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穿越煤窑村
2014-12-23成龙
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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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英武县人民医院的护士把我从手术台推进骨外科病房,我手机收到的短信关键词是:你,胡文成,利用高铁建设工程征用地职权,在芹泉村袒护、勾引煤老板前妻柴翠翠,被煤老板的保镖打断双腿……
我的确承认,人家柴翠翠三十六七岁,身材婀娜、眉清目秀、风姿犹存,前夫就是芹泉村唯一的煤窑老板,官名叫贾进财。可县、乡、镇、村里都顺着他的兄弟排行叫,人唤:贾四狗。传说,贾四狗凭借柴翠翠的二哥柴壮壮开煤窑开得发迹后,把村里的煤窑扔给婆姨柴翠翠和三个兄长,隔三差五找借口外出开拓煤炭出口渠道,或与省城煤炭、安监、广电等厅局委联络感情,实则却去澳门一掷千金,飞香港纸醉金迷,住省城天天桑拿、夜夜KTV……精明的柴翠翠察觉到丈夫贾四狗回到村里,跟自个儿钻进被窝,渐渐少吃“肉”或纯粹就不闻“肉”味儿了——狗,能改得了吃肉吗?于是她断然以再往外跑就卖掉煤窑口子的毒誓,才把贾四狗又给拴回煤窑“矿长办公室”。也就拴了不到半年两位四川籍的一中一少母女俩,各抱着一个婴儿,可怜巴巴堵在煤窑口子上,扬言怀里抱着的是贾四狗的龙凤胎骨肉,取名叫:贾真龙,贾真凤……
我躺在病床上,望着打着石膏,固定着木板,被床架上的牵引器高高悬吊着的整条右腿,随手把储存有数十条信息的手机扔到枕头旁,心想:什么他妈的真龙真凤的,其实这些狗连蛋的屁事与我一个高铁标段的“征拆部”部长八竿子也探不着——可躲不过的是,我铁建集团投中的高铁标段工程就在贾四狗与柴翠翠间,因为四川姑娘,因为刚满百天的龙凤胎,还因为离婚与不离婚,离,怎么个离法儿……总之,正当贾四狗与柴翠翠闹得人脑子变成狗脑子的当口,我们标段的指挥长岳建国拿着铁路勘测设计院划定的《高铁线路规划图》,带着我们标段几个主要部门的部长,在英武县政府“高铁建设协调办”常务副主任李拴柱的陪同下,乘五辆丰田越野,七拐八绕地驶进了芹泉村。我们一干人身穿蓝色工装、头戴红色安全帽,徒步转了一大圈儿,来到老村外一块尚未住满人的“新农村”宅基地边上,岳建国指挥长展开缩小比例的《高铁线路规划图》,指着进村油路旁一幢门楣上喷绘有“不省心”超市的店面,说:“这个位置就距标段施工的现场远近合适,汽车进出运送原料也方便,标段的轨枕、桥梁浇铸厂就扎这儿吧。”
高铁建设项目,对地域经济发展赛过一块肥肉。据说,当初铁道部与省政府签订立项协议书起,从当地省、市、县及乡、镇、村都曾下发过大力支持、密切配合的公文文件。所以,岳指挥长的话对陪同我们选标段枕梁浇铸厂厂址的县协调办主任、乡镇长和村主任、村支书来说,一句能顶一亿句,简直就是金口玉言。
拆!估计村主任贾肖连枕梁浇铸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都没整明白,就粗声大嗓承诺。一晌午就拆了他狗日的了。
村支书柴兴旺却慢条斯理,插话:“能不能再往北面挪挪,把‘不省心超市给让过去……”
标段工程部部长确认了一下《高铁线路规划图》,指着不远处,说:“不能让,我们施工的铁路特大桥的桥墩桥体就在那儿。那不,打下的桥墩桩标都能看得见……”
“谁让谁?”县“高铁协调办”李拴柱常务副主任瞪柴兴旺支书,眼神像问:“你这个支书是不是也想让让位了?”
全世界都一样,一旦新建铁路线划定后,首先进入施工现场的就是我等此类的“征拆部”或曰是“工程部征拆办”的人员打前战、淌混水。此项高速铁路建设工程,我们标段在英武县内担负着四十公里铁路线的铺设和一座六公里长隧道的开凿任务,其中在芹泉村将架设一座铁路特大桥——这座高速铁路大桥,是我们标段施工任务的重中之重!
刚进驻芹泉村开展征拆时,我只带了一名铁路土木工程专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测量员郝雁燕。芹泉村村委会很重视,开会指定村支书柴兴旺全力负责招待、配合我们的征拆工作。铁建集团的越野车把我们扔到村委会大院里开走后,村支书柴兴旺把我和郝雁燕分别安排进两间生活备品齐全的平房里,然后提议陪我们在村委会大院里转转,熟悉一下环境。在溜达的过程中,他又翻起那天岳指挥长选枕梁浇铸厂址时他想让我们让开“不省心”超市的原由……
柴支书是“不省心”超市老板娘柴翠翠没出五服的本家大哥。眼跟前,县信访办秘密批转给乡,乡里又悄悄批转给他和村主任贾肖一封“群众来信”。信里说,柴翠翠的煤老板丈夫贾四狗,在省城与一位KTV小姐非法生下一对龙凤胎。贾四狗不承认是自己所为。僵持之下,小姐在省城求助了一位公益律师。律师先给县信访办写信,要求乡镇和村政府按民事纠纷协调解决,如当事人拒不承认事实,更不履行应尽的法律责任的话,律师将正式启动起诉程序……眼下,只是身为合法妻子的柴翠翠一人还被蒙在鼓里,村长和村支书正悄悄与贾四狗核实,与贾家老小协商何时向柴翠翠挑明的时机。
“老汉跟窑姐生下一对娃,自己的‘不省心超市营生再叫你们建铁路的给拆了,我心疼我本家妹子哩!”柴支书死命抽烟。
听柴支书说,三年前,柴翠翠生下第二个妮子后,坐月子没坐满就赶死赶活去窑上卖煤过磅去。结果,落下个腰疼病的根子。打那儿后,身子也不允许柴翠翠再辅佐贾四狗窑上井下的吃喝拉撒、数钱过磅了。但柴翠翠天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别说手里明里暗里还有的是大把大把沾满煤面子、黑手印的票子。于是她抱着襁褓中的二妮子,边喂奶边在芹泉村老村外的“新农村”宅基地里闲逛。走到一块靠近直通乡县油路的边边上,原本还没有长出牙的二妮子听到父亲四狗煤窑方向传来的一声炮响,顷刻间,二妮子像被什么惊吓了似的,用粉嫩的牙床子朝母亲“嗞嗞”冒着乳汁的奶头照死里咬了一嘴。柴翠翠惊叫一声,忙用左手将乳头从二妮子的嘴里拔出,险些还把怀里的二妮子掉到地上,被瞬间夺走口粮的二妮子毫不客气,在母亲的怀抱中一哭二蹬三撒尿。柴翠翠一反往日母性的柔情,只是心不在焉地公家对公事地抱着二妮子,任由猫狗似的二妮子在怀里踢腾、哭嚎——翠翠仰头望了一阵子天上绵羊群般的白云,待低下头时,眼里早已噙满泪水……柴翠翠觉得过得太不甘心啊:尽管自己在邻村上下是出了名的圈舍、窑上一把手,可就是自个儿的肚子不争气,五年间给人家贾四狗叉两个妮子;照这眉眼光景下去,四狗的煤窑传给谁?传给大狗、二狗和三狗的后人吗?传给婿人哭丈母娘装三孙子的女婿们吗?想到这,柴翠翠猛地把衣襟拉下来,遮住红肿的乳头,边下毒誓:非要叉下个公的不行,哪怕个猫狗也算,只要是个公的就行!
八里地外,贾四狗兄弟们的煤窑方向,依然一声接一声地放炮。没吃饱的二妮子依旧在母亲的怀抱里踢腾、嚎叫。于是,柴翠翠从二妮子没吃奶吃饱,想到奶水的替代品,像米汤呀、炼乳呀、麦乳精和奶粉呀……由此,直至联想到贾四狗带她曾经一起在香港、上海和北京、省城逛过见过的沃尔玛、美特好和华联、物美等超市……当走进老村自家院子里,她已经打定开家超市的孬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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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建国指挥长在芹泉村为标段选枕梁浇铸厂厂址是有道理的,是颇具高铁建设工程科学操作性的,任何一个施工标段的枕梁浇铸厂都是靠近重点施工现场搭建的,只有如此,方能有利于为工程浇注的混凝土成型构件便捷地运往施工现场,进行铺设、组合和安装施工……总之,岳指并非是看见“不省心”超市三个新奇的店名而一时冲动想一举摆平、拿下“不省心”超市的“拍脑门子”的决定。
进驻芹泉村的第二天一大早,柴支书陪我和女大学生、测量员郝雁燕在村委会食堂吃过早饭,再陪我们从村委会出来,出了老村朝新宅基地最北边的“不省心”超市走去。路上,柴支书一脸狐疑问我枕梁浇铸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的下属测量员郝雁燕去年刚从兰州铁道学院铁路土木工程专业毕业,一直怀才不遇、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此刻,一听有人问到了自己的专业所长,她操着一口家乡与普通话的杂拌儿口音,向柴支书刚要很专业性地介绍起来……我属于党务宣传部门“编故事”出身,对工程建设专业纯属半吊子。我趁测量员郝雁燕还没拉开架势讲解,假装用领导的口气提示她:要讲就给柴支书简单点、通俗点,大白话最好。郝测量员倒也听话,收敛起教授的口吻,边走边告柴支书:
“建铁路得架桥梁、铺钢轨吧?”
“噢。不铺钢轨叫油路。”
“桥梁上面和钢轨下面的轨枕是什么做的?”
“洋灰和钢筋吗。我大小一个村支书,也不是个二百五。”
“对喽。浇铸厂就是做混凝土桥梁和整体轨板的。明白?”
“还、还明白。不就是先找个和泥泥的地方为盖房子做预制板吗……”
“聪明。”我感慨,“柴支书太大葱(聪)了!”
“不省心”超市,犹如 “新农村”宅基地旁的一幢乡间别墅。一楼店门两边各墩着一只大石头狮子,狮子面前就是进出村的必经之路,二、三、四、五楼像是能住人,窗户里都挂着色彩艳丽的窗帘。店面左右及后院围墙贴着一色儿的红大理石。围墙外,则是郁郁葱葱、一望无际的农田。一楼内,两百多平米的超市里,说白了就是个把吃喝拉撒、家用电器全部搁到超市铁架子上的杂货店。也就太早,超市里没有一个顾客,只有一个十三四岁女孩儿,但穿戴打扮要比城里同龄的女孩要浓妆艳抹得多得多——女孩守在门口的收银台旁,正对着化妆镜往假眼睫毛上一根一根的刷油儿。柴支书领着我和郝雁燕测量员进了超市,低头看眼门内地上卧着的一只大花猫,像问花猫:
“仙女子,你四老姨呢?”
“窑上了。头前四狗子、不是,四老姨夫打手机把她唤走了。”
柴支书一惊:“不是四狗子闹出甚的花花事吧?”
“不像。四老姨梳洗抹擦美美地才开车走的。”
“这就好这就好,”柴支书松了口气,“不要花花事堵到门门上就好……”
感觉得出来,柴兴旺支书不但对超市很熟,还多少对超市有些感情:“可惜了!省上县上找人找了个七沟子八弯,才张弄起来个全村头一家超市,说塌就要塌锅了,唉……”柴支书感叹着,大摇大摆带着我和郝雁燕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走进一间宽大而弥漫着浓重化妆品味道的“总经理”办公室。进门,柴支书一屁股坐到大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上,仰脸望着楼顶板,长吁短叹:“这顶子也是一层层用洋灰钢筋浇下的,还有这上下四遭,都是拿实打实的螺纹钢盘下的——就算是地底下掏煤掏空了,这楼掉到窟窿里也是一个方疙瘩……可惜啦啊!”见状,我劝道:“等高铁建成从你们村穿过后,我们标段撤离时,绝对给你们恢复重建一个一模一样的‘不省心超市,假如乡里村里许可的话,给你们往大建也不是问题,别大过省城的沃尔玛超市就不用你们掏一分钱。”
“不要讲这个。”柴支书顿生几许伤感,说,“传说高铁像白蛇,白蛇蹿走了,许仙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明显,柴支书欲言又止。我想尽快岔开话题,把他领到现实的借用地和拆迁的轨道上。我说:“咱们就别讲没用的了。你说,现在村委会和这‘不省心超市的合法户主打没打过高铁建设用地的招呼,户主是什么态度,是一次性经济补偿五年还是一年一年的分期补偿?”
“唉。”柴支书长叹一声,俯视沙发上的我和测量员郝雁燕,据理力争,说:“还是那话,能让开地的话,还是给翠翠让出一条活路——那边子贾四狗和窑姐下下龙凤胎的事翠翠早晚要知晓;这边子,你们再拆了她的‘不省心,里里外外不顺心,可就把俺妹子逼到一条死路上!你们现在别拿我当村支书看,就当我是翠翠亲亲的大哥——铁路要建,翠翠也要活,咱各让一步就不行?”
毫不迟疑,我的下属郝雁燕当即回复:“拆是没商量的。五年后通北京的高铁铁路必须穿过英武县芹泉村更是肯定的、是没有讨价还价的。至于你们村民的个人感情和家庭琐事,在这个国家重点建设的大项目面前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
早听说,学理科的女生就好钻牛角、不怎么懂人情世故——郝雁燕愣头愣脑的话还没说完,柴支书猛地从老板椅上站起来,边往门外走,边强压怒火:“那我也不管了,你们开来你们的推土机把‘不省心推了我倒省心啦。”他走到门口,开门,朝楼下大声喊:“仙女子,给铁路上的煮上些水,我先回村上了。等你四老姨回来,铁路上的有话跟她说哩。”
看柴支书赌气要走,我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抬手拦他,扭脸冲测量员郝雁燕责怪、眨眼、使眼色:“念书念傻了是不是?建高铁建得六亲不认、不懂尊长了是不是?”
郝雁燕倒也弯子转得快,也忙起身,拽住柴支书的胳膊摇着,检讨、赔礼:“柴哥柴叔柴大爷,估摸我跟您儿女也不相上下。您忍心因为我顶您几句话,就让我们胡部长扣我这个月的奖金吗?”
“扣资金?说得倒便宜了。”我索性坐回到沙发上,点起一支烟,道:“告你郝雁燕,今天柴支书要迈出去一步,我现在就给岳指通电话,不把你清退出我征拆部,我这个部长就你来干。”说着,我掏出手机,拍在茶几上。“你能耐你走,京沪高铁不也马上立项了么,咱集团在哪儿也投标投中了几个标段——你上京沪高铁混去。原因,领导不了你么!”
“你们没来前,俺村有人就说,铁路上的人脾气大,一句话不对就跟人戗棒子——果真呀!”柴支书反倒拉下脸跟我理论。“你这一南一北讲得是个甚?咋说也还是个刚念出书来的女女家。你当部长的咋了么,搁我芹泉村煤窑老板眼里,你球也不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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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胡文成吹毛求疵,现在的娃娃们不能惯。”我说,“惯就惯出毛病了——连起码的老少都不懂了么。你没看见?”
柴兴旺支书把我拉出“不省心”超市,将测量员郝雁燕一个人留在超市里。柴支书领着我在“新农村”宅基地里毫无目的地游逛。我仍装着对郝雁燕顶撞柴支书的事余怒未消、耿耿于怀。话题一转,柴支书指指远处的老村,又用脚跺跺新宅基地,说:“我这芹泉村你可不了解啊……二三百户的芹泉村,祖上都是从河南逃荒逃来的,大姓以贾、柴二姓为主,极少掺杂张王李赵的外姓人。”柴支书举“不省心”超市的例子:“所以能独此一家建起来,不能脱尽贾、柴二大户势力大的关系。翠翠手手里攥的票票,八辈子也花不完! ”
敲定在芹泉村筹建标段枕梁浇铸厂的厂址后,英武县“高铁建设协调办”李拴柱常务副主任邀请我们标段的岳指及几个主要部门的负责人,在县政府宾馆品尝当地自产的酒水、土特菜肴。酒席快收尾的时候,李副主任极力给我们推荐主食“刀削面”,说:“他们县宾馆的这位厨师曾在中央电视2台套厨艺擂台大赛中夺得过‘面点组第一名。”说话间,一名戴白帽、穿白大褂的中年厨师亲自托着托盘,逐一给我们上面。上完,厨师伫立一旁,等待众人评价。刀削面削得手艺了得,根根赛过柳树叶!众人夸赞。李副主任自豪不已,看眼谦恭的厨师,开口道:“你们说我县这个芹泉村,什么事什么人它也出、也误不下。我们这拿大奖的厨师也是芹泉村的人,他亲妹妹妹夫就是……”
李副主任没说完,中年厨师再托着一托盘面汤上来,打断李主任的话:“原汤化原食,原汤化原食。俺们李主任把全县的户口都揣在他脯子里——喝汤喝汤。”
酒足饭饱,已是晚上九点多钟。李副主任让我们住下,再上餐厅上面桑拿桑拿、捏捏脚。标段岳建国指挥长执意要带着我们坐越野连夜往省城铁建集团赶。翌日早上,刚一上班,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吕兰新就召集我们标段的负责人听取汇报。第一个汇报的是我们标段的指挥长岳建国。我们标段(分公司)是一支参与过南(宁)昆(明)及(北)京九(龙)等铁路建设的钢班子、铁队伍。所以汇报也像是个例会,无外乎标段工程开工前的一些筹备和应急预想工作。诸如,与当地政府的接洽是否配合支持通畅,以及铁勘院已经划定的铁路沿线的自然环境是否还隐藏着古迹、水源污染等与《环保法》相冲突的细节、处所;再是标段枕梁浇铸厂厂址的确定是否有利于汽运原料运输,和成型成品的桥梁枕板是否便于就近运往施工现场……岳指一圈汇报下来,吕兰新董事长(总经理)频频点头,表示满意。但老谋深算的吕董也提出一些政策性的“红线”:“要死死守住高铁建设用地、占地导致的上访、群殴、群伤事件的发生——这是一条硬性的红线!”
岳指信心满满,说:“不会吧,放心!我标段内的英武县‘高铁建设协调办的李副主任昨晚饭桌上还拍胸脯,说县长县委书记在县干部大会上下死命令了:在高铁建设这个问题上,占地用地上,全县不存在红不红的线,有的只是绿线——像韭菜一根根连起来的绿线线!”
“说,上面都好说。”吕董意味深长,“你别忘了英武县的支柱产业是靠什么了——不是几亩大豆高粱,是一天一个价的五千大卡以上的煤!”
“知道煤,还有数不清的煤窑。”岳指非常轻松,“可咱打了桩标的高铁线路求咱占用他们的窑口子、煤口子咱还嫌采空区呢!让占,我还怕将来路基出了问题追究我标段的责任呢。”
“你错了。有煤就有煤老板,有煤老板的地方就不差钱!”
“有钱好呵。咱标段穷,咱躲着人家走么。咱建高铁又不向煤老板民间贷款,井水不犯河水么。”
“好。岳指,算你聪明、清醒,知道躲着煤老板走就好……”听到吕董和岳指对话对到这里,不由得会议桌旁的人表情有些不自在了:觉得话里话外有几分“廉洁自律,反腐倡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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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愧早年间在青海部队里当过副指导员,柴兴旺支书和我把我的测量员郝雁燕一人甩在“不省心”超市里,我们两个男人边在新宅基地里游逛,柴支书边跟我追忆、还原、显摆他和村主任劝阻四狗翠翠当初盖超市的那一幕:柴翠翠居然冲破重重阻力办成了,全乡、全镇、全村和邻村上下,没有不服人家柴翠翠公关能力的!
张罗超市的过程中,村干部陪着乡干部,乡干部陪着县领导,隔三差五到芹泉村来——名义上是检查村里的工作,实则是来督察柴翠翠超市兴建进度,以及过程中还需要解决什么困难的。其间有一次,一位县分管基建材料的科长,发现柴翠翠从县金属公司运回的螺纹钢标号细了点,当即用手机给县金属公司经理打电话,命令马上调换大标号钢材!
几乎回回,柴兴旺支书把上级干部“三陪”完送走,总要借着酒兴、红涨着脸、夸中带怨、指头点住本家妹子翠翠:“你就好好给咱芹泉村不省心哇,把我这一天到晚灌得五迷三道。”
没明没夜守在超市建筑工地的翠翠,嘴不让柴支书:“省心你能天天陪干部,日日吃公款么?”她灵机一动,确定:张闹起来就唤个“不省心”超市哇!
“嘿,我柴家几辈子才出她这么个不省心女女呀……”柴支书和我重新返回超市,远远的,他抬手指着超市门楣上喷绘的三个“不省心”书法字,说:“这三个字是翠翠让省里的人从北京求来的。原样纸纸她在圈舍锁着,怕挂出来风吹日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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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部门的女大学生、测量员郝雁燕是我们标段岳建国指挥长的亲外甥女。几天前,我带着她离开省城的铁建集团时,岳指再三叮嘱我,只给我和他外甥女一周标段枕梁浇铸厂洽谈用地合同的时间,再周一一早,他将向芹泉村派出第一批拉有小型推土、搅拌等机的工棚安装队和后勤伙食团的汽运车队,预计中午即可到达,必须得把时间衔接好了,以免误工!叮嘱完我,岳指又提醒自己的外甥女郝雁燕:“去了现场什么都得听胡部长的——他让你用皮尺量什么地方你就只管量、只管把数据面积记到本本上。记住,胡部长不说话,你少说话,说不对,几万几十万的用地占地拆解费就出去了……”戴副茶杯底子一样深度近视镜的郝雁燕听着,直冲舅舅点头……我把我与此时仍在“不省心”超市里的测量员郝雁燕之间的关系告诉柴支书,不禁一抬头,我们已经走到超市门口。柴支书拍拍超市门口停着的一辆枣红色的“宝马”越野车前机盖,说:“翠翠可从煤窑上回来了。走。进。”
“买不买东西,你?”
“不买。我在等柴支书和我们胡部长。”
“等支书,你不到村委会等去,跑到我超市做什么?去去,走走!”
柴支书和我正准备进“不省心”超市的门,听见里面有两个女人在争执。进了超市,我见一个浓妆艳抹、穿金戴银、手里握部手机的少妇,冲我的测量员郝雁燕怒不可遏、大喊大叫:
“出不出去?不出去,好,我打110!”
收银台前,那位十三四岁、叫仙女子的姑娘和地上的那只大花猫,吓得一声不响,瞪着大眼来回瞅两个女人争执。
“打球甚的110——110来了。”柴支书晃着肩膀走进超市,径直带着我往二楼“总经理”办公室走,边上楼梯,边说:“翠翠,上楼来,铁路上的有公事通知你。”
“不听,屁公事。”少妇不情愿,却跟着往二楼走。
“屁公事就屁公事哇。屁公事你也得知晓知晓。”
第一次与“不省心”超市的老板娘柴翠翠照面,我就感觉到迎面扑来一股霸气和浓烈的香水味儿——她甩下一楼的郝雁燕和仙女子,随我们上二楼自己的办公室。进门,柴翠翠仰起头,逼问柴支书:“你们还让人活不活了?你柴兴旺还打算认不认我这个本家妹子了,嗯?”
劈头挨了一闷棍的柴支书,用惊愕的目光与我对视一下,意思是说:毁了,人家已经知晓咱们来是为拆人家“不省心”超市的事由了!也罢,柴支书转脸直面本家妹妹翠翠:“打开天窗说亮话……无非老一套,先是建设高铁的一番大道理、大政策,后是村里圈舍里的小损失、小贡献……”道理讲到差不多时,柴翠翠强忍怒火,先大声嘱咐一楼下面的仙女子,给外来的姐姐(郝雁燕)打瓶“可乐”或酸奶。同时,她手脚麻利,用电热壶接了壶纯净水,烧上,把茶几上一套工夫茶具和“铁观音”茶叶,摆好;再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条“中华烟”,磕出盒烟,拆开,递给我和柴支书各一支,又自顾自点上一支,翘起半尺高的高跟鞋,坐到沙发里,扭头望着铝合金窗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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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外倒腾“不省心”超市商品的那天中午,柴翠翠顶着一头散乱的头发,强打精神,努力睁大红肿的、贴有假眼睫毛的双眼,嘴里不时命令、训斥和谩骂十几个穿着矿工工作服的男人:
“慢些!你们圈舍你们家的酒罐罐就是翻翻的箱箱往车上抱哩?”
“滚边子去!方便面不搂紧了,车走开一抖擞,不成碎渣渣了?”
“球也揽不成!咸盐布袋压住电饭锅锅,能不压成蒸馍屉屉?”
……
柴翠翠带人往外倒腾超市商品的同时,我们标段第一批汽运车队已经准时抵达芹泉村——十几辆装有小型工程机械设备和工棚板房材料的大小拖挂汽车,整齐停靠在与“不省心”超市一路之隔的油路旁。按行规,我们标段的员工是不允许参与拆征户私人物品的搬运任务,标段倒也不是怕出工出力出车,而是怕发生民事纠纷——过程中磕了碰了,丢了坏了,多了少了,到时候拆征户与标段甲乙对方谁也说不清、断不明,惹臊事!故此,标段——也就是我“征拆部”的人,只能等着主家搬完、腾空后,才能随主家进入被腾空的私产内,双方确认后,外加村委会作证,三方测量产权面积,方能办理《合同书》上写的有关事宜。
油路旁,汽运车队的司机们扎堆打扑克,土建和安装板房的工人三五成群,在树荫下抽烟、喝水,讲黄段子……我安顿郝雁燕上了一辆没人的拖挂车司机室,让她“MP3”听会儿音乐去。随后我挑了辆拖挂车上背的小型推土机的司机室,坐进去——我放下推土机车窗玻璃,点上一支烟,静观往外倒腾东西的“不省心”超市。远远的,柴翠翠几近蓬头垢面,守在一部加长的货柜车下,指挥车上车下搬运、码放商品的矿工们:让什么不怕压的东西码到什么怕压东西的下面,让什么吃的东西不要和化妆品码在一起,怕串了味儿,再不好卖了……
这几天,从柴支书嘴里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柴翠翠的事情,我觉得她一个三十六七岁、只有初中文化的农村媳妇着实不易。我实实在在佩服柴翠翠的干练、泼辣、果敢:就在前几天,柴支书陪我和郝雁燕第一次去“不省心”超市之前,柴翠翠的丈夫贾四狗一个电话打来,一时不等一刻,叫她马上上趟煤窑上去,说有急事面谈!翠翠知道四狗的狗习惯,想起床上那点事,也不讲究个白天黑夜、初一十五——本来嘛,自从生下二妮子落下腰疼病,尤其是张闹起“不省心”超市后,夫妻俩大多数时间里一个吃住在煤窑上,一个没明没夜守在超市里,大妮子二妮子又全扔给公婆家,两口子基本上各忙各的事,更不怎么回老村里的那个暖洞洞的豪宅“团圆”。毕竟,贾四狗不过刚比翠翠大几岁,还不到四十二三岁的一条汉子,想老婆是正当的生理需求。
倒是四狗想老婆的借口更加光明正大:叫老婆给他往卫生间里送内衣!
煤窑上的矿工是白班夜班两班倒。大狗年龄大了,人也死相、老实,负责出窑和卖煤过磅的统计工作。二狗三狗都是人精,屎味儿都躲得闻,四狗专门让他们一个带白班一个带夜班,统统得跟着矿工下井——四狗的理由是:省安监厅有明文要求,每个班下井必须得由一名矿领导带队!四狗是法人(矿长),一般情况下,整天坐在井口上的“矿长办公室”里,协调工商、税务、省市县乡镇里安监、煤管、环保和大小新闻媒体的“检查”与“采访”……总之统揽煤窑的大局。偶尔,“矿长办公室”桌上直通井下的红色防爆电话也会响起来,这时候就说明井下出现必须由四狗定夺的大事了。每到此刻,四狗就得披挂穿戴好矿灯、大雨鞋和工作服,坐上升降车,下到井里去拿主意、出点子、拍胸脯——不知从何时起养成的惯例,四狗每从井下处理完事情升到井上来,第一件事就是回自己办公室兼卧室里的卫生间洗澡;第二件事,是要求柴翠翠必须得把他要换洗的内衣内裤亲自送进卫生间里——别人给送到卫生间门口,四狗绝对不给开门。柴翠翠不给送,他就不吃不喝不出来,可一旦柴翠翠送进去,两口子没有一顿晌午饭的时间就出不来……
柴翠翠是个多么聪明的女人呀——她理解下窑男人的心思:两门扇石头头疙夹着一块块肉,说见不上女人就见不上了,倒也凄惶!所以翠翠接到四狗急不可待的手机电话,蛮肯定是他又升上井来,要洗澡,让她马马地去往卫生间里“送衣裳”……于是,柴翠翠在‘不省心超市里,细细梳洗擦抹一番后,兴冲冲地拿着车钥匙就往超市外走,快出门,临时起了动意,告给她打工的远亲小外甥仙女子,说:“今下里咱优惠一天,方便面、酸奶买一送一!”
“今下里不初一十五没集没会的,优惠的是个什么?”
“今儿个四老姨高兴么。送!”翠翠出了超市的门,钻进枣红色“宝马”越野车里,一脚油下去,照直朝四狗的煤窑方向驶去。
“宝马”车后欢腾起一股股黑渣渣的煤面面……
柴支书理应从事文学创作,他绘声绘色地讲述、推断、想象,依他的说法,是延续了他祖爷爷说书人的基因——柴翠兴冲冲开车上了煤窑,进了贾四狗宽敞的“矿长办公室”里,见一圈圈豪华牛皮沙发里,坐满了男女老少。
四狗一面朝阳花,背靠老板椅子不说话,眼睛盯住吊灯抽雪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沙发上,四个狗儿的老娘抱着柴翠翠的二妮子,狗爹拿着一桶“可乐”喂四狗的大妮子——二老左右,除了大狗、二狗和三狗外,是一大一小两个一看就是外乡人的女人:她们怀里各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大人们都不说话,只有两个陌生女人怀里抱着的婴儿死命地哭嚎——这阵势,柴翠翠早已见怪不怪了,想,肯定是煤窑上的外地矿工又伤着、残着了,家里人不让了,抱着娃娃寻上门来想再多要几个赔偿费的事情。那就给嘛,只要上面不封煤窑口子,给!
心里拿定主意,翠翠推开“矿长办公室”的门,踩得“哒哒”响的高跟鞋,迈着猫步走进去。
7
倒腾“不省心”超市的货柜车,在柴翠翠的监督下,满的开走一辆,空的又开来一台。在这一走一来的间隙中,柴兴旺支书从超市里第一次走出来露了面。他灰头土脸,一出来便垂头丧气蹲到僻静的一角抽起烟。我见状,径直走过去,与柴支书蹲到一排排。半根烟的工夫,我们谁也没说话。忽然,柴支书掉脸,问我:“胡部长,你说我柴家翠翠咋就这么没有享福的命呀?”我愣了一会儿,喃喃自语:“会有的,咱们想办法一起帮帮她。因为她替别人都想了……”
在与矿工和他们的家属打交道的过程中,柴翠翠学会不少他们的口头禅,比如“安逸”“要得”和“幺妹儿”……但真正的幺妹儿抱着婴儿迎头扑到她的怀里时,柴翠翠仍被吓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起来——走进丈夫四狗的办公室,她一屁股坐到四狗的大办公桌上,用身体挡住四狗,翘起高跟鞋,抱着双臂,环视沙发上的婆家老小,开口道:“咱家里人这是做甚了,窑上的大事有我和四狗说了算,你们亲亲家是来看戏的?”她的话还没说完,沙发上抱婴儿的年轻姑娘,猛然站起来就往柴翠翠的怀里拱,边操着四川口音,哭诉:“大姐呀,你得给我两个娃儿做主呀!”
刹那间,翠翠的眼圈泛红了,忙从大板台上跳下来,双手扶着四川姑娘,让她坐回到沙发上——顺手,她搡了把另一个抱婴儿的中年妇女,示意腾开点儿地方,让她也坐下。中年妇女很顺从。于是,柴翠翠便镶在两个抱着婴儿的女人中间,转头,面无表情问二狗和三狗:“白班的还是夜班上的——她老汉?”
“都不是!”大狗瓮声瓮气说,“也全是哇。”
“屁话。没问你。问他们两个带班下井的呢。”柴翠翠瞪两个大伯子二狗和三狗,“放屁呀,她们老汉是四川哪个县哪个村的?”
“咱县的……”二狗没好气。
“也咱村的……”三狗摇摇头,垂下,蒙头吸烟。
“哎!”柴翠翠忍不住笑了,目光移到办公桌后的四狗脸上,费解:“咱村的咋头一回回见?”她收回目光,左右打量身旁的两个陌生女人,装作满腹狐疑,向年轻的女子操起四川口音:
“幺妹儿,你老公是俺们芹泉村的?”
“要得!要得!”年轻女子边回答,边掀起衣襟喂婴儿奶。
四个狗儿的老爹贾贵,拿着 “可乐”桶桶,满地追着翠翠的大妮子让吸吮——听到“要得要得”,一手抓住大妮子,回头没名没姓训斥:
“往后来了俺村就得把‘得得的改了,得随俺村的话说。‘得得的外路话,让邻村上下会笑话俺贾门宗!”
二妮子在奶奶怀里睡着了——婆婆端坐在单人沙发里,身子直挺挺,一动不动,只有说话时,两边胖耳垂上的大金耳环才会抖动起来:
“没错。你爹说得对,生下金童玉女也得守公婆圈舍的规矩!”
……
渐渐地,柴翠翠的脸色变了,由红变白,从灰转红。突然,她一跺脚,从沙发上站起身,把高跟鞋踩得“哒哒”响,走到丈夫四狗的大办公桌跟前,探头逼问:“四狗子,你这是不打算过了吧?”
……贾四狗像尊泥胎,眼不眨,气不喘。
柴翠翠没等丈夫活过来,抬腿走进带卫生间的卧室套间。一阵摔打家具、抽屉的声音后,她抱着一沓包装完好的高档内衣内裤,走到依然喂婴儿奶的年轻女子面前,仍然操着四川口音,嗓音发颤:“幺妹儿,以后四狗从井下上来洗澡,你要亲手把他要换洗的衣裳送进去!记得牢牢的!”
柴翠翠把内衣内裤放到自己坐过的沙发上,头不回,转身走出“矿长办公室”。
身后,响起大妮子要跟翠翠走的哭喊声:“妈呀……”
“不许哭!”老公公训她的大妮子,“再哭爷爷可就亲弟弟了呵!”
8
不能说没有一丝丝迹象,不过四狗也就坐着飞机、开着汽车在外面疯了没有几个月,翠翠刚刚察觉出一点点影影,就把四狗给拴回窑上了呀。怎么就说蹦就从石头缝缝里蹦出个龙凤胎,贾真龙、贾真凤呢?柴支书和我蹲在一排排即将腾空的“不省心”超市门口,百思不得其解……
秃顶头上的臭虫明摆着——与其说贾家老少已经默认了贾四狗与四川女子杜秀美的关系,倒不如说公婆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四狗有了儿!翠翠明白、也理解这个道理,但就是觉得胸口堵——她腾云驾雾从坐满贾家老小的四狗办公室出来,一头钻进自己枣红色的“宝马”越野车,只想快些些离开这倒霉鬼煤窑,所以连车的档位位置都没顾上确认,本想照直走,脚下一给油,车却往后倒,还越倒越劲儿越大,直至枣红色的“宝马”越野的屁股顶到后面贾四狗的同样枣红色的“悍马”车头上,发出一声重重的撞击声,翠翠才如梦方醒,绕到车后,抬眼见是四狗刚买下不久的崭新“悍马”,开口诅咒:“咋没把你狗日的撞进黑井里!”
“宝马”撞“悍马”的撞击声,把四狗从办公室里招出来——夫妻二人相互对视了一会儿,都没说话。柴翠翠旋即重新钻进车里,确认挂成前进档,临踩油门时,隔着车窗,扔给丈夫一句意犹未尽的话:
“好日子来了……”
贾家的这眼煤窑距村里不算远,可当年是座荒土丘,除了放羊割草的去,一般没人去。所以,路就七拐八绕还又窄。如今这条拐归拐、绕是绕的宽宽展展的水泥路,还是翠翠卖出头一个万吨煤以后顶着公婆家老小的反对、磨叨一次性投资几十万铺成的。可是再展呱呱的路,也经不住改装成百十吨的运煤汽车没明没夜的来回碾。几年碾下来,路还是路,可惜变成了一凸一凹的搓板板路——致使一辆接一辆从贾家煤窑上拉着的冒尖尖的煤车,跑到县煤运站就能往路上抖擞下来一马车煤。
枣红色的“宝马”越野车出了贾四狗的煤窑,没走出二里地,前机盖和前风挡玻璃上已经扬上二寸厚的黑面面——视线不好,加上翠翠毛眼眼里憋闷着一汪泪水,她放慢车速,拨动雨刷器,清扫几下前风挡玻璃上煤面子,刹时,视线清亮了许多:一辆黑色的“桑塔娜”轿车逆行而来,迎头堵住翠翠“宝马”的去路。两车对头停下,村主任贾肖从“桑塔娜”驾驶座里钻出来,走到翠翠车旁,不由分说拉开车门,一屁股崴进翠翠旁边的副驾驶座。在黑红早已分辨不出颜色的“宝马”车里,村主任贾肖把本家侄子贾四狗一年多前在省城桑拿、歌厅里的所作所为全盘托给柴翠翠,并出示了数封由县、乡政府信访办批转给芹泉村村委会主要领导的“群众来信”——信是由一名公益律师替委托人杜秀美写的,大意是:受四川省某某县某某乡某某镇某某村村民杜秀美的委托,贵县芹泉村村民贾进财(乳名:贾四狗)与委托人长期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并在省城某某别墅小区长期非法同居,致使委托人生育一男一女(龙凤胎)。现儿女已过百天,取名:贾真龙、贾真凤。然而,当事人贾进财对与委托人之间发生的关系、后果矢口否认。鉴于委托人目前不愿诉诸法律程序,恳求贵县各级人民政府协助贾、杜双方,通过民事协调,圆满解决为盼云云……车里,柴翠翠极力保持平静,一封接一封的看信,贾肖村主任在一旁口无遮拦、没轻没重诅咒、谩骂本家老小:“这一家子可可是叫煤给烧得活不下了。尤其我贾贵哥两口子就是两个老不死,整天价当着四狗的面,给大狗家儿子买这哇,给二狗三狗家小子吃那哇、戴那哇!四狗没儿也不是个傻逼哇——两个老不死的就是含得口毒唾沫往四狗心尖尖上唾了么……”
不管儿子还是小子,在贾四狗和柴翠翠夫妻俩胸脯子里,都实实在在赛如一个黑哇哇的“中国结”!
手里捏着盖有县信访办摁有蓝色编号图章的信封,翠翠木呆呆冒出一句:“咋来,这些恶渣事,俺本家兴旺哥也早知晓?”
“早知晓。早知晓。支书和我已经做四狗的工作做了十来天了,不叫认小窑姐。可大狗、二狗和三狗不吭气、不表态;贾贵两口子老不死的非要留住四狗这个野生的后……刚才乡里给我打电话,说窑姐和她妈抱的龙凤胎上煤窑了,我这马马地就往上赶——你上去见啦?”
“见啦。挺招人喜欢的一个小媳妇子,白个洞的……”说罢,柴翠翠忽然按开仪表盘上的音响开关。当音响里传出《常回家看看》时,翠翠第一声撕心裂肺的“啊”字喷然而出:“啊,我咋就是个没福的命呀……”
村主任贾肖坐在副驾驶座上默不作声、连连感叹。
柴翠翠仰头冲着车顶嚎累了,又爬在方向盘上哭。这时,村主任贾肖换了种村干部的口气,拉着官腔,宽慰几句翠翠,接着,话题一转,正式通知说:“省上要建铁路,选住你的‘不省心超市那疙瘩地建什么厂,得先拆了,日后再还你。你思谋思谋吧!”
翠翠的哭声戛然而止,缓缓抬起头,用手划拨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顷刻,化有浓妆的眉眼变成一张唱秧歌的花脸——她低低道: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这是照死里逼迫哩……”
9
第一次到“不省心”超市来见借用地的乙方法人柴翠翠,我和测量员郝雁燕完全没有料到来得真不是个好时机。
一楼超市里,仙女子操着带口音的普通话,真心实意大声劝郝雁燕喝“可乐”要不就喝酸奶——两个女孩相互谦让的动静挺大。
估计茶几上的“铁观音”泡得差不多了,柴翠翠把手里的烟头摁灭到烟灰缸里,起身倒了三盅茶,分别递给我和柴支书一盅,鼻音挺重:“盆子是盆子,碗是碗。说哇,想咋地个我的‘不省心吧?”
听出柴翠翠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柴支书也开门见山,再三强调、说明“不省心”超市这块地不属于征而只是借用,等五年后高铁通车了,超市这里还要退还给她本人。我不失时机,向她说明、解释我们铁建集团在借用土地方面的规定、政策及经济补偿办法。我代表标段甲方承诺:
签订《合同》,立字为凭!五年后保证给你在原地恢复原样建筑,还你原有的“不省心”超市。假如县乡镇政府同意扩建的话,我们再给你往大建也不成问题——我签字,我保证!
一旁抽烟喝茶的柴支书帮助我敲边鼓,说:“国家建铁路可不是咱们开眼眼煤窑黑口子,要几亿几十亿照里甩,还能讹你个‘不省心?耍笑哇。”
我强调:“五年用地期间,我们补偿你经济损失,亏不了你。”
“五年?”柴翠翠眼神茫然,冷笑,道:“亏不亏的,按国家的规定办就行,多一分俺也不往怀怀里装……”
“咋说?”柴支书眉开眼笑,“看我,俺柴家妹子开通哇?”
柴翠翠强颜欢笑,说:“不是开通不开通,男人女人钱多了,心就往邪开开上琢磨呀……”
临近傍晚,最后装有“不省心”超市的货柜车开走。我、测量员郝雁燕和灰头土脸的柴支书、柴翠翠、仙女子,伫立在已经摘去店名牌子的超市门前。郝雁燕从背包里取出皮卷尺盒和登记本,问我:“进去量面积吧?”我们没言声,都看柴翠翠的意思。柴翠翠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圈舍里有盖它的图,想肯定是没有差错——你们要不信图图,你们让仙女子领上你们进去量,我是一步步也不再想进去瞅它了。”话音落,她掏出车钥匙往旁边停着的枣红色“宝马”车走。
作为我们标段征拆工作的甲方,必须得先摆出对乙方信任的态度。既然乙方存有被拆建筑物的原始图纸,我甲方无妨取来乙方的图纸与实际面积核对一下,这样核算出的经济补偿金额对乙方来说,只有更加准确、合理,还又不会遗留下日后甲乙双方不必要的纠纷。
柴支书、仙女子已经随柴翠翠坐进“宝马”车里,我朝驾驶座上的柴翠翠打个“稍等”的手势。我语速很快,告诉郝雁燕,让她一会儿去通知与汽运车队司机打“双升”的工程部部长,告现场可以进驻了。至于现场的面积,可以让工程部部长给她找个帮手,连夜把每个楼层和后院占地面积全部测量、统计下来:记住告咱们的人,今晚先进去住下,明天核实了面积再进行下一步破拆工作。说完,我疾步走向“宝马”车……
这是一座有数百年历史的农家村落。车窗外的风景像一幅画卷:时而土窑坍塌,时而深宅破败;时而校园整洁,时而楼房高低不一;时而院落鸡鸣狗叫……也就是吃晚饭的前后,村里街道上人迹寥寥,偶尔可见三五成排的老人坐在破损的石磨上、老树下,消食、聊天。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柴支书和仙女子坐在车的后排椅上。柴翠翠驾着车,来到一处枣红色瓷砖贴就的院落门前,门头上,四个金色的“紫气东来”的大字也是在瓷砖上烧制而成的——车刚停下,从紧闭的院门内便传出一阵凶猛的狗叫声,粗气大嗓、咄咄逼人。仙女子主动下了车,掏出钥匙打开朱红色、镶嵌有两个铜狮面门环的门锁,再将两扇院门分左右推展开来。柴翠翠挂上低挡,我们驶入一处盖有五层楼的农家院落。我刚要开车门下车,柴翠翠一把拉住我,示意别动——她扭脸冲敞开的车窗外喊:
“仙女子,告五狗儿,来戚人了,不能吼更不能咬呵!不听话,今下里没有扒鸡吃呵。”
凶悍的狗叫声戛然而止。
院落地上,散落着零碎的超市商品,东西厢房的门全都大敞着,里面码放有成箱成袋成捆的商品……
看看大狗从窑上派来的这几个鬼——柴支书弯腰捡拾地上散乱的卫生纸、果冻、香皂和水果糖……边骂:“都急死急活赶窑上的饭去了。饿死鬼转的?”
“已经鸡是鸡、狗是狗了,快不是一个圈舍的人了么。”柴翠翠有气无力地从车里钻出来,说:“大狗念着旧大伯子的情能从窑上给派来人和车又不叫管他们晚起的饭,咱就烧香磕头了。还有甚的长短理论呢?”
显然,从“不省心”超市拉出来的商品、物件都被转移到这所院落了。
都劳顿了一整天了,晚饭没有起灶。我们走进一楼一间装潢村气但豪华气派、货真价实的客厅。仙女子在柴翠翠的指使下跑进跑出,不多时,客厅里宽大的茶几上便摆满了各种便捷袋装食品、饮料及一壶“嗡嗡”作响的电壶开水。
“黑乎将就吧。”柴翠翠去别处简单梳洗了一下,回到茶几旁,跟我们客套说:“胡甚来?对胡部长。咱们今晚起就将就上一顿哇,改天我领你去县宾馆吃我二哥的刀削面去。”
我顺势:“好,改天。今晚饭免了,你把建超市的图纸给我,我得现在回去,你们也看见了,一车队的人马刚来,我得安顿他们先进驻‘不省心里面……改天改天。得走得走。”
柴支书耷拉下脸,看我:“这你就见外了,瞎乎吃上口再拿上图图走,‘不省心市就塌啦?你要见外,好,我以后甚的话也不跟你说了。走哇,你!”
说话间,柴翠翠已经从客厅酒柜里取出一瓶汾酒,扬着酒瓶子,说:“仙女子,把咱五狗儿放开,让胡部长一个人走哇——不怕咬断腿你就走!”
10
五狗是条凶悍的纯种藏獒,毛色金黄,体硕腰肥;赛如狮子头般的脑袋上,一双绿钻石般的眼珠专注而痴迷;它脖颈上套有一条宽厚而柔软的牛皮项圈,下面垂吊着一个茶碗大的金灿灿铃铛,五狗每动一下,金色的铃铛就会“叮当”作响。
柴翠翠介绍,按他们家庭成员年龄及性别排序:五狗排在两个妮子之后,属弟弟——这是当年狗贩子从西藏那曲把幼小的藏獒贩回内地、四狗又从省城重金抱回家里时,翠翠和四狗掰开不足三个月的藏獒两腿,确认公母后,经两口子协商,一致达成:四狗是翠翠的大儿子,五狗可可地是四狗的亲弟弟、翠翠的小儿子!
豪华的水晶灯下,客厅里灯火通明。五狗威严而肃穆地端坐在我们就餐的茶几旁。偶尔,柴翠翠从茶几上拎起一个“德州扒鸡”的塑封袋,撕去塑料包装,做手势叫仙女子把熟鸡放到五狗面前的食盆里,跟着冲五狗亲昵道:
“五狗儿吃哇,妈妈舅舅们吃,你也吃呵——亲!”
“哼哼”,五狗儿回应两声,低头叼住扒鸡大快朵颐起来。
五狗儿开始吃肉,我们开始碰杯、喝酒。三杯过后,柴翠翠自顾自地喝起来,且频率快而又下酒猛。喝“可乐”、撕牛肉吃的仙女子劝:“四老姨,别跟你五狗儿一样,没人跟你抢肉抢酒!”此刻,我也怕柴翠翠一会儿喝多了误了正事,忘了拿“不省心”超市的建筑图纸。我趁她给“儿子”五狗喂牛肉,喂巧克力,喂奶茶……的间隙,提醒她把“不省心”超市的图纸先拿出来,再喝、再吃。酒劲已经上了脸的柴支书也帮腔说:“也对,都趁精明的时候拿出图图来,晚上你就拿回去,趁‘不省心还没有弄塌了锅,跟图图上面积数数对对——吃亏占便宜咱都摆到案案上。”柴翠翠尽管没接话,可立即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串把把粗壮霸气的铜钥匙,挑出一把,举在手里,伸到啃凤爪的仙女子面前,道:“二楼我睡觉舍,梳头台台下面门门里,拉开,右边边数第三个,密码——369!伸手,图图袋袋就在手跟前……”
“不去!”仙女子回绝,抱怨,“取图图一刹刹,也怕少喝下一口口?”
“还是你自家去哇。”柴支书一副红脸包公,笑:“仙女子闹差了,给你把天津、北京、上海的图图本本取张来,让胡部长冬至吃上饺子也对不出个南北跟西东……”
“你啥时才有那地方的圈舍了——”柴翠翠站起来,按捺着内心的喜悦,绷住笑,往二楼楼梯走,反身,拿手里那把粗壮的保险柜钥匙点柴支书:“明后晌,我上县里,说芹泉村支书柴兴旺,海南岛岛上有一处能耍水水的圈舍了,美国英国不敢说有没有……”
“有——你照直告县纪检委,就说兴旺月亮上还有圈舍了,嫦娥背着吴刚一天到晚陪我喝得都是桂花酒……”
“美死个你,叫俺嫂嫂听见了不打断你的腿!”柴翠翠上了二楼,不多时,她拿着一个印有“英武县国土局”字样的大信封袋子下到客厅,递给我。
图纸还算正规,内外数据的标注都比较明晰,可就是“不省心”超市建筑物两旁及后院围墙没有界定限数。看着,我皱眉头。柴翠翠宽慰我:“甚地方也按里头的壁壁算,省下的你就替我和俺五狗儿多往新铁道上钉上两根根铁钉钉——是哇,五狗儿?”
一直沉默的五狗儿藏獒立刻向柴翠翠“汪汪”两声。
“俺五狗儿真个亲疙蛋……”柴翠翠潸然泪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上至英武县政府五大班子,下到芹泉村村委会干部,都领教了铁建集团是一个军事化的企业,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我们标段的第一批汽运车队抵达芹泉村的第三天下午,“不省心”超市及后院围墙消失了,原地取而代之的是由蓝色瓦钢顶、白色保温板工棚围成一座方方正正的院落。院内空地中央,一座简易的旗杆座上,插有三面崭新舞动的旗帜,依次是:标段旗、五星红旗和铁建集团旗——这只是标段建在枕梁浇铸厂内的干部办公兼食宿的一小部分。
早晨,于前夜抵达的岳建国指挥长和部分主要干部在板房餐厅里吃过早饭,岳指召集大家去同样板房的大会议室开会。岳指主持会议,并重申了铁建集团对各标段工程进度的要求。随后,岳指让我“征拆部”首先通报近期在标段内的征地、用地情况。我部门的女大学生、测量员郝雁燕早已给我准备好一份汇报材料,我照本宣科。
从外界看,建高铁线路没什么大不了的困难。单说此条由省城直通北京西站的高铁线路,自打铁道部与本省政府签订立项的那天起,双方都拿出“全力以赴、密切配合”的诚意,明确表示“确保五年后正式开通运营!”为此,铁道部有关司局不止一次召集在此条线路建设投标投中标段的多家铁建集团、公司的老董老总们举行了数次筹备会、通气会;省里也就此高铁建设工作,由省发改委牵头,分管工业和交通的副省长出席,召集所有涉及高铁沿线的直辖市、地级市和县政府负责人聚集省城宾馆,明令鼎力配合、责任到人、期到必成!会上,参会负责人还逐级签订了《责任书》和《军令状》,各有关厅局委和各级政府又成立了由党政一把手任主任、副主任的“高铁建设协调办公室”……有部、省的全力配合、支持,按说标段的工作表面上不难,实则难上加难——尤其是我们这个“征拆部”的工作,面对的是实打实的老百姓的地与钱、锅与勺,取与舍、多与少的利益冲突:
“难!不难就是说假话么。”我感慨。
“我看,我们工程部要比你征拆部更难。”工程部长插话,说:“你前后一个礼拜动动嘴皮子,和村主任、村支书喝上两顿酒,再把这超市的老板娘摆平了——没事啦!剩下的由我工程部撅着屁股三天内又拆旧的又建又搭新的。你征拆部难,咱不行换换,看谁比谁难!”“我摆平超市老板娘?”我掀起汇报稿,拍拍下面的“不省心”超市建筑平面图,喊——“早呐!面积数合不上,借用地合同还没签字呢。摆平?”
岳指马上打手势止住我,十分严肃:“哎,胡文成,你甲乙双方外加村委会丙方,三方没签借用地合同,你就敢拆旧建新,你这是违反集团建设工程条例的!”
“噢,你岳大指不是给我限定的时间急吗?”我不高兴了,“我只能先生孩子后结婚了。”
“这你不合法,这你甲乙双方外加村委会,日后肯定得有经济纠纷,得扯皮!”
“我心里有数!”我嘴上这么硬,心里却怕岳指万一拿我部门当靶子,对我部门奖惩考核时扣顶“违反操作程序”的帽子,连累了全部门人员的奖金收入。于是,我重申:“违反借用土地操作程序与我征拆部的其他人无关,更与同我一起来打前战的测量员郝雁燕无关。我声明呵!”
岳指看一眼靠近自己的财务部部长,摆正脸,朝我说:“考核只对部门不对个人,是哪个部门的一个人也跑不了!”
“如果发生纠纷,我胡文成一个人扛!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女人吗……”
11
“好汉做事好汉当,别小看我柴翠翠是个女人!”
那天去柴翠翠家取“不省心”超市的建筑平面图时,我、柴支书和柴翠翠喝酒喝到下半段,也是柴翠翠从二楼取下来图纸交给我,说了让我把补偿“不省心”超市借用地的款省出来,替她和她五狗儿往新建的铁道上多钉两根铁钉钉的话之后,柴翠翠无论思维还是言语,都进入到了跳跃无序、豪情奔放的状态。见她已不胜酒力,我伸手夺走她面前的酒杯。仙女子起身想扶柴翠翠上二楼躺着去。
“滚边子去!”柴翠翠眼角挂着泪,朝仙女子吼:“大的小的都看不顺眼我了——连你个小妮子也想管你四老姨了?滚回你楼上圈舍打游戏去!”
仙女子不说话,死命从沙发上往起拉柴翠翠,同时,侧脸看正往下灌酒的柴支书,意思是:你当翠翠五服大哥的也不快说句话,劝说劝说?
柴支书捏起一颗莲花豆,抛进嘴里,嚼得“卡卡”响,不紧不慢,道:“有火了,就叫泼一泼吧,胸口的火早晚得往出泼。唉!”
仙女子跺脚,扔开柴翠翠的胳膊,大步走上二楼。
柴翠翠借着酒劲儿,开始往外泼火……
柴翠翠的娘家人也不是吃素的。虽然亲生父母在“农业学大寨”时期没明没夜在地里跌死苦,落下病根,之后没有几年相继病故了。但翠翠跟着两个亲哥哥也没受过多大的罪。长兄如父,大哥柴顺顺把翠翠拉扯到五年级时,自己报名去北京当兵去了,转业后又找了个北京姑娘,索性就在北京落户了。二哥柴壮壮凭大哥时常寄回来的钱,把翠翠供进乡中学——这时候,县城里改革开放了。妹子在乡里中学住校,柴壮壮自幼削得一手十里八乡闻名的刀削面。于是,大哥二哥通了几封信,又来回打了几次长途电话,敲定:让没出五服的本家大哥柴兴旺照顾住校的柴翠翠,二哥柴壮壮应聘到县政府宾馆厨房面案,上班去了——可户口还在村里,他们的老院也闲置起来。翠翠在乡中学住校期间,亲亲的北京大哥、县城二哥,没少给本家大哥柴兴旺往村里捎寄过钱。所以,柴兴旺就拿翠翠当成自己的亲妹子对待。每逢过年过节、学校放寒暑假,柴兴旺地里的活计再忙,也要开上手扶拖拉机去乡中学接上翠翠,接回村里,引进自家——翠翠把柴兴旺早已独立门户的圈舍当成自己的家了。
妮子家一个人在十几里地外住校、生活,必然缺管制。当柴兴旺发现翠翠不再用他接接送送,反倒是同村开着手扶拖拉机往乡里贩运苹果、核桃的贾进财(贾四狗)回回“正好好碰见翠翠”捎回来……柴兴旺警觉了、偷偷跟踪了。结果是:一个是在乡中学校门口坐在手扶拖拉机上死等;一个是不见四狗不离开校门!
柴兴旺曾经就柴翠翠与贾四狗的交往不止一次正面当着翠翠数念过她,警告过她,反对过她!但毕竟是五服叔伯兄妹关系,打不得,重不得。无奈情况下,柴兴旺捎话求助县城里翠翠的亲二哥柴壮壮;拿一个月的纸烟钱给北京翠翠的亲大哥柴顺顺打长途汇报——柴家远近亲亲的三个兄长一致坚决反对自家妹子翠翠与贾四狗来往、结亲!理由很简单:贾贵老两口子拖拉着四个狗儿,那叫个穷的邻村上下连鸡狗、苍蝇和跳蚤都不去他圈舍;塌了院墙的三眼倒塌土窑里,别说柜柜匣匣有没有,单就吃饭连个锅碗筷灶都凑不齐。四个光棍狗儿时常因为半个窝窝头、一块块素面糕,能从村东头拼命拼到村西头。
嫁给四狗,等于给另外三个狗面面前摆了一疙瘩五花肉!
北京的大哥柴顺顺两口子最上心,趁一个暑假哄骗翠翠去北京给她添制新衣裳,借机许愿,说:“翠翠你将来考大学考到北京来,大哥大嫂保证给你找一个比县委书记还官大的好男人,婚宴咱就订在北京的贵宾楼……”出水芙蓉似的翠翠冲舌头打卷的大嫂笑笑,不置可否、一笑了之。一个礼拜的北京动物园的猴子、颐和园的楼子、全聚德的鸭子……看过照过吃过,翠翠穿上新衣裳,睡了一夜的火车炕回到省城,又从省城坐了近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回到熟悉的县城——二哥柴壮壮又把翠翠引到县政府宾馆的厨师宿舍里,再归劝数说、承诺一番:不要思谋狗呀猫呀的。念出初中来,二哥一保给你求求县教育局的马局长——他最爱吃二哥做的刀削面,叫他说句话、批张二指宽的纸条条,保你继续在县上念高中。高中念出来,咱就谋住往北京考大学。考到北京用不了一季季,你也跟大嫂一样样,舌头头也能打起弯弯来。劝说到这儿,柴壮壮学扮一句北京话:
“您吃了吗?”
“没吃您也不管呐!”柴翠翠笑着用京腔回应。
12
平日里,贾贵家除了生过四个狗儿的老娘,基本上没有一个女人登过他家的门。年轻些的妮子们更是绕着贾家院门走,像是生怕冷不妨从里面扑出四条狗,叼一口、挠一爪……柴翠翠在客厅里往外泼火泼得火焰子过了劲儿后,柴支书把二楼上的仙女子喊下来,两人一左一右把不省人事的柴翠翠扶到楼上去。踅回到一楼,柴支书继续给我讲……
大约是在初三毕业前的春耕时节,村里赶早下地的村民发现,天刚麻麻亮,柴翠翠背着书包从贾贵家倒塌的院门里溜出来,一路小跑往乡里赶……等麦子露出穗尖子的时候,柴翠翠已经被贾家老小宠成一尊活娘娘了!人穷义重。贾家对柴翠翠的好,激发起她定叫贾家换新天的实际行动——初中毕业后,柴翠翠没有按兄长们制订的人生轨迹念县高中、考北京的大学,而是彩礼、婚宴一切减免,只要求贾家放了三声麻雷子,便下嫁给了贾进财贾四狗。婚后第二天,柴翠翠召集贾家大小开了一个分工会:公婆和大狗负责承包地里的活计;二狗负责在村里挨家挨户收苹果、收核桃、收红枣;三狗负责住到乡里与外来收货的客商谈价钱;四狗负责乡村之间跑运输;她——柴翠翠全面负责财务结算!
唯一一个新媳妇,放个屁贾家老小都会异口同声,喊:香死个人!
芹泉村属于黄土丘岭地带,世代以耕种荞麦、小麦和高粱、玉米为主,气候适合苹果、核桃和大枣生长。至于煤矿和窑口子,只有十二里地外的石雕山才有个产量甚小的公家煤窑。
冬闲下来,地里没活,苹果和核桃、红枣也倒腾完了,所以贾贵和四个狗儿闲了下来,整天五个男人围着一个盛葵花叶的纸簸篮卷旱烟、耍纸牌……望着塌墙少砖的院门和门道里停放的手扶拖拉机,柴翠翠开始思谋着给婆家男人们找营生——她趁年下里到县城置办年货的机会,找到二哥柴壮壮,要他找找县上的官人,给婆家大伯子和老汉们找点活计干干。凭在中央电视台2套厨师擂台大赛上荣获面点组第一名的柴壮壮,此时已晋升为县政府宾馆小灶面案领班了。他靠的一手呱呱叫的刀削面,伺候的全是县常委,别说给几个人找个苦力活计,要不是自家妹子愣头青,自作主张嫁人早,眼下给翠翠找个县政府开卧车的司机吾的也像是喝凉水!可一旦想起当初北京、县城和村里的三个柴家兄长反对她嫁给贾四狗的往事,柴壮壮就火往脑门星涌——想不管吧,眼前从小没有爹妈亲的妹子一张张穷酸酸样,一脸脸菠菜菜绿,一对对黑豆豆的眼睛泡在苦水水里。柴壮壮长叹一声:“说成甚也不顶个甚了。行,就上石雕山煤窑哇……”
打此后,贾家靠着四媳妇子柴翠翠转运啦!
开始,贾家四个狗儿在邻乡的石雕山公家煤矿下井挖煤,继而,贾四狗由于脑子灵活,人也长得标致威武,加上二大兄哥柴壮壮与县煤管局、安监局的关系,很快,四狗就被矿上提拔为井下的安全员。又过一年,四狗再被调上井口,到了矿上的安全科,职名为安监员。但四狗与同一个办公室的其他人相比,依然是民工的身份。因此,像工资呀、待遇呀、劳保补助呀,一个月下来的吃吃喝喝、穿穿戴戴、洗洗涮涮的东西能比别人少领下十矿车!
翠翠和四狗两口子心里不服,找二哥柴壮壮诉苦。柴壮壮也觉得自己做的一碗碗赛如柳叶似的刀削面,端给县煤管局、安监局科长们像是喂了狗——他理直气壮地找两位科长为妹夫四狗讨公道、要说法。
县煤管局安监科侯科长和颜悦色岔开话题,悄声给柴壮壮透露了一个即将实施的政策:不会白吃你的刀削面。下一步要放开私营开口子的布袋子——改革开放就是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对哇!
贾家煤口子的位置是柴翠翠的二哥柴壮壮托人给选定的。
芹泉村的夜,月明星疏。柴支书一瓶子汾酒、两碗“康师傅”碗面下肚,酒足饭饱后,上楼嘱咐一番仙女子如何如何等翠翠精明了,就用泡好的冬虫夏草加蜂蜜水给她往下灌,直灌得她尿尿尿得跟井水一样清亮了为止……安顿好仙女子,柴支书和我走出柴翠翠的院子。夜幕下,我拿着“不省心”超市的建筑图纸,正要与柴支书告别,回已经腾空的超市与标段的员工一起对付得睡觉去。柴支书拦住我,说他也怕喝多酒回家婆姨念叨一整夜,让我陪他回村委会我住过的那间平房过夜去。我也怕浑身酒气回去跟工程部部长们挤在超市里一张大通铺上影响不好,被说三道四。于是,我和柴支书一起朝村委会大院走。身后,从柴翠翠院落里响起五狗如泣如诉的嚎叫声。顷刻,夜幕下的芹泉村各家的犬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回到村委会我曾居住过的平房里,柴支书穿着衣裳囫囵躺在我旁边的另一张床上。我们分别躺下,熄了灯。柴支书手里的烟头一明一暗……
柴壮壮从县煤管局安监科侯科长嘴里,得到政府即将允许私人开煤口子的消息之后,逮住县常委们去省城参加人大、政协两会的一个晚上,把侯科长单独悄悄请到县政府宾馆常委们吃饭的小餐厅,上龙虾、上辽参、上鱼翅、上茅台酒,当然少不下柳叶似的刀削面。
当初柴壮壮却把侯科长贡成了点画成败凶吉的“阴阳先生”了——连夜,柴壮壮把县煤管局的安监科侯科长在芹泉村可能有煤的具体方位用一封信捎给村里的柴翠翠。第二天,柴翠翠带着贾家老小五条汉子,背着铁锹、锄头等工具上了山。果真,像剥西瓜皮似的,贾家父子们没有用了十几天的工夫,刨去黄土,黑哇哇的煤面子就冒了出来……于是,自打见了煤的那一天起,县煤管局的安监科侯科长就开始坐享其成,按贾家煤窑卖出煤炭的比例心安理得地收取“干股”!
13
拍着胸脯,我向标段岳指挥长发誓:“村支书柴兴旺说了,合同,他已经交到被用地法人柴翠翠的手里。估计两三天法人和村委会就能签了转给我。你放心吧,咱标段该怎么推进工程进度就推进吧。”
“拿不到合同,我放个屁心!”岳指在他办公室兼宿舍的板房里,拉下脸训斥我,说我这次开工前的活儿干得太拖泥带水。言外之意,透出些许我胡文成很不称职的意思……
岳指的担心是能理解的。虽说“不省心”超市拆了,标段枕梁浇铸厂的干部办公兼生活区板房也搭建起来了,但枕梁厂方圆上万平米的作业区围墙却迟迟不敢画线、动力、围挡:浇注枕板和桥梁体的水泥筒仓往哪儿立,吊装成型件的龙门吊往哪儿摆,浇铸压制枕板和梁体的成型库往哪儿盖;大批工人的宿舍、厨房往哪儿搭……反倒是前期来的几十号工人整天窝在干部们新板房里不是打扑克就是蒙头睡觉,等着一日三餐往起叫:“窝工啊,胡文成,我的征拆部大部长哎,懂不懂?”
“我懂。”
“懂屎呀屎懂!懂你不说这几天追住出租地产权人,跟住村委会干部赶快签合同。”
“追了。我和村支书都追出租地产权人家里了。”
“不是追着签合同吧,是追着老板娘喝酒去了吧——胡部长,我耳朵里可听到风言风语了,说,你胡文成趁一个煤老板家庭闹矛盾,你整天围着人家老婆打转转。你要维护我们高铁建设队伍和标段的企业形象呀!”
“谁跟谁呀,我的岳指挥长。”我苦笑,说:“我要再不围住煤老板的老婆少转了,怕咱标段的干部办公区板房都没处搭喽。煤老板的老婆就是此地‘不省心超市的产权人!不信,你可以把你外甥女郝雁燕叫来问问,她你该相信吧?”
“我谁也不信,就信合同上的黑字红章。总之,我再给你四十八小时的时间,合同还签不下来,你考虑你的后果……”
沉默。
我听见岳指板房外,工程部部长扯着嗓门儿,喝斥人:“往哪儿卸,你们——盖围墙的砖灰料你们卸到干部办公区门口,让我的人还得往二里地外倒呀,嗯?”
“白石灰围墙线没有,卸哪儿?你让我汽运队的人总不能卸到县政府大院吧。”
“爱他妈卸哪儿卸哪儿吧,老子打我的双升去……”
岳指坐在办公桌前,对板房外的争执充耳不闻,只瞪着眼睛与我对视,意思是说:胡文成部长,你出去告诉这围墙料该卸到什么地方去?
“你再敢迈进柴翠翠家院门一步,小心你龟孙子的狗腿!”——这是一封恐吓信。发现这封恐吓信的地点是在我门外标有“征拆部部长”的办公室兼宿舍板房地板上。我猜测,信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至于是谁,不得而知。为此,我旁敲侧击向标段内的后勤部、工程部和保卫部的同事打探:“见村民或陌生人来过咱们标段院里没有呀?”后勤部的人说:“绝对没有!”保卫部的人以为我在宿舍内丢失了什么私人物品,怕被追究部门责任,影响本部门奖惩考核的月度奖金。
保卫部部长睁大眼睛,发誓:“没有!连村子里的一条狗一只鸡我们都轰得远远的。虽说枕梁厂的围墙地您胡部长还没顾上给我们征借回来,可我们一律不准闲杂人员和动物靠近咱们现有的板房!胡部长,你不会是忘记什么东西了吧?”
我不耐烦:“不是忘不忘记少了什么,而是多想起了什么东西了……”
“多了好,多了好。”保卫部部长嬉皮笑脸,话里有话,道,“这荒山野村的,能突然多想起个管酒解闷的有钱小媳妇,那该多好呀……”
倏地,我脑子里冒出岳指敲打我与村里的煤老板老婆之间的绯闻,我猜,流言蜚语肯定就出自保卫部部长之类——甭说吃了,一伙子见不着葡萄都嫌酸的东西!
我腹背受敌、内外交困、里外不是东西——我就是一只温顺的少女兔子,也该咬咬人了吧?!我给柴支书打手机,确定他在村委会支书办公室,我说:我得立马过去一下,不然我在我们标段里连一分钟都没法儿活了!我揣上恐吓信,走出板房,大步朝老村内的村委会走着……路上,经过柴翠翠家院门口,看见院门外停有一辆白色的“路虎”,一辆枣红色的“悍马”和柴翠翠的那辆枣红色的“宝马”越野车。三辆车的四周有不少的男女老幼村民,他们见我路过,都朝我投来怪异的目光,并且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什么……
我低头,真像做过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加快步伐,大步走进村委会大院。进了村支书办公室,我二话没说,将恐吓信拍在柴兴旺的办公桌上。我专门与他拉开距离,挑了一把折叠椅坐下,独自点着一支烟抽了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芹泉村的包公给我一个什么说法?”
“没球个甚,瞎日鬼你呢。”柴支书看了恐吓信,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边说,边在办公室里踱步:“退一万步说,不管村里村外的谁,明的来都好说,谁要敢在我眼皮子下耍暗的,我不收拾得狗日的给你胡部长跪下唤爷爷,我这个支书就白在乡高铁建设《保证书》上签字啦!”
我仍忧心忡忡,自言自语:“那这信是谁写的呢……”
“我知晓。”柴支书胸有成竹,骂道:“狗日的不惜吃的老婆子,让给建铁路的送菜送豆腐,谁叫你当的地下交通员来?”
我如梦方醒。
说完恐吓信的事后,我跟柴支书提起借用枕梁厂厂区用地的事,我说:“能不能将与柴翠翠签借用地的事与借用枕梁浇铸厂厂区用地的事同时进行,一并签订借用地合同?”
柴支书不假思索:“‘不省心超市周围的承包地人家,都看着翠翠和四狗家的态度呢,‘不省心超市能借给你们铁路,和你们签下合同来,厂区地里的人家自然就服帖了,没有人敢说半个不签的……”
14
几百年老村子里的事,有些不能、也不可能说明了、点透了,能意会到就是一种悟性与境界。刚说完恐吓信的事,柴支书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哼哼”了两声,关掉手机,随手把恐吓信放进办公桌抽屉里,挥手:“走,取合同字据去。”
我猜,必定是去柴翠翠家,心有余悸,说:“我就在这儿等吧,你给捎回来《合同书》正本也一样,只要你们产权人和村委会签了字、盖了章就行。”
“怕啦?村干部我跟着你,谁敢吃喝了你?”
我跟着柴支书来到柴翠翠家院门外,门口两条戴墨镜、穿黑色单领制服的壮汉伸手拦住我们进院的去路,一言不发。
院内,主人家的藏獒五狗“汪汪汪”地叫着。
被拦住的柴支书背手、弯腰、左右侧脸,凑近一脸杀气的两条汉子的五官仔细打量,像是要透过他们的墨镜看看到底长的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边狞笑:不像是邻村上下的嘛,四狗又从哪达贩回来的六狗和七狗?够瘆人的啊……
这时,院门内传来柴翠翠尖利的喊叫声:“仙女子,去,把五狗儿放开,让把你老舅们接进来。谁拦,叫五狗儿照死里咬!”
藏獒五狗吐着冒热气的大舌头,大摇大摆走出来,来到院门口站定,仰脖冲柴支书和我“哼哼”两声,然后分左右,作出攻击状,冲两条大汉凶猛地“汪汪”起来。陡然,两条大汉慌忙退到几米开外的白色“路虎”越野车里。
柴翠翠家宽大而豪华村气的一楼客厅里,一圈真皮沙发上坐有村主任贾肖及陌生的中年男女。正对巨型液晶电视屏幕的三人沙发里,端坐着花枝招展、浓妆艳抹、戴金挂珠的柴翠翠旁边,坐着的是一位大约四十二三岁、浓眉大眼、慈眉善目的男子:他理着一头板寸发型,穿着一件钻石蓝带本色图案的唐装,脚下穿着一双白布底黑布面的“人”字口布鞋……从坐姿、座次和面部表情上猜测,我估计此公应该就是闻名遐迩、如雷贯耳、腰缠万贯的柴翠翠的老公贾进财。
柴翠翠和贾四狗两口子面前的茶几上,明显摆放有两沓打印有字的A4纸……
客厅里的众男女默不作声。只有仙女子哭丧着脸,端着电茶壶,给众人“金抱砂”的宜兴紫砂杯里续水。见我和柴支书进来,仙女子从套间里搬出两把红酸枝官帽椅,再取出两个“金抱砂”紫砂杯子,放茶、沏水。
柴支书示意我坐。他也坐定,扭头一脸的不高兴,冲单人皮沙发上的贾肖主任,低沉道:
“签了?”
“没。”
“咋?”
“等你。”
柴支书环顾一圈沙发上的人,黑乎着脸,说:“球也不相干的村干部、会计,挨球来了还是看秧歌来了?”
村主任贾肖不等众男女解释,抢话:“是我让仙女子打电话把村委们唤来的——翠翠非要鼓鼓锣锣全唤齐么,不齐不开戏、不签字么。”
“都来了。那就签哇。”柴支书看村主任贾肖,“公章托托带来了?”
“托托作甚?”村主任贾肖纳闷儿,反问:“两口子协议离婚跟公章托托有球甚的关系么?”
“哎,翠翠,你刚刚地电话里说是要签得么?”柴支书一脸费解,与故作镇定的柴翠翠核实。
“没假。”柴翠翠拿起茶几上的“中华”烟,点上,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串串烟圈圈,接着说:“签哇,离婚和公家用地一道签哇。省得拖拉着村干部们为俺圈舍的恶心事左一趟右一遭地磨鞋底子——签!”
贾肖村长旋即从后腰上解下一大串钥匙,扔给另一个单人沙发里的男人,命令:“去,把咱村的公章托托取来。”
取公章的村干部离开后,柴翠翠转脸,冲身旁的男人脸上吹口烟,一字一顿,心平气和:“贾四狗,当着村干部,当着贾柴两个本家,再回子订对你一遍,纸纸上写得算数哇,不是放屁哇?!”
“算——数——”贾四狗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面无血色。
“好。有底气。像个有了儿种的男人了……”柴翠翠把烟屁股拧灭到烟灰缸里,站起来,挽袖子,抡胳膊,大声道,“签!谁不签谁是鳖!”
与贾进财和柴翠翠的离婚协议相比,我们标段同柴翠翠签订的借用地合同就简单、明晰和现成的多了。我拿着有柴翠翠签字、村委会盖章、村主任和支书签字,以及我代表甲方签了字的借用地《合同》正本(两个副本分别留给乙方和中介方),走出柴翠翠家的院门,柴支书疾步追上我,死活要把我送回老村外的标段枕梁厂。没有推脱,我内心里非常感激柴支书。我想,他可能也或多或少受那封恐吓信的影响,怕我一个外乡人拿着得来之不易的《合同》,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不好向乡里县里的“高铁建设协调办”交待——也许还有另一层意思,可能他想趁着大白天村里街道上人多,给我壮壮人气。总之,往标段枕梁厂走的路上,他越是村民人多越表现出与我亲近、热情、话语不断……出了老村,油路上人迹皆无。柴支书长叹一声,隙间悲从心头起:俺翠翠真不是个一般婆姨,便宜了狗日的四川小窑姐杜秀美了……
据柴支书讲,柴翠翠和贾四狗的离婚协议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不省心”超市是柴翠翠一手张闹起来的,别管她跑省里县里用了什么样招式,盖有公家公章的本本上、纸纸上都写明超市那块块地是在柴翠翠名下的;大妮、二妮的抚养权归柴翠翠,但两个女儿在煤窑上各有一份卖煤比例的“干股”,以抵四狗支付的抚养费,直到十八岁以后为止。并且,经过夫妻双方协商同意:柴翠翠分得一套位于北京丰台丽泽桥一带的二百平米的单元房;大妮子分得一幢位于海南三亚的海景别墅;二妮子分得一套位于上海浦东的高层楼房。至于对柴翠翠个人的补偿,贾四狗一次性拿出三张共存有七位数的银行卡。最纠缠的是夫妻双方眼下居住的这个老村老院的楼房——柴翠翠不依不饶,非要分五层楼的两层半,理由是:因为老村老院的这幢楼房是他们夫妻拿煤窑上的钱盖起来的!贾四狗坚决反对:不错,楼是他们共同盖的,但地基是他贾家祖上传下来的!柴翠翠早料到这一点了,于是,她要将此老院与公婆现住的新宅基地里的那个新院新楼换——这幢新楼的宅基地可是村里明明白白分到他们夫妻名下的。之所以当初柴翠翠同意把新宅基地里的新楼让给公婆住,原因是四狗和翠翠翻盖老宅土窑改楼房时,由于当时窑上刚刚见煤不久,手头还不怎么宽裕,还又大狗、二狗和三狗一来还都没娶媳妇,二来,一家老小八九口子都急着改善了居住条件再说,所以就违背了公婆的心愿,没有给二老在老院楼房里盘下个热洞洞的火炕。
生在火炕、长在火炕的公婆,开始睡在老宅新楼的席梦思上还觉得挺舒坦。几个冬天过来,随着老两口子年岁更大了,对“软乎乎的垫垫“新鲜劲儿也过去了,毛病就出来了——每年一过冬至,不是老爹喊腿疼,就是老娘念叨后背冷。只要一疼一冷,贾四狗和柴翠翠就得挨二老一冬天的磨叨、数念。等煤窑上的效益好起来,四狗翠翠也想过在楼房里给二老添置、盘上个火炕,可盘火炕不是件买台立式空调那么简单的事,得单墙外面再加墙,得加烟道、摞烟筒、盘土炕、垛烧柴火的灶台——更糟心的是,还得重新修改楼房里现有的土暖气管道。最不划算的是时间与精力:改火炕这一工程下来,四狗和翠翠长短得离开煤窑口子三五天吧——三五天下来,就是多少多少吨的煤,就是多少多少万的票票呀!
又一转年,镇里村里按规定,在老村外的“新农村”宅基地里给大狗、二狗、三狗和四狗各划出一份宅基地。上面三个狗各张闹各的新楼新院新媳妇去了……四狗和翠翠躺在被窝儿里一商量:在咱那份新宅基地里给两个老不死的盖楼房、盘火炕、摞烟道、垛灶台吧——不用柴火了,用煤气罐罐往起带,让冬天把火炕给两个老不死的烧得热洞洞,像烤山药烤馍片样样地热那两个老不死的,叫活成个鳖!活成个龟!
肉贴肉的翠翠四狗,嘴上骂的有些不敬、造孽,可隔着肚皮里的两颗心却都祝福着贾贵老两口子晚年幸福呢!
老村老宅,新村新楼,都是父子名下的产业,还用改名字,换本本?住就是了么。
等贾贵老两口子搬进新宅基地四狗翠翠给盘有火炕的新楼里,邻村上下家里有老人的年轻人纷纷跑来,参观、画图、照相、丈量……一时间,煤老板贾四狗跟婆姨柴翠翠孝敬父母的美名扬遍芹泉村,传遍英武县。为此,在县里那年的“十佳孝道村民”评选中,县委宣传部、县老年协会,还把四狗翠翠和贾贵老两口子都请到县电视台:老小四个披红戴花、嘴能笑到耳根根后!
15
商量离婚协议时,柴翠翠向贾四狗极力提出要把盘有火炕的新楼房与没有火炕的旧楼房换过来,其真实用意,并不是怕贾四狗把自己和两个他亲生的妮子扫地出门,没个住处,而是想让贾贵两个真正的老不死的受受报应:四狗想小子,我翠翠给人家生不下么,人家窑子姐有本事么,翠翠我认了;可四狗跟我翠翠闹离婚,你们两个老不死的连句句公道屁都不放?白孝敬你两个老不死的一场场了!
旁观者清。明眼人都觉得柴翠翠要求与公婆换楼的想法不合理、更不合情。满客厅的村干部一顿劝说后,柴翠翠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不省心”超市铁路上十年还不了、二十年盖不起,我柴翠翠跟两个妮子就占住老院旧楼房不离开!
就占得住哇,我四狗又不撵你走。贾四狗给了柴翠翠和村干部们一个定心丸。
那么为什么柴支书夸赞“俺翠翠真不是个一般婆姨”呢?用柴支书的话说,在贾四狗与柴翠翠整个离婚过程中,从柴翠翠嘴里始终没有辱骂、怪罪过四狗的四川小老婆杜秀美及龙凤胎贾真龙、贾真凤一个字——就像杜秀美他们母子女三个根本不存在一样!
照住英武县、芹泉村婆姨们乡学,四川姑娘杜秀美可可地属于“搅茅棍”(第三者),即便你已经生有贾四狗的骨肉,身为尚在婚姻中的原配,得理扯起嗓门子日你杜秀美的祖宗八辈子;有权拿指头头点住“破鞋”的脑门星辱骂、日卷、恶渣你个狐狸精、烂X货、歌厅里的小卖X……总归,原配夫人把“搅茅棍”骂成什么,上到县长下到地里的老汉,谁都不会怪罪,谁也不会跟原配夫人介意过。即使在“建设法制新农村”的当下,村主任、村支书遇到原配耍泼骂街的场面,嘴上劝:“不要日卷别人的人格!”可背地里,村干部们心里却恨不能把元配引进村委会广播室,让原配对住话筒筒,把“搅茅棍”女人日他个家喻户晓、臭名远扬。但令村干部和贾四狗全家敬佩的是,柴翠翠这个当年力排众议,下嫁“狗窝”又帮衬“狗窝”变“金窝”的四媳妇,面对丈夫四狗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私生子女、绝然离婚的现实,她一不当着外人哭,二不与老汉死磨烂闹,三更不去上吊。反倒是用自责自己没有给贾四狗生养一儿半子的情怀,甘拜下风、俯首称臣。
柴支书说,这几天他听翠翠隔壁院的村民们说,隔着院墙,他们时常能听见翠翠边在院子里收拾从超市倒腾回来的东西,边数说藏獒五狗:你五狗也快下岗不吃香了,人家四狗这下可真正有了会说话的五狗了,你和大妮二妮子就跟住妈妈过活吧……
一辆挂有本县车牌、前风挡玻璃内竖有一张“高铁建设协调办”牌子的丰田越野车,停放在我们标段的干部板房前。柴支书与我一走近车,他一眼就认出这辆车是县协调办李拴栓常务副主任的车。我们心里都清楚,李副主任肯定是来找岳建国指挥长来谈事来——正好嘛,我们也想尽快把柴翠翠和村委会及我一并签好的《合同书》面呈岳指。于是,我领着柴支书向岳指的板房走去。
英武县“高铁建设协调办”李拴栓常务副主任是岳指亲自打电话叫来的。我猜,岳指是看我与柴翠翠、村委会迟迟签订不下来标段枕梁浇铸厂厂区的借用地合同,又扛不住铁建集团限期开工的催促。情急之下,岳指背着我和村委会便求助于县“高铁建设协调办”。
岳指板房办公室里,他们两人好像已经谈了好大一会儿了,面前茶几上的茶杯里茶色寡淡,烟缸里的烟屁股堆成一座小山。岳指、李主任喜眉笑眼、勾肩搭背,一如兄弟连襟。我一进去,立即毕恭毕敬地将签好的《合同书》正本双手呈递给岳指——他收敛起笑容,接住《合同书》,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爬到办公桌上、摘上花镜,仔细逐行逐句审阅……
李拴栓副主任坐在沙发上没动,但也收起了笑容,仰脸,一本正经批评村委会的工作,怪罪柴支书和贾主任执行政令不畅;特事没能特办;没有一丝丝全县一盘棋的意识,更没有深刻认识高铁建设对拉动英武县及芹泉村地域经济建设的巨大作用:
“煤,换不来意识;钱,买不到高度。懂不懂?”
“知晓知晓。我跟村长吃上鱼翅也赶不上县乡干部的意识。有待提高、有待提高。”柴支书点头哈腰。
“不是高不高,跟跟前是快不快的问题!明白哇?”
“明白明白。问题是俺村里头的事得摆了东家还得劝说西家……”
“什么东家西家。睡在一捆捆也占不了国家大炕的一角角。”
……
柴支书领教着李主任的训斥。我在岳指办公桌前,伸手在《合同书》上,就补偿数额、年限时间、拆前房屋面积等关键条目处,为其指指点点,提醒岳指。翻阅完《合同书》,岳指抬头,冲我大声纳闷儿:
“这是球《合同》呀,签了半天枕梁厂的借用地一个字没提呀,就签了个借用、拆、还超市的《合同》吗——标段的水泥仓、龙门吊、成型库、大批工人的板房……搁哪儿,都架到这干部住的板房顶子上呀?”
“我这不是先繁后简嘛,这儿一搞定,接住就着手厂区圈地的外围用地……”我觉得脸红,吞吞吐吐,还没说完。岳指把桌子上的《合同》扔到地板上,离开办公桌,往沙发走,边瞪我:
“干了干不了?干不了说话,有的是人能干了!”
……我弯腰捡起地板上的《合同》,仍要辩解。柴支书替我打横炮:
“领导领导,怨我怨我。不怨胡部长《合同》拖得长,怨我俺村的事务老是屁股擦不净……”
“有甚擦不净的,谁敢在这高铁建设时期给我英武县跑茅房、拉线屎?”李副主任站起来,抡胳膊朝柴支书喊:“本主任今天就是代表县五大班子擦你芹泉村的屁股来的。擦不干净,我给你芹泉村舔也要舔干净喽!不信,咱试晓试晓!”
见势头不对,柴支书当即保证:“李主任不用试晓。特事特办,马上咱就画枕梁厂子的院墙,后天画不出来条白线线,你就把我这个支书的椅椅让给别人坐!”
16
农历八月,标段干部办公区板房以北的农田里,一人高的玉米、高粱、葵花和谷子、豆子即将成熟、开镰。方圆几十亩地的农作物中间,一条撒有白石灰的粗线画出个方方正正的区域。
快成熟的农作物就像婆姨们肚子里坐下胎的娃。
被标段借用为枕梁浇铸厂厂区内的承包户,统统不忍心去收割、糟蹋自己伺弄了一春一夏还尚未完全成熟的农作物。他们从接受自家承包地出租给我们标段的那一分钟起,就再也不愿意踏进承包地一步。有的进出村子,路经自己的承包地都绕到其他农田的小路上走,头也不往自家承包地的方向看一眼——尽管标段在借用地《合同》中,补偿给各户不菲的钱款;尽管五年后高铁开通了,各家的承包地依然要归还于他们。
清除尚未成熟的农作物,也是一项技术活儿。标段前期抵达的工人才三五十人,加上工程部的绝大多数工人都是长年跟水泥、钢筋、枕板、桥模和龙门吊、推土机打交道的,所以突然让拿起镰刀、锄头去清理半生不熟、死连深长的高粱、玉米和棉花、葵花,就显得笨拙、蛮干、出工不出力的弱项来。
岳建国指挥长,从那天在他办公室当着县“协调办”的李主任、柴支书的面照死“批评”了我之后,再见到我就不怎么说话了,最多也就是点点头、呲呲牙,以示还认识我胡文成这么个人——这种让人尴尬的上下级关系,使我产生巨大工作压力的同时,更促使我的工作主动性。见标段枕梁浇铸厂画了白石灰的区域清除农作物的工作非常缓慢后,我趁一天的午休时间,专门去了趟柴兴旺支书家,求他帮帮忙、找找人:只要清理的进度快,工钱好商量……
贾四狗和柴翠翠协议离婚的事传开后,村子里连鸡猫狗兔都替女方翠翠鸣不平、叫委屈、日贾家……四狗为了收买民心,当村里出租给标段承包地的村民刚闲了一天,他就统统把租出出地的壮劳力全都“请”到煤窑上了给活儿干,三顿饭全部免费——柴支书无奈,示意我他婆姨刚洗了碗筷,在隔壁才躺下。于是,他把我引到自己栽满果树、蔬菜的院子里,继续告我说:租给你们枕梁厂厂区地的劳力们在四狗煤窑上享福哩,其他补助排到一边子,单挖一吨煤按两吨算,挖两吨按三吨结,多划算的活计呀,给我也动心想去!如此这般,村里除了贾四狗爹妈一样抱孙子、外孙子的老汉汉、老婆姨,再有就是小媳妇、半老婆子,想找几个壮劳力比当年日本人盖炮楼子都难抓。
近几天,我的情绪也被岳指对我不冷不热的态度搅得七上八下不冷静——我火往上涌: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枕梁厂地里一个工人清理一天清不出二分地的玉米和高粱吗?拖延了高铁开工期,县里乡里和你村里都他妈别有好果子吃……
甭学李主任唬老子柴兴旺呵。柴支书像是午饭喝了点酒,暴发了:俺烂球个村支书,别想县里的唬了你铁路上的唬,果子树多得是,这棵酸了老子摘那棵吃——改革开放了,能饿死人,那才日怪球啦!
我索性直来直去:找三五十个干过地里活的壮劳力,找下找不下吧?
柴支书从一棵结满苹果的树上摘下一颗半青不红的苹果,递给我,眼里含着歉意之情:“吃果子有的是,壮劳力实实在在找不下。知晓,你胡部长日子也难活哩……”
立秋后的太阳依然能晒死个人。正午,老村里的背阴处人影皆无。恶毒的太阳下,柴翠翠剪了个利落的短发、穿一条花色的绸缎连衣裙,带着欢蹦乱跳的五狗,追逐嬉戏于空无一人的村街里……
十来天没见柴翠翠,从柴支书家院里出来,我猛一抬头,远远的还以为谁家在县城上学放暑假回来的妮子在耍笑五狗。看清是柴翠翠,我已经无路可退,硬着头皮,装训五狗:
“没轻没重扑你妈,你妈跌倒你吃啥?”
五狗旋即蹲下,向我温情脉脉“哼哼”两声。
可喜,已经焕发了第二个春天的柴翠翠,素面朝天、洗尽铅华,冲我笑:“咋个样么,俺五狗儿有良心吧,见你个两三回就把你记到怀怀里,忘不了。”
是的——让我们彼此都记到“怀怀里,忘不了”吧:我会永生记住柴翠翠的!一个能从挫折中振作起来的少妇,就犹如一株成熟的谷穗,充溢而沉稳,优雅而不再轻易随风摇曳!
在老村街道上,我把找壮劳力清除枕梁浇铸厂区域农作物的难题诉苦诉给柴翠翠。她听罢,非常爽快,答应不出两三天,保证找人给我清出个平展展、亮呱呱的打麦场,并且工钱让我看着给。临别,柴翠翠还是那句话:“你能省下的话,就替我和俺五狗儿多往新铁道上多钉上两根铁钉钉!”
第二天凌晨,我被板房外的喧闹声吵醒。我只穿条裤衩,扒到板房窗户上往外望:一眼望不到尾的铁建集团车队来了,大型拖挂车上,龙门吊和水泥筒仓构件,以及整车整车的袋装水泥、钢材和模具、模板和浩浩荡荡的施工队伍,整齐停靠、排列在进村的油路上。岳建国指挥长、前期抵达的各部部长,身穿鲜亮的工装,头戴或红或黄色的安全帽,热情而激动地纷纷涌向大队人马……见此情此景,我手忙脚乱穿戴工装。这时,工程部部长闯进我的板房,兴高采烈嚷:“地里有个女工头,点名叫你去验收,说行与不行由你说,她只认你胡文成——快快快!”
出了板房我抬头,一眼望去喜死人:被白石灰画出界线的枕梁厂厂区里,也就一黑夜,百十号头顶矿灯、手拿挖煤工具的汉子与手里握着各种农具的女人们,取代了密密麻麻的农作物,一捆捆打结好的高粱、玉米和葵花,舒舒坦坦地躺在地上……五狗先跑到我跟前绕起圈圈来;柴翠翠穿戴着长衣长衫和草帽,脖子里搭条花手巾,一脸倦容朝向我,抿嘴:不合格别给钱,合格了看着举!
“这这……”望着寸草皆无的枕梁浇铸厂厂区,我乐不可支,“合格合格,给给!”
“不是给。得奖!”岳指出现在我身旁,脸上乐出皱纹来:“奖!重奖女工头!”
“别介。”我忙把岳指拉到一边,凑近他耳朵,“不敢女工头,人家是此地‘不省心超市的女老板;前夫就是这村腰缠万贯的煤老板!”
岳指挥长瞬间放下架子,口气温和,和柴翠翠客套:“谢谢你呀老板娘!”转脸,埋怨我:“知道老板娘来帮忙,为什么昨晚不通知厨房煮上两锅绿豆汤,蒸上几笼肉包子……你呀,整个一个球二能,揽不成个大事。”
“哼,你们胡部长要球二能了,俺们芹泉村的就全是半吊子、不精明了。”柴翠翠看我乐——他还能二能了……
17
初秋,火红的晨曦下,芹泉村“新农村”宅基地北侧的田野里,桔红色的龙门吊,纯白色的水泥仓,蓝色瓦钢顶、白色保温板墙的成型库、模具库、成品库和大批工人的宿舍板房……或高耸林立或蓝白相间——四周白色的围墙上,用红色油漆写着:
高铁建设利国利民!
中铁集团员工向英武县人民致敬!
第八标段职工与芹泉村百姓手挽手、心连心!
……
尽管如此,按铁建集团和此条高铁建设工程总指挥部的时间要求,我们标段的前期准备工作还是比其他标段延误了整整十六天!
铁路这营生,别说十六天,就是误个十六分钟,一级也要追一级。特别是像我们这类施工标段的单位,参与任何一条新铁路线的建设工程,都是集团千辛万苦投标投来的。所以,集团非常在乎自己参建标段的信誉度和执行力。照常规,一条高铁建设工程的沿线,集结有数家、数十家集团的中标施工标段,其中如有一个标段拖延了工期,会直接影响上下游标段的工程对接,甚而至于,会导致整条新线开通运营的时限!
标段枕梁浇铸厂完全竣工的第二天晚饭后,我在自己板房里试着收看刚刚安装好的卫星电视。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已经播放过半,忽然一条高铁建设工程奠基仪式的新闻扑面而来、历历在目:画面中,锣鼓喧天、彩旗招展。主席台上,有来自北京铁路部门的领导,有本省省委书记、省长和无数衣冠楚楚的嘉宾——领导们胸前戴着鲜花、或伫立微笑或相互笑容可掬低低耳语……就在零点几秒的一个镜头里,我无意中发现我们铁建集团的吕兰新董事长兼总经理,站在主席台最后排的最边上——他脸色阴沉而沮丧……电视里开始放炮、奠基、填土、埋基时,我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是从几步开外的“财务部”板房打来的:出纳员陆丽问我:清理厂区农作物的工钱是这个月结,还是下个月给?是付现金,还是银行转账?
我脱口而出,说:“这个月,就这个月给人家乙方结了!”习惯成自然,无论公、私,只要给我们标段干活的外人,我们习惯叫乙方。我还说:“至于现金、转账,我现在打电话,问了乙方的要求,马上给你回电话。”
“可快点呵!加班加得还没有吃饭呢……”出纳员陆丽在电话里低声抱怨。
帮助我们标段清理厂区农作物的头儿是柴翠翠,我自然得找乙方的领导了。我先用手机拨通柴支书的手机,问他要上柴翠翠的手机号码,接着又给她打。听筒里,音乐欢歌,两个乡音浓重的女声正在歇斯底里、激情满怀高歌宋祖英的《常回家看看》……想必,柴翠翠是近来被糟心事弄得心里发闷,开着她的枣红色“宝马”越野车,或在县城或省城KTV包间散心呢。扯着嗓门儿,我告她我是谁,之后,又嘱咐她:“先点你歌,卡拉你的K吧,等你回到村里咱们再细说……”
“卡屁K。我现在就在我的圈舍家里呢——大妮子,快让仙女子先关了唱匣子!”
手机听筒里,音乐与歌声顿时暂停了下来。
我告诉柴翠翠要给结工钱的事,还没等我征求她是付现金还是转账时,她抢话打断我,说:“她和仙女子、五狗儿的工钱就全免了。剩下的工钱让我分成两份——按一份三分之一,另一份三分之二的数额分装成两个袋子:钱多的那份你亲手交给贾大狗吧!”
我费解:“怎么一竿子把我支到贾大狗哪儿了?工钱跟他们贾家有什么关系吗?”
柴翠翠告诉我,那天她应承下我们标段帮忙找人清理枕梁浇铸厂厂区的农作物后,下午,村里午觉时间一过,她就可村里挨家挨户求小媳妇、半老婆姨们……动员她们帮助标段干活的消息不胫而走,转眼便传到八里地外的贾家煤窑上了。于是,柴翠翠憨厚的前大伯子贾大狗没有经过和贾四狗商量,擅自招呼了一干煤窑上刚下了白班、上了井口的矿工,没让脱工作服、解去腰上矿灯电池,只让美美地、结结实实吃了顿红烧肉丸子炖粉条的大烩菜、外加个个足有半斤多的大白馒头后,操着挖煤的工具,个个头顶明晃晃的矿灯,坐上四五辆运煤的拖挂卡车,趁着夜色,一路杀将到郁郁葱葱的农田里——村里边,柴翠翠一听,忙招呼小媳妇、半老婆姨们,把家里的农具都带上,一干娘子军终于与昔日全是地里好把式的矿工兄弟,在夜幕下的田野里借着头顶上的矿灯,会合了、开战了……
“凭借俺们几个小媳妇、半老婆姨,能半黑夜给你们收拾出个平展展、亮呱呱的打麦场么?”柴翠翠稍豪迈了片刻,兀地感慨:“贾家就数大狗憨实哩,可他犟起来四狗也不敢惹!”
其实,柴翠翠猜错了——身为一矿之长的贾四狗,不是不敢招惹自己的大哥贾大狗,而是在矿工帮助我们标段清理枕梁浇铸厂厂区农作物这件事上,四狗反倒觉得兄长做了一件最叫他佩服的事情!所以,那天傍晚,长期居住在“矿长办公室”的贾四狗抱着儿子贾真龙,杜秀美抱着女儿贾真凤,夫妻俩一会儿把真龙抱进矿车里,一会儿让真凤坐到卖煤的磅秤架上,看似他们在从小培养龙凤胎对矿井的感性认识,以便将来真龙、真凤长大了接手煤窑的传承家业。实则,贾四狗让儿子真龙没在矿车里待了一会儿,便抱起儿子径直走进矿工食堂,用低沉而威严的腔调命令大厨:“一会儿上白班的从井下上来,馍要往大蒸,锅里要多多放‘硬货!”
“硬货”就是红烧肉、丸子和宽粉条子——贾四狗怕在井下受了一整天的矿工接着又去地里跌死苦,肚里空拉拉地没力气。
谁出力谁得钱。都是个体劳动者,那就只能付现金了。我心里清楚了一多半儿,可是我只从柴支书嘴里听说过贾家煤窑上的事,让我去煤窑上给贾大狗送工钱,能行,可我没去过,也认不得路呀!最终,我跟柴翠翠商定,第二天中午,我把两份工钱装好袋子,一并送到她府上——让你大伯子贾大狗到你家里取工钱来。说定了!
“大狗好不好意思再登我圈舍家的门子,不敢保……”柴翠翠心怀忐忑。
“给他钱他能不来?派人总好意思派个取钱的人来吧?”
18
“胡文成,你去哪儿?”
中午,标段开饭前的一个小时,我手里拎着两个装有现金的大信封袋子,走出枕梁浇铸厂大门,正要转身朝芹泉村老村方向走。一辆“现代”越野车打乡油路上开过来,停下,一声接一声的摁喇叭。我站住,见“现代”后玻璃窗放下,露出我们铁建集团“人力资源部”杨部长的大胖脸,他叫住我。
“人力资源部”每到标段即将开工前尽带着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往下送。
我站住,笑:“怎么,又送新人来了,男的女的?”
“老的!你先跟我去趟岳指办公室,办完,我还得往省城集团赶呢。铁道部下午5点还有个电视电话会议。”
“着——嘛——急——嘛?!”我开玩笑,说:“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也得喝瓶子三十年陈酿“汾酒”再回嘛。”
“甭扯淡!跟我来,现在手上的事下午再办。”
午饭,我他妈没吃!没他妈胃口吃!我胡文成一个四十大几的“征拆部”部长,为他妈甚么没有个长短理由,一张破纸《命令》说把我扫地出门、打发走人?没尽职吗?贪污受贿了吗?找小姐养第三者了吗?没有吧——没有为什么不征求我本人的意见,不说个青红皂白,说让我离开第八标段就一时不等一刻立马卷铺盖走人呢……午饭时间,大部分干部在标段的板房餐厅用餐。有些人嫌热,端着大碗饭菜在板房外的阴凉处蹲着,大口大口往嘴里划拉饭菜。我一个人在自己宿舍兼办公室的板房里,边收拾个人的私人物品,边顺手对铁皮文件柜等金属物品摔摔打打、磕磕碰碰——我刚把铺盖卷像早些年解放军野营拉练时一样打成一个“井”字形,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
连来电显示都懒得多看一眼,我接通手机,没好气:“谁?”
“能是谁嘛?你答应谁今天中午来送工钱的?”电话里是柴翠翠。她好像心情挺好,说:“她院里已经来了不少的小媳妇、半老婆姨,等着领工钱呢……”
我拍自个的脑门儿,心说:胡文成呀胡文成,你真是球事揽不成,不是顾了前脚,就是忘记了后手,我要是你领导也会趁早打发你哪儿凉快上哪儿去——球事不顶么,这不昨天答应着人家柴翠翠和贾大狗的工钱,说定今天中午送到柴翠翠府上,半中间冒出张铁建集团的调动《命令》就把答应好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电话里,我不想跟柴翠翠挑明我已经被调离标段的事,于是,就含糊其词,说:“刚才来了个上级领导,谈了点我个人的事……”
“不会是你在俺们芹泉村办借用地办得漂亮麻利,你头头们专门来奖励你喝酒吧?”柴翠翠在电话里调侃我:“喝就喝么,庆功酒该喝!”
“喝庆功酒,喝他奶奶的尿都没有!我这就给你送钱去!”
太阳也添堵,不偏不正,直冲脑袋上的天灵盖往下烤。我低着头,闷闷不乐,手里提溜着两个装满现金的大信封,走出枕梁浇铸厂大门,走进芹泉老村,朝柴翠翠家院子走……
原来,截住我的“现代”越野车里,除了司机和我们铁建集团人力资源部杨部长,还坐着一个正处级干部——集团工程验收部的部长尹学军。我随杨、尹二部长前后脚进了岳建国指挥长的板房办公室,岳指正抱着一饭盆面条狼吞虎咽,嚼着满嘴碎面条子,解释:早点吃喽,我得到桥墩标桩位置上走一趟——马上就动工了嘛……
杨部长摆摆手,一脸公事公办:免了。接下来的活儿让尹学军指挥长干吧!
“……”尹学军不好意思,冲岳建国呲嘴牙,笑而不语。
“你、还有你。”杨部长手点岳建国,再点下我,然后从拎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两张A4纸,命令道:“这是你俩的调动《命令》,你们马上收拾东西走人,明早八点省城集团人力资源部待命!”
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情不自禁问个非常低级的问题:“待命是什么意思?”
“待命就是等候另行安排工作。明白了?!”
撤免与任命,前后没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杨部长放下两份《命令》,留下一个标段新指挥长,宣布完铁建集团的任命,转身钻进“现代”越野车驶出枕梁厂大门,沿乡油路驶向省城方向。
我拿着自己的免职《命令》,木呆呆往岳建国板心办公室外走。此刻,我听见尹学军指挥长低声安抚岳建国:你放心走,“征拆部”我会让你外甥女郝雁燕负责的,你要先放下包袱,迎接新的、更重要的工作……
闻罢,我愣神儿,心敢情都他妈合适了,就凉起我胡某一个人了……
19
从全身麻醉中醒来,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个盘着头发露有大脑门儿的女人——柴翠翠,在她的周围有我们标段新上任的标段尹学军指挥长、老指挥长岳建国和县高铁建设协调办公室李拴柱常务副主任、柴兴旺支书、贾肖村主任,以及数名穿着警服的警察。我环顾一周后,目光最终落在自己打有石膏并被牵引器高高吊起的右脚上……
一个威严的男人声音传进病房:“刚做手术,让病人休息,与调查无关的人先出去!”
我躺在英武县人民医院骨外科的病房里,床头两侧各坐着两名警察,他们分别是英武县公安局的和我们铁建集团公安处的——双方各有一名做笔录,另外两个你一句,他一句,让我尽可能清晰地回忆、追述那天中午在芹泉老村里发生的事件:
“先说钱!”一位带有英武县地方口音的老警察提示我:“据说打架打得几万的票票飞了芹泉老村一大街……”
“对”我在警察的启发下,脑际渐渐清晰起来,“没错,我躺倒在地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抢钱……”
人是有情绪的动物。我供认不讳,那天中午往柴翠翠府上送工钱的路上,我的确为铁建集团突然免我的职而耿耿于怀、愤愤不平——照理说,不管是岳建国指挥长领导不力,还是怪我在与柴翠翠、村委会签订借用土地的《合同书》过程中拖延了标段枕梁浇铸厂的建设工期,总之,全线工程还没有正式开工么,这分明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思么,结果,我胡文成成什么了么——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鸡崽儿了么……心口憋得鼓鼓地,不知不觉抬头,我已经来到柴翠翠院门头上标有金字的“紫气东来”门口。院门外,停着一辆白色的“路虎”越野车,门边左右依然杵着两个曾经被柴翠翠家藏獒五狗轰进车里的彪形大汉:他们仍然穿着黑色单领制服、鼻子上架着大边框墨镜,一脸杀气、一言不发、一如二鬼把门。
柴翠翠院门内,传出女人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话语声。
我要往院门内走。左右二鬼照旧各伸出一支胳膊,一合拢,拦住我的进路,像两台机器人一样,不放屁、不斜视。我陪笑,说:“是来送钱的,里面的人都等着我手里的钱呢。”二鬼充耳不闻,大墨镜下是两张冷冰冰的脸。灵机一动,我好言套磁,搬出名震八方、大名鼎鼎的贾四狗,说:“讲好了的,贾老板他大哥也在里面等着我的钱呢!不信,你们进去一个把贾大狗叫出来问问。谁骗你们谁是六狗!”
二鬼木偶般仍不理不睬,反正是拦着不让我跨进院门一步。
奈何不下,我掏出电话给柴翠翠打手机。连拨数回,柴翠翠都没接电话。原本想,给柴翠翠送过来工钱,跟她告别一下,再让她替我转告一声柴兴旺支书和贾肖村主任(我不想现在的情绪下见二位村干部),说我已经被着急麻慌地调回省城铁建集团,往后他们村干部无论是谁到省城办事时,抽空给我打个电话,我好请他们喝顿酒、洗个澡、唱唱歌什么的……毕竟,一条尚未建好的高铁线路曾经把我们串起过一段时光和岁月,算是缘份吧!我抬腕看看手表,想用肢体语言提示二鬼,我没时间跟他们在这耗时辰:我临打标段枕梁厂送钱出来,岳建国就在他的板房门口黑着脸,正告我:准备好行李,两点半尹指派车送咱俩回省城集团,过时不候呵!
但,眼跟前,二鬼死活把住院门不让进哎!
装起手机,我扯开嗓门儿冲熙熙攘攘、乱乱轰轰的院里吼:
“柴翠翠,出来拿钱来,他们不让我进去!”
我话音没落,一鬼扑向我,从我身后一手搂住我的双膊,一手极力捂我的嘴。另一鬼,弯腰、低头,侧脸,向院门里探头探脑,脚下做出随时逃跑状……
我想,二鬼绝对是让柴翠翠家的藏獒五狗吓得落下阴影病根了。
火喽,我他妈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一手抓紧两个装钱的大信封,一手使劲儿掰捂我嘴的爪子。我又一次刚开口喊出一个“柴”字,一根指头伸进我的嘴里——顺势,我他妈狠狠地照爪子就是一牙床子。
只听“哎呦”一声,搂我的那鬼捂着手蹲到地上,呲牙咧嘴,操口四川腔,命令另一鬼:打!打!打死他个龟儿子!好你狠哟……
我刚分辨出句四川口音,另一鬼向我摆出打沙袋的拳击招式;他朝我头部抡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左勾拳。我头一闪,本能地抡起手里装钱的信封袋,向他砸去……
再只听“嘭”“哗”两声,我眼前火星四溅、钞票飞舞——我瘫到在地……
后来,我在地上觉得浑身疼痛,右腿麻木……
“完了?”老警警察问。
我看眼病床边的老警察,有气无力合上眼,答道:“完了。再睁眼就躺这儿了……”
20
住院的前几天里,仙女子每天必定要给我往病房送一趟鸡或鱼、排骨和猪蹄熬成的汤,偶尔,还送些柳叶一样的刀削面。陪侍我的岳建国和我都劝她:不要再送,芹泉村离县城少说也有几十里的路,就算坐汽车也得半个多小时。心里领情了!
仙女子说:“柴翠翠和她、大妮、二妮子全住在县政府宾馆,骨头汤是柴翠翠的二哥柴壮壮在宾馆小灶给我熬的。”
医院离宾馆不远,提上饭桶桶一刹刹就跑来了。
“唉,看我这事闹的。”我后悔,说:“叫集团、标段、县上和芹泉村没一个不连累的……唉!”
“随遇而安吧,像我,卸了标段指挥长,这几天光伺候你,反倒心静多了。”岳建国从病床下拿起小便筒,催仙女子:“把骨头汤放下你快回去吧。他该尿尿了。”
依着我们铁建集团的意思,打人的案子由县公安局和集团公安处两家联合处理、取证。我,只要消了炎症、病情稳定住了,就转回省城我们铁建集团总医院,这样我在省城上班的妻子也好照顾我——关键是拉呀尿呀吃呀喝呀,两口子方便又知道彼此的口味。还有,岳建国一个正处级干部也不能老盯着伺候一个科级干部吧,他还立马要被派往一个正在组建当中的南方新线标段……
铁建集团派我们总医院的救护车来英武县人民医院接我转院的当天早晨六点多一点,柴翠翠一身素装,挽着一个名贵的手包,走进我的病房。趁陪侍我的岳建国下楼给我打早餐的机会,柴翠翠告我:说其实那天中午,贾大狗就在她家里坐着,跟她院里的小媳妇、半老婆姨们一样,等着我往过送钱呢。千不该万不该,大狗不该坐上贾四狗保镖的“路虎”车来。因为贾四狗与她闹离婚时,曾气头上给两个保镖下过死令:没有他的许可,不许任何一个男人跨进他老宅的院子:见一个,往死打一个!
这其实是冲我哩。柴翠翠愧疚地说:四狗想使唤着一个茅坑,再占住一个茅坑,怕我马马地嫁了人,他丢了人。四狗不是专对哪个猫狗,更不是专门对你。
我点头,心想:没错的,那天二鬼不是连柴支书都一视同仁拦着不让进柴翠翠的院门吗?
柴翠翠讲得诚恳,眼里始终噙满两汪惭愧的泪水。她拉开手包,取出“建行”和“工行”两张银行卡,塞到我枕头下。我拦,没拦住,再拦,牵引器上吊着的伤腿钻心地疼。
“一张是我给你买吃吃喝喝的。”柴翠翠手摁着枕头一角,怕我拿,继续说,“另一张是四狗让大狗从煤窑上捎下来给你的。四狗还叫大狗捎话给你,等法院判下来,你们打的和被打的他还要补报你们两面子……”岳建国端着早餐进了病房时,柴翠翠站起身,告辞说:“她订了省城的飞机,下午一个人飞趟北京,等回来路过省城再去看我。”
“有事给我打电话。”柴翠翠冲我努力咧了咧嘴,摆了摆手,冷不防,冒出一句纯正的北京话,“再见了您呢!”
“再见!”我躺着,望着她即将走出病房的背影,心里袭来一阵酸楚——我忙掩饰,“替我问你五狗儿好!”
“汪!汪!”柴翠翠回头学藏獒五狗叫。
……我发现她的眼角已经挂满了泪水。
21
北京西站人山人海、人声鼎沸。
五年前,我被铁建集团从英武县人民医院转院转回省城集团总医院,先养了近一年的腿伤。岳建国被压低为标段的副指挥长,被派往京沪高铁的一个标段。
至于打断我腿的那二鬼,英武县“高铁建设协调办”和铁建集团极力要向县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前,征求我个人的意见。我在病床上琢磨了一整天,最后回复他们是:还是走民事调解,免于起诉为好!
我的腿彻底养好后,集团领导把我重新分配到集团党委宣传部,从事起集团的新闻报道工作——身为铁路新闻工作者后,我采写的一篇最出色、最有影响的新闻,就是报道经由英武县芹泉村的高铁开通稿件,它不但发表于中央级报纸头条,还分别被数家门户网站转载。
这年,京沪高铁即将正式开通运营之前,铁道部宣传部组织了一个有中央媒体和铁路媒体联合组成的“京沪高铁采风报道团”,旨在向全世界、全中国、全社会展示中国高速铁路建设新成就。出发前,铁道部宣传部的领导把我们参与“报道团”的铁路媒体的摄影、摄像和文字记者召集到距北京西站附近的铁道部机关大楼内,开了一个简短的“内部通气会”,大意是:眼下京沪高铁沿线各集团公司的参建标段还没有撤离,希望我们铁路自己的记者们把镜头和文字深入到各标段里面,把为铁路建设的钢筋工们的坚韧,检验员对枕梁一丝不苟的责任使命;把为京沪高铁建设无私奉献出稻田、农舍和村落的农民兄弟再现出来、讴歌起来!
我已暗自设计好一个采访计划:此次前去,好好采访一下此刻仍在京沪高铁标段里岳建国副指挥长。我想,他在建设京沪高铁过程的故事一定不会少的……
位于北京复兴门大街的铁道部机关距北京西站不过十多分钟的步行时间。“内部通气会”结束后,我与兄弟铁建集团、公司的记者们,背着摄影摄像和笔记本电脑、三角架之类的器械,三三两两徒步往北京西站走——我们要去北京西站的软席候车室与中央媒体记者会合,然后,统一乘坐一列试运营列车,先睹为快、切身体验“中国高铁时代”!
绝对的,这一趟深入京沪高铁沿线采访,半月二十天肯定是吃不到我家乡的醋了!我出生在含碱度极高的黄土高原,从小养成顿顿饭离不开醋的饮食习惯,并且,南方的那种米醋我吃不惯,必须得吃我们省份用高粱酿成的醋,够酸、够浓,还淡淡地有那么一点甜味儿。走到北京西站北广场,临上通往进站口的过街天桥,我把自己的拉杆箱托付给一位文字记者。我让他们先进站,我到站前广场的商铺里踅摸上两瓶我家乡的醋:“我得带上。要不这些天我没法儿吃饭。你们先上车,我快!”
“真是缴枪不缴醋葫芦呀。”众同行笑。有人提醒我:“你可快点儿,别误了开车的点儿!”
走过一家麦当劳,绕过一家牛肉面……无意中,我看见一家名为“省心超市”的临街门店——店名字的背景醒目喷绘有我家乡的特产实物。我疾步走过去,推开窗明几净的玻璃门。
这是一家专门销售由我们省特产的红枣、核桃、小米和陈醋、汾酒,辅带方便面、矿泉水、香烟等小食品的零售超市。货架前,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正背着身体,整理货架上的盒装商品……她好像听到有顾客进了店,头也没回,用纯正的北京,问:
“要点什么——您?”
我说:“要两瓶好带的陈醋。有吗?”
“好。您瞧瞧这儿种的,装得多又好拎着走……”她从货架上挑了一盒两瓶装的醋,转身放在收银台上,头也不抬用一块干净的抹布习惯性地擦拭盒子,边介绍:“两瓶装,跟双胞胎似的,好拿。”
“行。多钱?”我掏出钱包。
“四十八块钱,您呐!——”她抬起头……
“哎!这……”
我俩人几乎异口同声:
“胡文成!”
“柴翠翠!”
喜出望外的柴翠翠瞪大贴有假眼睫毛的眼睛,回身朝货架后面喊:
“仙女儿,快?一眼哎——还认识吗,你?”
一个穿着打扮时尚的大姑娘,手里把玩着一台“苹果”平板电脑,从货架后面走出来,盯住我打量了几秒钟,惊呼:
“您胖了哎您胖了哎!干嘛来了,您?不会是踮到京郊昌平、怀柔吾的来建高铁的吧?”
我岔开话题,推心置腹:“你俩真像姐妹俩儿。一看就活得滋润。”
“滋——润——!”仙女儿拖着京腔。
……
22
这趟乘坐有中央、铁路媒体记者的动车组列车,其实就是一趟由铁路技术检测人员和部分新闻媒体记者乘坐的京沪高铁“试运营列车”,所以没有领导剪彩等诸多烦琐的仪式。动车组列车驶出北京西站,没用几分钟运行时间,车厢里的电子显示器就显示出200公里/小时。一等车厢里,摄像机、照相机和无数录音笔,团团围住两三位铁路技术检测人员,听介绍、录讲解,提疑问、记释惑……
我躲到一个僻静的二等车厢里,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摆在小桌上,插上无线网卡,照着柴翠翠在一张商店《收据》纸上给我写下的QQ号码加入我自己QQ群——我与一个网名叫“不省心”的网友展开一问一答式的聊天……
“不省心”网友(柴翠翠)告诉我:她从五年前离开我住的英武县人民医院病房的那一刻,就打定彻底离开芹泉村到北京发展的主意;她在北京有前夫分给自个的房子;她大哥柴顺顺及两个侄子又都在北京央企和金融证券公司工作,所以,柴翠翠在英武县政府宾馆餐厅工作的二哥柴壮壮的鼓动下,在北京大哥大嫂和侄子们的帮助下,她带着跟随她多年的仙女子和大妮、二妮来到北京住下,又很顺利地在北京西站北广场盘下现在这个门店。两个女儿现在在北京读中小学,她和仙女儿继续开超市。我问她:“标段借用你地里的‘不省心超市复原、归还了吗?芹泉村里我认识的那些人还都好吗?”
电脑屏幕上跳出:“你离开的第二年,英武县实施大学生村官进镇入村制,一番民主选举,贾四狗的本家村主任贾肖和她五服大哥柴兴旺支书,双双被两名农业大学本科毕业的大学生取代。”网友“不省心”接着往我电脑屏幕上蹦字,告我,大致内容是:她(柴翠翠)听说柴兴旺支书被大学生村官顶替后,怕她兴旺大哥曾经的一个吆三喝四的人,而今扛起锄头或下井挖煤没面子,一咬牙,她就把标段尚未复原的“不省心”超市产权全权委托给她本家大哥柴兴旺了。柴兴旺在标段临复原“不省心”超市前,与标段和乡上多方协商,在超市的原址上让标段修建了一座立体式的养鸡场,又把落选的村主任贾肖招收进了养鸡场……我对藏獒五狗十分挂念,我问:“五狗安好?”柴翠翠回复说:“北京不让养大型犬,她们临来北京前,大女儿大妮把五狗留给她爸爸贾四狗了。”
“你做得对,五狗可不适合在北京养!”——我选了一个赞扬的符号,敲上去。接着敲字,问:“贾家的煤窑呢?”
“煤窑在省政府整顿私挖乱采行动中让公家给爆破封堵了。”
“为什么?挺挣钱的一个窑,得让公家给个说法!”
“一赶上整顿私挖乱采行动;二据说窑上放炮挖煤对建好的铁路大桥有直接的影响。”
“事先,就没找找县煤管局的人通融通融?”
“县煤管局安监科侯科长也因收取干股被以渎职罪判刑了!”
“唉!那贾家的兄弟们干什么去了?”
“大狗在村养老院当法人,二狗三狗一个去县城开饭店,一个去省城开歌厅。”
“你前夫四狗现在还牛吗?”
“公家封了煤窑,四狗以大狗的名义在村里盖了个养老院,之后,他带着小老婆和五狗、龙凤胎回杜秀美的四川老家了。”
“四川好,养人,心静。”
“静大了。08年四川地震,四狗在成都买了六卡车的食品,带着五狗连夜押车往汶川捐,路上发生了车祸,五狗用身体护住四狗的一条腿……”
“另一条腿呢?”
“没了。装了一条木头腿!”
“五狗呢?”
“死了!”
“唉!四狗呀;五狗呀……现在呢?”
“现在四狗一家在成都郊区开农家乐。”
“那儿农家乐多,生意怎样?”
“听大狗说,四狗的农家乐名字好,生意更好。”
“叫什么名?”
“好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