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学生的衣食住行
2014-12-17胡邦定
胡邦定
回忆联大生活的文章很多,言人人殊,其说不一。究其原因,主要由于在校时间不同。具体说,就联大人自己的回忆,前期与后期有些事就不大一样。事非自己亲历,只是传闻,是另一个原因。1946年联大结束,距今已近70年,难免以讹传讹,谬误丛生。为了澄清一些事实,试从衣食住行几方面分别言之。
联大的“衣”
本世纪初,昆明话剧团到北京演出,剧目就是“西南联大”(具体名字我忘了)。先后在北大、清华公演,是专门招待联大人的。我去看了,不禁对反映历史真实之不易,生发无限感慨。从衣着来说,剧中女学生多上穿浅蓝竹布褂子,下穿黑色绸裙。这是五四时代的女学生装,在联大女同学中可以说没一个人穿这种衣服。演出结束时,导演当场请台下观众提意见。我即席发言:剧中女同学的衣服式样不对。联大同学还有很多人健在,今天在台下坐的就有不少女同学。你们排戏前为什么不找这些大活人了解了解?导演说他们是在昆明西南联大博物馆查的。这真是今古奇闻。博物馆是怎么弄错的暂且不论,导演和服装师的疏忽也真够邪乎了。从女同学的衣服开支来看,也可以说明当年的联大女学生不可能穿着类似舞台上的那种服装。昆明号称春城,四季都比较温暖。女同学平时穿得最多的,是一件浅色的布旗袍,外罩一件毛线织的短外衣。这差不多是联大女生的制服。当然,各人经济条件不同,也有穿得好的,比如毛料外套,但极少人有这种行头。在冬天,天气略微冷一点儿的时候,穿皮大衣的女同学也不在少数。我虽然没有精确统计,印象中至少十分之一、二总是有的。比如傅冬菊在冬天就穿皮大衣,好像是灰背的。大军阀杨森的女儿更不用说了。总之,抗战时期大家都穷,但大学生毕竟是家境比较好些的,尤其是女同学,能读到高中毕业,就不是小户人家所能办到的。
至于男同学,前面说过昆明不冷不热,四季服装变化不很鲜明。总体看,男生穿着五花八门,有不少穿长衫的,当然多数是布的。有极少数人有笔挺的西服,这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在校内很少见到。但确实有,我就见过。这一般是个别自己一边上学、一边做生意,能赚很多钱的人。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同学穿自己或朋友给的旧西服,因为有人毕竟在抗战前是富家子弟。全校男同学最具代表性的服装则为上身夹克衫,下身美国兵的蓝白相间的布裤子,这些多半是美军剩余物资,昆明有专卖它的市场,包括美军的大翻毛皮靴等等。一般说来,文学院学生比较随便,法学院学生穿着稍稍整齐一些,工学院穿美军剩余服装的多。这都是比较而言,附带说一句,工学院女生极少。我1942年进联大,据说只有两个女生考的工学院。这可给学校添了不少麻烦,要专门给她们两个安排女生宿舍、女厕所,还请了个女清洁工。工学院学生都要到工厂实习,当时的女同学很不适应,第二年就都转到理学院去了,好像一个进生物系,一个是化学系。这也反映了时代的局限性,现在高校工学院女学生多的是,而20世纪40年代,女生学工还是稀罕事。
从穿衣这点看,还有个前期与后期的差异。1938年、1939年时,从北大、清华、南开来的学生较多,他们的学号开头是P、T、N三个不同的字母。当时抗战初起,同学们多少还有些旧衣服,质量总的说也比较好。到了40年代,旧衣服都穿破了,新的又买不起,因此可以说后期的同学比前期的穿得更差,这是十分自然的。
联大的“食”
许多老校友的回忆文章中,都说在联大吃的是“八宝饭”,即饭里有沙子、稗子、老鼠屎等等。我初看到这些记述,一个直觉反应是为联大总务科抱屈。因为我1942年进联大,直到1946年联大结束,一直拿“贷金”吃饭,从来没吃过所谓“八宝饭”。平心而论,食堂伙食的菜不好,饭却不坏。因为米一直很好,比我小时在家吃的饭还好吃。我是江南人,全年吃籼米,没有油性,真的不怎么好吃。而在联大吃的是粳米,白嘴吃也很爽口。那么“八宝饭”之说是假的吗?也不是。我问过1939年入学的老校友,他说当年的米确实很坏。原因是总务科成批向米商购买,不精挑细拣,也不讲究“货比三家”,因此质量很差。我进联大时,由学生自组小伙食团,大体五六十人一个团,请几个农民大师傅做饭,学校负责提供锅灶、餐具。米则由同学自己到农民那里去买,免除了中间剥削,自然没有“八宝饭”上桌了。
说到菜,有些老同学的文章里说得很惨,这也是联大前期的传说,因为他们是1939年入学的。至于菜差的原因,与同学自己不管食堂有关。总务科管全校,哪里管得过来。
我1942年进校以后,天天吃食堂。有两种选择,一是吃早、中、晚三顿饭的,一是只有午、晚两顿的。伙食费都是一样的,吃两顿的菜比吃三顿的当然要好一些。我两种都吃过,就吃两顿的说,大体上是一荤三素。所谓荤,从来没有红烧肉,有点肉丝就是了。昆明出黑大头菜,这可是好东西,如今行销全国,广受欢迎。当时差不多每天都有黑大头菜炒肉丝这个菜,很下饭,很好吃。根据我的经济水平,当年要是让我评定美味佳肴的话,我会毫不迟疑地首推黑大头菜炒肉丝,我认为,世上有好多好吃的东西,但再好也超不过黑大头菜炒肉丝的水平了,这是真实的思想。记得有个同事对我讲过一个故事。他早年在河北某县城的简易师范读书。同学中家境最好的是小地主,其次是富农。有一个同学是中农家庭,平时没有零花钱,而地主富农的孩子时不时口袋里总有花生米。这位中农家庭的孩子发誓说,等我毕业有了钱,我天天买花生米吃。我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人的欲望是受现实环境制约的。可爱的黑大头菜炒肉丝万岁!
话说回来,联大前期食堂伙食的具体情况我说不好,后期从我的亲历来看,学校还是尽了力的。伙食当然不能算好,但饭不限量,一顿往往能吃三碗饭,也确实能抵挡一阵子。从我接触的同学看,比较富裕的是每天早晨有钱在校门口饮食摊上吃早点,有面条、油炸糍粑、烧饵块,还有猪油煎的鸡蛋饼等等。就我当时的口味来说,都是很好吃的。可惜我没有天天吃早点的财力,只能像打牙祭一样,隔几天吃上一次。说实在的,在不供早饭又无钱吃早点时,上到上午第二门课时(10点到12点),是饿得相当难受的。我想类似我这样情况的人相当多。但那是战争时期,能有这种生活也就不错了,所以无怨无尤。生活情绪还是很饱满的,无论是上课还是参加社团活动,都是高高兴兴的。
联大的“住”
据校史记载:“1939年8月,新校舍竣工,交付使用。”这就是说,1939年入学的新生,9月报到,正好赶上住新校舍。这以前是借昆明的一些学生家乃至祠堂之类暂住的。我看汪曾祺写的文章,讲到“新校舍”的地方,说学生宿舍“土墙,草顶。土墙上开了几个方洞,方洞上竖了几根不去皮的树棍,便是窗户。挨着土墙排了一列双人床,一边十张,一间宿舍住四十人,桌椅是没有的。两个装肥皂的大箱子摞起来,既是书桌,也是衣柜……”这些都是实情。他还说,有人自作主张,不按东西两边各放十张床。而是用三张床拼成U字形,六个人自成一个天地等等。这也是早期的情况,因为汪曾祺入学时,宿舍一切草创,确实没有桌子,也没立下规矩。我1942年进校时,就比较规范了。首先不允许用三张床拼成U字形,都须靠墙排列。在面对面排列的两张床之间,有了一张可以并排对面坐四个人的长方桌。当然很简陋,是白木没油漆过的。没有凳子,要坐就坐在床边上,但有了这么一张桌子,至少白天没课时可以坐在桌前看书、写写东西。晚上不行,因为电力不足,灯光太暗。要看书只能抢图书馆或泡茶馆。昆明号称是220伏电压,实际远远达不到。不过,茶馆老板就用110伏100瓦或200瓦的灯泡照明,真是亮得如同白昼。可以看书、写作,还有一些人打桥牌或聊天。许多联大人就在这里自习。
说到这儿,不能不提图书馆。联大图书馆是全校唯一建的砖木结构建筑,屋顶盖了瓦,据说可供800人阅读。但联大除了工学院不在新校舍附近,文、法商、理、师范四个学院1000多学生共用一个图书馆,粥少僧多,座位远远不够。不得已只能抢。每晚七点开门,同学们六点多就挤到门口去了。七点大门一开,大家就争先恐后蜂拥而入,挤进去抢占座位,还要用椅垫、笔记本,甚至一本书占上两三个座,为自己的好朋友,还有心仪的女同学占座。抢完座位还要抢参考书。人多书少,非得趁早抢借不可。
男生的住宿条件确实简陋,宿舍是长方形的,东西两边只有门洞,没有门。南北两边有所谓窗户,当然没有玻璃,更无从糊纸。唯一优点是透气性极佳,绝无憋闷之感。还有一个优点是宿舍全为草顶,冬暖夏凉且下雨没有声音干扰,这是一大特色。没有门的缺点是小偷可以自由进出。1943年暑假,我出去打工一个月,得了600元,买了一双车胎底皮鞋,准备靠它混两年。不料第一天晚上脱在床下,就被小偷拿去,我辛苦了一个月的成果就付之东流了。至于女生宿舍,就没去过,那是旧瓦房,从图片看,也很拥挤。
接着要说教室,当初设计者似乎更重视它,屋顶用的是马口铁。看起来比茅草整齐美观些。缺点是一下大雨,响声比炒豆子要大得多。有一次金岳霖先生上逻辑课,适逢大雨,金先生的嗓门没有雨声大,只好暂停。这也成为联大的一个趣闻。
至于食堂,从来没有椅子。好在我们习以为常,也没想过要坐下来吃饭,大家站着,捡菜抢饭也比较方便。不是写到这里,我是想不到椅子问题的。在什么山唱什么歌,信然!
联大的“行”
关于“行”,没有多少话说。因为昆明市区就不大,没有公共汽车,也无此必要。有不少黄包车,那是供比较富裕的老爷太太坐的,尤其是太太,她们平时不大出门,一出门往往要坐黄包车。昆明也有自行车(云南人叫脚踏车),数量很少,那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骑了玩的,并不作为交通工具。至于到郊区的名胜古迹去,则有马车,一车坐五六个人,至多七八个人。还有一种代步工具是马,一个马夫赶上一匹马,在大西门外往郊区去的地方兜揽顾客。联大同学中有爱玩这玩意的,骑在马上,马夫在后面跟着,马跑他也得跑。当时我们年轻,有点人权思想的人,看着就不舒服。但马夫是以此谋生,骑他的马,是给他提供收入,说不上什么人权不人权了。
早年在昆明我从来没见过小汽车。我想龙云(时任云南省主席)之流应该是有汽车的,但我没见过。恐怕他很少出来,又刚好能被我赶上,这种概率太小了。但美国兵开着吉普车乱跑倒是常见的。
以上说的,实际是整个昆明的交通工具的情况,对于大学生的“行”来说,是跑题了。因为当时大学生都很年轻,拔腿就走,从不考虑远近,事实上同联大有关的地方都很近,最远也就是拓东路的工学院,虽然从新校舍走过去,要横跨市中心,实际上也没有多远,对20多岁的学生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工学院的同学有时赶到新校舍来听闻一多、张奚若等名教授的课,特别是演讲会。报告会时,都会赶来参加,就是一个证明。(编辑 王鸽子)
(作者是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