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说
2014-12-13徐志耕
徐志耕
1986年8月12日上午 鸡鹅巷27号
(白发、白眉、长长的白胡子,小个子,背微微驼了,耳朵有点聋,患白内障的双眼像蒙了一层雾。住在老式的木结构平房里。)
沈锡恩 79岁
我家清朝末年就住在这里了,从曾祖父开始。我在这个房子里出生,以前我这房子后面是清真寺,我住在寺里,开门、扫地、照应。
鸡鹅巷30号有个女的叫李扩飞,28岁,和我们住一起,我们住前面,她和母亲住后面,互相有个依靠。冬月初九,是我30岁生日,大炮到处响,面也没有吃,吓得不敢出来。我们想,我们是平民,他们进城烧杀抢,不至于对我们老百姓怎么样,总有人道吧。
有个日本人本多胜一来访问。他问,我说。他开汽车来的,又接我到南京饭店去谈了两次,是1983年的春天。日本人说不是侵略,那你日本军队跑到中国来干什么?
我们死里逃生,刺刀对着我的胸膛。扩飞有文化,字写得好。她父亲在外面做工,很少回来。我们多年邻居。日本兵进城第二天,我们准备吃中饭,稀饭刚盛好,来了两个日本兵,那天扩飞抱着我家小女孩月云,日本兵上去夺过月云往墙角里使劲摔过去,扩飞被日本兵推到里屋强奸了。月云口吐黄水,没几天就死了。月云很好看,会讲会说,是个好孩子。
本多胜一来那天我们去了那幢房子。还去了九华山下现在煤气公司,当年那地方堆了好多死人。
孙淑荣会日文,会讲日本话,个子不太高,瘦瘦的,穿中山服。当时每天都有人来找阿訇,哭哭啼啼,说死人不掩埋怎么办?就找他去说话。一个多月后情况好一点了,掩埋队的人都有臂章。我们恨死他了,那时没有办法,只好找他,他跟日本人混在一起,很洋乎的。
我当时洗亡灵,用水冲洗,都血淋淋的,没胳膊没腿,少手少脚的,看了心里难过。
日本人来查问,老年人出来说:“死了死了,去埋的。”那时我父亲也参加,他胡子也很长。我们清真寺里的张爸是日本兵用刺刀戳死的。他是山东人,大个,脾气犟,当时有70岁的样子。他只有一个人,是从外地来投靠的。我们劝他去难民区,他硬要看寺不走。他身上有十多处伤,衣服脱不下,血粘住了,是用剪刀剪开的,从袖子剪到领子。没有白布,只好用被单包。张爸死在清真寺后面的池塘边。我们把他埋在中华门外,石碑上刻了“张爸爸之墓”五个字。
我看见中华门外有一个小孩,头朝着他妈妈,哇哇哭着要吃奶,小孩不知道他妈妈已经(被日本兵杀)死了。
“文革”以前我们回忆过这段历史,写过一些材料,后来红卫兵来抄家都烧了,一些经文也烧了。
这里的老房以前很大,有十六进半,现在只剩礼拜堂和石井栏了,张爸当时停尸就在这里。
我家现在有4代46个人,感谢共产党。
1986年8月14日上午 小锏银巷10号
(他正坐在圣母像下读圣经。他当了60年的基督徒。他戴着一副老式的水晶老花镜。他花白须发,矮个,拄一根曲节拐杖。他和老伴在老式的木屋里简朴地相依相伴。)
朱寿义 83岁 沈爱华(女) 72岁(在场)
提起大屠杀,我要哭啊!我们是基督徒,我从小在南京,我在国际委员会难民区工作过。50年了!
雷伯大块头,胖子,光头,德国人,他拿我开心:“我到中国来时,你还没有生呢。”
日本人快进城了,我要逃难去扬州,把老婆、孩子一起带去。水西门造币厂旁边有条小河,我雇了两部黄包车到河边,忽然耳边听见上帝说话了:船漏水了,不能去,要死在江里的。我说:回去。两部车又拖回来,花了8块钱,又回到青年会。就是现在内桥粮食厅这地方。
回来父亲问:为什么不去?我说船漏了。父亲说:不去也好,要死死在一块,不死在江里。
我到青年会去玩,碰到费吴生。他是青年会总干事,大个,瘦瘦的,黄头发,美国人。他是苏州出生的,所以名字叫吴生,会讲苏州话。他问我:“听说你到扬州去逃难了?”我说船漏了没有去。他说,不去好。我们外国人留在南京,在宁海路6号办难民区,成立国际救济委员会。费吴生给了我一张地图,上面红蓝铅笔画了框框,从干河沿到山西路。他说:趁现在没有人,你们可以搬去住。”我们搬到阴阳营47号,是平房,三大间,还有两个小披房。我又把我的丈母娘、舅舅、姨父母、姐夫等三四十人弄到一起住。这大概是日本兵进城前一周的时候。
过了几天,日本人来了。他们是强盗,是土匪,是畜牲!他们穿黄呢制服、穿皮鞋,拿枪拿刀,凶样不得了!我不敢回家,住在国际委员会的地板上,我写难民调查表,烧粥给难民吃,发救济钱,还有米和麦子、棉衣被单。我刚结婚,老婆抱着两岁的女儿,脸上涂锅烟灰,穿着一件她母亲的破棉袄,躲在金陵女子大学,四十几天不洗脸。女子大学的华群小姐,我叫她活耶酥,她站在校门口,不准日军进去。她说:要打打死我。
日本兵吃醉了酒,见我父亲戴了一顶皮帽子,说要杀头。用绳子把我父亲绑起来跪在地上,门里人跑到国际委员会告诉我,我找到费吴生,他坐了汽车去了,正要举刀杀时,费吴生大喊一声,用棍子指向日本人,叫他们走。我父亲得救了。当时我不敢出来,中央军败兵到处丢枪,涌进难民区,没地方住。
詹荣光这个人要杀,千刀万剐!他个子不高,三四十岁,不少中国人死了,是他害的。日军发安居证时,到宁海路山西路那块,我看到詹荣光站在方台子上,指手划脚讲,日本人是好人,不会杀你们的。谁是中央军,站出来。有家眷的,不但不杀你,还给钱,可以回家去做工。一边说还一边拍胸口。中央军站出来了,有不少,四个一排站好,后来一齐押到下关用机关枪扫,都倒在江里了。
有3000个警察,在华侨招待所,也被杀了。中国人死得真可怜。
领安居证也苦。第一天去排队,四个人一排,等安居证到天黑,又说明天再来,一人发一张小条子,上面盖了章,有两个字:野宇。第二天再到山西路排队,又是四个人一排,排到了,要一个120度的鞠躬,再到桌子边的日本兵那里去登记才算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日军枪一击地,小孩以为是叫他,穿着棉衣棉裤就跑过去,日本兵“嗨”的一声吼,刺刀从小孩的右腿穿过,血不得了!小孩爬不起来了,不知是死是活。我眼泪直掉。endprint
忽然间来了一队马队,与日本兵啦呱了一阵,说是要伕子,拉去了120多个,不少是附近家门口的人,说是抬子弹去,一个也没有回来。有一个60多岁的老头领了安居证回来,到阴阳营,一个日军举起枪把,一下打下去,头上全是血。
有段时间我睡在鼓楼保泰街卫生处的地板上,旁边的一个人叫王承典,鼓楼开拍卖行的,很有钱。日本人成立自治会,他会讲日本话,当了自治会的社会局局长,他四五十岁,个子不高,靠贩卖发财。开始他给我讲:我们是难友,我给你弄个好位置,当个区长吧。他要我当一区的区长。我说,我只能写字,胆子小,请你另外找人。他说,这么好的发财机会你都不要。一区在夫子庙,你不干,好。二区在升州路,你去。我说,我不干。他说,你这个人不识抬举。我要是去了,肯定活不到今天,肯定要做坏事。
我最难受的是,难民登记时左臂上要别太阳旗,当亡国奴!没得办法,忍辱负重。
中华路青年会那边,日军放火烧了40天!我家的房子也烧了,3间平房。
难民困难没有钱,可以写个条子来,送到国际委员会,5元、7元、10元地救济,每天要发出去几百元,我负责发钱。我还管一些事,难民没得吃,到我这里开条子,一开一个月。有病的,可以到鼓楼医院去住院。盖上圆的红图章。死了人,开领棺材的条子,到红十字会去领。
金陵女子大学矮围墙,日军夜里开一部卡车去,用手电去照,女难民都睡在地板上。我妻子也被拉去了,一看脸上有烟灰,不要,他们要挑漂亮的。就在阴阳营47号,我的亲戚中,有3个姑娘被日军手电照了,拉出去,车上的人接住推上车,拉去一百多人。后来我老婆对我说,3个姑娘,一个小的才十二三岁。一人拿一支蜡烛回来了,路上都是尸体,高一脚低一脚,小的姑娘黄胆吓破了,第二天就死了。也是我开的条子,领了一口小棺材。
我老婆对我说,升州路日本兵放火烧了半条街,太平路烧了1/4,晚上我躺着流眼泪,看见外面大火在烧!
贝德士也是瘦瘦的,中等个,那时和我一起搞统计。密尔士黄头发,黄眼睛,五六十岁的样子,他和我们一起做礼拜。日本人卖白面(毒品)给中国人,七八岁的小孩也吃白面,用笔管吸。密尔士说:“这样下去中国要灭亡。”我们是基督徒,我们劝人不要吸。密尔士组织我们秘密宣传,不让日本人知道。
我在难民区时记得一件事,有一个人进来问:请问你是朱先生?我说:什么事?他说,不瞒你说,我没有吃的了,请求救济的条子递了几天也递不进去,难为你帮我带进去。我看他手上有血痕,便问:怎么弄的?他说,警察藤条打的。他是拖三轮车的,不到30岁。后来我给了他5元法币。
评事街小学那边以前有一个日本兵站岗,走过要鞠躬,我不走,我八年不走那条路!
南门中华门城楼下有一排长椅子坐四五个日本人,手里拿着枪。中国人走过去要鞠躬行礼,小贩路过要搜要打,女人还要脱裤子搜,惨!
难民区结束后我卖香烟,在夫子庙贡院街茶馆门口。我是虔诚的基督徒,我20多岁入教。我5岁没母亲,死了。父亲十几岁就织锦缎,一人养不活一人,我在太平路小学读了7年,后来交不起学费,叫我“滚”!下雨没有伞,没穿过一双新鞋子。
今天你来了,共产党实在是好。一个人要思前想后,50年前是什么情况?
1986年8月1日上午 桃李王巷19号二楼
(安徽和县人,白发童颜,能书会画。)
宏量法师 74岁
中华门外方家巷5号、7号长生寺的住持是我的师父梵根。这个人宗教观念很深,他以为日军也信佛,不会糟蹋寺庙的。日本兵来时,他把十几个和尚召到大殿上念经。
日军进来了,和尚躲也躲不及。日本兵拍一下和尚的肩膀,就喊一个出来,跪在殿外的丹墀上,一枪就打死!旁边还站着一个和尚念阿弥陀佛。再喊一个出来,原先念佛的和尚跪下,又一枪!一共打死了17个!还有一个是俗家人,一个卖油条的吴老头,没地方躲,只穿一件黄衬衫,师父好心,弄来一件僧衣让他穿上装和尚。日军抓他出来一看穿着黄衬衫,说是中央军,用刺刀在他颈子上刺了一刀,丢在寺外的巷子里,老头拚命喊疼,过来的日本兵又刺了几刀,把他刺死了。
第三天,日本兵来寺里找花姑娘,找到寺里的隆慧和尚。他40多岁了,是旗人,没长胡子,日本兵以为他是个女的,剥掉衣服,一看是男的,气得把他抓起来摔,在陀罗尼门的石坎上活活摔死的,脑袋也砸开了!
我师父也被抓伕拉差去,没办法,快50岁的人了。
雨花台有个高座寺。有个和尚也到长生寺来避难,也被拉差拉走了,一去杳无音讯。
长生寺里一共被日本兵杀了21个人,只留下小和尚妙兴和我的十一二岁的师弟能行。当时我跑到莫愁路难民区的普照寺躲起来了,就是现在三十六中对面。
普照寺是讲经的地方,我受戒以后,就住普照寺了。长生寺有个隆和尚也躲到普济寺来了,日本兵进到寺里,他爬到罗汉菩萨背后躲起来,靠一个叫陈妙信的女居士用绳子吊上去给他送饭吃,不敢出来。日本兵一走,他就下来了。谁知有几个姑娘在外面乱跑,住持辉因把她们接到寺里,又一队日军来找花姑娘,先把住持辉因拖出来,叫隆和尚念佛,一枪打死了辉因,隆和尚吓昏了。后来稍安定一点,他就跑到中华门外小行的一个庙里去了。
普照寺靠近难民区,和尚、尼姑和居士躲在一起,度厄法师叫女的把烟锅灰涂在脸上,都躲到大殿隔壁西方殿的楼上。大殿和西方殿是通的。度厄法师搭了一张床隔了起来,叫一个60多岁的老太躺在床上。三四个日军进来要污辱老太,老太怕了,她指了指蚊帐里边。日本兵掀起蚊帐,冲进去了,里面有七八个姑娘,十二三岁的一个小姑娘又喊又叫。我们在大殿上念佛,我们听到的。寺里有二三十个和尚,普照寺不大,黑洞洞的,还有人躲在三进的楼上,一共有六七十人。
武定门有个正觉寺,住持叫莲华法师。当时那里死了7个和尚,都是被日本人打死的,有个和尚叫志安,我认识的。另一个是别的寺庙来作客的客师。解放后我见过莲华法师,他给我讲的。
通济门外水闸旁有个龙华寺,印沅和尚的师父也被日军打死在寺里。还有小心桥剪子巷的百岁宫,是个尼姑庵,住持叫贤清。70多岁的隆华老师太见日军冲进庵里来,她从大殿上走下来,端坐在己架好的一堆木柴上,一点火,人和宫一起烧了!这是辉坚法师给我讲的。(待续) (责任编辑 王浩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