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世界的“孤儿”:001号翻译家追踪
2014-12-18永皓
永皓
[故事链接] 2009年3月,知音月末版曾发表一篇题为《001号翻译家:生命的冰点心的方向》的文章,报道了上海高位截瘫翻译家张可平在妻子吴恩娇的帮助下,超越生命极限,成为上海国际电影节001号翻译家的故事。
2014年6月22日,第十七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闭幕式,首次隆重推出幕后英雄,作为唯一翻译人选,张可平首当其冲当选,像明星一样,被推至台前,再度成为电影节名副其实的No.1。而鲜为人知的是,早在2012年3月,吴恩娇就因卵巢癌晚期去世。重新成为这个世界的孤儿,是什么力量,使这个再次断翅迷航的翻译家得以穿越人生的极夜,成为孤独的最美?
以下为张可平的口述。
2010年9月2日,我再次跌入深渊。这一天,守护我、视我为宝贝的妻子,在上海第五人民医院被确诊为卵巢癌晚期!我瞬间崩溃。此前,作为上海国际电影节推出的001号翻译家,我正声名远播,远东出版社约我翻译的长篇传记《霍金传》刚刚与读者见面,恩娇兴奋至极:“等我们有了钱,去北京看天安门。”我们才憧憬了半个月的美梦,瞬间像泡沫一样破碎了。
2010年9月28日,恩娇在上海肿瘤医院做了大肠和子宫卵巢切除手术。一个月后,暂时出院了。岳父母从温岭赶来照顾,我们不到39平米的小屋实在太拥挤了。于是,我决定搬到闵行福利院。
在福利院的日子,我就像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几乎不能动弹的小鸟,每天对黑乎乎的围墙,只能看到头顶的一片天空。没有妻子,我的人生和事业已经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死结。我变得无比绝望,一个已接手的长篇小说根本进行不下去。
我在福利院的日子,妻子的病情日益加重。其间,我几次私自外出看望,都被妻子责备。2011年春节,岳父母要带妻子回温岭过年,临走前,她提出要和我见一面。按医生的说法,妻子差不多已经到了生命大限,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见面。分别时,我们俩都感觉到这可能是永别,一开口就会啜泣,久久地看着对方,怕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最后,妻子上车后,我怔怔地看着车子缓缓开动,痛哭失声。当年,她来到我身边,将我一个孤苦的“废人”,照顾得体体面面;如今,她要带着一身绝症回家,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是不想让我看到她最后的疼痛。这个世上,没有她,我会再度成为一个孤儿。
整个春节,我都在忐忑中度过,我怕接到恩娇的电话,又拼命想听到她的声音。
2011年3月,妻子奇迹般病情好转,又从温岭回来了。见面时,她像母亲对待孩子,满眼疼惜:“宝贝,怎么瘦了这么多?我放心不下你,安顿不好你,我不舍得走呢!”她声音颤抖,眼里全是泪。
让妻子揪心的,除了我的身体,还有我的翻译工作。她患病后,我的翻译工作暂停了。2011年5月,上海电影节组委会让我翻译音乐剧《摇滚青春》,我再度拒绝了。妻子责备我:“你是001号翻译家,别忘了自己的正事。”见我无动于衷,她一脸生气:“我还活着,还可以帮你一起翻译,难道你不想让我再有点生活的动力吗?”我醍醐灌顶,连忙答应了。
第二天,我在福利院开始了紧张的翻译工作。妻子怕我赶不上进度,要我只管翻译,草稿由岳父送给她,她帮我打印、修改。我要不时坐起,次数多了,护工不耐烦了:“你既然能赚钱,干吗还要到这里养老!”我不管这些,护工不愿意帮我,我就通过街道办事处与福利院院长做护工的思想工作。
然而,由于长时间的劳累和营养缺失,2011年6月,我体内生理电解质发生混乱,出现了尿滞留、呼吸困难等状况,生命垂危,被福利院送进了上海第五人民医院。当时正在医院做化疗的恩娇不顾岳父母的劝阻,来到我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在妻子的激励下,我再次挺了过来。恩娇喜极而泣:“只要你好好的,我就能咬牙活下去。”我们俩泪眼相对,无言而泣,就像两只绝望又不肯放弃的蚂蚁,在悬崖边拥抱着对方的触角,一起苦苦寻找着生机。
2011年8月,常规药物对恩娇已起不了作用,为了活下去,她开始接受上海肿瘤医院的试药。由于病房紧张,医院让她入住到提前安排好的宾馆里。恩娇将我接来同吃同住。那些日子,我们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快乐时光,她还是喜欢为我剪指甲,怕指甲毛糙划伤我,总是抓着我的手往脸上磨,确认不会弄伤皮肤才算修完。新药试验,每隔一个小时要抽一次血,恩娇的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我问她“疼不疼”,她笑着说:“只要和你在一起,疼也是甜。”这话让我泪如泉涌,我的恩娇,她多么渴望活下去,而这份渴望,大部分是因为我呀!
此时,《鲁豫有约》节目组找到我,想做一期我和恩娇的节目。恩娇的身体虚弱,我犹豫着不想去,但一想到她最大的心愿是和我一起去北京看看,我又同意了。在北京,我们一起去看了天安门、故宫、毛主席纪念堂,还在节目组的安排下,去了长城。恩娇像个孩子,每到一处,都新奇得要命。我心里更加心酸,她跟了我13年,把最好的青春给了我,给了那二十平米的斗室,几乎和世界隔绝,却幸福成那副模样。
北京之行很快结束。上火车时,恩娇无限留恋:“如果不死,明年冬天我们还来这里,我听说,这里的冰糖葫芦很好吃。我故意不吃,留给下一次。”
回到上海,10月7日,上海肿瘤医院通知恩娇,试药失败了。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这个结果,还是给了我们当头一棒,我心痛欲碎,问医生:“她还有希望没?”医生摇头:“她挺了一年,已经是奇迹!”
既然厄运不可阻挡,我决定不再回福利院,而是回家,好好陪妻子走过最后的时光。
那简陋的小屋,成为我和妻子最后的乐园。那段日子,恩娇开始给我添置衣服,我的裤子是特制的,她一口气给我定制了10套。她买我吃最爱吃的河蟹,烧好后,一口口喂我吃。她动手“改装”了一个桌板,放上参考书、电脑和文件让我伸手就能触及……她不停忙碌着,我也不舍得睡觉,拼命珍惜着最后的相守。endprint
尽管我们的要求如此卑微,死神仍在一步步逼近。半个月后,妻子被查出腹水等一系列症状,医生拒绝她再进一步治疗。我忍不住掉泪,妻子命令我:“傻孩子,你再哭我生气了。”我在妻子面前硬装坚强:“我不哭,你不会有事。这家医院不行,咱找其他家!”
2011年11月27日,妻子最终被温岭肿瘤医院收治,她的弟媳在那里当护士。这时,我收到上海慈善基金会秘书长秦志刚的电话,他们恳请我帮忙翻译上海领使夫人团、上海喜尔登酒店、上海华容整形医院大事记慈善手册,要在全世界发行。可妻子时日不多,我不能缺失,我婉拒了这份工作,一起来到了温岭。
妻子的病依旧在一天天加剧,2012年春节前夕,她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个春节,她在笑,全家人也跟着笑。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掉过头去都是泪。
三个月后,妻子的病情加重,她失忆了。我每天守在医院里,坐在床前陪她“说话”。她已不知道我是谁,她嘴里念叨的,都是她的“宝贝”,却早不认得,她的宝贝正端坐在这里,束手无策。那会,阳光照在窗棂上,将室内衬得格外明亮。妻子睡着了,一双手在阳光照耀下,是那样苍白,我心疼地握起一只,絮絮叨叨倾诉着,呼唤着。
或许是我的呼唤起了作用,第二天奇迹发生了,妻子竟认出了:“可平,你来了!”此情此景,我再也按捺不住,嚎啕大哭。岳母闻讯,也大声喊道:“孩子,你记起来了!”岳母悲喜交集:“老伴,你快进来看,女儿好了……”两位老人争先恐后地叫着恩娇的名字,我听任热泪横流。妻子转动脖子看着我,久久凝视着,仿佛把我永远看在眼里。我让她休息一下,她轻轻摇着头:“我怕我一会又不认识你了。”我的泪水顿时不争气地一下涌了出来。妻子的清醒,仅维持了一天,就再度失忆了。此后,她偶尔清醒,但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
2012年3月20日,昏迷中的吴恩娇突然又清醒过来,她拉着我的手:“好好活着,就像我活着一样活着……永远做你的No.1。”当晚,她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令她恋恋不舍的世界。那会,我突然没有了眼泪。世界于我,无亲无故,没有了恩娇,我已一无所有。安葬妻子后,我回到了上海,没有再回到福利院,而是在家政服务中心找了一个保姆,想按照妻子的遗愿,继续把翻译工作进行下去。
然而,这15年来,因为有恩娇,我才像一块拼命燃烧的炭,充满激情,一心编译出更多的作品献给她。她骤然离开,已像一瓢冰水,无情地浇灭了我。婚姻曾是我残缺人生的完美救赎,现在妻子去了,我活着只剩下人生的残缺,已毫无意义。
此后的日子,我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以前,妻子在,我很少做梦,可那段时间,夜夜噩梦连连,无数次,我惊叫着在深夜中醒来,看着旁边空荡荡的枕头,绝望、悲凉。以前,我醒来,妻子会走到我的身边,笑声吟吟:“再躺一会,天亮了帮你穿衣起床!”现在,我不由自主地一声声呼唤恩娇,叫来的却是我的无声。在那些无边的黑夜里,我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可对于我来说,没有别人帮助,我连死都死不了。
我在绝望中挣扎时,2012年5月,上海国际电视节又请我做翻译,任务是动画片《神偷奶爸》。尽管英文台本的对白不难翻译,可妻子走后,我的生活一片动荡,护工不称心,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翻译更无法进行下去。焦虑中,我彻底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拿着妻子的照片睹物思人,身体也越来越差。半个月后的一天,我突然眼前一黑,昏倒在地,迷糊中,我看见妻子伏在身边呼唤:“可平,醒醒啊!”我睁开眼睛,发现已躺在医院病床上,医生和护工正焦急地守在身边……
一周后,我才康复回家。在整理自己过去的作品时,我突然发现在《霍金传》中夹着一封信:“可平,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在另一个世界,可我每天都在看着你,等着你给我寄新的作品。你总说,我走后,你又变回孤儿了,你要做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孤儿。”
妻子的话,瞬间刺醒了我。
2012年6月5日,我经过一个多月的奋斗,完成了第一部没有恩娇参与的英文台本。这是恩娇患病后,我完成的第一部作品。完工的当晚,我流着泪把它放在恩娇的照片前:“看,我又出作品了。”我仿佛看见恩娇在点头,夸我:“好样的。”这部饱含我对恩娇的思念和血泪的作品,也让我开始有了活下去的信心。
尽管如此,我的生活还是困难重重。这年8月,护工阿姨因为家中有事辞职不干了。离开护工,我寸步难行。之后,我开始频繁换护工。遇到好的,日子还好一点;遇到不好的,我简直如同受罪。这一切,我都能忍耐。然而,对我来说,最难的,还是春节,别人团聚的日子,对我来说,却是一道“鬼门关”,因为一到年关,护工们就纷纷返乡了,而我一天也离不开护工。2013年春节,我奔走在各个家政公司,却一个人也请不到。绝望之下,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请不到人,我只有一个人度过那难熬的几天。那种绝望,令我惶恐到了极点。幸运的是,春节前一天,我还是找到一名男护工。可不幸的是,这个护工品行太差,除夕夜居然给我烧了一盘连盐都懒得放的大白菜,就走了。我不敢得罪他,只得忍气吞声地吃下去。更可怕的是,我的电话是震动状态,一个未接来电,让它掉在了桌子和床的缝隙里,我试图把它捡起来,却一头从轮椅上跌下来,摔倒在地上,再也挪动不了半步……时间一点点过去,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拼命蜷缩着身体取暖,一遍遍对自己说:我必须挺过去,恩娇看着我呢!恩娇,你给我加油啊!
那大半天,我不知道念叨了恩娇多久。那会,我从来没那样渴望过,我要活下去,否则恩娇一定不会原谅我。就在我以为自己就此被世界抛弃时,那名护工又跑了回来,看到我的瞬间,他吓傻了:“对不起,我被朋友拖出去玩了,打电话你也不接。”我已无力责备,只是用虚弱的声音说着:“快叫救护车。”
那次,我捡回了一条命,也捡回了彻底的新生。
2013年3月,是妻子去世一周年。为了寄托哀思,我开始一个人给恩娇写信,记录我们相爱的点点滴滴。一封又一封,我都放在了恩娇的照片前,那是我寄往天堂的邮路。我告诉恩娇,这一次,我要为自己而活,为一个新生的孤儿正名。
2013年6月,上海国际电影节组委会安排我翻译作品《希望之地》。作品讲述一个日本家庭妻离子散,最终从废墟爬起来自强的故事。片中情景,与我如何相似。而我更幸运,我有恩娇在护佑我。
2014年6月,第17界上海国际电影节,我再次承担了瑞士影片《藏身之处》等几部重要影片的翻译工作,并圆满完成了工作。6月22日电影节闭幕式上,组委会首次向全国推出幕后英雄上银幕活动。由于我连续参与8届电影节翻译,组委会将我推选为唯一翻译的幕后人物。当天,当我的身影出现在银幕上,我被推至前台时,我热泪盈眶,仰望星空:恩娇,愿你在天堂能看到,我一个人已坚强起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