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
2014-12-31任晓雯
任晓雯
蒋晓芸
蒋晓芸记得,普陀区少年宫后门有棵水杉树,树下两张石凳。凳面冰凉,硌着屁股。春天熟透了,甜腻腻的。一只皮毛肮脏、目光冷绿的猫,在树影间无声盘桓。“咪咪——”野猫倏然卷起尾巴,弃她而去。
那年,蒋晓芸就读曹杨二中,高二,语文课代表。在《青年报》发表作文,被班主任推荐为区三好候选人。她到少年宫,每周三次,学书法、摄影、电子琴。趁课间休息,逃到水杉树下看书。校图书馆借来的琼瑶岑凯伦,用过期月历纸包裹封面,写“代数题集”或“英语课课练”。读到天色寡淡了,起身回家。
蒋晓芸住曹阳八村,父亲蒋建国分到的二室户。同事一拨一拨,带来水果、麦乳精、沧州小枣、苏州蜜饯……围坐聊天,陪打麻将。母亲杨丽妹总是赢钱。她让女儿讲礼貌。蒋晓芸僵着脸招呼:“叔叔好,阿姨好。”
叔叔阿姨们捏她面颊,扯她衣服。“芸芸长高啦,越来越漂亮。”“好厉害,考进市重点。”“真是多才多艺。”“小状元,你妈念你的文章啦。”
蒋晓芸借口作业多,反锁进隔壁房间。写字台朝北,正对天井。天井曾种植月季和一串红,还养过几只鸡。后来荒废了,泥土板结。细钢丝悬着乳罩、短裤、棉毛衫。被衣物滴湿处,几丛野草半黄。
她写日记、诗歌,还交了个笔友。郭长文,湖南临澧人,新华中学高三学生。他寄信给《青年报》编辑部,编辑转到曹杨二中。同学起哄:“蒋晓芸谈朋友了。”
信件正反五页,誊在草稿纸上。字迹谨小,紧密挨连。郭长文说,他热爱世界名著,喜欢《巴黎圣母院》,“蒋晓芸同学的文笔,有一种忧伤气质。”
一周后,蒋晓芸回信。“雨果描写生动,但有点啰嗦。”她让他别再寄到学校。
杨丽妹下班开信箱,从《新民晚报》和《每周广播电视报》之间,抽出郭长文的信,扔在书桌上。蒋晓芸解释,老师安排的笔友,每个同学都有。
郭长文称“蒋晓芸同学”、“蒋晓芸笔友”、“晓芸友”。最后叫她“晓芸”。他赞美晓芸的诗歌,“你以后会成为作家。”他寄来花草茎杆,说是自制植物标本。还寄过一撮泥土,棉纸包了,夹在信里。“你见过红泥巴吗?我也第一次见,哥哥带我到山里玩。”他邀她去湖南爬山。山间多野菜,有一种马齿苋,是毛主席最爱。
蒋晓芸回信渐长。说上海学生重视英文,瞧不起语文。爸爸不关心她,妈妈拿她当炫耀工具。蒋建国当上劳资科长,登门者无数。“他们假装喜欢我,因为我爸有利用价值。”
郭长文夸蒋晓芸幸运。外地教材比上海的难,高考也难。哥哥做小生意,被合伙人骗了钱。姐姐出嫁后,发现丈夫精神有问题。他几次帮忙寻找出走的姐夫。爸妈指望出个大学生。他们拿铲子柄敲他,把简装《世界文学经典丛书》当废纸卖掉。
一天,杨丽妹打开抽屉,拆看了所有信件。她摁住蒋晓芸脑袋,将头发剪成一簇簇。给新华中学写信,骂郭长文“道德败坏”。还找班主任,让帮忙监督。班主任在课堂上读信。同学取笑蒋晓芸:“你见过红泥巴吗?”
期末,蒋晓芸数学不及格,英语70多分。教导主任找蒋建国谈话。蒋建国将考卷钉在客厅进门处。杨丽妹停掉少年宫兴趣小组,每天检查书包抽屉。搜出言情小说,一本一本砸在女儿头上。
1996年,蒋晓芸高考失常,进上海轻工业高等专科学校,读食品工艺专业。蒋建国说:“不想复读就算了,学历不是关键。”杨丽妹帮她报名会计班和英文口语班。经常借口送东西,突击视察。
大二上学期,发现女儿恋爱了。“学装潢美术的?毕业当包工头吗?头发长得像流氓。”杨丽妹大闹男生宿舍。邻楼传达室阿姨都来看热闹。男孩光着膀子,试图披件衣服,被她一把抢走。
蒋晓芸迅速发胖。杨丽妹带她检查,说是暴食症,开了进口药。蒋晓芸把药倒在厕所。她频繁逃课,偶尔下楼。黄着脸,拖沓着步子,发梢碎零零戳在领口上。
临近毕业,蒋建国安排她去曹阳三村居委会。蒋晓芸说:“我想有份真正的事业。”她烫起头发,穿上高跟鞋,参加每场招聘会,给所有摊头投简历。排队、填表、等待。室友陆续找到工作搬走。半夜醒来,宿舍满地废纸,哗啦翻扬。对楼男生唱歌、哭泣、砸酒瓶。蒋晓芸向父亲屈服了。
杨丽妹问女儿:“怎么还不谈朋友?女人老了不值钱。”她发动亲友,安排相亲,根据条件优劣,在活页本上排序。逼女儿注册“世纪佳缘”,头像用了高中毕业照。那是最美的蒋晓芸,短发圆脸,双目瞪紧,仿佛世界让她吃了一惊。
初冬,小区居民因空调滴水,发生纠纷。蒋晓芸上门劝架,被误撞滚下楼梯,摔断脚踝,躺了几星期。时常半夜惊醒,盯着天花板。一日提出吃蛋糕,杨丽妹答应帮买,转身忘记。蒋晓芸起床小便,在灰蒙蒙的写字台面上,用指头写:“30”。那是她生日过后的年龄。
骨折痊愈,蒋晓芸参加团市委组织的集体相亲,迅速敲定一个。杨丽妹嫌对方没房子。母女吵架。杨丽妹哭道:“我在你身上花多少心血。现在翅膀硬了,敢跟我顶嘴了。”蒋晓芸顺从母亲,跟老邻居的同事的侄子见面。“小曾年龄有点大,但你也不小了。国企工作稳定,曾家在澳洲有房产。”
曾祚翔下巴宽阔,面颊油光光。常在普蓝色仿呢料西装里,穿一件深红羊毛衫。寡言,贪酒,下班孵进沙发,袜子甩向茶几。看看电视睡着,遥控器搁在肚皮上,一起一伏。
杨丽妹催促抱孙子,蒋晓芸推说复习迎考。杨丽妹说:“公务员难考。你太笨了,从小不是读书的料。”
蒋晓芸洗完碗,收好衣服,备妥翌日早饭。坐到餐桌旁,打开《申论高分预测试卷》。屋外野猫声如婴泣,一条狗狂暴地回应它们。曾祚翔在隔壁,鼻腔滚起细碎的鼾。她听得倦了,趴在桌上做梦。是高三那年反复做过的梦。梦里有座山,满坡红土,熠熠闪光。蒋晓芸向着红土山奔跑。梦里的她尚未发胖,步态跳脱,长发在耳根后侧甩摆,犹如一面旗帜。
张永福
张永福最早的人生记忆,是在五岁时。他抱着漏气的皮球,站在梧桐树下。马路明亮地发着烫。一个焦黄皮肤老头,推着“咯啦”作响的自行车。车后座有只工具箱,缠着棕绳,悬着硬纸板,写着毛笔字“修棕绷”。“坏呃棕绷修伐?坏呃藤绷修伐?”直拧拧的吆喝声里,有股长日将尽的倦怠。
父亲张宝根从对街斜穿过来。老头停住,摆正工具箱,多缠一圈棕绳,又扯了扯,查看是否扎实。破铜烂铁的自行车,终于挪出张永福视线。他看见父亲躺在一辆卡车底下。
直至成年,张永福都没弄清楚,那件事怎样发生的。母亲吴丽妹不提,他也不问。他记得空荡荡的马路,瞬间围出一堆人。一个大屁股女人挡在前面。鱼尾和葱,从她菜篮里翘出来,篮底滴答淌水。
张宝根生前是党委书记,吴丽妹是车间主任,“三八红旗手”。他们是新华无线电厂同事,自由恋爱。婚后,吴丽妹两次流产,查出是慢性肾炎,半因操劳,半因体寒。经人介绍,认识一位苏州来的老中医,吃半年中药,有了张永福。
张永福出生时,重七斤半,谁知越长越瘦弱。家里订一份牛奶。丈夫去世后,吴丽妹又从工友那里争取一份。逼着儿子,早一瓶,晚一瓶。儿子不见长胖,身高也平常。
张永福上学后,经常挨打。吴丽妹一横胳膊,将他拦腰折起,对准拱出的屁股,哗哗挥动量衣尺。她用竹筷子戳他,还拧起一丁点儿皮肉,转上几转。打过一顿,成绩稍稍提升,很快又跌回中等。
张永福跟同学丢沙包时,是捡沙包的;打乒乓时,是捡球的;跳鞍马时,是俯身作“鞍马”的。他很少玩,放学回家,看连环画,或者对着窗外,双眼定怏怏。
念到初一,学校停课。隔壁沪生阿舅死了猫,打算偷偷埋掉,被人发现,关押起来。多名邻居证明,猫确为病死,才洗脱“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罪名。沪生阿舅获释回家那晚,张永福梦见父亲,整张脸是糊的。醒来哭一场。
翌年,复课闹革命。张永福做起“逍遥派”。同学们批斗、串联、贴大字报,他窝在家看书。张宝根留下一柜子书,包着牛皮纸,末页页角标上号,归为“马列经典”、“古代文学”、“经”、“史”、“现代文学”、“外国文学”、“杂类”。文革开始后,吴丽妹将书扎进樟木箱,垫在床板下。
她骂儿子“死样怪气,啥事情都不积极”。她是“赤卫队”活跃分子。沪生阿舅的老婆,属于“造反队”。俩人经常辩论,互相乱骂,推搡起来。一天,吴丽妹回家,胳膊血淋淋,是在厂里被对手用砖头砸的。她自此消沉。
张永福初中毕业,被分配到建工局下面的上海深井机械厂,做电焊工。三年学徒期满,工资从18块涨到36块。再过三年,涨到39块。一起进厂的青年,涨到42块。生产科长说,张永福不活络,吃亏。他给他介绍对象。
林娟是生产科长爱人的同事,从崇明农场回来不久。扎两根麻花辫,白色的确良衬衫,湖蓝乔其衫裙子,借来的圆头人造革皮鞋。初次见面,他迟到了,远远见她在树荫里,与介绍人并排站。她反复咬嘴唇,好使它们显得红艳。风向一抖,碎金似的阳光洒向她。
林娟嫌张永福闷,还嫌他穷。介绍人说:“你也29岁,年龄不小了。永福人品好,给他机会,也给你自己机会。”
第二次单独约会,在人民公园散步。林娟步速快,说话脆,像只小马达。她讲起父母双亡,只剩后妈。返城后住在四哥家,四嫂整天摆脸色。张永福想象与她组建家庭。哦了一声,面颊飞红。
第三次约会,去“大光明”看《少林小子》。暗场之后,分别进入影院,坐到相临位子。她肉团团的手搭在椅把上,被荧幕照得闪亮。他简直不知电影在说什么。她笔直不动,忽然扭头,冲他笑一笑。
婚后一年,有了儿子张曦。四口人挤在十平米里,婆媳经常吵架,逼张永福站队。林娟将塑料面盆砸得嘭嘭响,骂他“娘娘腔,没骨气。”吵了三年,吴丽妹得肝癌去世。
张曦念五年级时,张永福分到房子,一室半,在曲阳新村。他们封了阳台,安上移窗。张永福下班得闲,翻翻旧书,抬头看到儿子,在阳台里学习。饭后洗碗,厨房窗口外,中年男女扎堆跳舞。林娟也在其中。她戴上全部饰品——金戒指、珍珠项链,和一块用红绳穿起的玉。跳快三时,胸脯、腹部、小腿肚,齐齐抖动。她是他的妻子。张永福脑海中也似跳舞,有了哗哗旋转之感。
96年,张曦考取华师大中文系。林娟同年下岗,厂里送来奖状,“光荣退休”,裱在玻璃镜框里。她膝盖长骨刺,不再跳舞,常到小花园打麻将。过了几年,听说儿子被保送研究生,淡淡道:“你爸没事捧本书,冒充知识分子,有屁用,还是穷一辈子。”
张永福去探望。张曦戴着眼镜,趿着拖鞋,从研究生宿舍出来。他说学业重,没空回家。东张西望,还打开塑料袋,瞅瞅父亲买的苹果。张永福说:“是不是打扰你了?我就来看一看,你赶紧去忙。”
他逛逛校园,人中出汗了。买一只圆面包,坐在毛泽东像底下吃。校门口,新鲜面孔穿梭,使他有时光恍错之感。他也年轻过,面对即将展开的人生,感到惶恐不安。幸亏唰地一下,就过来了。张永福说不出滋味。太阳淡成金白色,迟疑不决地吊在教学楼顶旁。他抬抬眼睛,吃完最后一口面包。
孙强国
孙强国最后悔的,是同意杨援朝夫妇来做客。他对杨亚萍说:“你嫂嫂是个惹事精。”
杨援朝的老婆、杨亚萍的嫂嫂赖晓丽,有着跟身材不匹配的大嗓门,说话像是水管爆裂,不断往外喷射。八年前,杨家老母病逝,两家因为分摊丧事费用闹翻。赖晓丽用手肘戳击孙强国,“瞧你那大鼻孔,翻到天上去,财都漏光了。剩着几点鼻屎样的铜板,好意思在我们面前当啷。”孙强国说:“恨不得撕了那女人的嘴,塞进她屁眼里。”
中秋节前夕,赖晓丽一连三个电话,“我们想冬冬了,他读中学了吗?”
孙强国心软:“你们来吧,欢迎。”
赖晓丽拎来两大包,放在沙发边。孙强国以为是礼物。赖晓丽夸奖冬冬个子高,“带大孩子不容易,亚萍辛苦了,没时间保养自己吧。”问用什么护肤品。
杨亚萍答:“我用大宝。”
“天哪。底子再好,也熬不过时间。女人哗地就老了。听说过玫琳凯吗?一个美国品牌,便宜又好用。瞧我的毛孔,小多了吧,”赖晓丽凑近,让杨亚萍观赏毛孔,“今天带了试用装,给你上免费美容课。”她走到沙发边,打开那两只黑包。
杨援朝说:“我们去抽烟。”
孙强国拿上打火机。
他们站在阳台抽烟。玻璃杯盛着一浅底水,放在围栏上。轮番将烟灰弹进杯子。他们是中学同学,一起在崇明岛插队落户六年。返城后,杨援朝把妹妹介绍给孙强国。1983年春节结婚。
抽完一根,又抽一根。聊了聊货币战争和中日形势。准备进屋时,杨援朝说:“让亚萍跟晓丽做化妆品吧。晓丽做得很好。”
赖晓丽已完成清洁、面膜、保养。称之为“基础护理三部曲”。专业护肤包里,插放一排排软管。她捏着三角海绵,掸拭杨亚萍的脸。杨亚萍拿起睫毛夹,摁摁橡皮垫,又旋出一支口红。
赖晓丽说:“玫琳凯口红无铅无毒,是可以吃的口红。喜欢的话,给你个会员价。”
孙强国说:“不许买。”
杨亚萍问:“为什么?”
“反正不许买。”
杨亚萍还是偷偷买了。先是一支口红,接着整套护肤品,最后花费二千元,购入护肤包、彩妆包和第一批产品。她向孙强国宣布:“我做玫琳凯去了。”
赖晓丽送一套职业装,说是尺寸太大,自己从没穿过。面料的确高级,杨亚萍必须屏住呼吸,收拢赘肉,慢慢提起裙子拉链。她穿职业装,背护肤包,挤公交车,到处上免费美容课。儿子放寒假后,送到奶奶家。奶奶由着冬冬玩电脑,吃肯德基。
外甥女告诉孙强国,杨亚萍反复搔扰,逼她买护肤品。同事说在人民广场见到杨亚萍,伙着几个女的,拉住陌生人推销。
孙强国和杨亚萍吵架,骂她又老又丑。杨亚萍回骂:“跟着你个穷鬼,倒了八辈子霉。”搬到哥哥家住。
杨援朝打来电话:“亚萍啥事都听你的,你说向东,她绝不朝西。难得她想追求事业,为什么不支持。晓丽当上督导后,一月赚两万,气质也提升了。”
孙强国闷声道:“你家那个惹事精,我还不清楚。斩熟人,坑亲人。少跟我来这一套。”
冬夜冗长。孙强国看完《新闻联播》,将《新民晚报》翻来翻去,报缝都读过几遍。他希望有人说说话,或在身边走来走去,制造一点衣物磨擦的响动。他想起杨亚萍,年轻时是圆脸。现在身材渐宽,面颊却削了,从某些角度看,居然变成方脸。
圆脸蛋的杨亚萍,笑起来捂着嘴巴,像在偷吃东西。她忠字舞跳得好,一直领跳,并且因此入了党。在西双版纳插队时,学会孔雀舞。1982年“五一”劳动节,邀孙强国去厂里,观赏她的舞蹈表演。她向同事们介绍,他是她哥哥的朋友。
杨亚萍穿白衬衫和绿色八裥裙。不像孔雀,像只墩实的小麻雀,满场子扑腾。抹过胭脂的腮肉,随着动作一颤一颤。有那么几次,孙强国以为她在注视自己。她黑眼珠滴溜溜转,目光滑向别处。
演出结束,杨亚萍被男青年包围。孙强国坐在角落里,狠狠吃东西。橘子、香蕉、硬糖、汽水、瓜子……喇叭播放《步步高》。人群喧起来,桌椅往墙边靠。杨亚萍受到邀请,走向房间中央。
那是孙强国第一次看到交谊舞。震惊和羞辱,将他按在长凳上。他移过脑袋,盯住窗外锅炉房。黑烟拖散成一面旗帜。忽而风向紊乱,它们就不知所措,在烟囱口皱成一团。
后来的生活里,孙强国时常忆起那幕,忆起放弃杨亚萍的闪念。他不允许她单独出门,审问她的每个交往者。杨亚萍厂里组织春游,临出发前,被孙强国扣下行李。他们站在门口推搡,他抓住她,像要把她的手从腕上拔走。她搬到娘家,说要离婚。过三个月,自己回来。
冬冬出生后,杨亚萍迅速发胖。孙强国分到一套新公房。他们时常轮流抱着儿子,在小区散步。一次,流浪狗叼走孙强国的拖鞋。他追进草丛,踩了一脚狗屎。冬冬已经会笑,眯起眼睛,直流口水。杨亚萍捂住嘴巴,笑得出不了声。那是最融洽的日子。
现在,他们都老了,应该安心了。他允许她打打麻将,甚至偶尔跳跳舞。可她还要做传销。杨亚萍说,那不是传销,是销售。业绩出众的销售员,公司会奖励一辆粉红色汽车。“我想有辆自己的车,”杨亚萍说,“我是有梦想的人。”
孙强国觉得可恶又可笑,最终更可笑一点。他笑起来:“梦想?你十八岁吗?都一只脚踏进棺材了,还不抓紧过点本分日子!”
他的妻子,发卷归整在耳后,耳廓窄薄似两朵花瓣。他花了很多年,将她改造得规规矩矩、寡言少语。坚持做玫琳凯的杨亚萍,又使他想起那个跳交谊舞的圆脸姑娘。旋转,飞翔,隔着舞伴肩膀,冲他大笑。她眼眸灼热,似两汪烛油。人生所有的明媚,都在那一刻燃烧了。
孙强国扔掉报纸,打开通讯录,将杨援朝的住址抄在小纸条上。又翻看地图,琢磨公交线路。夜色透深,路灯光像被冻住,风从每个衣物缺口袭击他。孙强国拉拉老头帽,遮好耳朵,吸一口气,扎入黑暗之中。
许志芳
儿子李援朝结婚后,张阿妹很少登门。最后一次去,是孙子李奇10岁生日,儿媳许志芳再三邀请。张阿妹傍晚才到,用拳头砸门。过道阴冷,不知谁家公鸡,不合时宜地打鸣。李奇拎来拖鞋。他比奶奶高了,头发简短,肉青色头皮隐现。许志芳迎出,“姆妈来啦。”张阿妹不换鞋,进屋坐到床沿,生气似地东张西望。
李援朝给母亲倒水。张阿妹说:“端茶送水是女人的事。”许志芳捧来桃酥。张阿妹说:“太甜,腻牙。”许志芳展示美术作业,夸李奇有天赋。又打开内衣抽屉:“奇奇最爱干净了,衣服叠得多整齐,小件在上,大件在下,不用教就会。”张阿妹乜斜着眼。许志芳讪讪起来。
熬到晚饭时分,张阿妹不动筷,大家都不动。张阿妹尝一口青菜炒肉丝,“‘本地人烧菜太咸。”搛一筷咸菜炒小毛鱼,“穷人才天天吃咸菜。”许志芳说:“姆妈尝肉圆,我妈做的,放了地栗和荠菜。”张阿妹嚼肉圆,蹙起眉头,想说什么,终于没说。
许志芳知道,婆婆在外抱怨:李援朝讨了瘸脚儿媳,生了戆大孙子。许志芳觉得,李奇不聪明罢了。他在曹杨社区特殊教育学校。同学有耳朵不好的,有脑子不好的,多数脑子不好。李奇担任劳动委员,擅长擦玻璃,湿毛巾一遍,干报纸一遍。还擅长剥毛豆,胖手一掐一拧,豆子滴溜溜出来。
许志芳走路贴墙边,短腿缓慢着地,长腿奋力拨起。桃红尼龙围巾,仿佛花萼衬花朵,衬托她的面庞。有人等她,她就挥手:“你们走,别管我。”想快,快不起来,憋红着脸。李援朝站停,双手插裤袋,镜脚反冷光。他不去搀扶妻子。
许志芳是老三届高中生,参加红卫兵,写过大字报,批过语文老师。一日旁观武斗,被同学用自来水管误击,跌下领操台。骨折后腿瘸,检查出短缩畸形,未得及时治疗。1968年,进机床模型厂。1978年,考取交大机械动力专业。南汇老乡听说出了“女秀才”,送来两篮鸡蛋,一只喂得油光光的童子鸡。
许志芳不擅理工,一学期瘦八斤,大把掉头发。班长李援朝辅导她。翌年,俩人结婚。许志芳毕业,进内燃机械厂。李援朝说,儿子有智力障碍,是因孕妇许志芳工作过份卖力。夫妻感情冷淡了。
1992年福利分房,没有轮到许志芳。她和工会主席闹翻,离开工厂,考到上海专利商标事务所。六年后,事务所改制,成立有限公司。许志芳享受分红,每年进账六七十万。
她烫了头发,穿起羊绒大衣,去看望旧同事。到工厂后门,下出租车。见黑烟交缠,草木蒙垢。铁灰色砖墙上,残损的大红标语,“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大铁门里人影晃动,曾经熟悉的普蓝色工服。许志芳吸一口气。似有什么东西,瞬间梗住她。她猛然转身,一步一瘸地逃离。
许志芳把钞票从家庭公共账户取出,存在自己名下。李援朝的大哥患前列腺癌,许志芳拒绝借钱:“李建国不是骂我乡下人吗。”大年夜聚餐,许志芳在上座,挨着张阿妹,没跟婆婆说一句话。她不停给儿子夹菜。新买的翡翠绿手镯,叮当撞击碗盏。
餐毕,亲戚们站在饭店门口,互相寒暄道别。堂兄妹和李奇打闹,将雪塞进他衣领。许志芳呵道:“一帮坏蛋,欺负人。”推搡他们。李援朝哼一声,顾自走向车站。街灯稀薄,树影错杂,垃圾被卷离地面,旋出风的形状。许志芳模糊望见她的丈夫,背影小小,前倾着,渐成一个黑点。
开春,张阿妹肺癌过世。许志芳在静安河滨花园购房,置一套小叶紫檀中式家具。李援朝和她分居了。许志芳找了个钟点工,每天差来使去。还开始学电脑。上网疲倦时,推窗观景。苏州河伏在窗底。水色微皱,波光流离,云影子大团大团,横扫而过。许志芳有君临天下之感,她想做婆婆了。
帮儿子相亲,筛了五六名姑娘。有个彭晓悦,是所长亲戚。约会几次,发现只是领导邻居的远房侄女。李奇不肯分手,绝食抗议。僵持两月,许志芳屈服了。“傻儿子也不傻,喜欢漂亮女人。”
许志芳胖了,眼睑肥厚起来,目光一撩一撩,像个婆婆样儿了。她问儿子,和媳妇多久“那个”一次。李奇憨笑,说不清楚。许志芳半夜推开小夫妻卧室,沿门缝张望,被彭晓悦发现。许志芳说:“儿子不懂事,做妈的关心一下。”
彭晓悦跟同事聚餐,晚归。许志芳给她公司打电话,寻到饭店,大吵一架。她将儿媳的衣服,一件一件往窗外扔。彭晓悦说:“许志芳,你会后悔的。”
一个清早,彭晓悦出门上班,再没回来。带走身份证和本科毕业证。许志芳找到单位,发现她已辞职。想找当初的介绍人,怕家丑外扬。到派出所做笔录。大盖帽说:“你媳妇肯定跟人跑了。”
月余,彭晓悦打来电话,要求离婚,委托表哥谈判。“表哥”东北口音,自称是律师,说话拍桌子,嘴角堆满唾沫星儿。许志芳道:“我们奇奇家境好,女人随便挑。那个外地女人嫁到我家,不就图钞票和户口吗?
拖了一年半,又替儿子找对象,终于同意离婚。半夜,许志芳接到电话。“死老太婆,受够你啦。去死吧,白痴儿子,瘸脚老太,哈哈哈……”许志芳挂断,意识到是前儿媳。彭晓悦醉酒般的哭喊声,在黑暗中缭绕不散。
许志芳起床,瘫在客厅沙发里。茶几玻璃干净得晃眼,底下夹满照片。李奇微微笑,露一点门牙,看着像个正常人。白衬衫,条纹领带,头发油油贴紧头皮,衬得面颊硕大。那是他的结婚照,身边人被裁掉,替上一张两寸黑白相片。相片里,许志芳三十来岁,直短发,顺风耳,五官像赵雅芝。她颠着跛脚,一步一步,努力向前行走。仿佛生活中的一切,都难不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