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丰富性的立体叙说
2014-12-22何欣
何欣
鲁迅说,从水管里流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才是血。唯有“血写的文字”,唯有生命的某一历程燃烧后的结晶,才可感动读者。通读房向东先生的新著《醉眼看人》,我深感房向东至少是秉承着从鲁迅到汪曾祺的散文传统,较之先贤,虽不能至,但每篇文章都是自己生命体验的结果,都是真的文字,真到如同生活本身一样。当然了,要比琐碎的生活更加沉郁而深刻。
这是一本专题散文,是作者二十多年来写人文章的结集。因为写人,集子中不少文章可以当作小说来读,比如《哲学副教授》《恩爱夫妻》《浪打浪》《十一叉》等。就像有一种小说是散文化的小说一样,有一种散文,是小说化的散文,有细节,有人物形象,还有客观蕴含的思想。就文学而言,没有细节,就没有人物,也就没有文学。小说和散文有一共通点,就是都需要细节,感人的细节,让人印象深刻的细节。《山地回忆》中的主人公妞儿,因为从没见过刷牙这一在她眼中的异象,见“我”在她家吃了饭后还要刷牙,很是不爽,“你们尽笑我们,说我们山沟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我们家里,吃了我们的饭,还刷嘴刷牙,我们的菜饭再不干净,难道还会弄脏了你们的嘴?为什么不连肠子都刷刷干净!”这一细节既表现了妞儿的单纯率真,事实上也反映了山地村民与现代文明的脱节。像这样的细节,在房向东的书中可以说是俯拾即是。那篇《流淌在富屯溪的记忆》与《山地笔记》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一篇写插队往事的文章。“我”发烧、说胡话,因为“我”住的房间曾是一个女人上吊的地方,善良的村民认为“我”是被吊死鬼缠上了,他们要把“我”抬回城,否则,万一有什么闪失,对“我”的父母不好交代。民间有一传说,鬼可以过桥,但不能过河。暴风雨之夜,为了甩掉女鬼,有桥不过,村民们好不容易找来了船,将“我”摆渡过了富屯溪。这一细节,与上述刷牙的细节一样具有双重性,一方面表现了村民的质朴,同时也表现了村民的愚昧。这样的细节,足以让人感动得落泪,又足以让人叹息之余陷入沉思。具有内含丰富性的细节只能来自生活,一般说来,就写作而写作地“写”,是写不出来的。
除了上言用细节竖立人,房向东怀着对人与对文学的双重真诚,还用可接受的瑕疵来丰富人。房向东写的这些人,不像我们见多的散文,写一个好人时,往他身上堆砌许多美好,除了美好,见不到其他。这也难怪,散文多是短文,往往只能选择一个片断,相对小说而言,难以多侧面地描述,难以立体。房向东笔下的人物多是平常人,既是平常人,自然就有平常的优点与平常的毛病。他写一个他喜爱的人时,哪怕悼念一个亡人,也不忘说几句平常人的平常毛病。如此,就多了人间的烟火味,多了真实感,多了一个立体的甚至可以让读者触摸得到人物心跳的人。《十二月的苦寒草》中,他对残疾老友林敬华的故去,字里行间满是怀念之情和悲愤之意。林敬华可以说是一个可怜可叹又可敬的小人物,他一生都在与不幸的命运抗争。然而,文章中也写了不少林敬华的性格弱点,敬华出去干活,年轻的妻子在家。他对妻子不放心,常常上班上一半,思想就跑马,仿佛家里的娇妻在演绎一场故事了。本来,他那木拐杖,笃笃橐橐的,走起路来雄纠纠,气昂昂,有模有样,有声有色。那些日子,他将他的拐杖钉上了橡胶之类隔音的东西,像鬼子进村一样,悄无声息地回来,幽灵似飘到了二楼。他想“发现”什么?妻子太年轻,他残疾,因沧桑而太过苍老,形容也丑陋,如此,他心理没有一点残疾,似乎也不现实。我们可以想象,他对妻子是多了一些想象的。如此折腾,是他年轻的妻子弃他而去的原因之一。读房向东这种让可敬之人亦有一点可叹可悲之处的文章,我觉得有一点似曾相识之感。是不是有点孙犁的趣味?孙犁与杨墨,同甘共苦,相识近五十年,在《杨墨》与《杨墨续篇》中,除了写自己与杨墨的交情,也写了杨墨的种种毛病,比如他画画、雕塑,往往有始无终,“就像走江湖卖艺的人一样,只拿刀枪做幌子,光说不练”;此外,作者又批评了杨墨“与朋友相处,很合得来。如果这个朋友成了他的上级,那就会发生矛盾,即使他的位置,原是这位朋友给他安排的”。孙犁这样的文章很多,又如《一个朋友》里的张姓朋友,孙犁说他“温文尔雅”,或可成为“当世奇才”,然此人却也有不少小九九,石涛的假画,他竟可以找专家“鉴定成真的”,得了一大笔款。此张还赚老朋友哪怕是孙犁的钱。这种好但好不到天上去,好人身上有种种不那么好的勾当,着墨虽不像小说那样淋漓尽致,却使作品多了可供咀嚼的余味。
作者对记述对象耳熟能详,个个立体可感,这些人物或无可歌可泣之事迹,却有隐隐约约之瑕疵,人性的光辉与丑陋同时在字里行间闪现。看了这本书,我真切感到房向东是写人的高手。武林有“醉拳”,他有“醉眼”,“醉眼”之下的众生,从名人何满子、林贤治,到凡人十五姆、钓鱼伯等等,都活生生地进入我们的眼帘,走进我们的心中。能有一群如此让人过目不忘的人物,我感叹了,他这“醉眼”,还真是“毒”啊!
(《醉眼看人》青岛出版社2014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