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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子诗歌中对乡村乌托邦的营建

2014-12-11焦志飞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麦地海子野花

焦志飞

(浙江广厦建设职业技术学院 )

20世纪60年代,海子出生于中国安徽一个贫穷的农村,当他15岁考入北大,来到北京这座多元文化与思想激烈碰撞的城市的时候,80年代的中国正经历着一场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经济体制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换,也正实行对外开放政策。体制的转换,带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丹尼尔·贝尔认为:“根基被斩断的个人只能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文化漂泊者。”[1]从安徽农村来到北京昌平的海子,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身在都市、身在异乡的漂泊感,他认为“(昌平的)柿子树下/不是我的家”(《昌平柿子树》)。海子虽然曾经认为:“关于乡村,他至少可以写作15年。”[2]11然而,当他在北京这座大城市读书几年,等再次返回家乡时,家乡的现实状况“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荒芜之感”,而他“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这也就是说,当海子从城市归来的时候,他眼前的现实中的乡土,已然和他记忆中、想象中的乡土有了明显的区别,于是,海子变成了一个介于城乡之间的漂泊者。因了儿时的乡村生活经历与体验,也为了给现实中的自己寻找精神上的归宿,海子用村庄、麦子、河流、少女、野花等意象编织出一个朴素、美丽的乡村乌托邦。

海子在他的诗歌文论《诗学:一份提纲》中写下:“在这一首诗《土地》里,我要说的是,由于丧失了土地,这些现代漂泊无依的灵魂必须寻找一种代替品——那就是欲望,肤浅的欲望。大地本身恢宏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来代替和指称,可见我们已经丧失了多少东西。”[2]1038“丧失土地”亦可看做是“丧失精神家园”,从此人们的灵魂漂泊无依,这是工业化浪潮席卷而来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事情,技术把人从大地分离开来,将人驱逐出灵魂之乡。海子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并将这种回归精神之乡的愿望用诗歌表达出来。他在组诗《诗人叶赛宁》之七中,表达了深切的还乡之念:

我要还家

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满鲜花

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

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

我要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

返乡之于海子,并非仅仅是回到现实中的家乡安庆,更是回到精神之乡,回到以耕躬为基础的农业乌托邦之中。海子返乡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并在《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继续写下:

当我没有希望

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

请整理好我那零乱的骨头

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他

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

“海子的抒情诗写作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具有 ‘农耕式庆典’的文化意味,体现了海子深深眷恋传统农业文明的文化情怀”。[3]那么,在海子的诗歌中,那个由村庄、麦子、月亮、少女、野花等所构筑的代表了传统农业文明的乡村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呢?这就需要我们从他的诗歌文本中寻找踪迹,予以探讨。

一、村庄

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耕民族,千百年来,子民们勤勤恳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农耕文明时代,村庄是人类的主要栖息地和居住集散地,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物质载体和文化符号。海子生于清贫的农家,自小在农村长大,对村庄怀有极其深厚而敏锐的诗意情感。在城市里,人们不断扩张的物质欲望,与之对应着的是繁华背后暗涌的浮躁。而村庄虽然贫瘠、荒凉,诗人却从中看到了至高无上的美丽,充满了宁静的诗意。

“星日郎朗/野花的村庄/湖水荡漾/野花/生下诗人”(《诗人叶赛宁》),于是,犹如写下一个童话般,诗人诞生了。这是诗人写给叶赛宁的献诗,也是对自己的描写。“你家中破旧的门,遮住的贫穷很美”(《给母亲》),“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新娘》),面对家乡破旧的门,家徒四壁的清贫,诗人有吃有喝,分别以筷子和一缸清水来点出,而这已经足够。这份美丽,这种诗意关照,也只有像诗人这样在乡村中长大的孩子才能体会得出来。“五谷丰盛的村庄/废弃果园的村庄”(《北斗七星,七座村庄》),“芦花层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村庄》)。这是丰盈的、饱满的、诗意的村庄;“风吹炊烟/果园就在我的身旁静静叫喊/双手劳动/慰藉心灵”(《重建家园》),这是村庄的宁静、祥和与灵性所带给诗人的激情狂想,村庄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村庄》

村庄是如此美丽,但并非真的如诗中所写是“五谷丰盛”,现实中的村庄更多了一些贫瘠、荒凉,“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黑夜的献诗》),而这个所谓的“五谷丰盛”其实是诗人对农耕社会里自给自足状态的一种诗意想象和满足。当诗人失去爱情、心情悲伤的时候,村庄在诗人眼中就变成了“高地的村庄/又小又贫穷”(《雨》),这种骨子里流淌着爱、表面上说恨的孩子气的表达,似乎是在跟“村庄母亲”撒娇,诉说自己心中的委屈,一种童真童趣渗透在深深的悲伤中。

二、麦子

“民以食为天”,人们为了维系基本的生存,除了有一个栖身之所,最重要的就是吃了。在工业化进程的反观下,海子找到了农耕民族那潜意识深处留痕最深的性命攸关的“粮食”,麦子无疑是粮食里最有典型性的代表之一。苇岸说:“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4]那能够维持生命的存在,保证人类代代繁衍昌盛,促进生命茁壮成长的麦子,在海子诗意心灵的投射下,似乎具有了神性光彩。看这一首极有神性意味、温情脉脉的《麦地》:

吃麦子长大的

在月亮下端着大碗

碗内的月亮

和麦子

一直没有声响

“存在的澄明”所蕴藉的诗意由“端着大碗”这一动作直接呈现出来。“月亮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是诗人以诗意笔法虚写了劳动场面;诗歌末尾,一句“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则是从内心蓦然发出的呼喊,是诗人激越情感的不能自已。在《春天,十个海子》里,诗人写道:“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其中,“谷物高高堆起”是诗人对饥饿想象所做的强烈回应。嘴巴和胃、躬耕劳作、繁衍后代,都与粮食、与五谷密切相关,没有粮食,就没有一切。而粮食的事情,正是大地上的事情,是生命存在的事情,也是人类繁衍的事情。

除了上面的《麦地》,还有《熟了麦子》、《五月的麦地》、《麦地与诗人》等等。诗人要在麦地里,与志同道合的兄弟们一起狂欢,“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诗人写下麦地的辉煌、壮观,“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并由此反观到自身的渺小,“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谊”,并将麦地的辉煌、壮观进一步指向终极存在:太阳!其无法偿还的深情厚谊,来自麦地,更来自太阳,“你无力偿还,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在这辉煌与终极面前,海子的心有着圣教徒般的虔诚。但是,诗人毕竟不是庸庸碌碌之辈,在终极面前,表达完虔诚后,接着据理力争,告诉麦地“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这是诗人据以自己对中国诗歌的贡献,对自己所向往的诗歌事业所做的努力的一种自信与肯定。这些诗歌中的麦子或粮食的意象,是海子对中国当代诗坛的独特贡献,是他敏锐眼光的独到发现,从此以后,开启了中国诗人们书写麦子的篇章。

三、月亮

如果说麦子意象是海子对中国诗歌的独特贡献,那么月亮在中国文学中则是一个相当经典的传统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词里,月亮的意象被诗人们反复书写着。诗人们不仅描写了月色之美,更多的则是寄托了他们各自微妙的情思、情怀。

“在歌颂麦地时,我要歌颂月亮”(《麦地》),海子笔下的月亮,一扫中国古典诗人的忧郁。他以入世的心态、诗意的笔触写下了月亮的美丽。如《月光》:“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好!/照着月光/饮水和盐的马/和声音//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美丽/羊群中 生命和死亡宁静的声音/我在倾听!/这是一只大地和水的歌谣,月光!”诗人在反复的吟唱中,仿佛融化在这美丽月色中了。美丽月光下,是生命静静地生长,静静地安享与静静地死亡,而诗人则静静地倾听着、观察着、体味着。在《诗人叶赛宁》中,“故乡的夜晚醉倒在地/在蓝色的月光下/飞翔的是我/感觉到心脏,一颗光芒四射的星辰”,月亮成了诗人醉倒故乡的时间维度上的背景,它同故乡的野花、云、少女、玉米、麦苗和白杨等共同打造了一个乡村诗人情真意切的乡土情思。而 《麦地》,则直接书写了月亮下的劳动场景,“月亮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月光下劳动的父亲和在麦地中休息的我,都呈现了一种神圣的意味和氛围,而这种意味的获得和氛围的营造,是以月光为背景的。“这时正当月光普照大地。我们各自领着/尼罗河、巴比伦或黄河/的孩子 在河流两岸/在群蜂飞舞的岛屿或平原/洗了手/准备吃饭”,诗人将故乡的月亮和麦地扩大、上升到整个人类的月亮和麦地,勤劳的人类同在一个月亮的普照之下。这是一个多么朴素、美好的心愿。月亮在诗人笔下熠熠生辉,重新焕发光彩。它普照着家乡的大地,沐浴着生活于其间的人,是家乡的美景,也是背景性的存在。它是乡村乌托邦的一个重要组成元素。

四、少女

海子对少女的意象特别钟情,他在诗歌中留下许多关于少女的描写。有饱含深情的巧妙譬喻,“少女/一根伐自上帝/美丽的枝条”,(《诗人叶赛宁》)“分开编过少女秀发的十指/秀发像五月的麦苗/曾轻轻含在嘴里”,在这两首不同的诗里,海子将少女比做伐自上帝的美丽枝条,将其秀发比做五月绿油油的麦苗,从而把少女的纯净、美丽,以柔软的、嫩嫩的绿色植物优美地表现出来,给人的感觉相当干净、舒服。 如果说以上两个比喻还是借助外物来形容少女的话,那么,在《歌:阳光打在地上》这首诗里,诗人则是对其直接进行描写:“这地上/少女们多得好像/我真有这么多女儿/真的曾经这样幸福/用一根水勺子/用小豆、菠菜、油菜/把她们养大。”这样的描写我们似曾相识,可又纯然是全新的意境重造和情景描述。少女们已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可偏偏又是吃着人间这朴素、碧绿的菜蔬,喝着清水长大。诗人在奇特的想象中,虚构了少女们的成长,诗意地描写了她们在大地上嬉戏、玩闹的幸福场景,将少女的纯净写到了骨子里。通过简笔勾勒,诗人素描了一幅平凡而又新鲜的乡村风景画。

“少女”的意象频繁闪现在海子的诗歌中,如:“贫穷孤独的少女”、“裸体少女”(《雨》),“不谙世事的少女”(《给安庆》),“火焰闪闪的少女”(《枫》),“美好少女”(《四行诗》),等等。少女的称谓还有多重变化,有时候,在诗人的笔下幻化成妹妹——“我妹妹叫芦花/我妹妹很美丽”(《村庄》),有时候则深情地呼唤为姐姐——“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日记》),有时候则干脆统称为姐妹——“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四姐妹》);诗人甚至用“你”、“她”或“新娘”、“妻子”等或显或隐的来指称“少女”,他虽未直接道出这两个字,却让我们分明感受到了少女的在场。在《女孩子》一诗里,诗人即是以第三人称“她”来指称的:“她走来/断断续续的走来/洁净的脚印/沾满清凉的露水”(《女孩子》),这个像春风一样轻盈、秋月一样纯洁的乡村少女,清纯、质朴,被诗人塑造得美轮美奂。她在泥草筑起的房屋前,怀了几分忧郁,静静地望望父亲,用双手分开了黑夜般美丽的头发,把一枝野樱花斜插在头上,默默地想着属于少女的心事。她洁净地走来,又悄悄地离去。而她所去的地方,那里雨后的篱笆青翠欲滴,宛若小溪一样缓缓流淌。这少女仿佛真的是她的父母用清水、大豆和油菜把她喂养长大的,少女的洁净、姣好被诗人书写得淋漓尽致、美不胜收。

在《九盏灯》(组诗)中,其中《月亮》一节,诗人一反平时对少女纯净、姣好的种种描述,而是以奇异的笔法书写了少女旺盛的生命力:

海底下的大火,经过山谷中的月亮

经过十步以外的少女

风吹过月窟

少女在木柴上

每月一次,发现鲜血

海底下的大火咬着她的双腿

我看见远离大海的少女

脸上大火熊熊

八月的月窟同样大火熊熊

背负积水的少女走进痛苦的树林

那鲜血淋注的木柴排成的漆黑的树林

五、野花

在贫瘠的乡村,野花无疑是富有诗意的物象之一。它没有富贵妖娆的姿态,没有精心呵护下的娇嫩,却生机勃勃,或零星点缀,或成片成簇,怒放在田野的阳光下、风雨里。“那些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遗失的嘴唇”(《历史》),春暖花开的季节,万物苏醒,一派欣欣向荣,春是那样热烈地想要表白自己,可是,“嘴唇”遗失了,遗失的便是这漫山遍野的无名小花,热烈而寂寞。“野花,太阳明亮的女儿/河川和忧愁的妻子”(《肉体(之二)》),诗人将野花拔高到了永恒的高度上,变成了“太阳的女儿”,使之脱离了平凡和卑微。“野花从地下/一直烧到地面/野花烧到你脸上/把你烧伤/世界多么好”(《感动》),在这里,诗人对于野花的描写,已经脱离了描摹实写,而赋予了其形而上的抽象和离奇的想象,将清晨的野花的美,写到了肉体感觉的烧灼上,这感觉是如此的热烈、烫灼。

以上这些意象是海子笔下有关乡村乌托邦营建的主体意象,有着丰富、迷人的景观群落呈现。当然,除了这些主体意象,还包括了雨水、河流、云朵、白杨树等等,这里不再一一展开。村庄静静守望,麦子茁壮成长;月行空中,升起又落下,洒下光辉;纯净的少女们在阳光下快乐地嬉戏、成长;野花在风中摇曳,竞相怒放……好一派温馨的乡村美景。这些关于乡村乌托邦美景的描述,又不像散文那样,集中描述,文笔纵横展开,摇曳多姿,而是零星散布在他的一首首诗歌当中。通过阅读他的篇篇诗作,一个古朴、宁静、安详而又热烈的乡村乌托邦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这是诗人心灵宁静的故园,是他灵魂温柔的栖息地,是精神返乡之所在。同时,这也是诗人对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把人从土地上剥离出来、将人与自然分离所做的积极反驳,从而实现“诗意的栖居”。

[1]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M].赵一凡,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

[2]西川.海子诗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3]崔卫平.不死的海子[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194.

[4]苇岸.最后的浪漫主义者[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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