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学宴弑亲悲歌：他那谜一样的“高中”三年

梁梁

2014年8月27日，四川巴中市发生一起惨案，一名拿到大学通知书的18岁少年，在父亲为他办完“升学宴”后，竟然举刀将奶奶杀害，将父亲刺成重伤，而后自己从五楼纵身而下，年轻的生命就此陨落！

血案幕后到底是什么样的真相？记者经过一周深入调查，最终发现，他根本没有读过高中，三年高中生活是一段空白！这三年里，少年到底在做些什么？

升学宴后的惨剧，高考少年弑亲后跳楼

2014年8月27日，晚上11时许，四川省巴中市，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相继划破夜空。巴中市公安局“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巴州区东怡苑小区有人跳楼，跳楼者现坠落于一处平房顶上，生死未卜！

民警赶到现场，在平房顶上找到血泊中的一名少年。少年蜷缩身体，面色苍白，已经停止呼吸。根据小区居民辨认，这正是平房对面居民楼东怡苑小区5楼张勇家刚刚考上大学的儿子张文。民警随即上楼寻找少年家人，更让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张勇家的门口出现了一大摊血迹，而血迹的尽头是瘫倒在楼梯间内捂着脖子的张勇本人，鲜血还在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此时，被割颈受了重伤的张勇已意识模糊……

警方立即将张勇送往市医院抢救。随后，在张家的房屋内，更让人震惊的一幕呈现在众人面前：客厅地面上遍布血迹，而卧室中，张勇70多岁的老母亲，身中近10刀，早已停止呼吸……据警方向邻居调查，当日，张勇在家中办“升学宴”，亲戚们离开之后，屋内只有张勇和老母亲以及儿子张文。如今这三人两死一重伤，而唯一目击者和亲历者张勇又身受重伤，正在医院抢救，案件一时陷入谜团当中。

张勇被送到医院后，立即被推进手术室。医生检查发现，张勇身中十余刀，致命伤在颈部，气管及动脉全部被割开，幸好送医及时，否则生命不保！经紧急止血、伤口缝合之后，张勇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两天后，张勇终于苏醒，但颈部插着气管，无法说话。一周后，张勇才脱离危险，被推进普通病房。面对办案民警，张勇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出行凶者是他儿子。问及原因，张勇竟也回答不出来。

据张勇回忆案发经过，2014年高考录取结束后，张文告诉父亲，自己被川南一所三本大学录取。张勇非常高兴，张罗办“升学宴”。2014年8月27日晚，由于妻子在深圳打工，张勇自己置办了酒菜，请来了亲友。亲友们到齐后，发现升学宴的主角张文并不在家。张文的姐姐张媛给弟弟打电话催他回家。他称，自己在外面和同学朋友一起聚会，抽不开身，没法回去，让大家不要等他。

终于，张文带着酒气回到了家中，这时“升学宴”还没有结束。亲友们纷纷向张文贺喜，有人提出，把录取通知书给我们看看吧！张勇也说，儿子，快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正好我和你奶奶也没有看过。但是张文却说：“有什么好看的，算了。”直到宴席结束，亲友们也没见到录取通知书是什么样子。

亲友们满腹疑惑地吃完了这顿“升学酒”，各自离去，姐姐也去了未婚夫的家，家中只留下父亲张勇、张文和奶奶三人。一想到儿子不按时回来，连录取通知书也不拿出来，张勇怒火终于爆发了：“张文，必须把通知书拿出来！”但张文沉默着，一言不发。

见父子俩对峙，奶奶上前劝了几句，就回卧室休息了。父子二人继续僵持。晚10时许，张勇再一次逼问儿子，张文终于面无表情地拿出了一个牛皮纸口袋：“通知书就在信封里面。”张勇长出了一口气，既有疑惑也有埋怨，低头去打开牛皮纸口袋，信封还没有打开，他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气，喉咙一凉，瞬间，一股湿湿的液体从脖颈间喷涌而出，他用手一摸，是血！

几乎是本能反应，张勇立刻伸手抓住了刀刃，锋利的刀刃一瞬间割穿了张勇的手指，直达掌骨，疼得张勇大叫了一声。然而，对方抽出刀子，再次割了一刀！为了保命，张勇扭头咬住了颈旁握刀的那只手，对方一疼，抽出尖刀，然后转到了张勇正面，张勇这才发现，竟然是自己18岁的儿子张文！张勇吃惊地望着儿子，由于喉咙被割穿，他嘶哑地喊了一声“儿子——”张文面色冷酷，似乎根本听不到父亲的呼唤，再次举刀向父亲胸前一阵乱捅……

剧烈的疼痛让张勇倒在血泊之中。老奶奶听到打斗声，喊了一声：“咋子啦？”张文暂停对父亲的攻击，转头冲进奶奶的卧室，向奶奶连捅数刀，70多岁的老人当场身亡。张文操刀转回客厅，生死关头，张勇抄起地上的板凳，一板凳打在儿子的背上。

这一板凳似乎把疯狂的张文打醒了，张文扔了尖刀，表情木然地望着爸爸。张勇捂着脖子，艰难地又喊了一声“儿子——”终于，张文“咚”的一声跪在父亲面前，深埋下头一动不动……

张勇看不见儿子的表情，求生的本能，让他强忍着剧痛向门外逃命，刚挪到门口，就听到客厅外传来“扑通”一声巨响。张勇无力查看，身体一晃瘫倒在楼梯上，直到警察赶到现场。

全家眼中的优秀学子，那谜一样的少年

张文为何会在“升学宴”中拿不出录取通知书？又为何在众人散去后，持刀行凶？在张勇看来，唯一的原因可能是儿子的高考不够理想。

时年42岁的张勇，是巴中市一名保安，因为家境不好，妻子一直在南方深圳打工。张勇有一儿一女，女儿很懂事，已经工作，即将结婚。小学时的张文，一直很乖，学习成绩也好，是班里的前几名，初中时虽然成绩一般，但是也很安静，从不与人打架。张勇中考时考入巴中市五中，在五中参加的高考。民警问张勇，张文为何行凶？张勇既震惊又迷惑：“我也不晓得这是咋回事，就算没有考上大学，也不至于干这样的事情。”在他看来，唯一能够解释得通的原因是：“儿子疯了，要把亲人都带走。”

记者赶到巴中五中，试图了解张文的学习生活，这时出现了离奇的一幕，巴中五中的办公室负责人查询了在籍学生名单，却没有找到张文的任何信息！记者又通过巴中市教育局一名工作人员进行查询，整个巴中市高中都没有张文的学籍！也就是说，张文家人从娃娃口中所知的“三年读书的高中生活”，不过是张文编织的一个谎言，整整三年，张文每天按时“上学”按时“放学”，在家人询问时汇报学习情况，这些都是谎言。18岁的少年，在三年前已经辍学，却一直在家人面前维持着每日离家去学校读书的假象。endprint

在张文家里，记者找到了张文使用过的手机，打开手机，令人吃惊的是，张文的通讯录中仅存了三个人：父亲、母亲、姐姐。少年与外界上百条的短信记录，最多的联系人并非亲友，而是“10086”一条条的充值信息。其它的5条信息，两条来自于妈妈：“信号不好，见面说。”另外3条信息来源于姐姐。姐姐问：“大学读建筑会不会很辛苦？”张文回答：“只要努力还是可以做好的。”其它，再无任何信息。

据记者走访调查，张文在现实生活中，联络的人只有父母和姐姐，身边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未读高中，没有同学陪伴，这三年来，现实中的张文一直是孤单的。而8月27日，得知家中将办“升学酒”的当天，张文一天都没有回家，说是和同学聚会，但当天张文的通话记录中，只有姐姐那两个催他回家的电话，少年自早上出门后，未参加任何同学聚会。

采访中，张文楼下的邻居赵先生讲述，他经常遇见张文。张文身高1.7米多，白白净净，每天都是一个人按时去上学放学，张勇做保安，时间不规律，无法照料儿子，张文的奶奶在家做好一日三餐，等着孙子回家吃饭。张文的姐姐张媛告诉记者：“爸爸很关心他，但是并没有去接送过弟弟上学放学，弟弟的成绩都是他自己说的，这三年也没有老师和家里沟通，妈在深圳打工，常年都不在家中，奶奶虽然贴心照顾孙儿的饮食，但是却并不懂娃娃上学的情况。”

采访时，张文的母亲已经从深圳赶回，正在医院照料张勇，她告诉记者：由于家庭经济压力，自己早在张文读初中时，就外出打工。平时与儿子的联络，就只能靠电话，母子俩每月都会通一次电话，但是通话时间都不长，重点是鼓励儿子好好学习，每次孩子说缺钱，她都会及时地打钱，生怕孩子过得不好。

记者走访张文的数十名亲朋，无人知晓他最近三年的真正下落——现实生活中的张文就像一个隐形人一样，来无踪去无影。记者只好从张文的初中进行追溯。张文在巴中市二中读初中时的班主任沈志强，对张文并没有深刻的印象：“这个娃娃成绩中等偏下，坐在班里靠边的位置，不惹是生非，有点孤僻，跟班里的同学关系一般，不记得有什么朋友。”中考结束后，由于张文并没有达到二中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因此离开二中，沈老师对于张文的记忆也戛然而止。

记者几经周折，共找到了6位张文的初中同学，关系最为要好的要属李强。李强今年刚刚考入大学，他认为，张文不该是做出这种杀亲坠楼行为的人。四年前，张文就已经1.74米，是班里的篮球主力，脾气温和，经常面带笑容，很会照顾队友。中考过后，和张文成绩相仿的何坤，通过择校和缴纳较高的费用，进入一所高中就读，他从此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张文的消息。这个少年在中考之后，就从大家视野中消失了。

记者从教育部门查询到，张文的中考成绩为408分，但是当年巴中城区的高中录取分数线都在600分以上。这个分数显然不能被五中录取。瞒学三年，张文到底在做什么？这似乎成了无法解开的谜团。

高中三年网吧读！隐形学子“升学”弑亲

张文的QQ微信，并没有添加现实生活中联络最多的父母和姐姐，但两个网络账号都使用了一个相同的网名：“NP……黑桃K”。沿着这个网名，记者在百度贴吧上终于找到了张文的两个发帖账号。其中一个账号在百度贴吧上发帖15条，而另一个账号的发帖和回复数量竟然高达5245条！与之相印证的，是张文手机里的百度贴吧客户端。点开之后，自动登录的也便是这个账号，能确认这是张文的账号，这些帖子清晰地勾勒出张文的内心世界，以及三年瞒学之路。

从发帖时间来看，张文几乎每天都在网上。偶尔会有中断，对比日历，正好是周末。2011年7月，正好是张文高一入学前，他开始使用这个网名，在网络上，除了喜欢“CF”游戏，张文对玄幻小说非常痴迷，在5千多条发帖和回复中，约4000条都是和玄幻小说有关。为了和网友讨论一部玄幻小说的人物设置，会连续跟帖近百条。他常常会引用玄幻小说中的文字作为自己顶帖的文字：“一个人在世界的角落，连寂寞都在笑我太堕落！”这样的句子就出现了50多次。

而在张文的大账号中，除了对于玄幻小说固定的讨论和顶帖外，少年在网络上的虚拟身份，与现实生活中的内向沉默完全判若两人。在“全能神”邪教徒快餐厅行凶事件的讨论中，张文说：“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如果每个人都怕，国将不国。”

张文也会在网上分享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人生感想，有一次雨中遇到一个乞讨的老者，他没有搭理，事后为此内心不安了好几天，也写在了网上。

每天按时上学放学，按时放假和补课，对学校的情况和分数也是了如指掌。在家人看来，这是张文能成功瞒学三年的重要原因之一。他是如何做到的？其实在张文的另一个百度贴吧小号上，能找到答案。到了2013年11月，张文开始用自己的小账号发帖，小账号发布的15条帖子都在巴中五中和巴中六中的贴吧中。“五中高三有月假吗？”“高三寒假要补课的吧？”“补课期间要上早晚自习不？”在这些帖子中，张文表示自己是一名高二的学生，希望可以提前了解到高三的学习生活。张文通过回帖的信息，了解到高三学生每天的作息规律，使自己能够与五中高三学生同步。而这些信息，则与少年向家人汇报的学习情况一一对应，在父亲询问时，张文可以态度平静准确地答出，什么时间放假，什么时间开学，高三是否要补课，等等内容。

张文藏身的网吧在哪里？因未成年人上网受限，今年5月，张文满18周岁，开始用身份证上网，我们找到了他用身份证登记上网的网吧。经常在此上网的年轻人，看到张文照片都觉得有印象，这个少年一直坐在一个角落里，很少说话。18周岁之前，张文上网的地点时有变化，一直是一个谜。

“迷途的羔羊，只有默默流泪。”张文在高考前夕的帖子里如此感慨。6月7日高考那天，张文写道：“三年一梦，一梦三年。高三是一部传奇的小说，叙述着悲欢离合。”他时刻关注着高考的进展：“还是我们大四川的作文好写些。”6月8日，在高考的第二天，张文像往常一样大量发帖，但有一条帖子隐藏在讨论玄幻小说的网帖之中：“怎样自杀痛苦才会最小？”随后，少年的搜索历史记录显示了这样一条内容：“巴中哪有卖管制刀具的？”在父亲看来，这刀便是杀向自己的那把刀。据他分析，儿子最初是有自杀的准备。endprint

除了自杀，张文也想过把谎言继续下去。在分数公布之后，张文使用大账号在网上发帖求助：“464分能读四川某某学院吗？”得到网友的回复后，张文和姐姐探讨将来要选择的专业和学校，并告诉爸爸，上川南的某所三本院校应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随后再次告诉家人自己收到了该校的录取通知书。

8月27日，得知家中将办“升学酒”，张文一天都没有回家，而网帖也没有再更新，直到与父亲僵持后突然拔刀相向直至坠楼身亡。张文在网络上最后的搜索记录是：“贴在墙上办假证的那些是真的吗？外地租房子需要什么证件？”看完这些记录时，张勇的心情十分沉痛。他告诉记者：“儿子到最后都还在网络上寻找答案，想要继续圆谎。直到谎言无法继续，本来准备用来自杀的刀，却指向了亲人！”

在病房里，记者问张勇：“你恨你的娃儿吗？”张勇猛地睁开眼，眼中瞬间涌满泪水，紧接着又闭上：“我不恨我娃儿，这三年他天天圆谎过得好苦。我只恨我和他妈妈做得不好，关心他关心得不够……”

在张勇的回忆中，我们终于理清了张文的脉络。三年谎言的起点，应该是在他询问儿子中考成绩那一天。那天，张勇询问儿子中考多少分，张文第一次告诉爸爸：自己的分数没上二中高中部的分数线。张勇提高声音问儿子：“考了多少分？”张文神色有点慌张，说：“590多分。”张勇回想起这一幕时突然恍然大悟，或许是怕自己责备，儿子在慌忙之中撒了这个谎。当时他接着问：“这个分数可以上哪个高中？”儿子回答：“可以上五中。”很明显，儿子为了弥补第一个谎，撒了第二个谎。再然后，开始了“高中”不断圆谎的三年生活。

张勇说，他工资低，老婆在外地打工，聚少离多。见了面总会有摩擦，这肯定对孩子的心理有影响。平时大多是奶奶在带他，但奶奶年岁已高，连手机都不会使用，更无法和这个喜欢玄幻小说的少年沟通。

高中开学时，张勇正好赶上值班，他问儿子能不能自己报到，儿子说可以自己报到，这个谎言就此开始。我们可以想象出这一场景，一个孤独的少年，每天早晨按时背着书包走出家门，然后藏身于网吧之中，傍晚时分，他再背着书包回家。这个活在虚幻之中的少年并不轻松，谎言，让张文心里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疲惫，但这些压力，他没有一个倾诉的对象。远在深圳的母亲，无法注意到儿子的内心变化，而三年内一直和儿子无法沟通的张勇，更是无法观察到儿子那已经就要崩溃的心！终于，8月27日晚上，谎言无法继续，心智还未完全成熟的少年无法面对自己的至亲，最终选择了共同毁灭，来使谎言中止！

这起惨烈的家庭悲剧，再一次拷问我们的教育体制，一个人若没有正常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他就无法面对人生的种种挫折，也就极易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