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北京一城管队长的对话
2014-12-21
本刊记者
这篇报道是《环境与生活》杂志记者于去年7月采写的,当时正发生了湖南临武瓜农邓正加在与当地城管的冲突中死亡的极端事件,记者采访的初衷是想让城管说说对暴力执法的看法。但让记者始料不及的是,后来被采访对象担心给单位惹事,坚决不同意发表。然而,这篇报道虽然搁置,但与城管相关的新闻和话题却从未沉寂,“恶名远扬”的城管一次又一次成为社会非议的焦点。面对这种困局,城管工作人员在想些什么?城市管理工作究竟应该怎样做?城管制度还能走多远?本刊经过技术处理,决定刊登这篇迟发的报道,帮助大家对城管困局进行更深入的思考,以期找出更好的制度设计方案。
——编者
城管执法人员的徽标
“北京城管很少暴力执法”
《环境与生活》:全国各地不断曝出城管与摊贩发生冲突的事件,您作为城管工作人员,对这类冲突怎么看?
分队长:现在的城管都成了暴力的代名词了,被炒作得跟臭狗屎一样。都说我们暴力执法,这“暴力”是怎么来的呢?一个无照商贩,每天都在这儿违规摆摊,被我们无数次劝离都不听,等我带队依法取缔他经营用品的时候,他抱着东西不给,就地撒泼,我们继续强制执行,把人拉开以便收走东西,这就成“暴力执法”了。所以,我们执法一般都带着DV去,就是为了能有个证据。有时候因为录像设备在冲突中受损等原因而没有录下执法过程,事后当事人就纠缠不清了。
说实话,真正的暴力执法在北京城管中太少见了,我干城管7年,就没见过城管打人,我们自己挨骂挨打倒是屡见不鲜。有一次在立交桥下执法,一个无照经营的妇女堵路两个半小时,护着自己的水果摊一直骂我们,本来是违法占道行为,但我们又不能动她,有摄像机记录执法过程。后来了解到,这个妇女是癌症患者,派出所也没法拘留。
为了不给媒体制造噱头,南京还实行“背手执法”的举措,顾名思义,就是执法过程中双手放在背后,避免与无照商贩发生任何肢体接触。人家要是上来推搡甚至殴打城管,你要伸手招架或控制住他的拳脚,被人看见就是“城管又打人了”。
怎样看待无照商贩?
《环境与生活》:您怎样看待无照商贩?他们难道不是底层百姓,属于应该得到同情和帮助的弱势群体吗?
分队长:我认为,无照商贩不是百姓不百姓的问题,他应被定性为违法人员。就算是“老百姓”也不能成为违法不究的符号。难道受到无照商贩占道干扰,甚至吃了不洁食品的消费者,就不是老百姓和弱势群体了吗?现在的舆论不管无照商贩违规在先,上来就去质疑城管的执法方式。
无照商贩是不是弱势群体也要分析。举个例子,北京某市场批发价7毛钱一个的玉米,无照商贩拿个煤炉子一烤,转手就卖5块,一晚上就能有800元的毛收入。我们查处的时候他死活不让我们把烤炉带走,说这烤炉2000块钱一个,家里还有两个呢。还有那些在旅游景点附近卖哈密瓜条的商贩,月收入能到两三万元。你能说他是弱势群体吗?这么大的利润,可以想象,他被查处的时很可能拿出切瓜的刀跟我们对抗。
再说食品安全的监管和执法,城管也有责任,但如果没有卫生或环境执法部门配合,我们也不知道商贩违反了哪些法律法规。我认为,城市管理不能单单依靠城管。有些投诉群众觉得城管权力大无边,希望我们彻底解决问题。真实的情况是,不论查处无照商贩还是违章搭建等城市管理问题,我们都需要跟工商、卫生、食品安全、交通等部门联合出击,治理工作才能到位。
执法不穿制式服装对吗
《环境与生活》:有些民众反映看到城管执法却不穿制式服装,这是否违反规定呢?
分队长:按规定,城管执法确实要穿正式的制服、出示证件,但实际操作的话,这样是很难对违法行为进行取证的。我穿着制服直接过去,商贩老远就能看见我,隔着一二百米就跑了,要是出执法车更显眼,300多米开外就能看见我们了。那么远的距离,连车上装的探头都拍不到违法证据。现在只有穿便服到现场录像取证,或者现场控制住违法当事人——抓现行才能有效执法,到时候再亮明身份和证件。
举个例子吧。比如查处违规大排档,要是当场查处,几十个客人吃着正香,那肯定不干。所以,我们只能采用“非现场执法”方式:先穿便装在他经营的时候过去录像,取到他正在进行店外违规占道经营等违法行为的证据,在摊贩第二天出摊之前再去查处。
这些大排档除了卫生状况差,烧烤摊还污染空气,经常被附近居民投诉,你说,我们能不管吗?
全国城管的体制不统一
《环境与生活》:城管工作人员是否属于公务员?
分队长:据我了解,只有北京和少数城市,城管属于公务员编制,大部分城市的城管都不是公务员。城管这行现在深陷舆论漩涡,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全国城管的体制不统一。外地的城管,有事业编制的,有当地政府拨款一部分自筹资金一部分的,还有纯企业化的。各地城管部门的归口也不一样,有法制办管的,有纪委管的,有建委管的,还有公安局管的。城管的制服、徽标、肩牌也是一个城市一个样,只不过字样上都是“城管执法”。差异这么大,城管队伍的素质自然是良莠不齐。
北京城管入职门槛高
《环境与生活》:什么样的人可以当上城管?需要考试吗?
分队长:以前,城管队伍刚组建的时候,确实有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被调来这儿工作。但现在北京城管的入职门槛非常高,只有本地的本科应届生、全国各地的法学研究生和部队转业干部才能进来。外地的研究生入职还可以获得北京户口。对口的人要先经北京的公务员统一考试,通过后参加区城管大队的面试,合格的应聘者就被分派到各个分队。我们队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至少本科以上学历。但是,加入城管的人当中,有能力的都以此为跳板,进入公务员队伍或搞定北京户口后就另谋高就了。这个岗位有太多吃力不讨好的地方,我们一边忙于处理公众投诉的城市环境问题,一边又要顶着“心黑手狠”的骂名,所以留不住人。
临时工其实无权执法
《环境与生活》:您队里的人手情况如何?有没有临时工?
分队长:我手下有十几个队员。现在城管的作息从原来的8小时制,改成“三班倒”,我们分队能外出巡查、执法的最多15人,分成3批,要保证24小时值班,人手很紧张。
临时工?有啊。大队给我们派了14个临时工,其中2个是司机,5个是从保安公司请的保安。这些临时工的薪资和吃住都由我们分队负责安排,请他们来主要是补充人手上的不足,比如需要开车、看库房。另外,就是把没收的三轮车、助力车等骑回队里,不然查完三五个摊,剩下的队员都不够继续执法了。
《环境与生活》:临时工也参与执法吗?
分队长:临时工没有执法权。除了上街撕小广告,绝不允许他们单独行动的,所以北京这边基本不会出现城管临时工打人的现象。有时候临时工在把车骑往分队的半路上,会突然“杀出”几个小贩的“亲友团”,把车又给劫走了,他们一点儿辙也没有。
北京西城区党政考察团在广西南宁了解该市的数字城管系统建设情况图片来源:南宁市城市管理监督评价中心
夏天北京街头出勤的城管车 季天也/摄
城管工作没有成就感
《环境与生活》:网上有个段子:城管遇到无照小贩,采取口头劝离的警告措施,但第二天小贩又来摆摊。于是有人议论“堂堂城管竟奈何不了无照小贩”;小贩终于被城管查处,又有人说:“城管,请给底层劳动人民一条生路。”对这种情况,你们心里纠结吗?
分队长:这就是现状。公众一方面指责城管“心黑手狠”地剥夺“弱势群体”的生计,另一方面又痛恨无照商贩阻碍交通、污染环境。这两种抱怨可能恰恰出自同一个人,他在别处津津有味吃着大排档,回家就投诉楼下大排档油烟熏得他不敢开窗。
各界都在对城管施压,但是政策和配备上的一系列支持却没有跟上。城管的执法装备没有明确的标准,采购经费都需要队里自行向财政部门上报申请,走流程等批准,而不是定岗定编。有钱的区县街道就给城管多配点儿装备,没钱的就少配点儿。举例说,前任领导给全区配车100辆,换个新领导给定编30辆,那么另外70辆就成了超编装备,这部分的维修保养费用政府就不管了。
另外,城管工作很难给人带来成就感。栽一棵树苗,植树者看着它渐渐高大繁茂,肯定很欣慰;修一座桥,每天车辆川流不息,也是对建设者当初挥汗如雨的回报。城管就不一样了,人在的时候,这儿干净了,人一走马上又是一片混乱。有的小贩“游击战”打得可好了,你来他就走,你撤他就回,始终保持城管追不上管不到的安全距离。他骑个助力车怎么横冲直撞都无所畏惧,我们执法车不行啊!而且,出了事故还得城管负责。大约半年前,我们分队支援其他分队执法,劝离一个占道卖瓜条的小贩,结果他骑三轮车离开现场时撞倒了一个老太太。小贩跑了,老太太却跑到我们执法车上,一坐就是6个小时,最后还是我和几个队员凑了800块钱赔她。
我们感到,城管工作真的是太难做了。我们认为自己是为大多数民众服务的,维护了市民的生活秩序,让大家少吃不干净的食品,出行更顺畅些,可是这些却得不到社会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