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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祭

2014-12-11◎胡

参花(上) 2014年10期
关键词:姚家杏儿东家

◎胡 悦

血祭

◎胡 悦

就那么一瞬,电光火舌一般,姚有福挤进姚府门缝内的目光哆嗦起来。

天气太冷,寒冷的空气凝固着试图暴露在外的一切生机,包括姚有福开始犀利起来的目光。姚有福相信自己是看花了眼,再怎么着,也不能把门缝内这个他还在怀疑着的人和姚府和东家姚有德联系在一块儿想,把他们掺合在一起想就是将白花花的大米和一坨稀屎混搅成疙瘩糟蹋人的脑子。因此,姚有福晃晃脑子,好像被一团席卷而来的冷气吹得打了个寒颤。他再次贴过去,姚府的门缝太窄,他得死命往里挤着脑袋,这一只眼睛才能从逼仄的门缝里看到被切割成类似于残片的景况。还好,姚有福视线够着的内容并没有改变,那个人依然叉着手,迎着姚有福的目光站立未动,似乎专为迎候姚有福的再次辨别。东家姚有德这一次在门缝内露出了半个身子,他被门缝切离得只剩半爿的身段立即点燃了姚有福心头愤怒的火苗,姚有福咬碎牙齿的声响快把自己的颅骨撞出一个喷血的洞。来不及顾及其他,他看到这个人跟东家姚有德聊得很起劲,不时有零碎的笑声穿越门缝,塞进姚有福的耳朵。姚有福的心开始在冷天里颤抖。眼里的这个人迎着正面的阳光仰起了头颅,眯缝起眼睛,醉心于这一刻阳光的摩挲。太阳是公正的,明澈而洁净,像一块干净的抹布,可以拭去遮蔽的尘埃,让模糊起来的面目开始恢复本来的清晰。现在,姚有福可以清楚地辨别这个人鼻息的开合、细密的胡茬,还有……还有宽阔的脸庞上自耳根拖至腮底的那道弯月一般的疤痕——这是那次战斗留给他的纪念,也是留给姚有福今日的佐证。姚有福倒吸一口凉气,这道在阳光下耸动的疤痕已经在他开始虚软下来的目光里跳跃,渐渐粉碎了还在侥幸的怀疑,一直徘徊的猜忌还是不情愿地切入了真实的主题,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痛苦地对卯,叠合成不愿面对的事实。这道疤痕又像极了可以反射强劲光芒的镜子,灼痛了姚有福的眼睛,让他在一阵晕眩之后,一屁股跌坐在姚府高过膝盖的门槛上,痴呆不成个人了——难不成在腊月二十四这个祭祀祖宗的日子里,当真是大白天撞见了鬼?

姚府内的人谈心正浓,谁能够留意门外姚有福的偷窥?尽管很长时间以来,贴着姚府门缝偷窥已经是姚有福不能更改的习惯,可无数次的窥视,从没有这一次的触目惊心,让他开始灰冷了刚刚兴起来的往下走的念头。

已经在姚府内藏匿了数天,加之被姚有福在门缝里猜忌的这个人不太喜欢姚府内弥散的沉香、胭脂还有木材经漆之后久未散去的气息,这和他平时闻惯了的稻草、野菜还有小米饭、南瓜汤的味道格格不入。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姚府的主人——东家姚有德是在派人仔细巡视姚府一遍之后,才同意他走出深厚的老宅子,到高墙耸立的院内走动走动。山野里闯荡惯了,在屋子里憋闷许久,骨头缝里都发了霉,再不出来透透气,人就要霉烂成一截可以长出黑木耳的烂树桩。对于东家甚于惶恐的小心,这人倒不在意,风里来浪里去的已经习以为常,这只不过是历险中的一回,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大前天踩着夜色悄然进入姚府,一路上都没引起一只狗多余的叫唤,只是进入姚府的时候,门楼上跳下的一只猫把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去摸腰里的枪,才发现和一只受惊的畜生发生了误会。姚府大门紧闭,除非今夜寅时他离开之后,姚府内的人才可以走出这个大门。情况已经摸得很清楚,

弟兄们摩拳擦掌,就等着他回去之后好好干这么一回,以雪上次败退的耻辱。得感谢大地主姚有德,不是他暗地里帮助,摸清了鬼子的底细和路数,可不敢再贸然行动。通过这次的观察,他疑虑尽消,应该可以确认:姚有德虽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地主,但他数次的表现,足以作为进一步争取的对象。姚有德很谦虚,一再表示,他只是尽了应尽的绵薄之力,本是一家人,抵御外辱,于情于理分内之事。姚有德把话说得尽量适度而中肯,既不能靠得太近又不能撇得太清,像他这样的土财主,在当地有着一定的势力范围和影响力,哪路神仙都在惦记着,不管是日本人、国军、共产党组织的游击队,甚至是啸聚山林的山爷土匪,他都得罪不起,就他手里看家护院的几支毛枪鸟铳,顶多吓唬吓唬过路的毛贼和那些胆敢站出来跟他对抗的穷鬼。所以,他得时时绷紧神经睁大眼睛,得起什么风撑什么舵,明里对这一派笑脸相迎,暗地里对那一派又不得不暗送秋波,山不转水转,这天下纷扰,最后落在谁的手里难以预测,哪一根线的牵扯取舍都关乎着他姚府日后的兴衰,关乎着祖宗基业的存亡,可马虎不得。这几天,他每天都是把心提在嗓子眼里过,怕稍有不慎,风吹草动,事情败露,那可是全家都得掉脑袋的呀。虽说在这个姚家垄地盘他说一不二,但能够主宰姚家垄的势力绝非他姚有德所能掣肘。谢天谢地,好歹把这几日熬过去了,等过了今天,送走了这一路瘟神,他已想好了全身而退的法子,不用再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看人家眼色过日子。东家姚有德时常睡不着觉,睡着了,也总是重复着同样的一个梦境,梦里,他在摇摇晃晃走钢丝,钢丝的下方,不是红彤彤的一片旺火就是一池结了冰的水。

姚有福还在观望,冷森起来的目光经过细窄门缝的磨砺和仇恨的火苗的淬火,试图切割这个人和东家之间的联系,或者证明他看错了人。雪后初晴,能够主宰的还是冷,冰冷的空气谢绝了阳光的温度,只是让它铺张着没有厚度的透明。阳光打在这个人的身上,让所有的一切真实得有如虚幻,那么清晰地倒逼目光的锋芒。

姚有福哪里知道,他还在怀疑着的这个人眼下正在执行秘密的任务,不可能穿着惯常的灰蓝色土布军服。现在,他把自己打扮成商人模样,青灰色斜襟长袍,绛色黑绸镶边的礼帽,只是临来时剃掉的络腮胡子,又长出了可以戳痛手掌的矮髭,尽管远远看去,他的确像个走远门的贩客,但往近处细瞧,他高挺的身板,严峻阔朗的面容,还有喜欢叉在腰上的双手背叛了作为一名商人的圆熟与活络。姚有福的眼睛在痛,眼珠子就要从眼眶里脱落出来。他还在相信前面看到的一切是在模糊他的判断,他甚至已经开始安慰自己:不是的,不是的,这个人不是他之前看到过的那个人,人世间长得相像的人多了去了,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关键是:如果真的是他,怎么会和禽兽一样的东家走在了一起?简直是埋汰人。在姚有福的心里,凸显在门缝里的这个人和东家就应该是水火不相容的两种人,把他们扯在一起想,那就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

背后,太阳背负着沉重的负疚感,开始大段大段地往下跌,就像一个翘首企盼的人等来的是一个令人丧气的坏消息,怀疑它从此会一蹶不振。姚有福头痛起来,像一块烙铁往里钻,又觉得是个虫子往外拱。他开始后悔今天来姚府偷窥,这次偷看的代价太大,让他折失了仅存的一线复仇的希望。姚有福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能够报仇,报杀父夺妻之仇!不杀了仇人姚有德,活着,就像遭了霜打的衰草缺失了继续往下走的心劲。他不知道接下来他还能干什么,活着,对他还存在什么现实的意义。他始才明白,这个世道,没有他这样的穷人说话的地方,找不着他这样的穷人理直气壮活下去的理由,他注定只能低声下气地活着,活在有权有钱人的傲慢和唾沫里。可是,连老婆都保不住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样的活着,不如死了的好。姚有福闭着眼睛,已经弱下来的阳光打在脸上,让他藏在眼皮后面的眼珠子看到的是奔涌漫漶的血色。

姚府内的那只狗在叫了,是那种从腹腔内往外滚动着火星子的轰鸣。

姚有福睁开眼睛。是狗的叫声让他蜷缩起来的神经又触碰到了现实的坚硬。刚才,闭起眼睛的那么一会儿,姚有福感到自己在向一个无底的深渊下坠。他手脚冰凉,绝望不容商榷地冷却了残存的那么一点希望的余热。姚有福突然就想到了死,他咬牙切齿地面对着死,就想着磕死在姚府门槛上一了百了,血溅姚府,就是做厉鬼,也不放过门内的这一窝子。

姚府内狗叫得凶,也许是发现了门外偷窥的人。

姚有福慌忙站起来,提起手边还没有盛满水的木桶,跌跌撞撞地闪失在还没有化尽雪的深处。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就要见死去了的列祖列宗。如果说今天还得坚持着祭祀祖宗,那他也是在替自己祭拜,为将死的自己提前烧一炷上路的香。

今天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再过几天就过大年了,过大年之前的腊月二十四是祭祀祖先、抚慰逝亲的日子。这一天,家家必洒扫庭院、祛除尘垢。穷人家讲究不起,请出祖宗牌位,敬茶上香,跪拜叩首,祝祭虽简,但虔诚如一。大户人家,那可了不得。腊月二十四,全户身着素服,无华丽艳色着装,出入门庭,必轻声缓步,切忌喧哗啰唣。祭祀用品,小到点心果料,大到猪头全羊,炖熟的整鸡全鱼,一样也不能缺。等天色将黑,鞭炮响过,祭祀始才开始。祭祀时,由户内长者主持,男女老幼分列两班肃立,按辈分高低,依次向祖宗牌位敬三跪九叩大礼。一年即将过去,是苦是乐,无论穷富,祖宗可怠慢不得。

姚有福母亲早逝,没有了爹,媳妇也不在身边了,他一个人家徒四壁,冷锅冷灶的已经有些日子。腊月二十四,日子再怎么苦撑难熬,祖宗不能不敬。他从柜底取出一对红烛,请出祖宗牌位,用干净布片细细擦拭一番,弄来一撮香,从隔墙的二婶那里舀来半罐子荞麦烧酒,想着再到河边提桶水,没有茶叶,就着烧开的一杯白开水,来孝敬祖宗吧,先人念他日子恓惶,也许就不会怪罪他的慢待。二婶体恤他本来有家有口、热锅

热炕的,突然日子就过得跟揪出来的一团乱糟糟的棉絮,就又递过来两个生山芋,叫他煮熟了暖暖身子,这大冬天的。二婶说有福,你也别怪村里人,就那天的架势,谁还敢站出来跟东家对着干!姚有福摇摇头,无置可否。他不怪谁,谁也不怪,找不到任何责怪别人的理由。他想把红薯煮熟了当作祭品供奉祖宗之后,再用它来填肚子。富人有鱼有肉,他没有,只有这两根别人送的红薯来孝敬,这日子过的,洗劫了本来还盛满一屋子的欢乐。但姚有福已经不在意,如果有一丝复仇的希望存在,他就有信心龇牙咧嘴地把日子扛着往下走。

可一个人先后两次地在门缝内出现,粉碎了姚有福仅存的复仇的希望。他绝望了,在还没有化尽的雪地里磕磕绊绊地行走,不,是滚爬成了一团烂泥。他想站起来正常地走路,但没有心劲支撑,双腿倒成了奋力前举的多余和累赘。姚有福忘记到河边去提水,打水回去烧红薯祭奠列祖列宗,那只空桶已不知被他甩到了哪里,或许,接下来的祭拜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他愧对祖宗哟,愧对死去的父亲,还有被抢进姚府的媳妇。媳妇成了东家姚有德的人,他只有通过姚府的门缝来偷看媳妇可能闪过的一线影子,这几乎成了他得以活下去的安慰和牵扯。姚有福已经不再怕死,狼狈地活着,今天的活着却为明天的依然存在而愁苦地活着,不如死了的受活。他跌倒了再站起来,站起来又跌倒,往前爬了几尺,把头脸埋在了一堆雪里。天开始黑了,助长了寒冷和饥饿的侵蚀。姚有福希望自己就这样冻死在外面,在已经没有别的法子的情况下,他只有以这种极端的死法表达着对东家的仇恨。他在折磨自己,决死的心在厌恶着躯体还存在的知觉。天黑尽了,能够蔓延的只有寒冷和预示着死亡的寂静。地面又被迅速的封冻,能够听到土地被封冻之时发出的声响暗沉而阴涩,就像濒死的人发出的最后的哀嚎。姚有福已经僵硬的身体成了被这个寒夜凝固的主题。他不会动弹了,仅存的一点意识让他感到自己在飞升。他飞得很高很远,飞过了看到过的所有的高山河流,飞过了快速流动的一年四季,飞过崇山峻岭,也飞过了看不到尽头的湖泊水溪。在飞跃的过程中,很多熟悉的面孔扑闪而来,有的甚至只是曾经扑面而过的匆匆一瞥,也那么清楚地回到了他的眼前。最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祖宗,祖宗们的面孔时而清晰明朗时而模糊晦涩,但父亲母亲的面容却清楚而生动。他向着他们走去,父亲母亲也在忽明忽暗的去处隐约着向他走来。姚有福想叫娘或者叫声爹,但努力着却张不开嘴。母亲叫住他,说有福,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就抬起他原来还歪着的脖子,给他灌热水。水里居然飘着一丝儿姜汤的味。得了热气暖身的姚有福喉咙里咕隆着像打了个闷雷,突然就醒过来,意识打着趔趄地缩回了身腔。他发现自己被一个人拉扯着靠在了光溜溜的树干上,是他,用一个装了热汤的葫芦正对着嘴地给自己灌。黑夜里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却闻到他破旧衣裳包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馊臭味,像是刚从粪缸里捞出来一般的臭。见姚有福有了动静,他附着姚有福的耳朵,说:

还是活着的好,死了多没劲。

这些年来,被东家逼得家破人亡、逼迫得走投无路远走他乡的何曾只是他姚有福!

姚有福闪失的意识已经走了回来,他一惊,头皮炸起来,以为是遇见了鬼。这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耳熟,却因隔得有些久远而一时难以辨识。

还是活着的好,死了多没劲。

姚有福一骨碌爬了起来,他以为这是在做梦,或者是将死之时的臆想、幻觉。刚才还能感知的人不见了,可他能感知姜汤流动在肠胃里的暖热。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能够捕捉的只有耸动在眼前一团又一团的诡异。

这是在哪儿呢?姚有福怀疑自己的目光已经被姚府的门缝磨损了锐气,或者真的置身阴曹地府,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是那么急切地想用目光抓挠点儿能够让他辨别的真切,以安慰已经开始着急忙慌的心。冷是不言而喻的,比冷更为恐惧的是回过身后依然逃不脱的死亡的劫持。他想大声叫喊,已经麻木僵硬的腮帮却鼓不足一口气,天哪,难道真的就会这样死去?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是突然响起的鞭炮声把姚有福惊了回来,让他意识到自己原来还存活在人世间。

姚府的祭祀仪式开始了。姚家垄同宗同族几百户人家,也只有东家姚有德能够置办得起这么讲究的祭祀排场。东家对一垄同宗同祖的穷本家刻薄阴狠,恨不得从穷人紧贴着骨头的皮里刮出油来,但对于祭祀从不吝啬。他宁可刻薄这些同族的穷人,也不得罪死去的先人,先人在保佑他,保佑这一垄的财气风水都赐予他姚有德一个人,所以,最应该感谢姚姓先人的,应该是他姚有德。这些穷鬼种着他的地,吃着他的饭,却想着法子和他作对,可怜的人必有可嫌之处,念着同族的这份血亲,他才没有变本加厉地搜刮。兵荒马乱的年头,哪儿都得打点,他合计好了,过了年开了春,等春耕之后谷种下地,可得提高租金了,哪路神仙都得伺候,乱世保平安,始为上上策,开销年年长,这日子得紧抠着才能过。

姚有福终于看清了自己,是姚府内窜起的“冲天雷”骤然的强光让姚有福看清了身处的所在。原来,他从姚府所处的村西端跑到了村子南端撂荒的地里。他看见荒凉的野地泛起的雪沫,看见了不远处静默着的那条横穿而过的河流,还有河的那边地势开始往高里延伸的去处,日本人修的炮楼和炮楼顶端来回走动着的日本人的哨兵。明暗交错之间,真实和虚无频繁交替,给了姚有福一个从来就没有过的场景。姚有福哭了。他从来就没有看过这么美丽的烟火,绚烂的烟火活跃了姚有福的视线,把眼前的一切渲染成了梦里才有过的样子,眼前的天地仿佛也开始生动起来,是连串的轰鸣和光亮在冰封的天地里跳跃不出欢乐的凄美。姚府内的鞭炮和“冲天雷”没有间歇地响了很长的时间,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要把黑夜还原成完整的白昼,东家姚有德在面对他同族的这帮穷人的时候就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姚有福翕动的嘴角吞咽了一颗苦咸的泪水。除了自己,还有河对岸炮楼里值巡的那个日本兵成了这段烟火表演的孤独的看客,或许,他在跟姚有福一样,害怕烟火过后,又将围

拢而至的死一般的孤寂。

那个念头就在这个时候产生,是那么不可动摇而又突兀地闪蹦在了姚有福的脑海里,仿佛因烟火而生,因烟火的熄灭而瓜熟蒂落,不可动摇了。就在姚府内燃放的最后一颗烟火的最后一线光亮熄灭的时候,姚有福是那么决绝地需要拿捏住这个他担心会闪失的念头,他怕自己拿捏不住,一屁股又坐在了冰冻起来的泥水里,但他随即站了起来,不再犹豫,抵抗着这个带有锯齿的念头的磨砺,没有停歇地一口气跑回了家。

他要祭祖。

请出祖宗的牌位,姚有福燃起香,而后三拜九叩首,每磕一个头,都能把地面砸出一个洞。他板结的脸,还没有从刚才僵滞中复苏,他的表情很可怕,是剔除悲伤、哀痛和畏惧之后的凶悍和果决。饿了,他一口气啃完了两根红薯,打开灌盖,“咕嘟嘟”喝完大半罐的荞麦烧,立刻,腹内燃起了一丛火,让他的身体处在冰火两重天的境地。不糟践自己,下不了狠心。姚有福不再犹豫,他不晕酒,但这个时候需要借助酒劲来实现复仇的愿望。他怕自己没有那个坚强的意志坚持住这个令他恐惧的念头。不。他不会退却,即便是万劫不复。

而后,姚有福摇晃着身体出了门。头脑却无比清醒地朝着目的地的方向奔去。这个时候,黑夜和寒冷转而成为他的庇护,放大了这个折磨着他、成为他存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报仇!

姚有福的噩梦,是从接回媳妇的时候开始的。媳妇被抢进姚府的时候,说有福,等着我回来。就为这句话,姚有福没有安生过一天。

姚有福很早就没了娘,娘在他未满十岁的时候罹病而亡,是爹拉扯着他在苦水里熬大的。没有女人的日子,总是暴露出未经细致处理过的粗粝。姚有福的爹唯一的指望就是能给儿子娶上一房媳妇,娶了媳妇,不仅能接续上他这一门姚姓的香火,死了,也能够心安理得地去见那一边姚有福的娘亲。姚有福的媳妇是远房的一个姨家的女儿,姨有三个女儿,念着姚有福的娘在世时的亲,就把这个长得最好看、手脚最麻利而又不多嘴的二女儿留给了姚有福。真是天上掉下个馅饼,姚有福的爹拉着姚有福给祖宗磕头,念叨着死了的老太婆在那头保佑他们父子俩,就在姚有福娘的坟前上了柱香、烧了刀纸,说有福娘,你在那头安生的等着,保佑有福平平安安,人丁兴旺。总觉得对不起人家养了二十年的一个活人,就寻思着接亲的时候好歹扯一块布料,置一套过门的衣服、鞋子给儿媳妇。在还欠着三担谷子的租没有缴全的情况下,硬着头皮上门向东家借三块银元,立了字据画过押,利滚利地慢慢还。东家很大方,说既然是有福兄弟的喜事,那就免了一担谷子的租,权且当做未送上门的贺礼。

姚有福的爹受宠若惊,人情也是一笔压身的债,他本来就佝偻的腰身在东家面前已经直不起来了。

东家说叔,你我自家人,不要见生。

东家开口叫他叔,姚有福爹慌张得腿肚子哆嗦。东家是什么人?是和几十里外县城里的县太爷有来往的人!不过按辈分,往上理个几代,他们祖上确是同住一屋子的兄弟,磕破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爹警告姚有福:记住东家的恩德,人家可叫了你声“弟”嘿。

有了媳妇的姚有福,才感到以前日子的恓惶。缺失女人的日子,就像从不经雨水润湿的旱地,蔓生着渴盼滋长青草的荒芜。媳妇长得好,乌油油的一根麻花辫子拖到腚沟,关键是不嫌弃这个家的穷。自过门之后,里里外外都被她拾掇过一遍并且开始用心打理以后的生计。她的到来,清扫了长期盘踞在这个屋子里的冷清与阴晦。衣服破了开始有人补,虽然还是以前一样的拙旧,但已告别了邋遢和肮脏。日子还是以往一样的清苦,但因为有女人的调理,不再因缺失精打细算而冷热失调。父子俩把日子过成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器,有了女人的进进出出,这个开始剥落着旧迹的铁器终于聚拢起张罗日子的窃喜。

父子俩打心眼里感谢这个贤惠的女人,她的到来,让姚有福的生活涨起了希望的潮水,他觉得有了媳妇的每个日日夜夜都像被水洗过一般鲜亮光泽。媳妇的美丽,媳妇的贤惠,媳妇的勤劳,温润着爷俩的心田,冲刷着这个屋子的简陋与寒酸。父子俩最大的开心就是:饿了,能吃到一口热乎乎的饭菜,渴了,能喝上暖心窝子的热水。穷人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何况姚有福的媳妇非但不丑,还是个瓜子脸,脆薄嫩皮的俏女人哟。穷不怕,怕的是穷得没指望,看不到昏天黑地的尽头。姚有福的媳妇就是这个家的全部指望。静下心来,姚有福觉得对不起媳妇,还是因为穷。一过门,没让她松歇过一天,倒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他们爷俩,操心劳肺的没有停止过。夜里,他摩挲着媳妇嫩滑滑的身子,说杏儿,跟着我让你受苦了。媳妇倒不以为然,说苦什么呢,不都是这么过的么。姚有福说凭你这长相、身段,找个比我好的人家不难。媳妇说我可没这么想,那些有钱人都是坏心眼,不得好报应。姚有福说那你喜欢我什么呀?媳妇说我呀,喜欢你老实、能干,还有一身的墩子肉让人放心。姚有福坏起来,把媳妇的手往那地方拽,说是不是还喜欢这疙瘩。媳妇臊红了脸,能把这黑屋子照个透亮。嗔怪着姚有福欺负人,但禁不住姚有福渐渐老道起来的揉搓,哦儿哦儿地呻吟着软在了姚有福蓄积的一腔坏水里。

姚有福贪恋着媳妇的好,一刻也不情愿离开她。屋子小,爹知晓年轻人犯着痴热的毛病,就时常借故出门,或是出门后不到吃饭的时间不往家转。媳妇心细,看到爹的鞋子露出了脚趾头,寻思扯块绒布料再捡些碎布头,赶在入冬之前给爹做一双暖脚的鞋。为了接上开春之后的粮荒,媳妇一日三餐宁愿自己喝稀糊糊,也想着办法给两个在地里使力气的人吃干饭。男怕三六九,女怕一四七,姚有福今年二十九岁,命里犯忌,媳妇私底下到村东头老槐树下的神庙里祈愿,保佑男人这一年顺顺当当,没病没灾。日子拉扯着往下过,你不精打细

算地伺候着它,它就会不客气地把你撂在饥寒交迫的边缘。姚有福的爹老了,牙不好,姚有福的媳妇就尽量把锅里的东西煮烂些。今天是老爷子的寿日,虽然穷,但穷人也能享受物质充裕之外的那一份温情。媳妇像变戏法一样,不仅弄来一碗面,还捎带着弄出来两个鸡蛋、半罐子荞麦烧酒。灶头上好久没有沾荤腥味了,媳妇叫着爹,今儿天气冷,就不要下地了。但姚有福的爹忙惯了,天生的劳碌命,一天不劳作不仅腰腿不自在,还会犯心慌的毛病。地里的麦子已出苗,在这冷天冷地的时候不给它施上一遍屎尿的肥,开春了它就不会给你使力气往上拱。姚有福没有下地,他借着媳妇的话头偷了一回懒。媳妇扎着围腰,袖子卷得高高的在和面,不停地吩咐姚有福一会儿加勺水一会儿加把火。媳妇身材细条,手上在用劲,身子就往上起,在姚有福的眼里,这是一副待飞的姿势。面揉开了,空气里弥漫着面筋的香甜味,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嘟散逸着隔着水汽能够捕捉到的心动。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红艳艳的也能把人血管内沸腾的血液点燃。姚有福心醉了,这样的情景恍如隔世,似乎很多年前,母亲在世的时候依稀有过。不需借助酒精刺激的沉醉是真实而令人心动的。姚有福冲动起来,毛手毛脚的就从后面抱住了媳妇。媳妇“啊哟”一声像是中了彩头,又像是一跤跌倒受了惊吓却捡了个元宝之后的惊喜。媳妇想搡开姚有福,但沾满湿面的手却没处用力。姚有福抱得更紧了,他知道媳妇被他抱紧之后的身体反应。果然,媳妇的身子在一挣不得解脱之后就再也支不起来,像她切开的面条虚软着期待坚硬的填充和支撑。姚有福的动作有些粗鲁,不像在被窝里还顾及着媳妇的些微感受。他把她扔在柴火堆上,扯下裤子,就绞在了一起。姚有福觉得自己和媳妇已经进了灶膛,就要化成熊熊的火焰。

媳妇害怕,说有福门……门还没……

姚有福管不了那么多,不说爹这个时候不会回来,就是回来,见这么大动静,也会不出声息地走开。他老人家呀,早就盼着抱孙子呢。

但身后还是有了动静。是有人在咳嗽。

已经忘乎所以的两个人哪里能听得见,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了。

于是,身后的咳嗽声更响了。还跺了跺脚,像是催促他们快些了事,不要妨碍此刻他的到来。

姚有福和他的媳妇醒了,蓦地爬起身。媳妇把自己光滑的身子裹进柴草堆,不能见人了。姚有福胡乱扯起裤子,紧张得连裤腰带也扎不起来。这谁呢?不把人吓出毛病来不行了。

是东家姚有德。

姚有福憋回破口而出的发作。

东家倒没事一般,说有福兄弟,真的不是有意打扰你和弟妹的好事。

姚有福说东家,你……

东家忙说我只是路过,顺便给你道喜,你大喜的日子,还少我一杯喜酒哟。

东家这样说,姚有福才恍惚过来,说东家,怎么好意思。他开始觉得对不起东家。

东家哈哈哈笑,说都是我的错,不该这个时候坏了你的好事。

姚有福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仿佛刚才做的是一桩坏事。

东家不介意。他挥挥手,后边,侍立的刘二管家恭顺地递上一个黑色的包袱,包袱里是一件大红软绸镶银丝边的面料。这是东家托人从遥远的杭嘉湖地面捎来的上好绸缎。

姚有福吓得不轻,已经欠东家的债还未还清,这么上好的东西,怎么能轻易收下。

东家面有难色,说有福兄弟这是见外了,我是送给弟妹的,你不收下,莫不是看不上这玩意?看不上,就烧了吧。

说着,就要往灶膛里扔。

姚有福赶紧拦住,人说长者赠不可辞,东家虽和自己同宗同辈,但人家金贵,自己相差得远。

见姚有福不再推辞,东家也就不再停留。他得低下头才能走出姚有福低矮的门楼。外面很冷,东家跺跺脚,抖了抖丝绒绸面的长袍夹袄。他很不习惯这屋内烟熏火燎的味,走出去很远,才咕噜一句:一只凤凰落在了苦楝树上。

跟在后面的管家听得真切,他向来把东家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唯东家马首是瞻,对东家的心思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姚有福媳妇哭了,坐在草堆里露出半截身子,说姚有福,你个畜生。

姚有福嘻嘻哈哈涎着脸皮。他抖开面料,说真他娘的好看,你要是穿上,比天上的嫦娥都美。

媳妇劈手夺过面料,要往灶膛里扔。说姚有福,我消受不起这个来路不清的东西。

凭直觉,无缘无故得人恩惠,带来的不是心动,而是蹊跷之余的担忧。

姚有福收敛了刚才的嬉皮笑脸,他看到摊在手里的绸面料在灶膛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华丽而诡异的光彩,让他渐渐凉起来的心为之收紧。

再怎么着,姚有福都没有把自己和日本人联系在一块儿想。日本人是什么?是鬼怪,是魔鬼,是野兽!很多次,姚家垄一个庄的老少被日本人用刺刀逼着围拢在谷场的边缘看他们杀人。一旦逮住了胆敢反抗他们的人,男人活埋点天灯刺刀挑砍断手脚开膛破肚,或者直接放狼狗咬死拉倒,女的被他们当众扒光衣服示众,而后带到炮楼里蹂躏糟践,直到折磨至死喂了狗。日本人说了,谁要敢和这帮人伙到一处和皇军作对,一个村的人统统死啦死啦的。他们杀人的手段真的多样而残忍,仿佛杀人是一种需要不断翻新的表演。日本人来之后,东家趁势涨起了地租。东家说不把日本人伺候好了,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狗日的日本人!

姚有福搞不懂日本人跑到姚家垄来干什么,听说他们是漂洋过海来到这儿的。漂洋过海而来就是为了杀

人?长这么大,媳妇都娶了,但姚有福只有两次出远门到县城的记录。县城距此往东南四十二里有余,四十二里外的世界,姚有福不得而知,甚至连猜想的余地也不存在。这日本人真是奇怪,放着自家的屋子不住,闲着自家的地不种,横着枪挺着刺刀跑到姚家垄来修炮楼,炮楼四围深沟高垒,用铁丝网,大石块还有想环的碉堡团团护住,为的就是他们所说的“大东亚共荣”?姚有福听不懂什么“大东亚共荣圈”,把地种好,娶一房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他的全部。这些叽哩哇啦的日本人带给姚家垄的是除了东家之后的又一个不自在。东家很快和日本人熟络起来,这是必须。和东家来往的,还有很多让人琢磨不出来路的人,东家是大户人家,迎来送往自然是些有头有脸体面的人物。据说,东家暗地里和远在县城另一头金鸡岭山上的土匪都有着牵扯,不过,这只是传言,传言是从来不需要追溯出处和源头,只能关起门来讲。东家高门深宅,高高的围墙圈起的是姚有福这样的穷人难以咂摸透的另一重天。

姚有福也从来没有想过和东家发生什么关系,他租种着人家的地,除了交地租,念头里没有高攀别人的意思。过惯了穷苦的日子,能被财富关注那是时来运转的大好事,可是,如果被拥有财富的人盯上,难免惝恍着吉凶未卜的悬疑。姚有福宁可不要来自于东家姚有德的示好,也不愿意承受这份推知不却的压力。

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先是一家人围坐在桌前一声不吭。桌上的寿面都凉了,再不吃,就要黏糊成一坨硬疙瘩,鸡蛋炒熟的醇香擦拭着已经锈蚀的嗅觉,还有一碗荞麦烧被冷落了半天的浓烈。

依姚有福的意思,这匹绸缎面料给媳妇做件外罩,穿在身上体面。他就想着媳妇的美。

媳妇说这怎么成,即便是能够穿上,她也走不出这个屋子。

那就做件短袖衫,穿在里面。姚有福急猴猴地想看媳妇穿上绸面的样子。

媳妇的意思是把这匹面料绞成碎片,可以纳三个人的鞋底。

姚有福的爹没有吭气。

凭着对东家为人的了解,他估摸人家必是有所求。东家是什么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整个姚家垄,可不都是东家的,别说是地,就是这一垄的人,也得靠着种东家的地才得以活命而成了听凭东家摆布的人。

可就这么个穷歪歪的家里,能有什么值得东家惦记的呢?一家三口倒吸了口凉气。

姚有福的爹一口又一口吞咽着烟卷,东家的强大让他不敢产生一丝对抗的想法。这可是一匹绝好的绸面,活了几十岁,他还是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面质这么好的缎料。缎料丝滑光洁,质地柔润,手心抚过,能够感觉到温玉一般的清凉还有填满手掌促使你得用心把握的质感。把面料攥在手里,再松开,缎面上不曾留有任何用力搓捏过后的痕迹。铺张开来的缎面具备了吸附光泽的功能,在昏暗的豆油灯的照射下,闪耀出炫目的光晕。

姚有福的爹不敢看了,他怕灼伤了眼,叫姚有福媳妇把这缎子收起来,压进箱底,东西还是东家的东西,只不过是先搁在这儿,人虽穷,但不能埋汰自己,他们欠不起东家这份天大的人情。

心里不是个滋味,就呷了一口酒,不是喝酒的心情,酒就呛在喉咙里那么剧烈地让他咳出了泪。

过不几天,东家又送来东西。这回东家没有亲自来,而是派他的管家刘二爷带两个看家护院的家丁。东家捎来的是两只猪后腿,两斤素面,两斤红枣,打开精装的檀香礼盒,里面叠放的是一匹质地更为上层的正黄色绣凤的绸缎。而且,绸面之上像是不经意地放了一根令人琢磨不出其意的红头绳。

刘二爷交代,这匹锦缎是东家送给有福媳妇的。

一家三口面面相觑,不知东家连续施好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炫秘。摆满一桌的东西太扎眼,长了钉带了刺,让人不敢正视他们的存在,又突兀地让人拾掇不起该怎么打理它们的心情。屋内流淌的贫寒气息小心翼翼地抵触着富贵的侵扰,没有别的,只愿守着苦拙的日子就那么无惊无扰地过下去。平安是福。

姚有福的爹说二东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咱担不起。

二东家说这是东家的一番好意,要是托辞不就,他可不好回去交代。

那东家他……他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二东家嘿嘿笑起来,就是代为问候您老人家。

姚有福的爹受不了了,这连续的刺激让他如坐针毡,已经备受煎熬,自古无功不受禄,凭白无故得人家恩惠,这中间的算计越来越呈现被放大了的恐惧。

但你还不得不接纳东家送上门来的这一份好处。二东家临走时撂下一句话:

东家说了,好生看待有福媳妇。

这是什么话?就是挂在弄堂口的一坨屎,却又能把人的心思刨开串成串,挂在檐角慢慢在阴干。

姚有福的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大冬天的,后脊梁却挤出一蓬的冷汗。他诅咒姚家的祖宗造了什么孽,传下姚家一窝的子孙自家窝里糟践。

姚家垄数百户人家流传着一个共同的说法。据家谱记载,姚家祖上数百年前因兵燹灾祸而避居于此。那时候,姚家垄还是蛮荒之地,荆棘丛生,蛇虫出没,无人涉足。姚家最初的兄弟俩背负着他们年迈的父母和所有的家当,驻土为墙,结草为顶,硬生生在荒野里开辟了赖以栖居的家园。数百年过去,由最初的两户人家繁衍成方圆数里的姚姓大户,村以地势得名:姚家垄。传至今日,族谱记载,已逾二十一代。曾经祭祀祖先,一村人必齐聚村东的姚家祠堂,那排场,那份礼数的讲究,非现在小门小户的所能比拟。只可惜那一回祭祀,倒翻了烛台,一把火烧了两天两夜,把内四间、阔七间门厅的祠堂烧得只剩下几根石柱,至今余迹犹存。从那以后,姚家腊月二十四小年祭祖,不再现当年的风光。姚姓子孙经风沐雨,同气连枝,辗转至今,虽不似两兄弟当初的患难情深,但一致对外,却能同心协力,维护

着姚姓一族的团结。就连东家姚有德催租,也把“自家人、莫伤了和气”挂在嘴边。言下之意,不念着祖宗传下的血脉亲,他姚有德早就不客气了。嘁!

姚有福的爹说有福,你带着媳妇走,走得越远越好!

走!能走到哪儿去?地是东家的地,人是东家的人,谁能不在东家的掌控之下!有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叫花子,到东家门上讨口饭吃,谁知饭没讨一勺,反被东家放出的狗咬了一口。叫花子气没地方出,就憋了一肠子的屎,偏不拉在东家的地面上。他就走呀走呀走呀走,从太阳一竿子高走到太阳偏西了,肚子再也撑不住,寻思这会儿该走出姚家垄的地界了吧,就在路边的沟底泄了。拉完问路过的人他是不是走出姚家垄的地面了,那人告诉他,这,还是姚家垄的地界。他肠子都悔青了,饭没吃到一口,还倒贴了这小气的东家一抛屎。姚家垄每个人的脚上都被东家姚有德缚上了解不脱的绳索,姚有福两口子能走出去多远?等你看看就走出去了,东家就会扯紧要命的绳扣。

二东家说了,东家看上的东西,没有不得手的。

姚家父子直愣愣地跪在二东家面前,姚有福的爹说,二东家,这可使不得,你这不是要了我们父子的命。

二东家说,杏儿成了东家的人,不管是做丫头还是姨太太,总比做有福媳妇强,东家是发慈悲,不忍心杏儿这么标致水灵的人儿被你们毁了后辈子的幸福。

呸!姚有福媳妇臊红了脸,说我不稀罕你们的富贵。

二东家忙陪了笑脸。山不转水转,说不定日后杏儿得了宠,他还得看这小娘们的脸色。

谁说不是呢,姚家垄稍好看的女人,东家只要看上了,就没有不得手的。有些人家交不起租子,不是把闺女媳妇往东家门缝里塞嘛,能被东家看上,那是福气。

姚有福的爹跪爬着,抱住二东家的腿不撒手。央求二东家:饶了我们穷家小户的,没有了有福媳妇,就没有了这个家呀,二东家……他已经豁出去了,二东家要是不应承放了有福媳妇,他就不松手,不起来。

二东家就嫌恶这些穷鬼耍赖哭闹,东家的意思可是随便能更改的?东家吩咐过:除了女人,别的不要顾惜。

二东家朝姚有福父子扔过去五块银元,说以前的账一笔勾销,这几块银元也够有福娶个像样的女人了。你把手放开!

姚有福父子不稀罕撒了一地的银元,他们要杏儿。他爹抱住二东家的手更紧了,好像抱在怀里的二东家麻杆一样的腿是能够逆转事态的唯一指望,怕稍有差池,这唯一的指望也不复存在。

二东家恼了,他使唤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拖走姚有福的爹。但姚有福爹的手和二东家的腿已经连接在了一起,家丁用力,二东家也被拖拽得闪了腰,身体摇晃着没有倒下。二东家恼羞成怒,关键是在一个庄的人面前折了面子,折损了威信,以后怎么整治这帮一肚子花花肠子的穷鬼。

他就一根一根地往死里掰姚有福的爹死扣住他双腿的手指头!掰折了一根,“吧嗒”一声响,就如折断了一根嫩笋般的清脆,能把人的耳朵炸个大窟窿。

爹!姚有福被几个彪悍的家丁摁牢在地面上,愤怒的脸膛因扭曲而走了形。

爹!姚有福的媳妇滚爬在地,被另一个家丁看护着不得近前。

叫你不松手。二东家咬牙切齿,额上耸起的青筋像一座变形的桥身。他又折断了姚有福爹的一根手指头。

二东家,求你放过杏儿。姚有福爹的手抱得更紧了,由于疼,他嘴唇咬出了血沫。就是死,他也不愿看到儿媳妇被二东家带走。

二东家已经疯了。他从家丁手里夺过枪,在姚有福爹身上乱戳,又轮圆枪托,对着姚有福爹的脑袋一顿乱砸。他倒要看看,是他枪托硬,还是这老东西的脑袋硬。

姚家垄的男男女女都来了。人们屏住呼吸,鸦雀无声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东家没有来,但东家的强悍却封冻了每一个人的想法,所有的人都在看东家编排的这出大戏,类似的场景已经发生过多次,人们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出戏里被动的角色?

姚有福爹的脑袋被砸出了血,砸出了一个窟窿,窟窿里往外“咕嘟嘟”喷着血,血吞没了他的脸,掩盖了他的脖子,在身子软下去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松开了抱住二东家的手。

二东家一不做二不休,攥着短刀把子就朝姚有福的腿肚子戳了进去。他问这个顽固的女人跟不跟他走!

有福!姚有福的媳妇张大着嘴一口一口地抽气。

二东家又冲姚有福的胳膊梭一刀,去不去?他把刀抵住姚有福的喉管紧要处,女人的回答决定着姚有福的生死。

去……我去……女人气若游丝,这一场惊吓,耗完了她最后的一丝气力,接着,她晕厥在面目全非的尘埃里。

不要!姚有福拼尽所有的力气,从喉咙里咕隆出一句。

二东家扔掉带血的刀,擦擦沾了一手的血腥味,像是宰完一只狗或者一只羊而完成了一场盛宴的准备大大松了口气。

姚有福在血泊里挣扎,眼前沉默的人群凝结成一道屏障,姚有福看到这道屏障翻滚着波浪一样的血色。他冲着这道泛着血沫的人墙跪了下去,一下又一下磕头,直到额头上磕破皮,磕出了血……没有回应,人群像死了一般沉寂。他仰起脸,像是一个祭祀的姿态。没有一丝云彩的天也变成了血色,不知道是他被血色包围还是他在别人眼里已经成了一堆血。他大口大口喘气,仰天迸出杀破苍穹的怒吼:

天哪!

之后,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雨。老天爷似乎也有了情绪,把积郁的不快一遍又一遍向人间倾泻。不停的雨水消除了纠结的溽热,也冲刷了试图坚持着没有褪色的一些儿旧迹。近处的树,远处的山更绿了,地里的庄稼又拔高了一节,结过花长了穗,只有不变的人们在沿着古老的轨迹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人在无力改变生存状况的情况下,能够遗忘也许并不是坏事,因为记忆里的痛苦和不快会像长了脚一样又接踵而来颠覆眼前的日子,会让人黯淡了把日子往下过的盼头。

最容易遗忘的还是孩子。雨过天晴,不待地面完全能够下脚,孩子们就蜂拥着聚到一起,来弥补前一阵子雨天不能玩耍的缺憾。爱闹是孩子们的天性,在他们的眼里,快乐仿佛与生俱来却又从不缺失。他们玩的游戏是跳绳、踢毽子、看谁石子扔得远、扔得准,或者看谁跑得快、看谁爬树爬得高。还是爬到树端的那个孩子眼尖,他说你们快看。他们看到姚府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终于打开了,从里面鱼贯而出的是荷着枪的黑衣家丁,为首的牵着那条躁动不安的大狼狗。他们还看到,在远处的那一端日本人圈住的场地上,一队日本兵正列队接受长官的训话。这不啻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并没有走远的恐惧卷土重来,孩子们炸了窝,比受了老鹰惊扰的野兔还要惶恐,一溜儿躲到院墙后面,藏进草垛和麦秸堆里,一丝儿动静也不敢出。他们害怕地想:接下来遭殃的该是谁?

姚有福爬了起来。

他已经躺了很多天,就那么不吃不喝和身子下面的板床做着无谓的抗衡。躺着的日子没有白天黑夜的区分,时间,在姚有福模糊的意识里成了多余的存在。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渐渐挤满屋子的凋敝和冷清,闭上眼睛,看到的是爹的血肉模糊和媳妇绝望的悲嚎,睁眼闭眼间,姚有福的世界都在无休止的抽搐。他不能死,死了对不起死去的爹以死想要保全的结果,还有媳妇说了:等她回来。他无数次徘徊在姚府的墙根,凝神细听墙内翻过来的动静,他紧贴着姚府的门缝往里看,姚府内来来往往的人忽闪而过,可以辨别是男是女,却难以认定哪一个该是他的媳妇杏儿。姚有福要告状,但姚府的人不以为然,说你告去吧,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县太爷跟东家可是明里尊卑暗里拜把子的兄弟。的确,东家姚有德不仅拥有姚家垄全部的地产,在四十二里外的县城,还置办着数间的绸缎行和盐茶生意,不和官府的人有来往,能盘得了这么大的家业?

雨终于停了下来,一线被雨水清洗过的阳光从瓦楞里射进来,刺痛了姚有福晕沉的眼睑。屋里,胆子大起来的老鼠开始越过底线,在锅灶上和姚有福盖着的薄被上乱蹿,有一只嗅到了姚有福脚的臭味,把它当做了可以下口的食料,一口咬下去,姚有福麻木的身子在这个时候倏地紧缩成一团。姚有福的头痛起来,是那种一跳一跳的痛,是跑远了的魂灵被拉回来之后摁进腹腔的痛。

他不能再犹豫,忽然就跳下了床,就着墙角的缸底“咕嘟咕嘟”整了一肚子的凉水后,才感到又饿又乏,但姚有福顾不得那么多,他已经来不及等了,径直甩开紧闭了数日的门,走出屋子。立刻,缠绕在身上的阴湿与热辣辣的阳光碰撞出令人生畏的晕眩。姚有福胳臂和腿上还没痊愈的伤口又开始痛起来。

痛定思痛,姚有福决定铤而走险。不对自己狠,这日子就会狠着来欺负你。急了的姚有福要孤注一掷,宁为玉碎不求瓦全。但仅凭个人的力量和东家明里作对无异是以卵击石,决心要报仇,要夺回媳妇,姚有福还不想白白送死,那样,倒正中了东家的道。

出了姚家垄的地盘,姚有福就没有停歇地往南走。渴了,就着路边地沟的水喝,饿了,拣没人注意的时候,在路边的地里扒拉些可以填肚子的充饥。他向着南边的崇山峻岭走去,去找传言中绿发红颜的土匪!以前,他和很多人一样害怕土匪强盗,而今,他要做一个舔刀嗜血、人人见了为之胆寒的土匪。

南边的金鸡岭山上确实啸聚着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他们长枪马刀,杀人于无影,占据金鸡岭已逾十数载。金鸡岭山高林茂,方圆数百里之内罕有人烟,凭借层峦叠嶂、路险沟深,这伙人快活自在,逍遥于王法之外,过着不屑于天王老子管束的生活。

土匪约百余人众,匪首名曰“一把刀”。意即杀人稳、准、狠,只一刀便结果了性命,绝不留第二刀的多余。听起来让人毛发倒竖,惊悚不已,其实不然,这“一把刀”原本是个文气十足的私塾先生,满腹文章,一手仿柳公权的书法飘逸脱俗,本指望饱读诗书,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谁知阴差阳错,造物弄人,竟然落草为土匪。但读过书的人就是不同,国有国法,行有行规,“一把刀”摒弃了土匪惯常的粗鄙蛮横,施之以章法,把这一干可以飞天入地的家伙管束得服服帖帖。盗亦有道,金鸡岭上的土匪轻易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方圆一百里之内是他们划定的“保护区”,一百里之内的地主豪绅得每年向“一把刀”进孝钱,以求保护,否则,马刀过处,鸡犬不留。所谓细水长流,“一把刀”也不是贪得无厌之徒,地主老财们比土匪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搜刮穷人比土匪还要阴狠,所以对于进献的孝钱,“一把刀”见好就收,不至于让这些老财们倾家荡产,无法盘活来年的生计。金鸡岭山面开阔,纵横绵延,“一把刀”招呼手下的这帮喽啰闲时开荒种地,种植罂粟,制作鸦片膏贩卖,充实物资装备,以备不时之用。百余众土匪诚服于“一把刀”的经营,仗着金鸡岭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兵来打兵,贼来撵贼,拒官兵于金鸡岭之外,出入金鸡岭于无形,针扎不进,水泼不入,视金鸡岭为可以依托终身的独立王国。

最近一年以来,山下局势有些乱,让“一把刀”疑惑着难以拿捏出一个准确的判断。但不管是谁掌了天下,都会视扰攘一方平安的土匪为眼中钉肉中刺,带着弟兄们大碗吃酒、大碗吃肉的土匪生涯绝非长久之计,为今之道,应及早给弟兄们一个名正言顺的归宿。“一把刀”长吁短叹,他想学《水浒》里的宋江,宋江能够招安归顺朝廷,可他“一把刀”心里七上八下的下不了决心到底能够靠上哪个主。他不屑于跟日本人为伍。他

读过书,知道忠孝仁勇的道理,虽落草为寇,纵使生无着落,岂能委身于倭寇?和官府里的那帮人也明里暗里交过几回手,彼此各有损伤,他怕一旦带着弟兄们交了山缴了械,中了秋后算账的计那可如何是好?也得那一方意欲收编“一把刀”,但他们就那几杆破枪、土得掉渣的扮相能成气候?这可真难为了“一把刀”,选哪条道,对他,都是严峻的考验。他手捧研读了数遍的《水浒》,逐章逐句地想从书本里找到灵光一闪的心理暗示。

有喽啰来报:有人闯山门,声言要入伙。

入伙?

入伙本是好事,但这个时候却不是“一把刀”考虑的正事。他摆摆手,叫手下扔几个钱把这个搅扰了他思量的人打发了事。入伙是常有的事,时常就有犯了重事身无着落之徒要入伙,长此以往,金鸡岭真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了。

但喽啰又报:那人不肯,不见先生不罢休。

“一把刀”不喜手下人叫他当家的或者刀爷,他更爱这一干甩胳臂露胸膛的人叫他先生。

厅堂之上,肃杀的气氛令人不敢大声喘气,两边一溜儿支的大锅燃着熊熊的油火,斜跨盒子炮或者短刀的喽啰分列两班,个个袒胸露臂,脸带愠色,凶如瘟神下界。正上方虎皮交椅之上,“一把刀”青布长衫,呷一口跟班的递上的茶水,问:来者何人?

穷人姚有福!

姚有福跌跌撞撞而来,摸索着进了山门,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若非苦大深仇,岂以性命相搏。被人解下捆住眼帘的黑布条,才看清自己已经走到了土匪窝里,眼前的土匪并非如传言中的绿发红颜。

为什么入伙?

报仇!

什么仇?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仇人是谁?怎么个杀法?

仇人是往北百余里姚家垄姚有德,非千刀万剐不足以解恨!

嗤……“一把刀”嗤了一声。百里之外的姚家垄已出了土匪的“保护区”,但姚有德为人精明活络,怕被土匪盯上破了家业,竟自报门户,暗地里送钱送物,比受“一把刀”保护的地主老财还大方,现如今,哪个土豪与穷人不结怨记仇的,这种水火不相容的死疙瘩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得开的。

土匪讲究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一把刀”是个爽快的人,他告诉姚有福,这个仇他不能替他报,原因是山上受过姚有德的恩惠,虽为土匪,但不至于恩将仇报,自断活路。

姚有福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他是自投罗网,进了龙潭虎穴。

不过,“一把刀”说了,报仇之事可以从长计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姚有福也是一条好汉,允准入伙。

姚有福不干。不能报仇,入伙还有什么意义?要杀要剐,听凭自便。

“一把刀”哈哈大笑,当初他也没想过当土匪。话锋转处,说兄弟你饿了吧,饱餐一顿再走不迟。

姚有福已经数日没有吃过一顿囫囵饭,连续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要死,也做个饱死鬼。

他不管不顾起来,也许这是活在人世的最后一顿饭了。大快朵颐,呼儿吭哧,一口气把一只肥羊腿啃成一副还在滴着油汁的骨头架子,要是有酒,他一定会喝个酩酊大醉。

姚有福引颈就戮,但“一把刀”却放他一马。“一把刀”说你我无缘,各走一边,盗虽有道,但国有国法山有山规,如果山寨之上任凭他人来去自便,那不就等同于随意出入的自家菜园?

按规矩,姚有福必须留下一根指头方能下山,是自行了断还是弟兄们强行,悉听尊便。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吃饱了的姚有福心一横牙一咬,“嗖”地一刀下去,干净利落,左手的小拇指应声断落在了地上。姚有福看也不看,拣起断指扔进火势正旺的火盆里。立即,烧糊的肉臭味弥散了整座厅堂。

丢下一根指头的姚有福被蒙上眼睛,原路送出了金鸡岭。

厅堂后面,姚有德的管家埋怨:怎不就此做了姚有福这个祸事?

“一把刀”乜眼刘二管家,说这是你们的私人恩怨,犯得着我来插一竿子?

“一把刀”的目光仿佛大冬天灌进脖子里的冷水,让刘二当家的打了个冷颤。他亲眼见过“一把刀”翻脸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刀就旋腕插进人的脖子。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怎能制服得了这一帮翻江倒海的人!

只不过刚才盘问姚有福的时候,“一把刀”想起自己进山第一次杀人,还哆嗦着尿湿了裤子,全不似这憨仔不管不顾的只要杀人。

姚有福报仇的希望又跌落进深不可测的谷底,令断指的屈辱和疼痛也退而为无足轻重的其次。回想起上山下山的经过,简直就是做了一场梦,还存在着不太真切的疑虑。土匪也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可怕,金鸡岭也并非只有魔鬼才可以出入。思来想去的姚有福,因为去了一趟金鸡岭,胆子越发粗壮起来。这个时候,他才感到姚家垄的小,也越发忌惮起东家的深沉和阴险,这狗东西神通广大,居然和金鸡岭的土匪存在着勾当。凡是姚有福能够想到的,他姚有德早就盘算到了,一山还比一山高,看来,他活着就该是被东家欺负的命。

姚有福不甘心。这一口气只要能咽下,他姚有福就是支着两条腿的畜生。他想到过投县城外驻扎的国军,但东家和国军也有着联系。姚有福最后一次进城,便是以一碗小米的代价受雇于东家,跟着刘二东家去的国军军营。那次,为避人多眼杂,天没亮,二东家受命吩咐姚有福赶着架子车跟他往县城的方向赶。车上的东西用篷布蒙着,看不见里面到底是什么宝贝。姚有福哪里知道内里的实情,但很显然,这些东西是送给国军长

官的。那次,姚有福算是长了见识,不仅是二东家,就是姚有福也跟着受到了国军长官的优待。喝的那种酒,比自家酿的耐口。如果说投奔金鸡岭误打误撞,那么投靠国军便是自投罗网,想报仇,门都没有。

姚有福痛不欲生,跪在爹的坟前扇耳刮子。这期间,他有事没事都会溜到姚府的门缝里张望,隔着围墙,他希望听到媳妇的声音,贴着门缝,他希望看到的是媳妇倘或交错的身影。

也是在绝望之余,人已经塌陷在没有指望的泥坑里爬不起来的时候,姚有福有了绝地逢生的念头:那支队伍。他没有清楚地见过那支队伍的模样,就像之前没有见过土匪一样只存在于交口传说,只停留在传说被篡改无数遍之后的想象之中。但人们对那支队伍的想象可不同于被描摹得面目狰狞,可以茹毛饮血的土匪。人们说他们人人能飞檐走壁,可以日行百里,个个枪法精准,百步穿杨,而且,专门跟欺负穷人的人作对。人人都在传说,人人都没有见过。姚有福也是传说中的一个,但是他的确是见过这个传说中的队伍。那是惊惶中隔着一道门缝,匆匆一瞥,让他一直不能把仓促中看到的景况和传说带给的想象叠合成同一个整体。在金鸡岭之前,他的思维单一而直观,生存的境况决定了姚有福的想象难以踅摸出姚家垄的地盘,但是,现在的姚有福感到自己与以往的与众不同。他突然从床上蹦了起来,差点就踩踏了床板。——原来那次,他看到的就是传说中的神奇!

那是一次发生在姚家垄的战斗。战斗在拂晓时分发起,黎明前的岑静给突袭提供了最好的庇护,已经酣睡了一夜,日本人的哨兵警惕了一个晚上,看看天就亮了,以为又熬过了一个平安的夜晚。突然,枪声乍起,给习惯了寂静的黎明一个出其不意的反常。相信那一刻所有姚家垄的人都从床上坐了起来,惊厥是不言而喻的,以为开始塌了的天在往下掉渣。和所有的人一样,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姚有福父子俩只有紧闭门户,这是能够自卫的唯一的本能,是给不能获得安慰的恐惧披一件自我宽心的外衣。

枪声响了好一会儿,一直到天光大亮,姚有福和他的父亲才明白,是有人和炮楼里的日本人接上了火。之前,也有队伍与日本人开过仗,但都是“砰砰啪啪”一顿响过之后就罢兵了事。这次不同,发起突袭后,枪声一阵比一阵密集,夹杂着烈药爆炸的沉闷的巨响。不断有偏离目标的子弹打在瓦楞上,把屋顶打了个碎洞,溅落了一地的碎渣片,吓得人恨不得钻到地窖里才安心。壮着胆子,姚有福扒在门缝里往外看。起先天还黑着,只听到不时有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来来回回不停地跑动,还有人压低着嗓门“快快快”地吆喝。战斗很激烈,这一支队伍已经趁黑潜伏到了日本人壕沟的最前端,战斗伊始,就剪断了几道铁钢丝,将特别制作的长梯搭在了壕沟之上,无奈侦查不周密,敌人那边明暗碉堡内的机关枪交叉开火,接连打死打伤还在不断跃上长梯的弟兄。天光见亮,优势渐失,战斗形势愈发不利,难以达成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战斗意图,如果敌人增援部队赶到,腹背受敌,恐有全军覆灭的危险,出师不利,功亏一篑,指挥员下达了后撤的命令。

隔着门缝,姚有福看出这不是国军。国军衣着一色的黄不拉叽,而且头上还顶着铁盔。这些人不同,清一色蓝灰色衣帽,圆口的布鞋,居然还扎着绑腿。手里提着的枪也长短不一,有人干脆拎着厚沉的大刀片子。姚有福的爹圪蹴在门拐落的后面,瑟缩成一团老旧的草絮了。他说有福,有福你莫看。他是怕被哪颗并不熟悉的子弹盯上送了命。姚有福也有些害怕,有些紧张的同时还夹杂着说不清楚的亢奋。他没听爹的规劝,是好奇心驱使他继续在门缝里看个究竟。这可恶的日本人,是该有人教训了。

这些人开始往后撤,抬着担架,背着伤兵,相互搀扶的也有,呼隆隆往村外撤。

姚有福有些沮丧,一出正在上演的好戏辜负了他期待的结果,他甚至想成为这出戏中的一员,具有了力挽狂澜的力量来满足此刻内心讨要的结果。

他看到一个腰里挎着短枪盒子的汉子直接就奔他这儿来了,如果不是隔道门,两个人一定会撞个满怀。这个人来得太急,让紧贴着门缝的姚有福吓得往后倒退了两步。

他在拍姚有福的门,不知道要干什么。

老乡,请开门!老乡,请开门!!

姚有福竟然伸手要拉门栓。

爹在刹那间像摆脱了桎梏的人,恁快地抱住了姚有福。

日本人说了,谁要是暗地里帮助跟他们作对的人,一个村的人统统死啦死啦的。

这个人身后跟着个背伤员的兵,兵在后面急,说队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姚有福始终没弄明白,这个被他的部属叫做队长的人为什么叫他的门?是央求他安顿伤员,还是……这是个一直没有答案的疑问。

但姚有富记住了他的模样。只隔着一道门,他高挺的身板,宽阔的脸膛,还有沿着耳根拖至腮帮的那道被流弹划破还是被刺刀割出来的月牙形的创口,在往外渗着并没有干净的血迹。满脸的络腮胡须,刚毅的表情和从不轻易流露悲伤的眼神,是姚有福能够记住的不同于姚家垄人习惯特征的一记符号。

那个人走了,和他的队伍来去如风,犹如见首不见尾的神龙,还没有证实传说中的神奇,就消失的与姚有福的生活没有任何干系。

姚有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灰暗起来的心情承接了从门缝里传递而过的那道创口的疼痛。

对,去找他,找他们的队伍!

那个已经模糊的面孔开始清晰起来,令姚有福亢奋不已,让他在自我沉沦的泥沼里拔出了脚。

今天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姚有福恨不得即刻出发,他一刻也等不及了。但还是按捺住了火急火燎的心情:他得祭祖。他祈求祖先的在天之灵保佑他完成报仇的心愿,保佑他不再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保佑他能

够顺顺当当地找到那个人和他们的队伍,不再像上次一样白跑一趟金鸡岭,平白地增添了丢一根手指头的耻辱。

可是,当姚有福提着取水的空桶,再一次贴近姚府的门缝往里看,他感到命运在和他开玩笑,人处在绝望的时候,会以孤注一掷的方式做最后的抗争,就是死,他也不放过仇人姚有德!姚有福徐徐睁开眼,太阳已经坠落,清冷的余晖挽留不住地面上残存的最后一抹热情,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远远的,只能看得见日本人高耸的炮楼在暗下来的夜空里呈现出孤孓的魅影。

当日本人荷枪实弹、蜂拥而入姚府的时候,东家姚有德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是那种覆盖头皮的凉。但他不得不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渴望着这只是日本人的误会或者能够让日本人相信这就是一场误会而已。因此,他像往常和日本人碰面一样,送过去不打折扣的笑脸,得陪着十二分的小心,不能让脸上的笑容走了样,即便是看到从日本人后面闪出来的姚有福,他也有能力掐断内里不断往脸上蹭着的惊惶。他祈祷刚刚祭祀过的祖宗保佑,保佑他的担忧得以幸免。

但这次,日本人搡开了他,日本人似乎看破了他笑脸背后藏着的阴谋,他们要找到能够证实这个阴谋存在的依据。

祭祀的香品果料还没有撤去,蜡烛还在红汪汪的烧着。日本人用刺刀将姚府内的人统统逼迫到院子里,分男女两边站立。而后,逐间屋子的搜查。门被撞开,坛坛罐罐被打破的声响在姚府深厚的老宅里此起彼伏。姚府内破天荒地遭逢了劫掠,结果,偌大的姚府却没搜到他们要找的人。

日本人看姚有福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和被耍弄之后的恼怒。

姚有福胸有成竹,他领着日本人来到姚府的后院,后院并不大,紧挨着的是马厩,马厩沿墙里侧的地面上暗藏着一个紧扣的盖子,不是特别在意,不会发现它的存在。掀开盖子,里面果然藏着他们要找的人。

真是机缘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这个窖井原本是东家姚有德私藏的酒窖,当初开挖的时候,姚有福的爹受雇做了几天工,跟姚有福说起过这事。姚有福的爹叹息:同是姚姓一家,怎就这样的天差地别。而今,能不能把这座酒窖看作是东家姚有德在为自己挖掘的坟墓?

姚有德的脸绿了,成了从灶膛里掏出来的没有温度的死灰。被日本人轮番着用枪托砸翻在地。他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就在犹豫,他是想拒绝,可是,他能拒绝得了谁?只好明里暗里谁都不好得罪。千算万算算不过老天爷,难道真的是报应?他啐一口姚有福: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姚有福反啐他一口:里子都让你吃尽了!

从这个人身上搜出一张日本人炮楼里、外结构、碉堡配置略图,标明有多少日本人驻扎,歪把子机枪的数量和配备情况,还有一只机头打开的驳壳枪。但他没反抗,一人做事一人担,他不想连累姚府内的人。计划是等腊月二十九下手,那天,手下的弟兄扮作姚府内的长工进炮楼送鸡鸭鱼肉,而后里应外合端了这个眼中钉。万事俱备,却因姚有福门缝里的偷窥而功亏一篑,莫非是天意!

在火把的映照下,姚府内亮如白昼,只不过多了较之以往没有过的肃杀之气。日本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被他们俘获的好汉,他们欣喜若狂,眼前的这个人居然是让他们闻风丧胆、又恨又怕又不得不佩服的游击队的队长!

日本人问:你的,张尚高?

正是鄙人。既然被俘,没什么好说的。张尚高只求一死。

日本人敬佩这样的硬汉,曾经四面将他围困,将他的警卫一个个撂倒,不料他左右开弓,弹无虚发,在打死他们十来个人的情况下,跳出了包围圈。今日擒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日本人说我们可以做朋友。

不可!堂堂华夏子孙怎能跟进屋的强盗做朋友。

日本人哈哈大笑,说为什么我们大日本可以在你们中国如若无人之境?那是因为你们中国人都在忙着整自己人。

张尚高无语。他乜一眼姚有福,以前,他同情这一身寒瑟的人,而现在,他都懒得多看一眼这样的怂包。日本人说的也许在理,但他和他的同志们浴血奋斗、矢志不渝而为之改变,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可惜,壮志未酬身先死,死他不怕,自投身革命,就置生死于度外,为信念而死,死得其所。永别了,深爱的土地。他掸一掸礼帽上的灰尘,整一整长衫的下摆,姚府的门缝太窄,容纳不了依然躁动的灵魂!

日本人说话算话,答应姚有福的条件没反悔。

姚有福提刀在手,从人群里揪出刘二东家,刀锋旋转,刹那间刘二像一只被割了脖子的鸡抽搐着闭绝了呼吸,其实,刀子还没有捅进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姚有福对着他爹埋坟的方向磕头,说爹,儿子给您报仇了。而后,他从女人堆里扒拉出媳妇杏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姚府的门。以后,他再也不用像贼一样贴着姚府的门缝往里看!

男人统统就地处死,女人不分老幼统统往炮楼里赶。日本人一把火烧了姚府。

这是一场旷古的大火,把姚家垄的天空烧出了个大窟窿,令数年之前姚家祠堂那次意外的失火也为之逊色。东家姚有德苦心经营的家产在大火里化为灰烬。大火烧了一整夜,而后,只有不绝的余烟还在叹息姚有德心血的全部。姚家垄所有的人都在观看,都聚拢来看姚府被焚毁的过程,尽管人们恨透了本家(东家)姚有德,早就巴望着姚府这一天的到来,可是,一旦这个事实真的出现在眼前,这么突然地以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焰呈现在眼前的时候,人们还是被眼前的景况吓坏了。这火真大呀,大火烧开的气势,挑战了姚家垄人关于火的

思考的极限,人人肃然着脸,个个鸦雀无声,形同于姚有福丧父夺妻那一天的场景,就这样看着令人侧目的姚府在刺目的火光中坍塌、消散成一缕挠不住分量的尘烟。之后,谁也没有进入姚府的围墙,里面圈着的似乎是一团神秘和诡异,经常有人听到夜半时分,有怪异的声响传出来。姚府曾经的繁华淡而为后辈的传言,代替的是延续经年的杂芜,一直到若干年后土地改革,政府推倒了围墙,人们才涉足这块土地,姚府唯一的旧迹始才腾挪而为新事物的垫脚石。

这是后话。

杏儿瘦了。

在姚府的日子,虽然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可是她没有笑过一次,和姚有福在一起,哪怕是吃糠咽菜,她也开心满足。

她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她的丈夫姚有福的安危,没有她照料的日子,有福是不是把日子过得跟以往一样的恓惶?饿了没人给他烧饭,衣服脏了破了没人给他浆洗缝补,他会不会一蹶不振,就此破碗破碎,死绝了拾掇生活的心劲?杏儿警告姚有德:切莫伤有福的一根毛,否则就死在姚府内,阴魂缠绕住这个阴沉沉的府邸再不会散去。姚有德一叠声的不敢不敢。这是个烈性的女子,只可软中取,不可硬中求,她真的能做出来。

姚有福捧着媳妇的脸,说杏儿,你瘦了。

杏儿别过脸,心疼得掉了泪。眼前的姚有福骨瘦如柴,髭须贲张、面目污秽,在泥水里滚过的狼狈覆盖了属于这个季节的冰冷。如果不是在说话,她怎么也认不出来眼前这个比叫花子还邋遢的人竟然是她的丈夫。她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真不知道他承受了怎样的煎熬,居然还断了一根手指。她的心在揪痛,有个毛刷在心窝里刮擦。

但她还是啐了一口唾沫在姚有福的脸上,说你这个狗汉奸!

姚有福痛苦得低下头,不用伤心悲痛,他的这副样子已经让杏儿心碎不已。

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错在她不该嫁给姚有福。姚有福的灾难始自于她的到来,现在,尽管姚有福夺回了她,但杏儿知道,有福真正的劫难才刚刚开始,那一边的人怎么着也不会放过他!有福顶个汉奸的罪名,这一辈子也别想洗脱。有福是为了她才这样做,她的存在,已经成了有福能够活下去的累赘。有福呀有福,你糊涂呀,再怎么着,你不该和日本人搀和在一起,和日本人搀和在一起,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再大的误会也别想澄清。杏儿仿佛看到丈夫被乱枪打死,或者暴死荒野惨不忍睹的样子,她惊慌起来,说有福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隐姓瞒名,一辈子也不要出现!

姚有福不走,说杏儿我不走,再也不离开你,生生死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杏儿肝肠寸断,泪流不止。她捧住姚有福粗糙的脸,摩挲着他深埋在乱蓬蓬的胡须底下的面皮。苦命的人呀,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替日本人做事。看着浸在虚光里似有若无的祖宗的牌位,她打了个寒噤。

她唆使姚有福去打水,烧开一锅水,洗好头脸,弄得干干净净的好祭拜祖宗。

一只桶已不知被姚有福丢弃到了哪里,姚有福提起另一只木桶到河边去提水。原来,今天经历那么多事情,把胆子都撑破了,报了仇雪了恨,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为了打这一桶水。

这一回,姚有福没有耽搁打水。从结冰的河里提了满满一桶水,水的分量和此刻的心情一样足以秤斤论两。他看到姚府老宅冲天的火光撩得正旺,是漆黑的夜给了燃烧的火一个恣意夸张的机会,让它打着唿哨翻滚,像一波比一波强劲的浪,看看就要腾过围墙,飙起吞噬姚家垄的欲望。

姚有福提着一桶水回来的时候,他的媳妇杏儿已经悬梁自尽。

走的时候,杏儿换上了以前的粗布衣衫。她说过,生是有福的人,死是这个姚家的鬼。若明若暗的油灯也快燃到了尽头,悬空的杏儿和肃立的祖宗的牌位成了它所能给予姚有福的全部,其他,成了它的光亮够不着的泡影。

姚有福解下杏儿的身子,身子依然软和,只是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不再具备焕发活力的喜悦。姚有福紧紧抱住杏儿,眼泪这才流下来,这是他历经磨难之后的第一次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他把杏儿轻轻放在床上,是他们共同拥有过的床。给杏儿支上枕头,盖上被子,就当她睡过去了。而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走出院子的时候,姚有福被一蓬拦在院门的“柴火”绊了一跤,绊倒他的 “柴火”却窸窸窣窣地动弹起来。姚有福闻到那股熟悉的馊臭味,还有那句“死了多没劲,还是活着的好”。声音沉涩而喑哑,是来自于魔域幽灵的叹息。

姚有福确信自己是撞见了鬼,但他一点也不害怕了,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鬼,在阴曹地府里穿行。

姚府内冲天的大火还在恣肆蓬勃,东家姚有德的家业太大,一时半会的火还烧不光他穷其一生积累的财富。在火光的映照下,姚有福在飞奔,在奋足疾驰。他非常明了此去的目的地,也非常清醒此去的目的,他在姚府燃起的火光里飞升,升腾起被火苗托举在顶端的那一抹尘烟。

人们不知道当天夜里日本人的炮楼里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一早,日本人的炮楼里处处焦黑,似乎是被火烧过的痕迹。有人看到日本兵在骂骂咧咧,还有人看到被日本人的狼狗咬碎了半个脑袋的姚有福的尸体被扔在壕沟的外面,尸体已经僵硬,在滴水成冰的时节,硬梆梆的就像露天泼了水的柴火棒。

(责任编辑 张雅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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