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
2014-12-31罗望子
罗望子
这么些年来,每逢漫长的夏天,喜庆便去打工。倒不是他有多懂事,也不是家里有多拮据,实在是为了躲开父亲。
一见儿子整天懒洋洋病害害的样子,父亲便哼哼叽叽的,目光酷似杀人不偿命。他倒无所谓,母亲看了便忧心忡忡,生怕爷儿俩会掐起来。
“要不,你就出去打打工,”母亲抹着桌子道,“老是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呀。”
做做零工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家里呆不得,外面又不想奔,挣点烟钱,也落得大家眼不见心不烦。父亲见他有些意动,难得地露出高兴的神色,还主动操起电话,立即就给他介绍了份端盘子的工作。
那是高中阶段的最后一个暑假。说是说到香江饭店,其实就是端端盘子打打杂。他是不想去的,父亲说,打工还挑肥拣瘦?你又不是一辈子端盘子,你是不知道现在找工作有多难,就为这我还欠了老同学的一份情呢。这倒也是,再说也不能不给父亲一个面子。不过喜庆还是告诉他,以后我的事我自己想办法。父亲道,那是那是,我还巴不得你的翅膀早点硬呢。搞定了儿子,父亲捧起茶壶晃开,轮到母亲关照,千叮咛万嘱咐的。
盘子没有端多久,他便回家了。工钱都没要。父亲气得吹胡子瞪眼,母亲不住地拿眼挖他,希望能挖到一些线索,可他就是没反应。他不喜欢这个工作,又说不出口。端盘子不可怕,挨客人的训也不可怕,他看不惯的是厨子和伙计,虽然他是个未入行的伙计。香江的饭菜还算可口,来吃饭的人很多,不预订根本没戏。香江饭店碰到的问题别的饭店也一样,那就是上菜的速度。快了客人骂,慢了客人也会叫。上菜的伙计一个劲地陪着笑脸,那笑灿烂得他都微微动容。他想,做人该做这样的人,为了生存,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哪知屁股一转,那伙计再次上菜时,却在拐角的阴影里往一只热腾腾的干锅里吐了两口唾沫,表情古怪,令他又惊又堵。第二天晚上又让他瞅见了一幕,二厨为了讨好一个女服务员,竟然把顾客要的王八汤撇出来,重新加了开水,倒进味精鸡精,再端上桌子。原汁原叶的王八汤则亲手喂入女服务员的樱桃小嘴。依他看来,那个名叫翠翠的服务员,也就一张小嘴儿有些味道,别无所长,可以说是姿色一般,尤其是那两道跳来跳去的眉毛,让人很不舒服。可叹的是二厨,他说他就是让那对眉毛迷上了。还柳叶眉哩,我看吊梢眉还差不多。每次碰到这种情况,喜庆就默默低下高傲的头。不是他有修养,而是在找砖头,可就算找到了砖头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能拜拜,一根菜叶也不愿带走。
从此,喜庆再也不到大饭店里吃饭了,连溜达都绕着走,大饭店留给了他太多不祥的记忆。可是表妹不这么看,她认为表哥不是心里有愧就是心里有鬼。表妹的话,喜庆向来不答理,让她找不到对手。读初中的表妹住在他家里,姨妈叫他辅导她的功课,做老师的当然不会和学生妹较劲的了。不过他的父亲母亲是热衷于进大饭店的。亲友们也投其所好,办什么事都喜欢放在大饭店里,就这样子父亲还不过瘾呢。父亲经常掰着手指头,算着又该谁家的孩子生日,谁家的孩子订亲了,“就不知道他们会把宴席摆在哪”。父亲的理想就是吃遍城里的大饭店,到时美食家的头衔就不请自来了。这项荣誉似乎很虚,但瞧父亲那副自得,好像真的会给他带来崇高与尊贵。偏偏喜庆不去大饭店,哪家请都不去,这不是和老子对着干嘛。
“不去,说说你的理由,”父亲尽量平心静气,但越来越红的耳根掩蔽不了他内心的恼怒,好像不去大饭店吃饭,比不去大饭店打工还要令他生气。
“大饭店嘛,看起来光鲜,其实很脏的。”
“脏?”父亲愣了愣,气得差不多要笑起来,“我怎么瞧见你尽往大排挡钻?”
“就是就是,”表妹帮腔道,“我看怕是某人担心大饭店嫌他脏吧。”
对于学习紧张的表妹来说,去大饭店,无疑是难得的喘息。她毫不犹豫地站在姨父那边,一点也不顾及师生之谊。也许,在她心目中,表哥根本配不上做她的老师。喜庆只要朝她飘一眼,她就会针锋相对,挺挺小小的胸脯。
他怜悯地看着表妹,还有他的父亲母亲。瞧他们那个兴奋劲儿,好似不去大饭店用餐,就白过了一天,可他们都还蒙在鼓里哩。一想起饭店伙计们的恶作剧,他就有些反胃。他不能说,一点都不能露出口风,要不然没完没了的追问、怀疑、嘲笑、责骂就会纷至沓来。他怜悯的表情看在父亲眼里,就是轻蔑,父亲终于给激怒了。“不去是吧,那好,那你就呆在家里吧,不过,我们可是出了人情的,你既然不去,那在家也别吃了,明天也别吃。”行,喜庆点点头,觉得父亲说的有些道理,他向他们保证,三天之内粒米不食滴水不进。表妹主动要求留下来,为的是监督他。“去去去,你个小丫头添的什么乱呀!”父亲把一腔沮丧的怨气全部泼到了表妹身上。
他真的做到了。到了第四天,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爬不起来就躺着吧,他要打破自己的记录。这个记录自然没有多少意义,不过很多事情都是没意义的,人们还不是一头的劲去做去撞!母亲劝不动他,只能躲到房里抹眼泪。表妹一副看热闹的样子,跑进跑出的,好像在观赏一个被缚的人,而且还关在笼子里。父亲在外间发狠,不吃,不吃是吧,那就永远都别吃了。这样也好,人为什么要吃饭呢。不吃多好呵,吃了还得拉,拉完了还得吃。最后是班主任来了,班主任是个化学教师,他坐在床头,认真地盯着喜庆,好像在看一具标本。见喜庆没反应,便叹了气道:行了,差不多就收手吧,再不吃,你就是心理有问题,就是自虐行为了,你应该没问题吧。说完,他站起身,边往外走,边说道,再说,你和你父亲掰腕子,有意思吗。
也是呵,既没意义,又没意思。喜庆艰难地侧过身子,喝了一大口酸奶。
第二年,高考结束后,喜庆没待父亲嘀咕,便跟着女同学,跑到电视台,当起了见习记者。女同学的小姑是台长,她的案头上堆满了会议通知和新闻通稿,正愁派不出人手呢。喜庆的到来,让她大喜过望。弄文字,背机器,值夜班,喜庆被她支使得团团转。不过好处还是有的。不管哪个主办单位,除了吃,红包是少不了的。红包之外,还有些小礼品,什么领带呀,皮带呀,皮鞋呀,衬衫呀,内衣哪,蚕丝被呀,麻虾酱呀,草鸡蛋哪,公文包哪,豆浆机呀,果汁机呀,甚至还有个单位发了一打名牌胸罩。礼品也不像以前那样,要到会议接待处领取,而是一张购物券,夹在装红包的信封里,注名在规定期限到指定商场去拿。有一次喜庆拿到了一大包的高级卫生巾,柜台上的女营业员们吃吃吃的笑起来。喜庆不明就理,赶紧闪人,回家一拆,哭笑不得。正郁闷间,表妹放学了。一见礼品包,表妹不由分说就抢过去,瞅一眼,一声尖叫,脸一红,朝喜庆眨眨眼,声音突然小得像蚊蚋,喜庆一时之间不适应,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表妹哼了哼,问是不是特地买给她的。表妹还说,哪有给自家表妹买这东西的呀。
“买给你?”喜庆白了她一眼,“也亏你想得出,我有病还是你有病呀。”表妹像猫,呜呜地哭着,抹着眼泪告状去了。喜庆无奈地摇摇头,也庆幸马上要进大学了,这个表妹,他真的是没办法应付。
头一次拿红包,喜庆似给烫了一下,赶紧往人家手里推。人家笑笑,也不看他,直接塞到他口袋里,他还想挣,人家已经忙着招呼别的人去了。那天的会,喜庆始终惴惴的。口袋里的红包就像一枚定时炸弹,让他不知所措。回到办公室,他急忙向主任报告,上交所得。主任卡通般地抬了抬眼皮,怎的了,不要,为什么不要,不要白不要,但是你不能搁我这儿,搁我这儿就是行贿,行贿,你懂的。喜庆一惊,又收回手。坐到办公室里,呆呆地想了半天,决定还是给台长汇报一下。他是台长弄进来的,不能塌了台长的面。
女同学的小姑倒是蛮热情的,关心的话问了一大箩,喜庆只能嗯嗯嗯的应答着。正想开口,台长又说,对了,下午开发园区还有个会,你去吧,我看好你,小伙子,至于那个嘛,大家都一样,你不要,别人怎么看,行规嘛,大家都要遵守的。
是的,他再推脱,就有些矫情了。可他心里还是不舒服。为啥不舒服,不晓得。估计台里的人看他,也有些不舒服吧。他是台长的人,虽说临时工,大家也不好和他说道个啥。什么也不和他说,就是招呼他,也没有以前那个热乎劲儿。喜庆有种被孤立的感觉。孤立就孤立吧,我还不想干了呢。这都什么事儿呀。可他没有理由退出,真的退出,那就不识好歹了。
不管怎么说,家里人还是挺高兴的。隔三岔五,喜庆就有钱物带回家,想不高兴都不行。喜庆这孩子从来不藏私,拿了什么都交给母亲,母亲又顺手交给父亲。就有一次,父亲嘿嘿笑着,扔给母亲一张大票子,让她去买些熟菜,儿子长大了,总得为他庆祝一下,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不喜欢去饭店,那就家里吧,在家还少些开支呢。晚上,有功之臣喜庆就像一个英雄得胜归来,接受全家的祝愿,父亲满满敬了他一杯,母亲只管夹菜给他,表妹的甜言蜜语就如黄河之水。酒足饭饱,父亲说,趁这当口,我们开个小会吧。父亲做过电镀车间的班组长,开会还是有一套的。又特地叫上表妹,丫头,你也听听,听听对你有好处。表妹温顺地搬来小板凳,坐到喜庆身边,还捺捺头发,妩媚地飞了飞喜庆,吓得他魂飞魄散:这丫头,还会放电,她才多大根葱呀。
议题是喜庆的高考志愿。喜庆连忙摆摆手,分数没出来,现在谈志愿为时过早吧。父亲摆摆手,嗳,未雨绸缪嘛。喜庆只得硬着头皮听他讲。父亲装腔作势道,喜子的担心,我也考虑过了,既然分数没出来,选哪个学校就先放在旁边,有问题先搁置,我们可以讨论讨论,把专业确定下来嘛。老头子的全新话语让喜庆刮目相看,他仔仔细细打量着,看不出父亲有啥变化,只是那眼神飘然,飞快地飘了飘表妹。喜庆来不及多想,表妹已经开了口,这不现成的嘛,就上这个,做记者!
真是瞌睡送上了枕头,风风火火的表妹什么时候也晓得闻弦歌知情意了!父亲乐得眉开眼笑,喜庆就明白,表妹说中了父亲的心思。刚才他还以为,看不懂父亲呢,其实父亲还是那个父亲,父亲是个讲实际的人。绕来绕去,父亲就是希望喜庆当记者,看在那些个红包和小礼品的份上。
喜庆摇摇头说,我不喜欢新闻传媒,我想做历史学家。晓得,我晓得你想做历史学家,父亲不温不火道,可你想做就做得了吗,金字塔可不是一天能建成的。历史能当饭吃吗,饭都没得吃还怎么造金字塔!父亲又绕开了,喜庆晓得不能听任他如此摆活,又说,历史你们不喜欢,那我就选生物。别看历史与生物八竿子打不着,还的确是喜庆的兴趣所在,他尤其迷醉于转基因。转基因早就推广应用到粮食上面了,听说危害极大。喜庆有个想法,看看能不能以毒攻毒。所以到底选历史还是生物,他有些为难。历史务虚,生物务实,要想清闲当然历史好了。至于记者什么的,他还真的没想过,但他听说,红包,很多时候就是封口费。他可不想做一个假人假马。
生物有什么好,表妹抢口道,我最讨厌上生物课了。喜庆横了表妹一眼,给父亲发现了,他笑眯眯地说,百花齐放,允许畅所欲言,大家也是为你好。我的事我自己选择。你才多大,父亲点点桌子,严肃道,一步错步步错,这种选择是没有回头路的。就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打了一巴掌,随即表妹又给了表哥一颗枣,不过你要是研究蝴蝶标本,我可能,哦不,我可以投你的赞成票。表妹示好地举起小拳头。
台里还有个实习记者,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女大学生。大四女生很娇小,也很娇柔,动不动就喊喜庆跑腿帮忙,几乎把喜庆当作他的跟班小伙计。喜庆也不计较,有活干就成,反正是来锻炼的。台里的老油子看不下去,就取笑他们俩,柔柔呀,喜庆这么待你,你怎么谢人家呀。怎么谢呢,大叔你说怎么谢就怎么谢,大不了以身相许呗。说完白一白喜庆,还不忘哼出百转千肠。哼,还真把俺当菜鸟了!咱在高中社团里,纸条收了一抽屉呢。不过这里不是吹牛的地儿。喜庆装出脸上挂不住的样子,夹着头就躲出去,后面传来哄堂大笑。
喜庆去找小D。小D是台里的金牌记者。金牌自然是有来历的。市里省里全国的奖牌,小D都得过。电视台的荣誉,有一半归功于小D。和小D在一起,喜庆最开心了。小D不欺生,个头比喜庆小,却喜欢和喜庆搭肩膀。小D知识渊博,什么都懂,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又不让你木。什么杂症疑难,只要小D一点化,喜庆就开窍了。所以,喜庆爱做小D的跟班。小D有什么事,也爱带着喜庆。当然,台里的人都希望和小D搭帮。喜庆跟不上趟时,眼巴巴的,小D就问,喜子,一起去?喜庆便屁颠屁颠的跟着跑了。
今天喜庆和小D去了王府。下午三点,要在五楼南京厅召开一个“全市新的社会阶层代表人士联谊会”。名字拗口不说,还让人一头雾水。在接待处登记,领取会议资料,拿了一张礼品券。喜庆跟着小D坐到最后一排的记者席。说是三点,来的人三三两两的,主持人和工作人员穿梭奔跑着,还有个电话打到小D,问D记者到了没有。小D朝门口招招手,打电话的人在门口也朝他招招手。不一会儿,主持人在台前抱拳叫道,会议推迟到四点半开,主要考虑到会后留影并有酒会,酒会之后,请大家到大堂领取纪念品。他这一说,台下的人又躁动起来,打电话的,去洗手间的,东张西望的,喝水喝得咕噜噜的都有。喜庆没事干,只得玩笔。在学校的课堂上,喜庆就养成了这一习惯,一支笔,能在他手指尖上玩得飞转。
小D问他,新阶层是些什么人。这是在考他了。喜庆想了想,挠挠头道,不会是指新兴的中产阶级吧。小D笑笑说,差不多吧,不过中产阶级这个概念在中国太宽泛了,你看看这上面。他把联谊会的章程翻开来,递给喜庆。
新阶层包括民营科技企业的创业和技术人员,私营企业主,个体户,受聘于外资企业的管理技术人员,中介组织从业人员,自由职业人员等等方方面面。自由职业人员?喜庆念叨道,照这么说,下岗的,夹包的,走穴的,算命的,打屁的,都属新阶层了?两人相视一笑,又捂住了嘴。喜庆又悄声道,那在座的都是老板喽。也不一定,小D说,老板们不一定得空,可以让人代的,现在会油子多了去了,不信你打听打听,喜子你试试吧。要试你试,喜庆才不上他的当呢。两个人嘻笑着,互相捣着肉肘子。
会议议程有十大项,你方唱罢我登台,半个小时也就完事了,倒是合影留念折腾了不少时间。喜庆还在发呆,小D一拉他,走罢。喜庆一愣神,不吃饭了?吃什么饭呀,小D在前面走着,回过头来说,你不会是想着拿礼品罢。喜庆红了脸,赶紧头里走。其实喜庆心里是开心的,他就怕吃饭,怕拿礼品,好像他们来开会就是为了这个的。可是他不晓得小D心里怎么想的。现在小D要走,正合他意,他自己却洗不清了。不过走了几步,上了车,小D又说,其实我真想吃了拿了再走呢,干嘛不呢,一走了之别人就会把你当君子么。可俺小D是个苦命人,要办的事多着呢。
小D要去采访拆迁户。喜庆说能不能带上他,小D一脸为难。是不是有人跟你了。没,没,也怪了,见我去采访拆迁户,人都没了。这不是还有我吗,喜庆跃跃欲试,D哥,我可是赖上你了哦。你准备好了吗。有啥可准备的。喜子你就不想想,为啥这个活儿没人愿意去的哩。没人去才能显出D哥的本事哩。靠,喜子你也会拍马屁了呀,小D苦笑道,喜子你听着,这活儿是要住在那里的。我没问题。而且可能吃力不讨好。不会吧,喜庆犹豫道。怎么着,怕了吧,怕了你就下车吧。我怕个啥呀,喜庆挺一挺胸,我反正是来见习的。我怎么忘了这茬呢,小D喃喃道,喜子其实和我一个样呢。我怎么敢和D哥一样呵,D哥你可是台里的顶梁柱呢。
他们坐车去了一个小镇,又在小镇换坐了个面包车,来到正在施工的公路边。这是一条省道。省道碰到大片良田,还有十几家农户。田地的事早就落实了,拆迁也就剩两三户人家没搬,双方正僵着呢。
公路建造总指挥亲自出面,把小D和喜庆迎进工棚,就是那种活动板房。刚刚坐定,外面传来笑声,原来是书记镇长驾到了。喜庆没想到小D这么厉害,这可是迎接上级领导的排场呀。小D却咬着耳朵说道,能上电视露露脸的事儿,谁不想呀,余秋雨,晓得吧,那么大的人物不还是不能免俗。喜庆争辩道,不是还有个钱锺书嘛。小D不以为然道,老钱那是窝在围城里出不来了,换了现在,也说不准呢。喜庆坚持道,什么时候也有围城的,现在也有围城的,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围城的。小D愣了愣,盯着他,一时接不上话。喜庆摸摸脸,有些发热,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冲了,在小D面前穷摆活,不是找不自在吗。
两个家伙一会打酱油,一会俯卧撑,旁若无人。奇怪的是领导们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人人脸上挂着很有营养的微笑。待他们喘气喝水的空儿,书记才说,欢迎金牌记者到咱这旮旯,接风酒已经摆上了。小D说,谢谢领导了,我们不会喝酒的。镇长说,不会喝没事的,那什么,总得给我们一个机会,表达一下乡下百姓们的心意吧。小D也懒得纠正他的语意,说那行,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书记拍拍手道,有要求就好办,怕就怕你没要求呢。小D说,我们想换个地方住。书记看了看房间,说那成,这里的条件是那个了点,那就住宾馆呢,你还别说,咱们镇政府的宾馆还接待过一个将军呢。小D缓缓地摇摇头。
小D打算住在农民家里,就想住在拆迁户的房子里。镇长脸色一变,正待开口,总指挥急道,那恐怕不妥,那些村民蛮野惯了,很危险的。危险,有啥危险,他们会吃了我!小D淡然道。总指挥的脸有些绿,镇长打圆场说,大记者,总指挥也是好心,他是担心有人趁机闹事呢。能有啥事可闹呀,要闹早就闹了吧。看来小D铁了心,大家都盯着书记。书记毕竟是书记,他说瞟我干嘛,人家大记者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道,说不定还给咱们排忧解难了呢,当然了,记者同志,你没有这个义务,我可不是给你下任务哦。
台里的人为啥没兴趣,喜庆有些明白过来。这次下来,无非是正面宣传,领导重视哪,拆迁到位哪,责任落实哪,齐头并进哪,镇领导、村民、造路的,几下一凑合,稿子就出来了。可小D这样的人从来不会讲究牌理,他得的奖多,风险也大得多。小D到底要干啥呢。喜庆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
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他们刚走出工棚,三个没有拆迁的农户便拖家带口的迎上前来,要接小D和喜庆去住。消息如此灵通,喜庆怎么也想不透,更想不透的是他们的热情,简直是要绑架了。喜庆有些慌,小D倒是大将风度,对着胳膊上的几只手说,谢谢乡亲们的好客,不过总得让我看看再定吧,我们只来了两个人,要是三个,那就一家住一个得了,现在嘛,我只能选一家了。
最终小D选择了房子最简陋的一家。这个农户激动得双手直抖,搭伙吃饭的事也应承下来,小D和喜庆只好向镇长双手一摊作无奈状。镇长大度道,好说好说,你不喝,我们自个喝,只是回去别说我们乡下人礼数不周。书记没吭声,只是抓紧小D的手重重地握了握,又拍拍喜庆的肩头,拍得喜庆心头一阵舒坦,喜庆便暗骂自己贱骨头,不就一个乡镇书记嘛。
简陋归简陋,收拾得倒是干净,完全没有拆迁撤退的意思。摊子铺得也大,前后三进平房,依次是老屋,新屋和蚕屋,夹出两个天井。一个天井长了成片的柿树,已经结出青果,另一个天井里种着樱桃,绿叶中缀满绯红的果子,栀子花也开得正盛。喜庆不能不佩服小D的眼光之毒。
吃过晚饭,小D和喜庆便在蚕屋里安顿下来。那个村民急得直跳脚,说怠慢了客人是要挨人骂惹人笑的,可小D说什么也不肯住到正房去。铺好床,放了蚊帐,刚躺下,门响了。小D让门外的敲了一会,说,睡觉了。明明听到脚步声远去,过一会门又被敲响了,喜庆虽说疑惑,也有样学样的说,睡觉了。如是再三,他们干脆打起了呼噜。可喜庆怎么也睡不着,他还从没这么早睡过呢。中考高考,多年寒窗,早就把他练成了夜猫子。乡村的夜晚特别静,静得让人发慌。喜庆把窗帘拨开一线缝,月亮挂在天上,夜如白昼。树影憧憧,仿佛藏龙卧虎。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靠在墙壁上,便听见小D在对面的床上翻了个身,呼噜也停了。
怎么了喜子,睡不着?小D也爬起身,靠着墙。是呵,喜庆说,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睡在这里的。睡不着,那就说说你的事吧。我有什么事,我没什么事的。说说你的第一次恋爱吧。喜庆摇摇头,我没有恋爱过。这么说的时候,喜庆的脸有些烫,好像在撇清自己,又好像没有恋爱多么丢人。那暗恋,单相思,总有过的吧。嗯。那就是有过。算是吧。喜庆的脑海里漂浮起一个个女同学的身影,还真是找不到一个令他动心的呢,他压根就没朝这方面想,看到别人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他觉得很滑稽,女同学偷偷塞给他纸条,他也是一笑了之。但是不杜撰一个,显然过不了眼前这一关。现在怎么样了。不怎么样,喜庆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生硬,便问,你呢,你那位呢。在宁波,等着我过去呢,说再不结婚,她就找别的男人。那就结吧。嗯。你去还是她来。你不知道吧,我正在办辞职手续呢。辞职,你要辞职,我可是听说你在考研呢。考过了,又不想去上了,还是结了婚再说吧。那边的工作联系好了吧。没有,再说吧。
喜庆的心里一下子空落了,小D真爽,说要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小D说,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次采访了。那你刚才怎么不放他们进来,人家肯定是反映问题的。放进来又能怎么样,我们又不是工作组,唉,还是明天再说吧,他们还会来的。我有些担心。你担心什么。你说,要是他们反映了不少问题,台里能用这样的稿子吗。当然不能用,小D说,换了我是台长,一样的毙了。哦,喜庆点点头,脑子里面更加糊涂了。你不会是想晒到网上去吧。我有那么傻吗,这点组织原则我小D还是有的。喜庆闭上眼睛,他有些困了,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吧。
喜子,你有什么梦想吗。小D的话音在半夜三更很清冽,喜庆眼皮睁不开,却醒了一半。梦想,现在大家的梦想不都是要有一套房子吗,还能有什么梦去想。我有。你有?我就想写一本书。一本书?我想写一本《中国大拆迁》。这就是你的梦想?怎么了,不好吗,也算是我对记者生涯的总结吧。喜庆的脑子一下子塞住了。原来小D过来,不是为了抓新闻,也不是为了找问题,是为了他的书。写得怎么样了。还在积累素材呢,不过也快了。小D啪的拍在胳膊上,想是打死了一只蚊子。这恐怕也是你辞职的原因之一吧。呵呵,咱们喜子一点不笨嘛。
两人说着说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一大早就给吵醒了。村民们簇拥在天井里,叽叽喳喳的,有的还捧着粥碗,也有摇膀子看热闹的。小D赤着膊,咬着牙刷,正要去井台洗脸,手机响了。是台长打来的。找你的,小D把手机递给喜庆。台长说,你赶紧回来吧,再不回家你爸要急疯了。班主任相召,要填志愿了。这么说分数也该公布了。连日来的劳碌,喜庆几乎忘记了他就要上大学了。那你还是回吧,这是大事。小D不由分说,给喜庆找了辆摩的,直接送他到学校。
喜庆再也没有见过小D,只记得临别时小D的拥抱,还记得小D花了二十块钱给他要车。学校里忙完,已经过去一周。喜庆再去台里,小D已经走人了。小D留了两本书送他,一本《中国问题》,一本《曾国藩家书》。带着这两本书,带着再也见不到小D的遗憾,喜庆踏上了求学的路。喜庆勉强进了一本,所读的大学在当地还算有名,但放眼全国,勉强够得上二流。这个陌生的城市,夏天特热,冬天又奇冷。好在他们在新校区,平时也没处逛,除了听课,喜庆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太空人一般。就是同宿舍的室友,一个月也说不上几句话。
大一第二学期,喜庆也有了个女朋友,夜游图书馆遇上的。本来喜庆不想谈得这么早,可别人都谈了,他不谈,就是异类。他不谈,就会闲置一两个女孩,徒添怨恨。追喜庆的女生同时有好几个,他有些手忙脚乱,拿不定主意,干脆将就一个得了,免得大家都难堪。他不认为,他的女朋友就是他将来的老婆,他相信,对方有着同样的想法。不过他还是不明白,大学的女孩都怎么了,好像不赶快捅破那道膜,就低人一档似的。既然如此,那就照单全收好了。话虽这么说,第一次做爱,喜庆还是很紧张,躲是躲不过的了,硬着头皮上,当然要露馅了。喜庆已经记不清最初的细节,女朋友却每每津津乐道他的笨拙,把他的笨拙当作下一次缠绵的开胃点心。不过,有总比没有好,至少翘课也不用担心没人记笔记了,两个人搭伙开支也少了,藏在床铺下的臭袜子脏衣服也有人清理了,生日也有人庆祝了。一个月下来,他竟然重了五斤,身形更为匀称了。有个女朋友,貌似也不错。
“说,你怎么谢我?”女朋友大马金刀的骑在他身上,长发飘飘,他一个鸽子翻身,把她扳下去,说:“那就让我们把浪费的青春夺回来吧。”
暑假又快到了,女朋友问他在哪儿过。喜庆想了想,说想留在城里打工。打工还不如做家教呢。打工也有打工的好处。有什么好处,累死累活的,还挨训。接触社会嘛,自个才脱离苦海,又去折磨别人家的孩子,不忍。歪理,你不做,别人也会做的。我管不了别人,我管自己。意见不统一,并没有妨碍女朋友的决定。她也要留下来,而且星期天就去找房子,她想他们有一个“独立、安静、疯狂”的空间。
谈谈情,说说爱,可以;真要一起过日子,喜庆慌了。慌的结果是,他立即打了票,跳上了火车,才给女朋友发了个短信。他想,他这算不算闪爱呢。有点像,谈不上爱得有多深,但还是有点空落,这空落和去年小D的离开又有点不同。他的心里还是有小D的位置的,要是哪一天小D从天而降,他一定会欣喜若狂,对她呢,他就拿不准了。小D呵小D,不知你的那本书进展如何了!
到了家,最激动的要数母亲。喜庆抱着母亲,母亲落了泪。父亲看不过去,拿着报纸哗哗啦啦嘟嘟囔囔的把自己关进房里。母亲抹抹眼睛说,这个老家伙,你没在,他天天念叨,你家来了,他又装神弄鬼的。谁知父亲推开一条门缝,嚷嚷道,现在回来做什么,我倒是希望他远走高飞,飞黄腾达,到时候拖儿带女,衣锦还乡才好呢。喜庆对母亲说,这不是头一个暑假嘛,以后我可就不回了。母亲急道,你还真的生他的气呀。
这一次,喜庆找了一家建筑公司轧钢筋。工地就在翻身河边,离家不算远。父亲听说后,哼哼道,没出息。喜庆没言语,嘿嘿一笑。反正不管他做什么,做父亲的总是有反对意见,好像这是必须的。母亲问他吃不吃得消,工地管一顿午饭,可那能有啥营养。喜庆现在的饭量之大,母亲又高兴,又吃惊。一见喜庆取衣服往包里塞,说是要吃住在工地上,母亲不让。父亲说,让他去吧,我看是好事儿,还省得你天天跑菜场哩。
这是一片大型住宅小区,房子已经成形,工人们就住在毛坯房里,有卫生间,还可以冲澡。大房间住8个,小房间5个,挤是挤了些,臊气熏人,也热闹。工头把靠窗的下铺给了喜庆。工地上来了个大学生,大家都很稀奇。也不是没有大学生,但那都是些管理人员,预算员,施工员,项目经理什么的。喜庆谦让了一番,就坐到床边。工人们很开心,好像喜庆答应下来,解决了他们一桩心事。他们似乎想笑,瞅瞅喜庆,又忍住,装着若无其事,扭曲的表情便显古怪。
他们待我为啥这么好?喜庆也有些奇怪。不过他一向是不以己度人的。他戴上安全帽,照照镜子:嗯,有点像那么回事的了。
其实钢筋已经轧得差不多了,到了内粉刷阶段。可一到了干活儿,工头就不客套了,拌浆,提桶,挑垃圾,搭脚手,什么活儿都支使,哪里差人了都喊他,好似不把他治趴下就不称心。幸好喜庆身子骨结实,只是一到晚上就呼呼大睡,有时连衣服也懒得脱,更没精气神听工人们打闹说荤话了,他想听,但听不见,他还没倒向铁架床,眼皮已经合上了。
和喜庆搭手的是粉刷工吉祥,住在里间。吉祥是个矮个儿,满脸的痦子。喜庆没来之前,那些零碎活儿,包括收拾用具扣件,打扫卫生都是吉祥干的。现在全推给了喜庆,工头不准他沾手。见了喜庆,吉祥就挂着脑袋,很不好意思。搭帮时,吉祥特别卖力。只干了两天,他们的配合就很默契了。吉祥和喜庆一样,没有多话,有时候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需要。不过,喜庆很快就发现,吉祥少言,是因为有些结巴。只要他一开口,就有人学他笑他。他便憋着气,胸脯高高的起伏,往他的小房间里钻。喜庆只记得那些绯红的跳动不已的痦子。
正午,太阳最毒。工人们都放羊般地找地儿凉快。吉祥肯定是和喜庆坐在一起的。水已倒好。他们会心一笑。那满脸的痦子瞧在眼里,异常实诚亲切。喜庆问吉祥家里几口人。五口。五个人?爹妈,奶奶,妹子,我。还是吉祥好福气,我怎么就没有个奶奶哩。你奶奶哩,吉祥好奇道。我出生之前,她老人家就告别人间去天堂了。吉祥嘿嘿一笑,又觉得笑得不是时候,挠挠头,又笑。哪个说你说话打结,你这不是很顺溜嘛。吉祥一听,喝了口水,抿上了嘴。喜庆抓抓他的膀子说,有个名人,小时候也结巴,可比你厉害多了,可人家怎么着,竟然成了著名播音员呢。真的吗,他怎么会的。他嘛,他唱歌。确实有这么个结巴的播音员,喜庆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搞法的,只能瞎编了。都唱些啥,吉祥显然来了兴趣。儿歌呀,童谣哪,什么都唱的。那你也教教我,行不。你还用教吗,我看挺好的。哼,喜庆你还是不是我的兄弟呀。行,那我给你找找,你可得刻苦哦。
那天晚上,喜庆特地去了一趟网吧,从百度上搜来了大量的儿歌童谣,记在纸上,交给吉祥。吉祥高兴极了,他一高兴,就往小房间里奔,就和他伤心郁闷时一样。
张小花爱画画
拿笔想在桌上画
桌子说了
别在我脸上乱画画
小花想往门上画
门说了
别在我脸上乱画画
从此,吉祥有事做了,不管是干活儿,还是歇工,嘴里总是念念有词的。谁也听不清他在叨咕个啥,只有喜庆心里明白。喜庆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效果,会不会害了他。工人们扯住他,大声问他,摸摸他的脑门,他理也不理,继续咕噜咕噜的。晚饭后,吉祥来喊喜庆。他们在翻身河边溜达,吉祥先是不好意思,悄声背给喜庆听。喜庆假装听不清,他的声音便越说越大,越说越兴奋,脸上的痦子也越来越白亮。
他们坐在河边的防护栏上。干燥的风吹在脸上,有些臭,还有些粉尘糙人。吉祥告诉喜庆一个秘密。那张床的秘密。吉祥说得吞吞吐吐的,不过喜庆总算搞清楚了。床原来是小青睡的。小青带了只鸡回来睡。完事后想挂账。鸡就和他吵闹。这个小青也是,没钱找什么鸡呵,再熟的鸡也是鸡呀。祥子,你有没有找过。我没有,我帮小青把账给了。你就没想过。翻身河边有的是鸡,我没有,鸡找过我,我怕脏。你还怕脏,喜庆笑道,鸡嫌你脏吧。喜庆突然想到表妹说过类似的话,便顺溜出口。是真的,吉祥严肃道,老三就得过脏病,回家传给了婆娘,婆娘传给了相好的,闹的动静挺大哩。
小青呢。小青摔断了腿。回家啦。没,好像还在街上,听说在做讨饭交易。小青其实蛮好的一个人,就是喜欢鸡。拿了钱就喂鸡,身子也喂虚了。
喜庆发现,吉祥和他说话时一点也不结。吉祥和他说这些是把他当作兄弟。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他一点也不结,好像在自说自话。不过,躺在床上,喜庆想得更多的是那个小青。那个他从没见过的小青。小青是个什么样子呢。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可怜的小青。他也睡过这张床,还带鸡睡过。喜庆不自觉地扭扭身体,翻来覆去,无所适从。身体里有些痒,抓不着的痒。抓不着的痒好像看不见的流窜犯。喜庆忽然有些想家了,近在咫尺,到了工地,他还没有回去过哩。
早晨,喜庆正在琢磨请假的事,小房间里传来嘻闹,还有吉祥的挣扎。吉祥在梦中,一不小心冒出了“张小花”,这下好看了。张小花是谁?是鸡,还是他的对象?吉祥就是不吭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以往吉祥怕胳肢,一胳肢他就招了。这次怎么胳肢也不灵了。
工头很痛快地准了喜庆的假。还说可以住在家里,隔天别迟到就成。黄昏,喜庆回到家,表妹也在。表妹已经高二了。从前那个表妹不见了,表妹文静得让喜庆有些懵,清纯得让他失神。表妹只说了一句,你回房去吧,瞧谁来了。
台灯下,女友在看书。光圈罩着她青春的脸,更加红润诱人。看到喜庆,女友扑过来。喜庆让她抱着,心如止水。他想,既然不会和她一辈子,还是让她早点明白吧。
母亲更高兴了,连父亲也得意地摆出长辈的姿态。说实在话,喜庆的女友还是拿得出手的。不过,喜庆心意已决。要是让父亲晓得了,也不知他会如何急眼。母亲问喜庆吃什么。喜庆说,我请她们去吃豆捞吧。
喜庆拉着表妹和大学女友出了家门。吃完豆捞,她们又一起逛街。喜庆给女友买了一条丝巾。表妹也要,喜庆只得给她买了个手机挂饰。表妹有些不高兴,嘟着嘴。喜庆笑了,他就是想瞧瞧,表妹是否还是原先的那个表妹。买完东西,表妹又要吃麻辣烫,说是关在学校里,门也不让出,好久没辣过了。喜庆有求必应,他现在有钱,他也做出有钱的样子。
吃到一半,喜庆起了身,说该回工地了。工头只批了三个小时的假。不顾二女的埋怨,喜庆走向翻身河边。还没进宿舍,老远就听到宿舍里传来的喊叫。难道他们又在逼问吉祥!喜庆摇摇头。
推开门,喜庆给呛了一口。喜庆的大房间里烟雾缭绕。不过,喜庆还是撕开刚买的金南京,每人发了一支。发给他们做什么?吉祥叫道,还不如给老黄抽呢。老黄是工地养的大狼狗,每天跟在买菜的后头,乖巧得很,嘴上叼个十斤八斤重的菜篮,一点不在话下。
吉祥一骂,大家都尴尬,有两个工人赶紧从喜庆的铺上爬出来。喜庆的床真的像狗窝了。也难怪吉祥要骂,老四趁喜庆回家的当儿,翻喜庆的床铺,不晓得他要找什么。喜庆倒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在大学里,他们的床铺比这好不了多少。但喜庆越是客气,工人们的脸上越是挂不住。有人把金南京扔回到喜庆的铺上。喜庆又重掏一支,递过去。那人不要,还推了喜庆一把,说,你小子就别装好人了。吉祥不依了,吉祥挥起和他个头差不多长的钢管,就朝那人的后脑勺招呼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