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文正”保卫战
2014-12-10赵冬梅
○赵冬梅
老实说,下面要讲的这个故事,有多少人愿意听又听得懂,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因为,故事里的时代跟我们的时代隔膜得太厉害了。他们的是一个有信仰有底线的时代,他们熟知孔子的话“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他们相信“名义”的力量并且愿意为维护“名义”的正当性而抗争,哪怕对面那个人是皇帝本人。
不错,这是一场发生在皇帝与臣僚之间、围绕名义展开的战斗。引发争论的名义是“谥号”,谥号是古代国家对已故皇帝、将相大臣以及民间杰出人士盖棺论定的简短评语。皇帝的谥号比较长,比如宋太祖谥“英武圣文神德 皇 帝 ”。其他人的谥号则比较短,比如三国时候著名的诸葛亮谥“忠武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谥“武穆”。
故事发生在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七月,宋仁宗(1010-1063,1022年即位)亲自下令,要给去年九月间去世的前任枢密使夏竦“文正”的谥号。没想到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开封舆论大哗,一片反对之声!
为什么?因为“文正”这个谥号太美好、太贵重了。“文正”可以说是一个文官所能得到的最高级别的谥号。谥号的特点是文字高度凝练,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不同的意义。“文正”其实是两部分,“文”与“正”。苏轼、苏辙的父亲苏洵编了一本书叫《谥法》,搜集整理了到宋朝为止所有的谥号及其意义。按照《谥法》,“忠信接礼”、“敏而好学”、“道德博闻”都可以称为“文”,“文”也兼顾道德,但是可以侧重强调文官的文化修养、学术造诣。而“正”所强调的则是公众舆论的评价,“惟众人之所同服者正也,天下之议惟众为最公”,必须得到群众的爱戴、舆论的广泛拥护才配称作“正”。所以,司马光说“文正”这两个字,乃是“谥之至美,无以复加,即使是周公再世,也难以兼取”的。
毫无疑问,仁宗之所以要给夏竦“文正”的美谥,正是因为“文正”之美——仁宗太爱夏竦了。
夏竦死前,本来在河阳(今河南焦作孟州市)担任地方官,病重之后,请求回京治疗。得知消息,仁宗先派了太医快马加鞭去迎,又担心夏竦身子弱、禁不住舟车劳顿,派了肩舆(类似于轿子)去接。只可惜,皇帝的恩典加上最好的医疗条件,也没能留住夏竦,回到开封没多久,夏竦就去世了。死讯传来,仁宗在第一时间赶往夏府祭奠。夏竦去世九天之后,仁宗又在宫中为夏竦“成服”举哀。本来太常礼院是另拟了日子的——那个日子在大宴之后。仁宗说“岂可先作乐而后发哀”,硬是抢在大宴之前为夏竦举行了哀悼仪式。那么,仁宗为什么会对夏竦如此情意深重呢?还得说,仁宗是一个长情的仁义皇帝。夏竦是仁宗的启蒙老师,仁宗五岁开蒙读书,夏竦就是他的老师,教了他三年,师生感情深厚。如今,夏竦没了,仁宗追思往事,心里当然不好受。仁宗对夏竦的情感总要找个出口,人都没了,只能在身后哀荣上下功夫,给了夏竦太师、中书令的赠官,又想给夏竦“文正”的谥号。
仁宗因为“文正”之美,想要拿来送给自己的老师。而开封舆论之所以强烈反对给夏竦谥“文正”,同样也是因为“文正”的美好难得——夏竦实在是太不“正”了。
夏竦在当时人心目中的形象如何,别的不说,只说一个细节就明白了。夏竦请求从河阳回开封治病的消息传到开封,很多人都觉得这老家伙(67岁)是在装病耍花招,想要趁机图谋重回中央领导层。这个话甚至也传到了仁宗耳朵里,以至于夏竦死后,仁宗跑到夏家去吊丧的时候,还特地让人拿掉蒙在死者脸上的面幕,要亲眼看看夏竦的样子。看到夏竦颜色枯槁,仁宗愤愤不平地对身边人说:“竦枯悴若此,疾岂诈乎?”有人说夏竦装病,仁宗为夏竦感到不平。但是,仁宗却不肯想想,为什么夏竦人缘口碑如此之差,生个病都让人怀疑是在使诈。一个小孩子对启蒙老师的爱慕蒙住了仁宗的眼睛,让他忽略了太多那么明显的事实。比如,1038-1044年宋夏战争期间,夏竦曾担任陕西前线最高指挥官(判永兴军兼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可是,此人胆怯畏战,既拿不出什么御敌的方案,也没有身先士卒的态度,好不容易出去巡视一次边防,身边还带着侍婢,差一点就激起兵变。又比如,1048年,夏竦担任国家最高军事机构长官——枢密使期间,河北发生兵变,别人上前线领兵浴血奋战,夏竦却在背后给人家使绊子,生怕那人立了功,地位超过自己去。这样一个人,怎么配得上“文正”这样高贵的谥号呢?!夏竦“以文学起家,有名一时,朝廷大典策屡以属之”,是公认的大手笔,文章写得漂亮,“文”还是当得起,唯独一个“正”字,跟夏竦实在是不沾边。
夏竦的确不“正”,然而,他的“文正”谥号,却是仁宗御笔亲批的。按照宋朝制度,只有王公以及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向朝廷申请谥号,谥号的产生程序分为六步:一,家属整理死者行状(生平事迹)上报到尚书省;二,尚书省吏部的考功司对家属上报的材料进行核实之后,移交太常礼院;三,太常礼院草拟谥号,上报尚书省;四,尚书省集合相关官员开会讨论所拟谥号,如果妥当,上报宰相;五,宰相审批,奏闻”皇帝,获得批准之后,以皇帝敕令的形式下发到考功司;六,考功司将最后形成的谥号以正式文件形式发放到死者家属手中。定谥制度如此复杂的原因,是为了让更多的机构、更广泛的意见参与其中,相互讨论,以便得到公平公正、最能反映死者功过、代表舆论方向的谥号。通常而言,皇帝的最后批准只是走程序。
这是正常的谥号产生程序。而夏竦的文正”谥号显然不是这么来的。此事说来话长。起初,夏竦的谥号也是走了正常程序的,得到的结果是“文献”。“献,贤也”“聰明睿智曰獻”。这个谥号,夏竦马马虎虎当得。后来,有人发现“文献”这个谥号跟本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高祖父赵朓的谥号重了。按道理讲,这样一来,夏竦定谥案应当发回太常礼院重审,由礼院重新讨论、草拟新的谥号。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仁宗的私心动了,他决定自己动手,绕过宰相,绕过考功司,绕过太常礼院,直接给自己的启蒙老师夏竦一个崇高的谥号,“特赐谥文正”。如此说来,夏竦的“文正”谥号不仅名不副实,而且来历也不正!
1052年七月,夏竦谥“文正”成了开封舆论的最大焦点。代表着开封舆论向仁宗的私心开战的,是两个人——同知太常礼院司马光和判吏部考功司刘敞,都不是大官,只是正好在那个位置上,所以,必须忠于职守,捍卫公平正义。司马光说:“作臣子的,工资待遇可以不多,地位可以不高,但是,如果在那个位置上,该说的不说,那才真正该杀。”刘敞说:“定谥,是有关部门的职权范围。夏竦奸邪,而陛下却给他‘正’字,不符合谥法,而且侵犯了我的职责。”“百司各得守其職”,陛下不得“侵臣官”,职责所在,即使是皇帝也不能侵犯。这就是大宋王朝有理想有操守的官员!
司马光代表太常礼院、刘敞代表吏部考功司,在开封舆论的支持下,展开了一场“文正”保卫战。七月十三日,司马光递交了第一封反对夏竦谥文正的奏状,仁宗迟迟未予理睬。十天之后,七月二十三,司马光又上了第二道奏状。刘敞则前前后后一共上了三道奏状,坚决抵制夏竦谥文正。
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司马光和刘敞好像是在为空名而战。而空名在我们这个无比讲究实际的时代里,似乎已经陷入虚无。在宋朝建立以前兵荒马乱的五代时期(907-960),也有人说过“天子,兵强马壮者得为之”的话,对名义采取完全蔑视的态度。但是,在司马光和刘敞的时代,经过宋朝建国90多年来对儒家道德秩序的涵养培育建设,名义早已成为社会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和维持力量。
司马光忧心忡忡、语重心长地提醒仁宗:谥号就是一个名义上的东西,为什么人们还重视它?就是因为它能够公正地反应一个人的是非功过,可以起到劝善沮恶的作用。“谥法所以信于后人者,为其善善恶恶无私也。”如果陛下把谥号当做礼物来酬谢私恩,让谥号失去了公正性,那么,就会让人们会觉得谥号就是个虚名。让夏竦这样的“不令之臣”,“生则盗其禄位,死则盗其荣名”,久而久之,便会导致“善者不知所劝,恶者不知所惧”,进而彻底摧毁整个社会的道德标准,“臧否颠倒,不可复振”。一言以蔽之,夏竦谥“文正”,满足的是皇帝的私情,破坏的却是大宋王朝长治久安的基础,是一个社会赖以存续的道德秩序。兹事体大,陛下三思!
司马光的第二封奏状、刘敞的第三封奏状递上去,仁宗终于回心转意了,“奉圣旨改谥文庄”。夏竦,从此被称为“夏文庄公”。
“文正”保卫战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一个奸邪的人,最终没有被贴上“正”的标签。“正”归“正”,“邪”归“邪”。北宋167年间,“居相位者七十二人,位执政者二百三十八人”,宰相、副宰相级高官加起来有310人,按照南宋学者李心传的统计,得到了“文正”谥号的只有3位,王曾、范仲淹和司马光。
这第二位“文正公”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风骨,改革弊端、澄清政治的事迹,众所周知,篇幅有限,不多说了。头一位“文正公”王曾是范仲淹的前辈,仁宗早期的宰相。范仲淹曾经说他:“对士大夫进行甄别提拔,是宰相的责任。您老人家哪都好,就差这一点。”——很少听说您老推荐了谁,提拔了谁。王曾说:“当宰相的,都想着为自己收揽恩德,那么,让大家埋怨谁呢?”闻听此言,范仲淹心服口服——王曾不是没有做,只是没有说,没有利用提拔、推荐官员的机会为自己树立恩德、培植党羽。王曾为人公正,没人敢拿私事来求他。有老朋友的儿子来看他,王曾很高兴,留着吃了饭,又送给他几卷信纸,装在盒子里。宰相送的信纸,必定是最好的吧?打开一看,“皆它人书简后裁取者也”,都是从别人用过的信纸上裁下来的空白部分!第三位文正公司马光同样以简朴著称,他一生的座右之铭是“诚”——诚实,不说谎话,对人对事,对皇帝、对前辈上级、对同僚朋友、对学生晚辈,都怀抱着发自内心的尊重。司马光的故事,我用了一整本书,还没说完,只好请大家有空自己看。
其实,宋朝还有两位官员也得到过“文正”的谥号,都是在著名的昏君宋徽宗的治下,一个是王安石的女婿、蔡京的弟弟蔡卞,另一个名叫郑居中。这两个人的“文正”谥号,随着北宋的灭亡,不再被承认。亡国君臣是否可以“有道”,是否不必尽皆昏庸,其实还是可以见仁见智,不可一概而论的。只是,作为宰相,让朝廷在自己手下走向腐败、让国家在自己身后走向灭亡,那是无论如何也当不得“文正”二字。这两位不被后世承认的“文正公”的出现,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表明了北宋灭亡之前道德秩序的崩裂瓦解。这是后话。
回到仁宗朝,司马光、刘敞打赢了文正”保卫战,谥号的尊严、谥号所代表的道德秩序得到了维护。名义的确是“空”的,但“空”不代表虚无,“空”的力量可以比“实”更强大。它的力量来自公平正义,而公平正义的获得与持守,是因为人们心底的敬畏与尊重,所以,皇帝才会摒除私心,在位者才能忠于职守。那就是司马光的时代,一个有道德、有底线的时代。
最后,可能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本文开头引用的孔子的话“惟器与名,不可假人”。这里面也有一个故事:春秋的时候,仲叔于奚为卫国立下了大功,卫侯本来想赏给他更多封地的,可是仲叔于奚拒绝,提出来想要“曲县和繁缨”。什么叫“曲县”呢?就是钟磬一类乐器的特殊悬挂方式,三面悬挂、空出南面来,这就叫“曲县”。“繁缨”又是什么呢?就是一种特殊的马具,具有装饰性作用。按照当时的礼制,曲悬和繁缨本来都是只有诸侯一级的贵族才能使用的。仲叔于奚只是一个大夫,本来没资格使用曲悬和繁缨,但是他想要,情愿不要封地也要这两样。卫侯答应了。孔子事后得知,失声叹息说:“可惜了,不如多给他封地呀。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封地可以多给,金银财宝当然也不在话下,只有礼器和名义这两样,绝不能随随便便给人!
为什么孔子会特别重视那些看上去虚头巴脑”的礼器和名义呢?不为别的,只因为礼器、名义之中承载着等级秩序。没有了等级秩序,只讲现实权势,有权有势、胳膊粗力气大的人为所欲为,想干嘛就干嘛,那么,整个社会就会陷入混乱。为天下的长治久安考虑,就必须尊重秩序,因此,对于秩序的标志——礼器和名义就要慎之又慎,绝不能随便授出。这是古人相信的治理国家的大原则。
延伸阅读
《司马光和他的时代:大宋建国80年后的忧患与改革》,赵冬梅著,三联书店2014年1月版,38.00元
该书作者即本文作者、《百家讲坛•千秋是非话寇准》主讲人。该书着眼马光所处的时代。彼时矛盾重重,改革声浪高涨。如何解决问题、化解矛盾,让本朝长治久安,走出“朝代更替”,是那个时代的精英念兹在兹、不敢稍有遗忘的大关怀。
改革需要决心和勇气,也需要对现存状态的尊重,需要长途跋涉、长期战斗的耐力,司马光是“这一派”的改革者。
作者将引领广大读者深入探寻大宋王朝建国80年后的忧患与改革,以及大变局中德与才、修身与仕途、改革与守旧、治国与民心的激烈碰撞,充分领略这一段中国政治史上最美好的时光之一。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阅读本书,对今人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