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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退厦门岛(外一篇)

2014-12-12吴钧尧

台声 2014年7期
关键词:建功碉堡金门

吴钧尧

二○○七年夏天,我与妻儿,通过“小三通”到厦门。初抵码头,讶异厦门闽南口音与金门无异。少小离家,我的闽南音混融台湾南北调,厦门腔比我更像金门调。

搭艇,经海路到厦门,我伫守栏杆,金厦海峡间小岛散布,风景绮丽,媲美地中海。过去五十年,从此岛到彼岛,仅水鬼暗潜,而今浮现,可空航、可水径,我想起“厦门富、金门贵”俗谚,意指厦门商多,富居者众;金门读书人多,文人、武将辈出。

站厦门码头,我与孩子说,不过月前我们在建功屿,眺望厦门,而今却反向。

十余年来,金厦互访频繁,球类、音乐、海泳等,身体与心灵同步交流。鼓浪屿以及中山路闹区,多处贩卖金门高粱、菜刀、一条根等制品。时在中秋后,搏饼的骰子声处处可闻。我依稀走在金门,只是行道大树尽成高楼大厦,行人多持闽南语,只流通的纸钞都是人民币。

我始终站在金门,眺望厦门,而今金门在我后头,我在厦门前面。我决意往前踏一步,概述金厦历史渊源后,问参加交流的厦门籍作家,怎么看待金门?作家没正面回答,只说厦门本是离岛,但至今,有五座桥梁与大陆相连,它已是一座半岛。

十二月,我回返金门,骑车溜达夏墅海,海外头,正对着厦门。一水之隔不再是隔。体育教练杨妈辉生前曾带我到一处碉堡,给我几分钟,窥探碉堡奥秘,我寻看多时,不明所以。杨妈辉利落地指东指西,我才瞧出石头上有字。碉堡竟以墓碑构建。有几块,粗心的墓碑朝外,留给杨妈辉线索。这碉堡竟也是座坟。

杨妈辉带我看坟,还示我怎么看海。我们站在浪跟岸的交界,他要我张眼、闭眼,感受海浪袭打双脚。看见的与看不见的浪,袭打脚背时,有莫大差异。张开眼,浪来浪走,都清晰可见,闭上眼睛则不同。浪来时,隐察危险来临,浪退时,卷走脚掌沙子,人往下坠,且不知道会坠到哪里去,这时候,多半会张开眼睛,确认自己的安全。我跟他说,为了避免陷下去,在陷下之前,就得赶紧跳离。

我忽然想到,人面对海,都选择与它正眼凝视。如果选择背对海,站在浪跟岸之间,张眼、闭眼,感受海浪呢?不知道杨妈辉可曾试过?

海,会从哪一个方向包围我?会不会眼一睁,发现潮涨?会不会一眨眼,便发现眼前路,已经没了,我变成百年前麻风岛的病人,需要多大的爱跟勇气,才能阻止我,踏向人间路?

我站定。金门在前、厦门在后,建功屿则在斜斜的后边。我闭眼,等浪来。一波来、一波来。我双脚下陷,有一丝淡淡的重量,从脚转身体,再从头分出去。我等更多的浪,却迟迟等不到下一个浪头。禁不住回头看。海包围一个岛,跟它退守一个岛,速度一样快。不知道何时,海跟厦门岛,已退得很远很远了。

浪围建功屿

八月,第一次踏上建功屿。天阴雨微。上午九时许,潮退,海退开,石砌的小径弯斜露出。路多泥,养蚵人家沿途埋石桩,未到采收时,路两旁,只见退远的海。

我偕孩子登岛。建功屿上,碉堡、营舍跟岗哨重新油漆,钉制安全木梯,立碑悼念因工事殉职的士官长。岛,静而小,军队百余人曾于此驻扎,操练、饮食、备战,他们若没有坚强的心志,必无法武装他们的肉身。他们必须接受,若恶时机来,整个岛将变成一座坟。

建功屿的前身也是坟。它不叫建功屿,而称麻风岛。一座活人坟。麻风病人或独自蹒跚而行,或由亲人陪同送来,彼时,必没有石板路可走,沙滩踏,一步一陷,此别,将是天涯。我常想,当潮退,海中让出一条路,病人看着来路,必也得磨练心志,必也得孤独求死,才能不走向人间。

跟孩子说困境、谈死亡,是沉了些,但踏上大半时间皆没于海的路,哪能不怀疑路真是路,而不是妄想。

海外头,正对厦门,楼影幢幢。空中有异样,不是树动或草舞、不是浪涛或树吟,而见蜻蜓振翅飞,如魅似鬼。蜻蜓招雨果然不假,不多时,大雨直落,我站在岗哨中听雨。隔绝这岛的不只是水路,连雨都下得绝望。等了好一会儿,不见雨停,只好持伞往来处走。看不出来海有什么动静,但动静已经发生,海呈包围之姿,默默鼓动海水,即将攻占建功屿。孩子顿了一下,小声说涨潮了,我低低回应。我们声小,是因为难以相信。

逛走建功屿时,我跟孩子说,曾在高雄西子湾,亲睹海的诡谲。那在近晚,与室友散步海滩。海,在很后头很后头,几乎与太阳一样远。我跳上一大块礁石,

海风拂,精神松。海平线上的货轮比排竖立,来到近处则参差错落。老家昔果山后头,面向料罗湾。每当兄姊写信传来归期,我常上土坡看海,判断他们会在哪艘船。也许正因为这片海、这些离去与归来的船,我把西子湾看作第二故乡。

除了晚霞,我也喜欢向晚时,耽看云雾徘徊山峦。我回头看柴山。云糅合了素白与胭脂,只这一道光跟下一道光,便流动变幻。所有的水,原来都千变万化,云在天空是那样,海在地上也这般。透过余光,我窥见礁石底下有水。我没想到这是涨潮,还不可置信地回头看。本来退得很远很远的海,突然涨满到眼前。我跟孩子说,海很安静,也很鬼祟。室友站在另一块礁石,也没有发现。我高声喊他。跳下礁石时,海已及胸。

我们绝对不能背对海,而必需正视它。但在建功屿上,正视海,也不能避开海的包围,淹涨来路。幸好我穿拖鞋,急忙收伞半蹲。孩子对我的背并不陌生,直到这些年,他长大了,自然不再背他。海水只及小腿肚,低洼入水处不过几米。过低洼,放下孩子时,已瞧见前方不远处,水涨得更高、路埋得更长。孩子已准备脱鞋除袜,我矮下身跟孩子说,你瘦,万一海水急涨就要被漂走了,唬得他赶紧趴上他就要远离的、我的背护。

水深及膝,似乎不深,但要到达哪一种高度,才是深?对我来说,这够安静,也够深了的;整座海,除了蜻蜓与急雨、除了我们与水面的渐升,还好我有孩子、孩子有我,当我们并行共走,才能觉得天地有情。然而,背后那座岛呢?

我们决定不等雨停,不忍看海水一点一滴,淹没暗道。穿雨衣,上坡骑,雨很快打湿安全帽外镜跟我的眼镜。人世雨蒙蒙的,背后的海正逐渐包围背后的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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