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郎”
2014-12-12刘向军
◎刘向军
八郎已经离开世上28个年头了,我和我的家人时常忆及它。母亲前些年还总叨念:咋没给它照张相呢。那种追悔溢于言表,但当时是七八十年代,农村的生活条件很差,物质极度匮乏,相机、电视等等这些电器实属罕见,唯一的家用电器倒不是只有手电筒,还有大件——广播,能特意为狗儿照张相可不是一般的举措了,不像现在,非常随便地用手机、卡片机等等都轻而易举的就能完成当时不可想象的艰难任务。这些年随着老人年龄的增大,头脑有些跟不上,不再说起八郎,除非我们引导谈起。但我的对它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它的威武它的作为它的精神伴随着的那些童年印记呼之欲出。
八郎是我小时候家里养的一条狗,那时农村家家有狗,看门护院的同时,较为聪明的还担当起一些其他职责,这些职责的完成或是主人训练形成的或是天然具备的,最终都成为狗儿的义务,也成为衡量其灵性与忠诚度的标准。那时家家的狗儿几乎都是家庭一员,都是非常自然的“宠物”,宠在可以随便“登堂入室”,有在主人吃饭时进屋的优先权,摇尾求怜地在屋中转悠,低眉俯首寻嗅地面,意在找残羹冷渣,意外惊喜也许是谁扔出的高抛出的吃食,一般情况下还得以高难度的体育动作蹿起凌空叼住食物,否则会引起呵斥和这种意外嘉奖几率的减少。也有被临时召见的机会,新生儿或几岁小童在土炕(没有席面)或炕席上应急大解后,主妇就会高声呼喝狗儿的名字,狗儿就会电石闪光间冲上炕,认真做起清洁和解决饥饿这一箭双雕的美差(那时各家喂狗的很少,狗们都要靠自力更生,在家或外出“打食”,当人们正在五谷轮回之所努力时,也正是狗们蹲坐翘首以盼刻),有时还会舔舔食物发放源头处,发挥手纸的功效,返回炕下地面半坐用长舌卷舔长嘴巴,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等待是否有新的任务或奖赏,偶尔用后腿拨弹几下身体搔痒处(狗身上生跳蚤,入屋后藏于炕上咬人,此物种现好像已绝迹),则迅速招致“出去”的大声呵斥命令,一般成熟的狗儿都会马上夹起尾巴眼神低垂像做错事的孩子般的跑出屋子,否则棍棒伺候的一幕将继续重复上演。
八郎是个特例,它自来到这个家里就没有那些“粗鄙”的行为,这是和良好的家教及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分不开的。家里没有小狗是不符合农村生活习俗的,有它也是生活的必要。父亲不知和谁要了这只雄性小狗,开始成为我家的一份子,待我五六岁记事时,它已经是一条高大帅气威风凛凛的大家伙了,它比普通狗大很多,估计得有六七十斤,全身以黑为主,长毛披颈,腰身粗壮,腿部发达,尾巴的毛长而密,眼上和蹄爪带灰黄,间杂灰白,两眼上部均有一椭圆型黄灰毛丛,好似又有两只眼睛,所以又称“四眼狗”。我没有参加过对八郎的养育和训练,因为那时我还很小,大哥率领手下(我的另四个哥哥,主力当然是二哥三哥)开始为它起名字,或许受广播风行小说《杨家将》的影响吧,几番斟酌起了这个当时既时髦又代表着勇武的名字——八郎。从它小时候就对它进行了准军事化的训练,坐、卧、起、冲、跃等等基本科目,还带它外出实践,熟悉周边环境,进行实战——与其他狗较量战斗等等。这些体能训练和每人的关爱吃食加之语言沟通,八郎日渐成长,高大魁梧,凶猛善战,灵性异常,傲立群族,现在想来它的高大、勇猛和灵性来自它的基因,它应该是流落民间的藏獒血统后代。
八郎体型硕大,孔武善战。经过我们目击的与其他狗们的摩擦单打独斗或群殴也许还有私约会战等等,在屯中树立了极高的威信,屯中诸狗儿们为其首是瞻,对其他村屯来犯者决不姑息。某年夏秋相交之际,到处青纱帐,我们带着八郎在村路上溜达,不知哪来的一条狗跑了出来,不是本屯的,看见八郎就有躲避逃跑的状态,样子猥琐,激起年轻气盛的我们检验训练成果的渴望,一声冲的呼喝,八郎豹子一般的速度冲了过去,那只狗也瞬间启动跑路,但它的体能等远不是八郎的对手,追击冲撞到目标的瞬间,目标被追得或被撞击的凌空翻转以求自保,然后以侧向卧趴的姿态轻哼求得八郎饶恕,我们自然小有得意,又发声召回八郎。它的拼斗它的能力它的智慧成就了屯中“狗王”的实质地位,声名日渐巩固难以撼动。
八郎性情灵通,仁义无比。那时几乎家家养猪,而且都是散养,随时出了家门溜达或“打密”(或打腻,东北土语,夏季为猪解暑消除寄生虫的方式,猪在泥塘边泥坑里骨碌睡觉休闲),我家母猪是家中的宝贝,生出小猪仔来卖钱维持家里生计是我家很多年的生活生存方式,母猪属重点保护对象。八郎就很知道这事,不用我们看着,只要母猪一出去,它就尾随着,像保镖一样护卫左右,随时警戒着野狗的侵袭或猪类的自相殴斗,这样的保护我们都目睹多次。
我们小时候每隔一段时间有乡村放映队到各大队(一个村,每村含几个一般是十个小队,就是十个屯子)放电影,那时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如果在别的屯或大队,我们会早早吃完晚饭等待黑天好出发看电影,八郎会因我们的兴奋而欢喜异常,在我们身边跑前跑后,摇动大尾笑容满面,将我们送出村口后就独自回家看家,谨守着自己的职责。看完电影后我们回来时,深夜的寂静中传出此起彼伏的狗吠,就会见我家的八郎早已守候在村口迎接我们,当时的困意和对黑暗的恐惧瞬间消失,大声呼喊着:八郎,走,回家……
父亲会经常说起八郎,那时父亲因为工作或应酬有时也晚回,父亲有咳嗽的习惯,每当咳嗽声在未进入屯中深夜传出后,八郎耳朵灵敏,心中有数,无差错辨别,总是飞奔迎出父亲很远,陪着父亲在月光中在小雨中在寒风中回到院落中,它在那个年代那段生活中在无数次地重复着自己。
1983年春天,由于人口增多,旧房老得也已不能承受风吹雨打,我家筹划着盖个新房子,移挪大部分东西到仓房中,剩下的只有放到外面,依托苞米楼子(装玉米穗子的简易建筑)搭建起简陋的小窝棚,里面装了各色杂物,一些重要的吃食馒头肉类等(招待造房子的工匠)也不得不放在其中,那根本算不上窝棚,无门无窗无墙,只是把东西放在砖头垫起的木板上,再用塑料布把东西苫蔽上而已。工程有序进行中,母亲每天早上都会看见八郎就在大堆东西边蜷缩着,它是在夜夜守护。这博得母亲的多年赞叹:咱家狗灵性啊,怕有啥祸祸东西或谁偷东西,就在那看着,而且啥好吃的都不动。这种灵性非一般的屯狗能比,这种忠诚让我敬佩,这种仁义令我感动至今。
八郎的成长伴随着我的童年,它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家;我们为它梳理毛发,驱除跳蚤,用尾上的长毛扎毽子(除我家人任何人都不敢碰它,它也凛然不许其他人碰它,即使我们剪它的毛时也是从它眼神中看出它的表达:尽量不剪、少剪,也就是你们吧,任何人都是NO),漂亮的长毛毽子成为向小朋友们炫耀的资本;它穿梭屯中,引领其众,它游巡弥远,领悟世界;我们为它精心拌食,找寻饭菜,用尽量的营养强壮它的身体;它四季轮回,恪尽职守,长鸣当歌,心融我们;我们欢忧童年,探求一切,无知无畏,笑抱八郎。
这一切终有尽头!不忍细数那年那月那日,雨季稠密之时,八郎遭人暗算,死于屯人之手,成为盆铂中鲜。这些都是后来了解的。据母亲说:过了两天,家里园子中来了很多只狗们,几十之众,估计是方圆十里内的,它们陆陆续续到园中的李子树下嗅闻,偶有狂吠,而后倏然离去,持续一天之久。岁月往矣!不念旧恨!八郎宿命!唯有回忆!当那二齿利器进入八郎头部之时,它看到了它的祖先,它的父母,它的养育者,它的后代!当八郎的鲜血喷涌而出之时,它的意识空灵,心中澄明,告别了,我的家园!告别了,我的主人!告别了,我的一切!八郎的呼吸停止,它的真元脱离肉身,它的魂灵冉升上空,飘飞向那雪域高原,回转它那血液基因的故乡!
轮回的路上,有你无言的诉说,善恶因果的种因,让我们无需动作,就看到让你离世之徒的报应,家破人亡,终下地狱,永不超生。现在我已看到你的重生,你的修行,在那雪山之巅,你傲立高峰,遥望北方,引吭长啸!你在冥想,你在思念,你在追忆!八郎,我现在为你画张像,画出的却还是我童年的八郎,那个年代,那段生活……
原谅,八郎,没给你照张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