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的事
2014-12-19安安
安安
走进那个能容纳几十人的大包房,迎面全都是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熟悉,是同窗三年留下的印迹;陌生,是分别后二十年的光阴刻下的痕迹。
拥抱、问候、寒暄之间,我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她。我不知道她会来,在微信群里从来没有人提到过她,我甚至猜想,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此时,她正与一群围在她身边的学生在说笑,可是眼睛却正看向我。
她叫梁杰,我高中时的班主任。
刻骨铭心的怨恨
我曾经是梁杰的得意门生。高一和高二,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梁杰对我特别好,常给我开小灶补课。我家离学校很远,遇上雨雪天,她就把我带回家里住,我管她的儿子和女儿叫哥哥姐姐。
梁杰常对我说,只要把势头保持下去,只要高考正常发挥,考上北大应该不成问题。北大,是我的理想,也是梁杰的。当年,她三分之差与北大失之交臂,进了师范。到高中教书后,培养自己的学生考北大,就成了她的心愿。可是,阴错阳差,她送走的一拨拨毕业生中,考进清华的有二十几个,却始终没有一个进北大。带我们这届学生时,她马上就要退休了。我成了她最后的希望。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那件事,我想,不管我是否考上北大,我和梁杰都会是一辈子的忘年交。
高三那年,我喜欢上了隔壁班的班长李扬,我积聚了所有勇气、放下了全部矜持,写了一封信给他。担心被老师和同学知道,还特意买了信封贴了邮票通过邮局寄给他。那个年代,老师们对学生早恋非常敏感,很不幸,那封信李扬并没有看到,而是直接落到了李扬班主任的手里。然后,它被交到了梁杰的手中。
梁杰站在讲台上,举着那封信大发雷霆的场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学什么不好,学人家早恋……上大学有的是时间谈恋爱,就差这一年吗……怪不得这段时间成绩下降”……她并没有点出我的名字,但那年我只有17岁,还没有什么城府可言,我的头低到了尘埃里,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她说的是我。
一个不讲方法的老师,一个正值叛逆期的少女,就这样一夕之间,从亲如母女变成了形同路人。
在那座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也不过个把小时的小城里,风言风语总是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在家里,爸妈对我长吁短叹,在外面,似乎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就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迎来了高考。我自然没有考上北大。凭着短跑特长的十分体育加分,勉强挤进了一本分数线……
我是来秀成功的
如果不是收到聚会的通知,我都没意识到,那一切,已经过去了20年。
去还是不去,我犹豫了很久。其实,是有理由不去的,毕竟,很少有人会万里迢迢地从英国飞回故乡,专程参加一场同学聚会。可是,越临近聚会的日期,我心里就越清晰地感觉到,这个聚会,我想去。
与其说我想念我的高中同学,不如说,我想让我的高中同学知道我过得很好。
当年在学校时我暗恋的李扬,在我们同样考到北京读大学后,主动到我的学校去找我。自己喜欢的人,恰恰也喜欢自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大学毕业后,我们一起考到英国继续深造,毕业后他进了导师的实验室,我进了一家咨询公司,然后我们结婚生子。如今的我过着无数女人向往的生活,住在牛津郡的一幢别墅里,生了一双儿女,养着一条大狗,生活安逸,岁月静好。拿现在时髦的话来定义我,就是人生赢家。
这些年里,我很少与高中的同学联系。或许是因为在我近40年的人生里,只有过一个“污点”,所以我似乎刻意回避着那些知情人。随着岁月的流逝,那污点的痕迹早已淡去,但一场20周年的大聚会即将到来,同学们辗转联系到远在万里之外的我,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了班级的微信群时,我明白了,曾经的同窗时光,是不能切割的过往;年少的伤,也终需要一个方式去抚平。我也明白,其实早已经没有人关注那久远的往事,只是在我的心里,它还没有过去。所以,我决定回去。只是,我不是去叙旧的,我是去“秀”成功的。
我不确定,梁杰是否会来。微信群里,只是有人提到一句“老师们会来”,我不知道这个“们”里是否有她。我似乎是不希望见到她的,因为害怕尴尬。可似乎,我又隐隐地期待着,可以见她一面。
终于还是见到了。她老了。记得我毕业的时候,她还是个很有风韵的中年女人,再见面,竟然就仿若风烛残年。20年的岁月,竟然是这样的不留情面。
没有机会了
那天,我只是随着一群同学一起去给她敬了一杯酒,我躲在最后面,什么都没有说。但看到她的头发几乎全白,看到她脸上的纹路已那么深刻,心里莫名地就疼了。
更多的时间里,我在与当年教体育的何老师聊天。他是我最感激的人,如果不是他在最后那年动员我去参加市运动会,拿了成绩,高考加了十分,我是过不了一本分数线的。
我说:何老师,你是我的大恩人,你带着家人去英国玩吧,吃住行我全包。
何老师却说:其实你最应该感谢的是梁老师。当初,是她来找我,让我无论如何要动员你进校队,去参加市里运动会的。通常来说,我们是不带高三学生去参加比赛的,梁老师那时大概是预见到了你的高考成绩会有点悬,所以加分对你至关重要……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我没想到,在那件事发生后,在我每次遇见她都视若无睹的情形下,她还为我做了这样的事。突然,心里就酸酸的。
我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她,却见她正起身与大家告别。原来,她的身体状况不好,不能承受长时间的应酬,要回去休息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苍老。
送别的时候,她和我有一瞬间的对视,我感觉到她欣慰地笑了一下,我的嘴角也抽动了一下,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好看还是难看。那一刻,其实我很想拨开众人走过去,和她说点什么,却终是没能挪动脚步。
如果当时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一定不会只是站在那里,看她的背影远去。我一定会走过去面对她,哪怕我并不知道,我究竟想说什么。
三个月后,我和往常一样去见客户,坐在开往伦敦的列车上,手机响了一下,点开,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母亲于三天前病逝,走得很安详。你们聚会那晚回来,她与我们聊了很多,她说,你是她三十年教师生涯中最喜爱的学生,没有之一。她很后悔当年伤害了你。那次聚会,医生本不建议她前往,但她知道你来,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能在走之前见到你,看到你过得很好,她很欣慰。但临终前,她还是有一个心结没有打开,她一直在说,希望你已经不再记恨她。”署名是:哥哥、姐姐。
那一刻,我全然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在无法抑制的悲伤里泪流成河。邻座的英国老太关切地抚着我的肩,问:孩子,你还好吧?看着满头银发的她那慈爱的眼神,我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她肩上不能自已地痛哭起来。
梁杰走了,而我已经没有机会告诉她,我早已不再记恨,其实我很爱她。不知在什么时候,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当初我之所以那么恨她,是因为我那么爱她,所谓爱之深,才恨之切。也正因为如此,我也懂得了,为什么一向慈爱的她当年在讲台上训斥我的时候会那样的不留情面,恨铁不成钢吧,正所谓爱之深,才责之切啊。
原来如此
回到家,李扬看到我哭红的眼睛,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梁杰老师去世了。
李扬愣住了,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说:梁老师是个好人。
我很诧异他有这样的感慨。记得我们刚谈恋爱的时候,我给李扬讲过高中时我给他写情书,被梁杰知道后当众训斥我的事情。他很心疼地抱着我,说:忘了那个老巫婆吧。
是的,那时,我觉得我就是被巫婆伤害了的公主,而李扬就是那个唤醒我的王子。
而这一刻,李扬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红着眼圈,说: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的。
然后,从他的叙述中,我知道了,当年我上大学之后,是梁杰找到了李扬,把我高三时写给他的信交给了他,她希望他能去找我。上高中时,李扬只知道我学习成绩不错,其他方面对我的印象并不深,所以对梁老师的建议他一开始是不接受的。她前后找过他三次,她对他说,我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女孩……
我的泪再次不可抑制地流下来,“李扬,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
“因为当年我答应过梁老师,要共同保守这个秘密。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原因,我不希望你知道这些,不希望你认为我对你的喜欢和爱是别人求来的。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太自私了。上次你参加聚会回来,你说你和梁老师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就觉得,也许我早该告诉你这些。我还想,或许等下次回国,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她。没想到……”
人生,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没想到”吧,所以我们会有很多的忧伤。每个人的生命中,也都会有这样的人吧,他(她)对你的好,并不要你全都知道,而愚笨的我们总是后知后觉,在岁月的转角才明了真相。而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其实早已浸入我们的生活里,温暖了我们的整个人生。
编辑/刘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