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战争
2014-12-11刘彩霞
◎刘彩霞
两个人的战争
◎刘彩霞
节日一到,小汭豆腐坊牌匾周围挂上串串彩灯,一通电,一起亮。然后,变幻,长串上的小灯泡一个接着一个亮,再一个接着一个灭,各种颜色,斑驳闪烁,亦真亦幻。这时,还发出悦耳的音乐,让来拣豆腐的人心里涌出莫名的快感。
豆腐坊坐落在路的尽头,门面不大,房子只有一间,里面狭窄潮湿,原来的地踩得像水泥地一样。穿过屋子的门敞着,敞开的门被踢过来的一块砖头抵住,一动不动,当院的地面还能辨别出碎砖滥瓦的痕迹。院墙上站着一块牌匾,牌子宽大招摇,白底儿黑字儿,字字透着传统手工做出的豆腐好吃的劲儿,招人喜欢。
这里的豆腐比普通的略大,又白又嫩,拣豆腐时不停往下滴黄水,一会儿,塑料兜底汪出一兜,豆腐底儿坐进水里。
豆腐坊充满豆香,拣豆腐的人直想咬手里的豆腐。
人们不仅喜欢这豆腐还喜欢这里的豆腐匠小汭。小汭三十多岁,一米六的个子,细纤,浑身稀乎软,脖子又细又长,脑袋又小又圆,跟山野里挖出的小根蒜一样,最像小根蒜的地方要数小圆脑袋上的头发,跟小根蒜的须子一样,勾勾巴巴,乱乱糟糟一团。他边笑,边不好意思地摇脑袋咬嘴唇,“嘿嘿”不出声。
小汭是农村野小子,念不好书,前后屯溜达,后来,开始跟着家里的老爹做豆腐卖豆腐。前些年,屯子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小汭带着做豆腐的手艺也到城里,租了房子,开始做豆腐。
到了陌生的地方,小汭跟平时不一样了,似乎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尤其在女人面前,浑身不自在,五官、肢体控制不住地动来动去,一会儿撇撇左边嘴角,一会儿撇撇右边嘴角,有时也把手揣进衣兜里把裤子攥成一把,每逢这时他说话比平时更结巴,两个字儿一顿,三个字儿一停,有一次,一个字儿憋住了,浑身跟着使劲,嘴里的字儿直打转转不出来,逐渐地,他变怯了,人前人后从来不接话,越发像从地里挖出的小根蒜了,失水的样子,蔫巴又软乎。
到了城里,亲戚追着给介绍对象,家里给操办结婚了。
他的媳妇玲玲爱笑,不笑不说话,像别人家过道里挂着的风铃,风一拂,发出悦耳的轻响,她说话时一笑全身振颤,一浪一浪地颤过来,她的长相和穿着更像风铃上的花片和茎段,引人眼目。她的齐腰深的深棕色长发烫出大大的波浪卷,蓬松飘逸,一张鹅蛋脸,脸上那双杏眼挑出三层眼皮儿,挑起眼睑向你望过来,就像两泓清泉淌过来,瞬间让人神清气爽。她的手指甲又白又亮,修得尖尖,每一个指甲梢都圆着白边,上面印着碎花。来拣豆腐的人看完一眼还要追着再看一眼。
玲玲在豆腐坊里所有的活一点不做,小汭累得弯弯着腰,还要倒出时间哄她,这种看护让她腻烦,自己想做的事一准被打断,两个人都想不通,甚至有一次已经大打出手了。那辆接她的车已经开进这个胡同里了,直鸣喇叭,示意她出来。她变着法往外走。小汭来回堵。
“干啥!管我干啥!”
玲玲“呼”一阵风,门开了。她气得声儿都破了,就像击响一个带口子的破锣。两个人往一起凑,小汭身子软,说话磕巴,浑身没劲了,给玲玲的气势压住了。
排队拣豆腐的人往过围。
“知为啥呀?还往一起打?别打了,都消消气。”
几个经常来拣豆腐的,上前一步,来抓玲玲的手了。
“小两口,床头打仗床尾合,别动真格的呀。”
玲玲理也不理,跑出这间屋子了,小汭追到当院。
“你们自己去拣豆腐吧,把钱放到地上,拣完这些,豆腐没了。”
小汭一把薅住她,拽进下屋。
这屋,一边墙前摞满了黄豆袋子,另一边,一个挨着一个的泡豆子的大缸,有几个大缸里的水都已经起沫了。
“往……哪走?说!跟……他咋……认识的?说……完再走。”
小汭划拉了几下自己的头顶,小根蒜一样的须子倒下了,然后,一眼一眼偷瞅过来,他真怕玲玲坚持走,自己留不下,最后,他“呼”一把夺下玲玲的手包,坐到屁股底下。
“拿来!快点拿来!”
玲玲“嗷”一声窜上来,手死死薅着小汭头发,小汭侧过脸返过手,双手抓着她的长头发了,两个人顶在一起,使劲薅对方的头发,已经有一些长头发掉到地上了。
玲玲“呼”地起身,带起一股风,踹开门,走了。
怯怯的小汭散了心念了,倚在墙上一动不动,他怕已经管不住她了,以往累死累活做豆腐挣钱的劲儿,此刻已经化成空气,飘散了。
小汭被悲伤钉在那了,她不洗涮,不做饭,自己做豆腐她一手不伸,他从来不怪她,天天躲在屋里上网,聊qq,跟天南地北的男网友暧昧聊天,到现在,心思已经明显不在这里了,最近以各种理由外出,出去就不愿回来,严重到男网友的车已经开进胡同了。
小汭已经变成一截火药筒子了,爆了,他的大脑已经炸成一锅浆糊了,身子还在颤颤巍巍,最让小汭憋不下火气的是,她平时总留意别的男人,自己再怎么累死累活也打不起她的眼皮,一想起这样的情节,小汭心里充满了白烟,白烟滚滚,他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她整天绕着地上的塑料桶走,那里正在出豆浆,装浆的桶已经满了,白白的浆汁流出来,眼看着溢到地上了,哪怕她能弯一下腰,帮自己一下,把后面的蓝桶拎过来也好。每天都是自己饿得不行,过去喝一碗豆浆,然后自己再泼豆腐,要把中间的隔板放上,再压上几盆凉水,她瞅都不瞅一眼,钻进下屋,上网,聊天,玩电脑,甚至自己有几次进屋,正赶上她跟别人视频,把花布帘子挂在后边。小汭眼睛湿了,自己一根筋,只知道干活,每天五盘豆腐,尤其从塑料大桶里往出捞豆子,腰弯弯着都直不起来了,力气使光了,坐地上小板凳,歇一歇身子,手里还要不停卷干豆腐包,太阳没下山所有的豆腐卖完了,这时已经饿得前腔塌后腔,饿极了,喝豆浆,以为自己能感化她,越来越甚,整个人都钻进网里了。
小汭开始翻她的包了,他看见她的包有三层隔,每层隔里都有东西,卫生巾、手纸包、化妆袋,她甚至把钱包都忘在里面了,
小汭第一次发现,她的钱包就像一个长方形的笔记本,一打开,横横竖竖各种小隔,装满了卡和名片,那张和她结婚时的结婚照已经被她放在了一角,两个瞪着眼睛的人正在注视着他,突然,一张小白纸片滑出去,落到地上。
“幽幽宾馆”。
闪念就像幽灵“嗖”地钻进了小汭的脑袋,玲玲去和别人约会去了,住宾馆去了,开房间去了……
他趿拉着拖鞋往外跑,才发现,外面,下落的雨线织成了斜网,击地面“哗哗”响,雷声闪电让他一次次缩起脖子,他在雨线中蜷缩着身子往前跑。
小汭的心比雨急,跑出大敞四开的门,来到大道上,钻进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里,开始沿街寻找,挨个宾馆找,找刚刚开进胡同里的那辆车。在他的眼前滑过各种旅店、宾馆、时尚宾馆……
小汭觉得这两辆出租车开得太快,看不清路两侧的店面,一个店面前没停那辆车,另一个店面前也没停。小汭觉得这辆车开得太慢了,他急着看到下一个,下一个……一个个门前总是没有……小汭绝望了。当街的没有,背街的呢,小汭一阵阵为自己的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满足。
“他们……或许去了……背街的宾馆,正欢呢……还说不定。”
现在,小汭所有的心思已经拧成一股绳,就是抓到他们。
“不……守……妇道……就抓。”
小汭要把整个城都翻个个,一点一点找,一样一样抖落,直到他们出现。这次,小汭甚至叫停了出租车,到自选店里买了一把足足有半尺长的刀子,他直想杀他们!他一心一意盯着窗外,小声“嘀嘀咕咕”,他已经感觉不到旁边司机的存在了。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长着一双欧式眼睛的大白脸。
“这么找下去,能不能有点结果呀?”
司机已经完全缕住了小汭的心思,
“银……灰的吉……普,风……挡玻璃前吊……一瓶香水,香……水……粉色,装着的小瓶是……方形的。”
“没有哇。”
他们从一条胡同出来,拐进另一条胡同,寻过来寻过去。
正午到了,腕上的表针指过了十二点,天阴得跟海似的,只是没有海的绿色,是铅灰色的。
突然小汭的眼睛瞪圆了,放出亮光。
“幽……幽宾馆!幽……幽宾馆!原来在……这呀。”
他放佛看到了玲玲和那个网友正在里面寻欢呢!一跃跳下车,一软一软地奔门跑去。
现在司机仿佛变成了小汭的亲人,紧跟在他后面,食指摇着车钥匙,他要看个究竟。
宾馆门面用一码镂空的红铁皮钉上来,室内设施简单,每间屋白墙灰地,一张大床,一张电脑桌,随时上网。
进到屋里,小汭换个人似的,软乎着身子走过去,他看见吧台后那个盘头发的漂亮的服务员正在上网,小汭把手伸进裤兜,身子一软一软走过去。
“有……没有叫……玲玲的……来开……房?”
“这是登记本,自己看。”
服务员一点不警觉,回过身子接着上网,小汭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把这东西拿到手,他的心剧烈地跳上来,手似乎不听使唤了,看完一页,翻了几下都没有翻过去,当页上没有玲玲开房的身份证号码,往天的呢?小汭一页一页地往前看着。
这里偏僻,店小,住店的少,只才几分钟时间,小汭已经看到半月以前的记录了。
他看完一页,心中隐隐掠过一丝欣喜,毕竟他没有看到媳妇玲玲的身份证号,这时司机也加入了,他就蹲在小汭旁边,头已经伸过来了,他突然一指,两只手都停在那个小格子里了,是玲玲的开房记录。
“真……是。”
小汭整个大脑就像一下浸水里了,凉透了。
“你……去……给我……拿笔拿纸。”
司机猫着腰往外跑,拿回一小片纸,一截铅笔头,小汭抓过纸片,按住膝盖,笔尖一触一个眼儿,一触一个眼儿,他干脆趴到地上了,看几个字儿写下来,再看剩下的,接着往下写。
脚踩楼梯“咚咚”响,
“干什么呢?这是,小丽?”
吧台服务员直起身,双手倒勾,对门微笑。
“我说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宾馆老板已经从楼梯上走下来了,
“找……个人。”
“谁让找的?到咱们店住宿的旅客信息一律保密,知不知道?!”
“老板……”
“昨天你来,对你的临时培训,难道都忘了吗?”
“……”
“我们……没看着啥!走吧。”
现在小汭拉着司机的手钻进车里,催促着抓紧时间往回赶。
一路上,小汭话匣子的锁,突然被打开了,话骨碌滚着往出来,对着一个刚刚认识的司机。
“当……初她……到城里来……的目的就不纯。”
小汭说话憋得脸一阵阵紫红,一顿一顿的,气流一股一股往出冒。
“农村上来的?”
“……做豆腐……卖……豆腐。”
小汭脸憋得通红,嘴里仨字俩字往出弹。
“分人,有的女人不禁惯,登鼻子上脸。”
小汭不吱声了,突然锁上了话匣子,思绪停了,软在副驾驶上,一小堆儿,眼睛湿上来,眼泪“吧嗒吧嗒”掉。
“起早……贪黑……做豆腐,一手都不伸,整天……躲在下屋……上、上、上网,总上……人家自选店买……零、零、零食,猫似的。”
“男人谁摊上这样女的都没招。”
“不……不……不过了。”
小汭再一次锁上了话匣子,眯在那,像睡着了似的,
“不行!我……去、去……她娘家,说道说道。”
小汭现在已经来精神了,坐直了身子,手左右比划,指挥着出租车,驶走了。
野外,云彩像纱一样,在天上飘,有燕子从纱一样的云端划过。
车行驶在望不到边的村道上,小汭凝神盯着远方,他不知怎么就到今天这样子了,媳妇远远地离着自己,现在他甚至不知道,她能不能跟别的男人走了,从此,在自己的生活里就没有这个人了。
小汭要的这场大战,到了晚上还没有开始,玲玲家的院子里,只才站着两个人,小汭在气头上通知的玲玲家所有的亲属,迟迟不来。
她的哥哥,脑袋像个秃溜溜的大窝瓜,后脑勺带着三倒沟,沟下一堆赘肉,脑袋脖子一般粗的买卖人,走进院子了,他的眼珠子从来都滴溜溜乱转,一转一个道,还没进到院子,高声喊了起来,
“哎呀!妹夫我来了!今天的豆腐卖没了?!”
她的爸爸,那个得脑血栓的老头,浑身细软,一走乱颤,手拄拐棍,一颤一颤,已经来到院中,正对着两台翻地机一躲一躲的,躲来躲去,走不出身子。
她的妈妈,穿件黑衬衫,长张小猫脸,说话也像小猫“喵喵”的,小汭愤愤地瞅着她。
“玲玲……到……今天,全……全是她依……依从的。”
小汭坐在玲玲家院子里的那棵树下,树叶卷卷着,看上去已经起虫子了。
玲玲家磨磨蹭蹭地来了几个人,失水小根蒜一样的小汭,软软地站起来,
“我们不……不能……过了。”
他的声音不像从这个软软的身子里发出来的,像开山蹦出的石子,他正抻长脖子,满脸紫红,浑身一软一软,往外蹦字儿。
玲玲的哥哥已经站起来了,
“妹夫,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抓住证据了!还是按在床上了?!”
“你……你……你问她!”
小汭又憋住了,就像吃东西卡住了一样,头一点一点的,嘴里的字就是出不来,最后一跺脚,总算说出来了。
他已经伸出胳膊指玲玲了,手在那不停地发抖,也不放下。
玲玲被羞辱攫住了,硬挨着,现在,她索性已经一声不吭了,心不在焉地摆弄手机。
“这话可不能乱讲,两口子过得好好的,突然打成这样!玲玲,到底是咋回事?!这屎盔子可不能往自己的头上扣。”
现在,所有的亲戚都开口了,“嗡嗡”声已经起来了。
“都这社会了,女人不做饭还是毛病吗?”
“上上网,正常!是不是盯得太紧了!”
“两口子的事,谁也帮不上。”
玲玲的爸爸已经站起来了,一颤一颤走过来,已经挨近玲玲了,他伸手抢过玲玲正在玩的手机,“啪”摔在地上,一声脆响,炸一地,后盖、电池、机身蹦出去,屏幕的裂纹密密麻麻,粘在膜上。
“都滚回家!自个儿回家解决!东找西找!还让不让我们这老脸活了!都走!赶快走!”
老人手里的拐棍已经举起来了,玲玲返身往外跑……
小汭赖着不走,
“我……寻思……让……让你们说说她……回去……好、好、好过日子。”
小汭心中又堵进一把草,堵得发胀。
“回家吧。”
第二天,被人们摘得乱乱的几块棉花当空一扔,变成云,停在天上,飘飘浮浮,悠来荡去。
玲玲躲在下屋开始上网了。
小汭又在热气腾腾的豆腐坊里开始忙活了,泡得又白又涨的两缸豆子已经酸了,小汭正倒着往外扔,磨着的豆浆漫上来了,小汭拎起大桶倒进大锅,翻着花地等着打沫,他已经开始兑卤水了,顶着缸里卷出的团团热气,小汭边往里边倒卤水,边用耙子均匀打,他的眼睛又盯住了,这豆浆已经快成豆腐脑了。
买豆腐的人又排成队了。
“早饭还没吃呢。”
小汭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喝了一碗豆浆,趴在腿上用铅笔写了五个字“招女服务员”。
下午,一个姑娘走进来,她就像一截树桩子,她的手、脸、头发的颜色标记着农村的颜色,可她生冷不惧,响快,自来熟。
“都让我干啥呀?”
她走进来,看着挤挤巴巴的周围,
小汭一样一样领着她看,告诉她。
“一个月能给我多少钱?”
“撑死两千。”
小汭边往大锅里注水,边叫她把那边的塑料盆子递过来。
午饭是小汭叫的外卖,他怕饭不及时把这姑娘饿走。
傍晚,小汭实在忍不下去了,深一脚浅一脚走出豆腐坊,拉开下屋的门,
“你……咋的……不……愿……回来呀?!”
顷刻间,他又变得气急败坏了,冲过来把乱七八糟的电脑线全薅了,一把一把扔出去。小汭越发感觉到刚结婚时的那个玲玲变了,已经不是当初的玲玲了。
“滚!滚!马、马……上……滚!”
她僵在凳子上,不站起来,也不滚,往下挨着时间。
那个女服务员,响快的农村姑娘已经来到他们近前了,
“妈呀,你俩这情况呀?我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掺乎不起,给多少钱,我都走。”
小汭“噗通”一声躺下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挨过眼前的境况。
“有豆腐了吗?”
一个人端着盆走进来,抻长脖子往进瞅。
“没……了,都卖……没了。”
“那明天我再来吧。”
拣豆腐的人边往外走,边回一句。
(责任编辑 张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