯说:“吃饭吃饭,先不说这个。”李浩猛地一下站起来,桌子随之跳了一下,他面前的酒杯碰倒了,酒液从桌沿流了下来,他二叔吼了一声:“浩伢儿,坐下!”他三叔起身又把李浩给按下来。李母站在门口踌躇着,想进又不敢进。

“她就是个骗子!”李浩二叔说。

“她不是!”

“她咋不是骗子?把你骗过去搞传销!”

“她没有骗我!”

“咋不是骗你?你还看不明白?她就是要拉人入伙!”

李父忽然插话进来,“你向你同学借的七千块是咋回事?”

“我会还的!”

“我问咋回事?”

“我会还的!”

“跟你没法说话!”

李浩的脸挣得通红,我看得出他身子在微微发抖。

“那个女人都结婚咯,你管人家做啥?”李浩三叔问。

“她不开心!她老公对她不好!”

“结婚咯,都是这么回事!好还是不好,他们自己知道。这个轮不到你插手。”

“我看不得她受欺负,我要救她。”

“你图她个啥?”

“我心疼她!”

他三叔诧异地看着李浩,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嘟囔了一声:“真是鬼迷心窍咯。”

“就算你救了她出来,你准备咋办?”他二叔又问。

李浩沉默了,显然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跟她结婚?她一个初中文凭,你一个大学文凭,你们有啥好聊的?”

“我就是要救她!”

他二叔气得笑起来,“你这是闹小孩子脾气。”

“我不是闹小孩子脾气;我对她的感情是认真的;我是成年人,我知道我自己的路怎么走。”李浩恢复了课堂上那份镇定,他的口吻中有不容商量的语气。

除开我,大家听完他这番话后,都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也许李浩从来没有这样跟他们说过话。李父站起来往自己的房间走,“好好好,你是成年人,你长大咯。你不需要我们这些老祸害,你爱走走,我是不敢管你。”砰的一声,李父把门关上了。李母忙去敲门,“有话你好好说嘛。”李父的声音传了出来:“你看他听不听我的?!”

既然人已经回来了,我也该返校了。来这里几天,挺牵挂家里的孩子。李浩想在家里多待几天,李母高兴不过,李父也没说什么。临走前,李母把干蘑菇、干木耳、花生、芝麻等自家的土特产一一包扎好,一定要我带回去,我怎么推却都不行,只好收下了。李浩二叔、三叔也准备好了,摩托车就停在门外。李浩此时背着书包从他的房间出来,他对他二叔、三叔说:“还是我来送老师吧,二叔三叔你们在家里休息吧。”大家面面相觑,李母走过去问他:“摩托车快,一个小时就到咯。坐车,慢死个人。”李浩说:“老师的车也晚,慢点儿也没得关系嘛。”李母向我笑笑,又回头跟李浩说:“莫搞得这么麻烦,你也坐摩托车送好咯。”李浩有些焦躁起来,“我就想自己送嘛!”我忙说:“我车子晚,就让李浩送我吧。”我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好再说什么了,李浩帮我拎着土特产和行李包,李父他们一路把我们送到村口。

公交车上满满地都是去火车站的人,李浩在车厢最后面找到两个空位。车子在乡级公路上慢慢地开动,沿路都有人搭车,随叫随停,有乘客冲着司机喊:“莫停咯!时间来不及咯!”司机不听他的,照样让人拼命地挤杀进车厢的肉林之中。李浩把窗子打开,风打在脸上,人一下感觉清爽了很多。他从口袋摸出手机看时间,“我们不急,还有三个小时呢。”我问他:“你手机不是上缴了吗?对了,还有身份证,你也该补办一个。”他把那个手机递到我面前,“我二叔给了我手机,老式的,暂时用着。身份证原来掉了,补办了一张,后来这张又被我妈找着了。”我抬眼看他眼睛上角的伤口,纱布快要松落了,风吹起胶布的一角,一起一落,“眼睛那儿还疼吗?”他把胶布按了按,“不疼了。”我这句问话像是碰到了他的痛处,他的脸上生起了愁闷的神情。虽然注意到他脸上神色的变化,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打我是因为我不听话。”李浩很干脆地回答我,拍拍自己的脑袋,“上课的时候,他们讲得我晕晕乎乎的,那些话听进去觉得挺有道理的,有时候听着听着我也觉得热血沸腾,立马想冲出去干一番大事业。但同时我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真的是这样吗?你真的相信他们说的话吗?你真的那么想成功那么想发财吗?一旦不上课了,脑子里清醒了,一想到那些话我就觉得很滑稽可笑,我不能认同他们说的。我跟李琼说了我的感受,她说她不要听我讲的,她觉得老师的话就是对的,按照这些话去做,就能成功的。她让我不要在心里怀疑,要全身心地相信才对。这倒是跟她以前读书的时候是一样的,从来都是乖学生,不像我,”他把手放在胸口,“总是忍不住想:也许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有了这个怀疑后,再去上课,我感觉简直无法忍受。他们像是疯了一样,老师疯了,学员也疯了,不断有学员带来新的学员。我很想站起来说:我不同意你们说的观点!但肯定又会像我第一次上课时一样,被他们围在一起,直到我认同他们的观点为止。”

车上又有人喊:“司机,你快点咯!我火车都要赶不上咯!”司机远远地回应:“你是阎罗王催命!再快车轮都飞出去咯!”车厢里的人哄地笑起来,连催的人都咧着嘴笑骂:“呸,臭嘴臭得伤心!”李浩没有笑出来,他皱着眉头,拿手去蒙上一层灰的窗玻璃上写字,先写了一个“王”,又写了一个“京”,写完又抹掉了,回头盯着车厢前面,“我特别担心李琼,特别特别担心。”他双手搓着脸,搓得发红,搓到眼睛的伤口处,“嘶”地呻吟了一声,“她是个特别认真的女孩,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听讲从来不开小差,老师讲什么她都觉得是对的。她特别不喜欢我去质疑老师,她觉得我这是狂妄。在那里我们吵过,我要她不要信那些人讲的话,她说我从小到大都这样不服从老师;我让她跟我赶紧逃走,她死也不肯。她要挣大钱。我说我给你钱,她说好哇,你给我一万,我就跟你走。我就跟我同学借钱,借来借去只借到七千,她就笑我没本事。她说你看看我们那些师兄,挣上千万的都有,开宝马,住别墅,你行吗?她看我的那个眼神,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小臭虫似的,无药可救了。”说到这里,他眼睛里湿润了,双手又搓起脸来。

车子过了收费站,上了高速公路,车速一下子快了很多。李浩接到他二叔的电话,问我们到火车站没有,李浩说快了快了。“你二叔三叔对你真是好啊。”我感慨道。李浩欣然点头,“二叔三叔从小就疼我。”“其实你爸也疼你。”我一边说一边留神他的反应。他扭头看窗外,风把他伤口上的纱布掀开吹走,我呀地一声,他把窗户拉上了。我看他的伤口,还好是结痂了。他说没事的,手在伤口上摸了摸,我连忙阻止了他。他笑笑说:“谁知道他们会打人呢!我爸不是打电话给李琼了吗,那时候我被老师叫去谈心,谈了四五个小时,几个人轮番地说。我跟他们辩,我说你们这样的观点是不对的,他们就问怎么不对了,我们相互扯,我不认输的话,他们就不让我走。扯到后面,我实在是筋疲力尽,不想扯了,就不说话。他们就说我把心门锁得太紧,他们一定要把我拯救出来。最后,我嘴上说他们说的是对的,心里想着赶紧带李琼离开。一回到宿舍,李琼告诉我爸打电话来,又说我妈得了重病,我立马就想走,赶紧回家。李琼说我不能走,我说我必须回家,我妈病了。她说你走不了,我说我一定要走。宿舍其他人跑过来,抢我手上的手机,我跟他们扭打了起来,他们把我拉出去,关到一个放废品的屋子里,外面有人看守。”

“那时候我心里真是害怕,各种可怕的后果我都想到了。我在里面喊着让他们放我出去,他们都不理我。妈的,之前他们还一个个跟我握手,说是我兄弟姐妹来着。”说到这里,他脸腾地红了起来:“对不起,老师。我说脏话了。”我说:“想说就说,别拘束。那李琼呢?”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她那时候在哪儿?我喊她的名字嗓子都喊哑了。当时我心里除开害怕,就是感觉非常地挫败:我是来救她的,可是她不需要我去救,反而我把自己困在了那里,没有一个人来救我。我又想起我妈,重病在身,就等我回去,心里就越发地难受。这些年,我读了那么多书,知道这么多知识,有什么用呢?对不起,老师,我不该这么说,”他歉然地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在意,又继续说道:“我感觉我谁也救不了,连自己都救不了,去救别人,真是天大的笑话。换个角度想,李琼也许真的在那里感觉很幸福,那我为什么还要带她走呢?她觉得好就好,我不能把我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他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一直在抠座椅上的布纹。我想了想,问他:“她不是在电话里说她不开心吗?所以你才去找她啊。”他点点头,“我没有想明白这点。”我试探地又问:“也许她就是想拉你入伙呢?”他眉头皱起,半晌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小声地说道:“我相信她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抬眼看我,“她真这样想,我也可以理解她,她肯定是迫不得已的。”

本来我想再问他如果李琼不是迫不得已的,他会怎么想,想想还是不问的好。这个问题也许他早已经想过了,也许一想到这里他就强迫自己不再去深想。为了转移话题,我又问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他的精神一下子振奋多了:“那屋子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小窗,我就趁着他们不注意,把废品堆起来,爬上去,从那个窗子钻了出去,一出来我就赶紧跑,本来我想往火车站跑,可是我身上没有钱,也没有身份证,很有可能他们会在那里守着,我又想着往高速公路那边跑去,也许能搭上车子。走到一个小镇上,实在是走不动了,又累又饿又害怕,我就求一个小卖部的人,借我电话打。在那儿我就等着三叔来接我。那个小卖部的老板真好,给我炒了一碗蛋花饭吃,我这辈子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蛋花饭了。”我笑问他:“再好吃有你三娘的饭好吃?”他也笑了起来:“老师,你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一路说着话,眼看着就到了火车站。因坐在最后面,下车时我们就坐在那里等其他的乘客先下去。赶火车的人刚一下车,就拉着行李箱往进站口一路狂奔。车站广场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白色塑料袋在地上滚了滚停住,像是一只白胖的小狗悠悠然跑了起来。我们下车后进了候车厅,一排排银白色的候车椅子上,稀稀落落坐着等车的人们。离火车出发还有一个小时,我们找了个离检票口近的位置坐下。坐下来不久,他起身打了电话,又回来坐下,脸色沉重。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说完后又是半晌无话。快要检票了,李浩把包和装着土特产的袋子递给我。我说:“你把事情忙完,赶紧回校,马上要考试了。”他说好,头低下来,脚搓着地面。我拍拍他的肩头,说下周见。他突然抬头看着我说:“老师,你能不能借我五百块钱?”事发突然,我愣了一下,他连忙说:“我会很快还给你的。”我从口袋掏出钱包,正好身上带了点,我给他,他接过来,脸红红的,“太谢谢你了。”我笑笑,把包背好,往检票口走。李浩在身后喊道:“老师再见!”我扬扬手回他:“记得准时回来上课!”

又是一晚上火车,幸好这次是卧铺,早上一醒来,就到了我工作的城市。上了回校的公交车,从包里拿出手机,一看吓一跳:二十几个未接电话。晚上睡觉,手机我从来不放在手边的。电话是李父那边打过来的,我回拨了过去,李父接了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老师啊,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了。李浩送你去车站,一晚上都没回来。”我一听急了,问是怎么回事,李父说:“我们都急死了,不知道咋回事。我现在就在火车站这边,找不到他人。他二叔三叔又去汽车站找。打他手机,又关机咯。你说急人不急人!”我想起临走之前他向我借钱的事情,便跟李父说了,李父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这个伢儿真是钻到牛角尖尖里去咯。”我跟李父说我再打电话试试,也许能打通,他说好。准备给李浩打电话时候,我这才发现一条未读短信,是李浩发的,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一点:“老师,我也上火车了。谢谢你借钱给我。其实今天送你去车站我是有私心的,我想趁此机会再去找李琼。我放心不下她,我觉得她在那里会非常非常危险,但我也知道家里人肯定不会让我再去的。真对不起,把她救出来后,我就回学校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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