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蛇精病，鉴定完毕

风浅

瑶山云顶。

夕阳已经快要落山，莫西已经在树上蹲了一个小时。今天是游戏《幻侠》中第一势力倾天的帮主大婚之日，不一会儿，小岛上就聚集起了密密麻麻的玩家。又过了很久，隐隐约约有喜乐响起，一顶仿古的花轿由远而近，满天的花瓣飘扬而落。

花轿渐近，莫西刚刚撩起袖子，还来不及有动作，只见到一道黑影闪过，一抹颀长的身影稳稳地落在了花轿前。

那是一个剑客，青衣、束发、仗剑白雪。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之前，他足下几点，刀光顷刻间席卷了婚场！

……卧槽？

莫西抱着树干一脸囧态地看着树下一片屠场，良久，她调出通讯界面发信息：老大……好像有人捣乱……貌似是抢婚……

叮。界面信息。

老大言简意赅地回复了三个字：一起抢。

一、抢婚与抢抢婚

3014年，网游发展早已经步入了全息时代，模拟休眠仓已经取代键盘和鼠标成为全方位感受虚拟世界的媒介。可是显然，科技的发展并不能改变人类的劣根，狗血依旧是这个人治社会亘古不变的主题。

莫西正在近距离围观着一场巨大的狗血。

树下的婚场已经成了一片血腥的屠戮场，迎亲的队伍分崩离析，尸骨和掉落的装备横陈了一地。终于，剑客一步一步逼近，在花轿前停下了脚步。

花轿轿帘被轻轻撩开，一位苍白而娇小的女人从里头慢慢走出。她还未开口，眼泪就盈满了眼眶：“千行大哥，我已经决定嫁给君天，你的心意我实在无法回报……”

忽然，马蹄声传来，一队红衣杀到。为首的男人拉弓射箭，数十米外一抹冷光靠近，直直地插进了那个叫千行的剑客的肩膀！随之响起的是男人嘲讽的声音：“宋千行，你还要脸吗？小语已经要嫁我，你这么个纠缠法丢不丢人？”

剑客却仿佛没有听见，之前的乱战，使他的身上已经横亘了好几道血痕，一双血红的眼如同困兽。

君天冷笑：“要么滚，要么死。”

剑客毫无知觉，木然地看着花轿，眼神有些空洞。少顷，他缓缓举起了剑，显然是想再战。

可是，剑在抖。

莫西呆呆地看着，忽然瞪大了眼睛——全息网游幻侠为了拟真，疼痛度最高可以调节到百分之二十，但是寻常玩家谁那么自虐会去调节疼痛度？万一死一回呢？所以即使是地上躺着的这一堆人，他们死的时候也是没有痛觉的，就算被切成了两截也顶多下线，而这个人……我了个去！

莫西在树上哆嗦了下，想了想，从树上一跃而下，干笑着挡住了君天的目光：“哎呀，消消气，消消气，以和为贵，伤到身体可就不好了呀……”

君天冷笑，把小语护在身后：“你又是谁？来做什么的？！”

莫西默默朝天翻了个白眼，转身一把拽住千行的胳膊，干笑：“这事说来话长，他本来要嫁给我的，可是后来因为我喜欢咸甜豆腐脑吵了一架，我这就拎他回去跪搓衣板啊……”

她一面说，一面扯着千行往回走。好在，这根冷冰冰的木头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反抗，还算乖巧。

“站住！闹了我的婚礼，就这样想跑？”

莫西谄媚赔笑：“要不，赔你点儿钱，算作红包？”

君天冷笑：“我倾天是第一大帮，还差钱？”他说话间，已经有倾天帮众陆陆续续地赶到。

看来，这次想要脱身可没那么容易。莫西悄悄看了身边的木头千行一眼，发现他已经连喘息都带了些颤音，她压低声音轻声道：“骑马的归你，步行的归我，尽快脱身，两分钟后瑶山山顶见。”

这次，木头有了反应。他微微点了点头。

三、二、一！

莫西悄悄在心底数了个数，忽然间拔刀直刺君天！

顷刻间，又是一片屠戮场。

莫西的刀在君天诧异的眼神中刺入了他的胸膛，小语的尖叫声响彻苍穹。莫西趁着人群一片“大哥”声的混乱之际转身就跑！

婚，最终没有抢成。倒是抢了个抢婚的。

瑶山云顶，莫西一边叹息一边看着沉睡不醒的千行，从随身的包裹中找出药剂，灌进他的口中——这种程度都还没有下线，这货难道真的把疼痛感知度调到了百分之二十？这是什么样的深井冰啊！

她唉声叹气地上药，浑然不知千行早已经睁开了眼睛，他那空洞无光的眼眸正幽幽地看着她。于是，等她一抬头，两两对视，愣了。

“对不起，你媳妇还是跑了。”莫西灰溜溜地道。

千行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莫西拍胸：“咳……你也别太难过，男儿志在四方。况且游戏嘛，一堆数据而已，谁知道那个小美人是不是容貌值调高了百分之两百呢！”

千行微微抬眸，依旧是空洞的眼神。

唉……最惹不起的麻烦就是这种情圣了！莫西只觉得一阵鸡皮疙瘩自脊背而起，她利索地收拾好包裹，边走边说：“那个，你好好保重啊，江湖再见！”

管了这一档闲事，老大估计已经在砸办公桌了！

可惜，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惹不起的闲事。

《幻侠》中的日夜已经轮转了三周次，莫西发现自己多了一根尾巴——那根被媳妇儿丢弃的小可怜木头渣千行。她走路的时候“尾巴”步行跟着，她坐车的时候“尾巴”轻功跟着，她睡觉的时候，“尾巴”在窗外枝头上喝酒。可当她气急败坏地冲出去想吼的时候，那根木头却是一副被遗弃的小狗模样，让她活生生地把所有的火气都咽了下去……

第十日，她哭着找到了他，诚恳地问他：“大哥，我真的有正事要做，你究竟想怎样？”他媳妇丢了也不是她的错啊！

彼时千行正站在细雨中，眼睫上挂了几颗水珠，无瑕的脸上带着一种类似天真的笨拙。见莫西出来，他微微眨了眨眼，水珠落下。

莫西：“……”

好吧，他赢了。

莫西把这只可怜的大型犬拎进了客栈，想到他可能百分之二十的疼痛感知度，她找了块干燥的毛巾丢给了他，耐着性子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要我帮忙？除了让那个小语回心转意，其他的我都可以做到，金钱、装备、技能点？”

千行总算有了反应，幽深空洞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莫西翻了个白眼，掏出毛巾替他擦干脸上的水渍：“其实游戏世界都是数据，何必执着呢？你要是不开心，我给你讲个笑话？”

“……凤凰……”

“你说什么？”

莫西怀疑自己幻听，这根木头这十天来可是从来没有开过口。她俯身靠近他，终于听清了在他喉咙里打滚的几个字：凤凰羽。

凤凰羽，幻侠世界传说中的最美嫁衣织品材料。普天之下，只有一件。

二、凤凰羽

中午十一点，莫西艰难地从游戏仓里爬起来，还来不及从混沌的世界里彻底清醒，就被一帮人围了个密不透风——“怎么样，莫西？你找到数据源了吗？”“主脑已经追捕到倾天势力主婚礼现场的那组数据，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之后几个小时内再也没有出现……”“莫西——莫西？”

“……饿。”莫西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爬出游戏仓。

“饿你不会用营养剂啊！”

“……难吃。”

莫西艰难地从同事们“无可救药”的眼神中离开了办公室，到楼下的工作餐厅点了一份最简单的粥，连续喝了好几口，终于从丧心病狂的状态渐渐恢复。3014年，人类已经习惯用营养剂，尤其是《幻侠》研发室这种科技革命的先驱者，恐怕也只有她才会死死抓着这最后一点儿远古的温暖。科技使生活变得更加便捷，可是却最终让生命的维持活动变得像机器定时维护一样。如果现实社会也是这样，那么和《幻侠》里的数据堆积出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用完午餐，莫西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已经进入了会议状态，她一出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她犹豫片刻，走到显示屏前，淡淡道：“我在《幻侠》中待了十五天，至今还没有遇到影响公平性的那组病毒数据。即使是主脑监测到有异样的婚礼现场，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强大的人。”

工程师若有所思：“可是在你进入游戏之前，那组数据异常活跃。为什么你进入游戏后反而风平浪静？”

莫西撇嘴：“病毒总不会高能地发现我吧？我可是玩家号进入，并没有动用非常系统。”

“一组数据，就算是病毒，也不至于有躲藏意识吧？”

所有人陷入了沉思，莫西回到自己的座位，看着虚拟显示屏上的幻侠世界的监控回放发呆——画面里，那根木头站在她的窗前淋雨，湿漉漉的发丝上水珠一滴滴滑落，他毫无知觉，只是静静地站立着，笨拙得有点儿可怜。

会议室中有人轻笑出声，很快所有人都笑了出来。新进的小姑娘笑嘻嘻道：“莫西姐这一趟微服私访，看来也不是一无所获哦。”

顿时，凝滞的氛围一扫而空。

莫西的老脸有点烫，干咳一声道：“帮我查下，凤凰羽现在在哪里？”

“是。”有人笑着应了，满满的揶揄戏谑之味。

不一会儿，那人惊诧回报：“哟，还真巧了，全服仅有一件的凤凰羽居然在辛小语口袋里。”

辛小语？千行跑了的媳妇儿？

莫西沉寂片刻，猥琐地建议：“直接调取到我的口袋里，行不行？”

工程师翻白眼：“不行，这不是影响游戏公平性吗，官方不能这么干。”

好吧。莫西叹息，目光闪了闪。如果不能用外挂直接偷，那就只能明抢喽。

夜晚。莫西再一次登录游戏。

耽搁了一下午做报告，她发现自己是在一片焦土中醒来，周遭弥漫着血腥味，一堆篝火旁，千行满身狼藉，血淋淋地依着废墟坐着。

《幻侠》中换算时间是1天=0.25小时，也就是说等她真正地登录《幻侠》的时候，游戏中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半个月，对于江湖来说已经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可是这变化也太囧了吧！她之前是在客栈的床上下线的啊！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千行，却不想他骤然睁开了眼睛，雪亮的剑如风驰电掣般袭来——

“啊——”莫西很没骨气地抱头。

久久的沉默。莫西的眼睛小心地睁开了一条缝，才发现剑在距离她一寸的地方停下，取而代之的是额头上的一抹冰凉。那是……千行的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怎么在这里……不是在客栈吗？”

“这里……客栈……”千行似乎不擅长说话，良久，才挤出模糊的字眼，“倾天……火烧……不敢走……等你……”

莫西好不容易从零碎的词组中整理出了事件，看着智商与身手截然相反的笨拙剑客，忽然觉着浑身的戾气都被浇灭了。她轻道：“其实没关系啦，大不了下线嘛。”

“不……可以……还是……会疼。”

这根木头！莫西的脸上有些发烧，她摸了摸百分之零感知度的脸，豁出去了老脸用力抱住了眼前的剑客：“爷带你去把凤凰羽抢回来。”

顺便查一查，君天和辛小语到底和那组病毒有没有关系。

千行没有挣扎，片刻后，他轻轻收紧了臂膀。

三、开天兽

两日后，莫西与千行终于抵达了倾天势力所在的主城区。

她使了一些小手段，终于成了倾天的座上宾，此时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抿着茶。而倾天的帮主夫人辛小语的眼睛发亮，咬牙问：“你说你知道凤凰羽任务的触发途径，可我凭什么相信你？”

莫西无赖地笑：“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信，反正凤凰羽变成一件废物我又不亏。”

辛小语不再说话。

莫西朝千行笑了笑，掩去眼底的金光——凤凰羽，这个幻侠世界传说中最美的嫁衣道具，其实并不是嫁衣，而是重置系统的钥匙。不过，这些恐怕只有那个游戏开发人员以及那个病毒知道。如果病毒真的有智慧，就不信他不害怕！

三日后，倾天的精英部队集结到了幻侠新手村外的森林。好在月黑风高，没有人会发现幻侠第一大帮居然在只有一级野兽小怪的地方扎起了帐篷。倾天帮主君天的脸已经整整黑了三天，终于，在莫西烤完最后一条鱼想要喂给木头吃的时候，君天终于忍无可忍，一剑挑灭了篝火：“你真的不是玩弄我们？这里会有精英BOSS？”

“会啊。”莫西懒洋洋地答。

话音刚落，森林深处忽然响起了剧烈的嘶鸣，几乎是同时，巨大的灼热风浪席卷了帐篷！

开天兽出现了！

那是幻侠世界中最恐怖的怪兽，攻高、血厚、战斗力惊人。不消片刻，倾天的人哀号遍野，乱成了一团。

莫西静静看着这一切，等到所有人都已经无暇看守她，她勾勾嘴角，踏着轻功悄无声息地接近辛小语，猛然抽刀！

一刀下去，辛小语只来得及尖叫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她身上的包裹随机掉落。

莫西眼疾手快捡了起来，调出数据界面，果然，凤凰羽在包里。

忽然，一抹冰凉袭来——

惨了！莫西只觉得脊背一阵鸡皮疙瘩，倏地转身还来不及反应，一支箭已经刺穿了她的肩膀。“啊——”

铮——

刀刃相抵的声音。

千行！

莫西的意识有些模糊，这是大脑中枢与幻侠开始分离的预兆，可是她现在一点儿都不想被迫下线。她撑着最后一点儿意识抬头，只看见一片混乱中一道青绿色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银亮的剑光如寒冰袭向君天！

千行的剑如闪电，可是倾天数百帮众一窝蜂上前——砰，他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下一瞬间他就捂着胸口站了起来，提剑挡开袭向莫西的刀。

少顷，血顺着剑往下流淌。

莫西呆呆地看着，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幻侠》，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身上会流那么多的血。他居然还没有下线……这根本不可能是百分之二十的极限痛觉……

“千行！”她挣扎着站起身来，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你别撑了，别管我，下线！快下线啊，你想疼死吗？！”

千行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神这会儿居然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光。

“我没有事，我……”莫西一阵眩晕，是意识剥离的前兆，“我顶多……下……”

“不会，我绝不会让你死。”

千行轻声开口，几乎是同时，开天兽忽然发出通天彻地的嘶鸣声，地面剧烈地抖动起来。无数尖叫声与落叶土屑席卷而来，剧烈的疼痛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莫西的身体原本几乎透明，可是这一刻却陡然恢复了实体，然后被千行用力拥进了怀里。

“我等你好久……你……留下……”千行笨拙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留在这里……”

莫西却已经开不了口，她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剧烈的疼痛撕裂，这感觉让她几乎晕厥。

下一秒，是无尽的黑暗。

游戏仓缓缓打开，莫西猛然睁开了眼睛，用力支起身子呕吐起来——撕裂的感觉依旧停留在她的身体的每一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搅了几遍一样。

她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出了游戏仓，艰难地爬到了床边，找到手机，眼睛却已经看不清界面上的数字……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叮——电话铃响起。

她颤抖着滑开屏幕，手机里响起了策划部值班编辑兴奋的声音：“莫西！监测到病毒！这次非常明显！莫西？莫西——”

莫西艰难开口：“帮我……找急救……”

“莫西？莫西！！”

四、现世与虚境

莫西是在医院醒来的。

烦琐的检查之后，医生也对她的急病束手无策，详细的数据表明，两天之前的夜晚她身体内的各项数值忽然飙升，身体各处机能亢奋异常，神经中枢做出错误判断并出现剧烈的幻肢疼痛。如果不是因为她年轻力壮而且身体健康，恐怕她早就死在了送去治疗的路上。

两天后，仪器被撤下，莫西在病房内主持了会议，回放了当时的视频记录。检测仪显示，那组异样的数据在开天兽出现的时候就开始躁动，直到它狂化后抵达了峰值。然后，在她晕厥下线之后忽然消失了。

又过了三天，莫西终于可以出病房走动。

策划姑娘来作陪，笑嘻嘻道：“莫西姐，你这一病可吓死老板了，给你安排了最好的医疗室。这一层楼可只有两个病人呢。”

“两个？”莫西好奇地朝远处的病房张望：在那儿，透明的玻璃墙内静静躺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即使被无数仪器包裹着，依旧可以看出那是一个清秀苍白的……青年。

策划姑娘轻声说：“那是个植物人，听护士讲，他已经在那儿躺了许多年了，不知道什么来头，靠巨资才撑着一条命。”

莫西眯着眼好奇地靠近了些，忽然觉着他身下的病床有几分眼熟，那是……《幻侠》的游戏仓？！

策划姑娘笑了：“有趣吧，听说是他的父亲怕他寂寞，特地订购的游戏仓，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个意识建号……”

植物人玩《幻侠》，这倒是一条不错的营销思路。

莫西被这诡异的脑回路挑动了笑神经，咧着嘴回了病房。不过，那个沉睡的人倒有几分……

眼熟。

半月后，莫西出院，回到了《幻侠》总部办公室。被勒令半个月不许碰游戏，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摸游戏仓，却被工程师拦下。

工程师面色沉重地说：“莫西，上一次的意外万一不是巧合，而是病毒刻意的阻拦重置，你再出现无法顺利下线的情况，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莫西迟疑了一会儿，道：“正因为这样，我才要进去。假如那组病毒真的已经强大到能控制玩家登出，那系统必须重置，否则《幻侠》会毁于一旦。”

更重要的是，现实世界半个月，游戏里就是四年。

四年时间……千行，她很想念他。

五、倾天帮主

江湖四年，翻天覆地。

莫西在倾天的会客厅中看见千行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有些恍惚。

她和他四年不见，千行居然成了倾天的新帮主，衣着鲜亮，眼神冰冷。就像他身来就是在那个位置一样。

她还来不及开口，忽然就被千行用力拥进了怀里。耳畔响起的是他无语伦次的声音：“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四年了，整整四年我……”

莫西眼眶发酸，良久，她才小心地摸了摸耳畔的脑袋，轻声道：“怕你被倾天的人欺负，我拖着老弱病残身躯来瞧一眼，”她瞄了一眼四周，笑了，“不过看来我多虑了。”

“你别走了。”千行的声音带了一丝颤音，“别走了……”

“好。”莫西想了想，轻轻回拥千行，红了老脸。

其实，就算她想要离开，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因为通讯器彻底失效了。

在接下去的半个月里，莫西尝试了许多方法都无法唤醒信号，不仅如此，连退出登录界面也失效了，她开始犹豫是不是应该去跳个崖强行退出登录，可是，屡屡失败。因为千行这个尾巴又回来了——衣食住行，看花摸鱼，他就像一道影子，话不多，却偏偏喜欢跟在她身旁。她上树时他倚着树打瞌睡，她休憩时他在窗外看月亮……偶尔撞上她的目光，他内敛的脸上就浮现出一丝笨拙的微笑。

莫西脸上发烫，干咳问：“千行，这四年来，开天兽有没有再出现？你派出的人有没有回报？”

千行静静坐在她身旁，不置可否。良久，他轻声问：“你在这里，我很喜欢。不找了，行吗？”

“可是游戏就是游戏，”莫西想了想，低声说，“千行，其实……其实我是游戏的主策划。三个月前，游戏主脑监测到一组异样的病毒数据，它很强大，我们无法准确筛查出它，所以打算重置系统回档到三月前。凤凰羽加上开天斧，是重置游戏的钥匙。我必须得到开天兽和凤凰羽。”

“……你会消失。”

“不会啊，消失的只是一个账号，”莫西笑了，“你可以到《幻侠》总部来找我。我们……可以不只是数据与数据的交谈。”

“我做不到……”

“……千行？”

“游戏里不好吗？数据就不行吗？”千行的声音渐渐地冰冷，“这个世界不好吗？如果……如果我只有这个世界，也不行吗？”

“千行？？”

“我绝不允许！”千行忽然嘶吼出了声，狰狞万分。

“千行你……”

迎接莫西的是一阵眩晕。

这一切就像梦境。

莫西在梦境中沉浮，等她再次醒来，眼前早已经不是倾天厢房的亭台楼榭，而是四壁栅栏的牢房。

火光中，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啜泣，居然是辛小语。

她见莫西醒来，擦干了眼泪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在找开天兽，开天兽根本不在新手村了，它被千行捕获，关在倾天水牢底。”

莫西惊诧：“你……”

“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我自从被他抓了就不能下线了。”她嗤笑起来，“不过我没有告诉他，凤凰羽在你的身上。他这辈子都找不到。”

莫西在牢中呆呆坐了一夜，等到窗口透过来一丝光亮，她终于看见栅栏外静静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千行。他就像一个影子一样蛰伏在外头，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莫西眼眶有些灼痛，张了张口，最终却只能苦笑：“千行，你到底是什么？”

千行一愣，嗓音沙哑：“你知道了？”

莫西闭上眼睛，静静地缩回了牢房的最深处。千行，她以前怎么就没有想过呢？当初监测到病毒是在他出现的婚礼现场，她第一次不能下线，主脑监测到的峰值是他对抗开天兽时……即使受了重伤他依旧不会下线，他劫婚场、抢开天兽从来不是为了辛小语，而是为了凤凰羽……

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根本不是玩家。

“你想要做什么？”

“你创造了我还有这个世界，”良久，千行笑了，居然有几分明媚，他低柔道，“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想要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六、系统重置

日出与日落慢慢更迭，莫西看着牢房中那一方小小的窗口已经有三天了。

这三天里，辛小语不断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三四年来的恐惧，到后来她已经两眼无神、四肢战栗，像是彻底崩溃了。

莫西不能理解她的境遇，也不敢想象，一个现代人被困在网游中四年，到最后是不是会开始怀疑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一场幻梦？

辛小语疯了。

可是显然，千行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她。就在辛小语开始胡言乱语的第二日，她被倾天的帮众带走，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莫西正缩在牢狱的最角落里，静静地看着那一方小窗外头的月亮——再过几天就是月圆之夜，那时候开天兽的力量将达到巅峰，就算是有幻侠世界里最强大的封印，也无法抵挡这一力量所带来的一场大乱。那也是她唯一可以行动机会。

“我在给你建房子。”夜晚，千行来到牢房，带着美酒和微笑，声音柔和，“在湖边，琉璃瓦，芦苇枝，里面会有帝都最好的糕点师，做出的玲珑糕剔透精致，飘香十里。”

莫西冷笑：“一堆数据做成的糕点吗？”

千行脸色微变，他轻轻蹲下身，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低声道：“你看，你能触碰到的，不是吗？只要你留着，这世界就是真的。”

莫西的眼眶有些痛，不落痕迹地抽回手。指尖传来衣锦柔滑的触感，像他的眼神。

她莫名慌乱，咬牙道：“我能触碰到不过是程序使然，就像你，对我来说永远只是一道程序。”

千行脸色惨白，没有再说什么。他离开的背影居然有几分失魂落魄。

他是病毒！莫西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断在心底告诫自己，再拟人的AI，再自主的智慧系统都不能改变他的身份。侵蚀主脑，改变游戏规则，刑囚辛小语，强抢凤凰羽，甚至企图成为这个世界的神……

他只是个该被清除的病毒。

她偷偷思念了好久的那个孤独又笨拙的侠客，在真实的世界里，其实根本……不存在。

月圆之夜终于到来。

莫西一剑刺中了看守的倾天帮众，冷眼看着看守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叮当。地上跌落了一把钥匙，是他的死亡掉落。

莫西犹豫了会儿，调出背包里的面具戴在了脸上，直奔新手村。开天兽是系统BOSS，它不像玩家能够在整个幻侠世界内走动，作为系统NPC，它即使被活捉也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活动，一旦被带出范围就会消亡，然后系统就会生成新的开天兽。所以如果千行想要长久安稳，只能在原地囚禁它。

晚风带来树叶的沙沙声，不一会儿，森林的深处响起了尖锐的嘶鸣声，隐隐约约还有火光闪动。

不一会儿，嘶鸣声越来越响，火光顺风蔓延成滔天之势，一只巨大的怪兽忽然腾空而起，翅膀遮天蔽日！

莫西急忙闪身躲到树后，从背包里调出凤凰羽。几乎是同时，倾天精英团队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尸骸满地！在这血腥场面中，有一抹暗黑的身影如闪电一样迅猛，几乎和雪亮的剑光融为一体，正以极快的速度闪动躲避着，时不时给开天兽致命一击——

是千行。

莫西拽紧了手里的凤凰羽，呼吸都带了干裂的疼痛——如果重置，他就会消失，再也不会出现。

她……其实不忍心。他生气的时候眼神会狼狈，开心的时候脸会微微红，四年前，他的茫然她没有好好安抚过，四年后，他的心思她没有给过他说完的机会……她舍不得他消失的。

可是……

嗷——

开天兽忽然放声大吼，方圆几十里炙热得如同火烤！

在地上躺着的倾天帮众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陆陆续续有人下线。忽然，所有的风都消失了，数不尽的尖叫声陡然响起。

莫西惊恐地发现那些已经快要下线的帮众忽然在地上打起了滚，神情痛苦得让人毛骨悚然！

“起来。”混乱中，千行的声音冰凉透骨，他说，“继续杀。”

莫西只觉得浑身冰凉——他限制了他们下线……就像之前她经历的那样，如果他们在游戏里死了，现实世界的身体会出现器官衰竭的症状！那么多性命，都是真的……

千行……

她在心底轻轻念了一句，狠下心咬牙，借着角色的轻功技能向开天兽掠去！

“谁？！”千行冰凉的声音响起。

莫西直接忽略，可惜晚了一步，她还没有接近开天兽，肩膀后方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雪亮的剑刺穿了她的肩膀。

她狠心咬牙挣脱，调出凤凰羽，趁着千行不备念动口诀。

霎时间，凤凰羽闪动起光芒，直直地向开天兽飞去。

“你以为，我真拿开天兽没办法？”耳畔响起了千行阴冷的声音。

莫西茫然回头，却忽然看到凤凰羽在距离开天兽十几丈外停了下来——那儿居然有一层透明的屏障，阻隔了开天兽和凤凰羽——那一刻，她终于绝望地发现自己上当了。千行他这分明是一场大戏，为的是引出手持凤凰羽的人自投罗网。现在，她毫无机会了。

“对不住……对不起。”千行的声音忽然轻柔下来，他说，“我只是想有一个地方能活着，想她留在我的世界。我没有想过主宰什么，改变什么，我……只要一条生路。”

他说：“无他求，尺寸之地，安身守心。”

他低声轻语：“不是人类，真的不可以吗？”

不是人类，真的不可以吗？

森林中所有的时间都仿佛静止，倾天帮众陆续下线，开天兽呜咽着缩成了一团，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风声。

莫西从来没有认真听过千行真正的想法，她一直觉得他是一段攻击性的病毒，可是他现在却在这样压倒性的优势下轻声地哀求着她。

他只是想活着，活着而已。

她的眼眶酸痛，可是她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她肩膀上的窟窿正潺潺冒着血，一身鹅黄的衣裳变成了血红，疼痛张牙舞爪地吞噬着她身体里每一寸意识。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坠落，跌落在地上的一瞬间五脏六腑都好像要摔出来了……

千行仍然浮在半空，可她却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神态的变化——从之前的疑惑茫然，渐渐变成了不可置信，最后凝固在惊恐上。

“对不起。”莫西吃力地动了动，努力了许久，却只挤出简单的几个字。

千行踉跄地回到地上，颤抖着手落在了她的面具上，却迟迟没有揭开。

莫西却哭了。

如果主脑和高AI的NPC只是机器，那千行呢？

初见时他的沉默、狼狈和笨拙，不是辛小语的关系，是她围剿追杀的结果。

所有人都明知道他已经有智慧，她却和所有《幻侠》工程师一样，只想要抹杀他，从来不真正地问一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莫西……莫西！”千行的声音带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莫西已经痛得连完整的词句都吐不出来，明明受伤的是肩膀，可是胸腔内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搅拌，痛得她冷汗直冒，只能在地上打滚……

“莫西，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会痛成这样？”

莫西被千行抱在怀里，意识已经昏沉，眼前一片片泛黑，思绪混乱成一片：现实世界和《幻侠》已经同步，她在游戏里有个三长两短，现实里恐怕也会同步。

“怎么会这样……我只是限制了你的意识剥离幻侠系统，怎么会这样？！不对……不是剑伤，是你现实的身体正在……”

千行喃喃自语，忽然，他的声音陡然停止。

良久，他低笑了一声，笑声凄厉，又有些可怜。

莫西在迷蒙中沉浮，只依稀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轻轻地放在了地上。她撑着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看见的是千行瘦削的身形悬浮在半空中的模样。

月色如血，他似乎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一挥袖，那一层屏障忽然消失。

“千……”

莫西已经没有力气，眼泪却夺眶而出。

没有了屏障，开天兽一口吞下凤凰羽，剧烈的风卷起千行的发丝，安静得如同一幅画。

那是她在幻侠世界见到的最后光景。

现实中，莫西被剧烈的疼痛惊醒。

游戏仓缓缓打开的一瞬间，早已等候的急救医生倏地围上前，往她的身体里注射麻醉剂。

本该昏迷的莫西却忽然哭出了声。

七、如果再相见

3014年10月1日，媒体称《幻侠》主策划莫西因长期疲劳导致突发性生理系统崩溃，被送往医院。

3014年10月2日，全息网游幻侠世界因为下线系统出现错误，被上级勒令整改。修复后，系统退回三个月前。

3014年11月3日，主策划莫西清醒，入住特护病房勘察。

3015年1月1日，幻侠世界重开，亿万用户欢喜雀跃。

那时，莫西正坐在病房的窗台前发呆。

其实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老大也来催过好几次，新幻侠世界刚刚上线，许多BUG还需要她去修补。可是……她却不太敢进游戏了，所以只能在病房磨磨蹭蹭一住三个月。

千行重置了游戏，亲自抹杀了自己的存在。而游戏里的一花一草都回到了三个月前，辛小语的婚礼恐怕也会再来一次。可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坐在树梢等着抢亲，也不会再遇见一个沉默的剑客，笨拙得像尾巴一样跟着她走过她亲自设计的每一条小道，看每一片叶子。她甚至连最后一句喜欢都没来得及告诉他。

她怎么敢再进去？

阳光洒进病房，她懒洋洋地趴在床上准备换个姿势发呆，房门却忽然被叩响。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是……你隔壁病房的邻居。”

莫西没有睁眼。

那个声音却渐渐到了床边，他说：“请问……你的肩膀……还疼吗？”

肩膀？莫西一愣，茫然睁开眼，却在看清眼前人的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语言——

那个人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似乎是组织了很久言辞，才小心开口：“我昏迷三年，没有见过全息网游，一年前父亲买了幻侠游戏舱。也许是因为没见过……居然误打误撞建了号却不自知……”

莫西眨了眨眼。

那人低笑：“策划，你看我这样的情况……能不能报BUG？”

“你……”

那人眉目温和，眼底却依旧噙着一丝笨拙，声音低哑：“我叫宋千行。”

莫西呆呆地看着他，过了好久，才恶狠狠拿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宋千行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