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的咒语_参考网

王妃的咒语

2014-12-09阿兰

草地 2014年1期

关键词：母亲

阿兰

一

夺布丹老汉决定从“拴马桩”回到像一朵蘑菇云一般漂浮在半山腰的黑色帐篷时，一丛又一丛的野百合正在措拉玛湖边疯长着。

整整四十年，夺布丹老汉没有离开过“拴马桩”。自从老伴追随儿子长眠在那片冶艳的百合花中，世界便在他的眼中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和色彩。

夺布丹老汉骑着他的枣红马，沿着灌木丛中的马道慢慢地向前走着。夕阳的余辉从刀刃般的山峰斜斜地倾洒下来，为幽静的山谷增添了一些阴柔和狐媚的色彩。

“拉加就是在这样一个迷人的黄昏被白胡子仙翁指点了迷津啊！”夺布丹老汉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的爷爷，一个有着和格萨尔王一样高贵血统的王族后裔，总是在百合花盛开的季节，一次又一次地讲述着关于拉加的故事：

“苍鹰在云端盘旋，澄碧的措拉玛湖波光粼粼。叶尔精扎拉脚下的英俊猎人拉加。他在玉石的宫殿吹奏着心爱的竹笛。轻柔的晚风为他披上了七彩的霞衣，舞蹈的野百合令他如痴如狂”。

夺布丹痴痴地聆听着远古城堡里的美丽传说。血红的夕阳把爷爷和枣红马的影子长长地拉向斑斓着点点霞光的石壁，沉沉的马蹄敲击着空寂的山谷，也敲击着奶奶一脸的惆怅和寂寥。

“当七月的野百合开得如火如荼，多情的格萨尔却为了落入魔爪的彭萨梅措抛下珠姆去了远方”！夕阳在神山之巅绽放出绚丽的光芒，奶奶站在布满油渍的奶桶旁，美丽的眼睛盛满忧伤。

“无恶不作的黑乌鸦乘机飞到珠姆的帐房前，黑色的翅膀煽动着阵阵阴风。它在引诱绝色的王妃出来向它抛掷石头”。

月亮从狰狞的怪石背后诡异地升上来，爷爷和枣红马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满天星光中。奶奶的叹息像风一样流过寂寞的山冈。

“愤怒的王妃忍受不住黑乌鸦的哇叫，抓起一团油香的奶渣狠狠地打过去。谁知翡翠戒指也随之飞落而去。阴险的黑鸦叼走戒指飞到霍国。添油加醋地说珠姆如何地爱慕霍王”！

“色欲熏天的霍王骑着那匹凶悍的紫鬃马，掳走了守望在玉峰之下的珠姆王妃！”

银白色的月光在奶奶的头上罩上一层迷梦的光环。夺布丹出神地想象着奶奶飘逸如飞的长发，他不明白爷爷和奶奶为什么总是生活在梦一般的传说里。在那些漫长而又孤寂的夜晚，奶奶独自守在山冈，任凭午夜的花香侵袭所有的忧伤和思念。

二

许多年以后，当夺布丹成长为一个俊美的少年并且学着爷爷优雅的声音在那些令人心旌摇荡的黄昏讲述拉加的故事时，爷爷的浪漫爱情早已像七月的野百合花，在流淌着远古气息的珠姆沟留下了一段香艳的传说后便永远地消失了。

夺布丹终于明白，爷爷之所以着了魔似地迷上措拉玛湖边的那些野百合，是因为他在那里邂逅了一个比百合花还要勾魂夺魄的妖娆女人。

爷爷疯狂地爱上了那个浑身散发着野性与狐媚的女人。据说他们的相遇和他们后来所演绎的爱情一样充满传奇。

爷爷始终相信是自己的虔诚和痴迷感化了措拉玛圣湖。即便在奶奶发出恶毒咒语的那个雷电之夜，他预感到从天边霹雳而来的一道道闪电会在一刹那将他的灵魂召回天国时，也几乎是怀着一种感恩的心境完成了在凡间的最后情缘。

奶奶不再幽幽地追溯珠姆王妃的伤痛。爷爷的猝死使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追悔之中。就在爷爷和那个剥夺了奶奶爱情的狐媚女人双双被雷电击毙的第三十个年头，夺布丹远在嘎曲河边长年放牧的父亲也因为忧郁成疾，离开了他所热爱的草原。

奶奶悲痛欲绝，儿子的早逝，彻底击垮了她的意志。就在为夺布丹的父亲办完丧事后，奶奶把他叫到跟前，从自己的嫁妆里取出一串珊瑚项链和象牙手镯，告诉他准备到隔着两个山头的仓旺降措大叔的帐篷去求亲。

奶奶没有征求夺布丹的意见，只是淡淡地说仓旺降措家族多少也传承着一支贵族血脉，他的孙女还是有资格踏入自己作为贵族后裔一般人难以跨越的高贵门槛。

夺布丹难以忘怀那个忧伤而又漫长的夏季。奶奶执意带上爷爷和父亲的遗物沿着措拉玛湖边的野百合花一路磕着长头去了西藏。而山那头，夺布丹未来的小妻子却奶声奶气地唱着歌谣在外公的陪伴下赶着几十头牦牛过来与他成亲了。

夺布丹没有想到，那个即将和自己度过或许就是一生的小女孩，竟然和奶奶惊人地相似！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松散地束进纤细的腰间，高挑的身材曲线优美犹如措拉玛湖四周起伏的山峦。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睛下有着和奶奶一样高贵而又挺拔的鼻梁。就连一个不经意的浅笑都是奶奶的缩影。

随着夜幕的降临，城市的灯火在10米的高空中看起来像千万只萤火虫在闪烁。优雅的空姐不时地报告着飞行情况并且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

虽说飞机起飞还不到一个小时，可思雨已经感觉到黄浦江上那略带腥味的晚风正在轻轻地洞穿自己的记忆。江面上一闪而过的渔火使她想起初到上海时的情景。

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璀璨着万家灯火的夜晚，母亲带着7岁的思雨来到上海。她永远记得下了轮船后母亲眼中的迷茫和犹豫，尽管她的手中紧紧地拽着一张充满诱惑和希望的名片！

就在母亲焦躁地站在一大堆行李和思雨之间考虑怎样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拨通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离她们不远的码头。

一位穿着笔挺西服的年轻人打开车门径直朝她们走来。年轻人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母亲和一位穿中山服的小伙子的合影，在确定要接的人就是眼前这对在城市的繁华前茫然不知所措的母女俩后，赶紧告诉她们是魏先生派他来接人的。

年轻人彬彬有礼地替母女俩装好行李后请她们上了车，在穿行了几条交织着音乐和霓虹灯光的街道后把她们安顿在一座有着大花园的洋房（思雨后来才知道那是解放前一个大资本家留下来的豪华别墅）。

7岁的思雨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火急火燎地从成都赶到阿坝，不惜和夺布丹叔叔翻脸，硬把她从那个贫瘠的山沟里带走。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又带着自己坐了几天几夜的轮船到了像一个梦幻王国的大上海。

思雨更加没有想到，这个自称是魏先生的堂弟、足足比自己大了8岁的青年，在后来的人生中竟戏剧般地与自己有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情。以至于自己的大半个人生不得不在大洋彼岸度过。

思雨和母亲就在那幢只是在批判资产阶级的报纸上看到过的“洋房”里住了下来。偌大的一栋房子就只有女仆阿秀和花匠阿忠两口子守着。思雨母女的出现并没有让他们善良本分的心中增添任何疑虑和不安。

阿秀手脚勤快、寡言少语。她利索地为母女俩收拾了一间可以直接看到花园里大片牡丹花的房子，还细心地为她们的到来插了鲜花、摆了水果。

思雨毕竟只是个孩子，她很快就被眼前的新鲜世界吸引住了。黄浦江码头时常传来的汽笛声让思雨对大城市有了前所未有的新奇和向往。夺布丹叔叔的黑色帐篷和措拉玛湖上的日出落日渐渐地淡出了她稚嫩的记忆。

阿秀很喜欢思雨，每天下午她都要带孩子去花园转转，给她介绍各种花卉的名字、作用及价值。有时候，阿秀还会带她出去逛逛街、买些菜。

思雨牵着阿秀的手每每从那些欧式建筑前经过时都要学着花匠阿忠横眉怒目的样子狠狠地朝白色的阶梯上吐口水：“呸！打倒帝国主义！打倒侵略者”！之后，思雨还挺骄傲地高喊一声：“毛主席万岁”！“知识青年万岁”！女仆阿秀便抓起思雨的小手急风骤雨般跑回洋房。

见到魏先生是在思雨和母亲到上海四个月后的事情。这个期间母亲像一只困兽般焦躁不安。她经常从夜半的噩梦中惊醒。长时间的失眠使她有些歇斯底里。思雨常常看到母亲把堆在床头上的一本本被她视为珍品的中外名著撕成满天飞花。

母亲的反常让她产生了很深的惧怕和陌生。她经常逃过母亲近乎于疯狂的眼睛逃到阿秀的被窝里。她突然很想念夺布丹叔叔和莲宝玉则神山上蓝宝石一样的天空，还有那些流动的羊群、芬芳的野花、飞鸟和野兔。

思雨开始痛恨母亲把自己强行带到这个陌生的都市又不给自己应有的爱护和关照！还好.就在思雨决定用沉默和回避对抗母亲时，魏先生回来了。

那是一个宁静而略显闷热的午后。母亲筋疲力尽地在一堆书的碎片中睡去了。阿秀还在厨房忙碌。思雨只好一个人溜到花园，她等阿忠弓腰驼背地推着破自行车出了大门后偷偷地摘了三朵牡丹花凑到鼻子下如醉似痴地嗅着。

突然，一辆白色的轿车驶进花园停在她前面还按了一声喇叭。小思雨尖叫一声就往回跑，手中的花散落一地。没等她跑出两步，一双大手把她从背后抓了回去。

思雨涎着口水扭头看到了一张亲切的男人的脸。他的皮肤好白，白色的衣服、白色的皮鞋使他有种震慑心魄的精神和光芒！陌生男人的光芒使她想起莲宝玉则雪山之上的霞光！

思雨很快从惊恐中镇定下来。男子笑微微地握住思雨的小手：“多可爱的孩子，喜欢这里吗”？思雨这几天特别想回到夺布丹叔叔那里，可她竟违心地点了点头。

男子边走边和思雨说话，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母亲房里。思雨担心男子见到凌乱的房间会责怪母亲。可他很绅士（当时思雨还不能用这样的词汇形容他的风度和素养）地收拾了飞絮一样的碎纸。他没有叫醒思雨的母亲。他要思雨先去花园玩玩，说自己也去客厅休息一会儿。

思雨实在感谢那个让母亲找回全部快乐的下午。她在花园里偷偷地观察着母亲房间的动静。她好怕母亲的暴躁惹恼了魏先生。如果她们被魏先生赶出来该怎么办！

两个小时的时间像过了两个世纪一样漫长。思雨在花园里撕下了不知道是第几朵花的最后一片花瓣时，终于等到阿秀喊自己回房吃饭。不由分说，刚冲到门口的思雨被阿秀拖到卫生间彻底地洗了个澡。

到了上海以后，思雨最怕的就是洗澡。她感觉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哗”地喷下来时比草原上的一场暴雨还要猝不及防。每一次她都逃命一样四处乱窜！她怀疑母亲是否有什么毛病，有时竟会在浴室一泡就是大半天。一个人身上难道真有那么多洗不掉的污垢吗？她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草原上大人和小孩洗什么澡！

可阿秀说今天魏先生回来并且给她买了新衣服。所以没有理由让她带着一身的汗臭参加这个特别的晚宴。

思雨换了衣服跟在阿秀后面到了客厅。她不相信地愣在华贵的客厅里。母亲一脸灿烂地坐在那里，她也换了一身新的翠绿色的连衣裙，还穿了白色的皮凉鞋！

母亲看见思雨竟然像是分别了好几年那样走过来拥抱她、亲吻她。她不停地喊着：“雨雨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啊”！

思雨感觉到了母亲的颤栗和真诚！她快乐地喊着：“妈妈、妈妈”！

魏先生、阿忠、阿秀都笑了！阿秀赶紧张罗大家吃饭。思雨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精美的菜肴。阿秀骄傲地介绍着菜名，说都是特意按魏先生和母亲的口味做的。

“请问女士，您的咖啡已经凉了，是否再换杯热的”？美丽的空姐笑微微地打断了思雨的回忆。她礼貌地重复了刚才的话。思雨要了份点心，空姐倒掉喝剩的咖啡后继续推着餐车问着其他的乘客。

一个星期前，思雨接到侄女飞燕跨越太平洋的电话，说8岁高龄的母亲知道开通了成都至川主寺的航线后突然决定要去阿坝草原看看。她怎么都无法阻止去意已决的外婆，只好求援远在加拿大的姨妈。

燕子还悄悄告诉思雨，外婆的哮喘病又发作了，医生已经提醒家属让老人静养一段时间！

思雨即刻拨通了母亲成都别墅的电话，她委婉地提醒母亲高原天气的不适和条件的局限。她说自己正在策划与上海一家大型企业合资项目的签定，不久就可以回国看望她老人家。

可是，母亲说她已经通过老年协会的帮助联系到当年一起下乡后来就在当地落户的一位老知青。她们在电话里说了几天几夜的话。老知青告诉她现在的阿坝已经脱胎换骨，经济腾飞、交通便利、旅游兴起！她们约好一起去看看那片倾洒了她们青春与梦想的热土！

思雨知道，母亲其实是无法忘怀隐藏在心底多年的一段情缘和郁结。

四

残阳如血，静静的珠姆沟就像一位沉睡千年的贵妇缠绵于难以挥洒的梦境。夺布丹老汉听到了柏香林深处萦绕的鸟鸣和酥油河边牧人们晚归的踏马声。熟悉的草香混合着熟悉的花香从蔓延在半山腰的灌木丛中飘上来。

夺布丹老汉犹豫着下了马，他远远地望见了一片猩红色的“魔鬼花”簇拥着像一只飞翔的巨鹰一般的红石！那是爷爷和奶奶曾经海誓山盟后来恩断意绝的见证！

夺布丹老汉有些迟疑地走向红色的巨石。他用一种酸涩的目光辨别着刻在石头上的一排模糊的字迹。那是他在年轻的时候用牛角刀刻下来的。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自己和妻子的名字。

一丝久违的伤痛穿透了夺布丹老汉布满沧桑的记忆！爷爷去世后的那些日子，奶奶总要在某个黄昏去这块巨石前坐一坐，看夕阳的光芒把“酥油河”里的红石映照得像一簇簇跳跃的小火苗！奶奶的忧伤便在那些火苗一样的红石中无边地蔓延。

夺布丹老汉慢慢地绕到巨石的背面，一行红色的字迹赫然跳入他的眼中。他像被电击了似地趔趄了几步！他全身的血液骤然沸腾起来！

哦！措拉玛湖！措拉玛湖！一个充满灵性与传奇的神湖之名被刻在这块巨石上却代表着一个血腥的故事！

夺布丹老汉不住地向后退缩着，他痛苦地捂住被记忆触动的胸口。他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雷鸣闪电的夜晚，奶奶披头散发地跪在那里向着苍天哀号！他分明听到了一声声毛骨悚然的恶毒咒语伴着霹雳之声撕裂大地！

噩耗从弥漫着野百合花香的措拉玛湖边传来，奶奶咬碎了舌头筋疲力尽地昏厥在巨大的石鹰前。

赶去收拾遗体的男人们按照奶奶的吩咐，从天葬台捡回来爷爷的三颗牙齿。他们惶恐地告诉奶奶，爷爷和那个女人身上没有一处雷击的痕迹。他们安详地躺在硕大的野百合花瓣中，似乎是一对贪睡的孩子。他们富有弹性的身子甚至让从天而降的神鹰哀鸣不止。

人们开始惊叹，甚至无比惊恐。他们认为夺布丹的爷爷和那个女人的死是个不解之迷。老人们无可置疑地说他们原本就是莲宝也则神山的儿女，现在不过是还清了在人世间的情债回到仙界罢了。

爷爷的死给珠姆沟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气息。部落里关于爷爷和百合花女人的不羁之合遭致神灵处罚的说法迎合了奶奶内心深处的某中不安和疑虑。

就在各种说法像毒瘤一样在整个珠姆沟滋生时，奶奶手持代表夺布丹家族威仪的龙头宝刀硬撑着走出帐篷，然后以她惯有的高贵姿态郑重宣布：措拉玛神湖是不可亵渎的。丈夫和狐媚女人的放纵触怒了神湖。她愿意用一半的家产修一座庙宇祭祀莲宝也则神山，祈求那对因自己的不恭而遭至惨祸的不羁灵魂得以安息。

没有人知道奶奶心中的伤痛和悔恨，她匍匐着自己的身体用八年的时光丈量了与神忏悔的漫长距离。之后，奶奶捎来口信，说她在西藏神尼华尔丹拉姆门下接受了剃度并将随其去青海湖修行以度残年。

五

飞机在穿越一段厚厚的云层后逐渐平稳地向前飞行着。机舱内的乘客寂然无声。思雨打开手提电脑，从里边调出一组图片。这是昨天晚上飞燕发给刚到上海的她。侄女飞燕说，外婆看到这些照片后竟然晕倒！

思雨把鼠标点到“雪域阿坝”下面。她的目光立刻就被图片上的景物吸引住了！湛蓝的天空、平坦的草原、雄伟的雪山、澄碧的湖水、流淌的牛羊、散落的帐篷、肃穆的寺院、骑马的牧人！

思雨在众多的图片中还搜寻到久违的莲宝也则神山和措拉玛湖！还有珠姆沟、酥油河、拴马桩以及萦绕在无数个梦境中的蓝天、白云、鲜花、飞鸟。这一副副熟悉而又远去的画面在童年的记忆中曾经是那样的深刻而又难忘！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席卷了还处于贫穷落后的中国。几千万知识青年随着那场浩荡的运动从不同的城市奔赴到中国最偏远的农村。正在读大一的母亲也由四川成都来到了海拔三千多米的阿坝高原，把十年的青春全部奉献给了那片土地。

思雨记得母亲的日记里曾有这样一段插队前的记载：12月22日（1968年），全校师生聚集在校园广播前，激动地聆听伟大领袖毛主席向全国的“知识青年”做出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数千名学生顿时欢欣鼓舞，热血沸腾！彻夜难眠！次日，我们在人民广场集会游行，热烈欢庆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游行队伍齐声高呼：“北京传来大喜讯，最新指示照人心。知识青年齐响应，满怀豪情下农村，接受工农再教育。战天斗地破私心，紧跟统帅毛主席，广阔天地炼忠心。”

虽说我们无比留恋大学生活，如饥似渴地等待接受更高知识的洗练，也梦想着用自己的知识和文化去武装自己。但是，毛主席的指示无疑给我们这批城市中的年轻人指明了一条更加长远更加光明的前途！

中国有三分之二的人口在农村。我们应该回到伟大的劳动人民身边，用自己的双手同农民兄弟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土地上耕耘出幸福美好的新家园。

经过一个星期紧张有序的分配，我和政治系的刘欣雨被分到川西北高原的阿坝州。据说那是一个可以触摸蓝天和月光的神奇之地。我们将在高原稀薄的空气里开始一种充满挑战的崭新生活！

没有与家人见面道别。匆匆地写了封信给在川大教书的父母和早在三年前就去了北大荒插队落户的姐姐，然后卷上铺盖在车站守了一夜，第二天便踏上去阿坝的长途客车。”

思雨看到这些豪气壮志的语言，她似乎能够读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一个特殊时期的历史剪影。长达二十多年的“上山下乡”运动改变了中国几千万知识青年的命运！无数尚在成长的学生过早地背负了时代强加于他们身上的重担和责任！同时也葬送了一大批可能成为国家栋梁的优秀青年！

母亲正是在那场震撼中国大地的运动浪潮中搁浅了理想的红帆船！她把十年的光阴交付给一片能够生长青稞和麦子也许还有大豆的谈不上丰厚的土地，由可能成为一名艺术家的美丽姑娘变成典型的高原农民。

思雨的眼睛有些湿润。在母亲厚厚五本日记本里，详细记录了做知青前后的所有经历和对生活的感悟。那里面有她十年的辛酸故事，有她对人的潜在本质的洞悉和扭曲灵魂的剖析。她也直白了自己在特定环境中作为普通人所不能左右的思想矛盾和痛苦挣扎。

母亲和刘欣雨阿姨乘坐的客车经过三天的颠簸后终于到了阿坝县。在阿坝县“知青接待处”，她们受到了当地政府的热烈欢迎。

第二天上午，当地有关领导与来自不同省市的六个“知识青年”在县委一间贴有“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集粮”的标语的简陋办公室见面并开了一次座谈会，大家慷慨激昂地陈述了对伟大领袖最新指示的拥护和扎根基层的坚定信念！

下午三点，人民公社派出当时最先进的交通工具一手扶式拖拉机，把尚来不及整理一下头绪的“知青们”分别送到了乡下。

地处川（四川）、甘（甘肃）青（青海）三省交界处的阿坝县是个农牧交错的特殊地域。那里既要从事繁杂的农业生产劳动，又要到气候寒冷的远牧点为生产队放牧。严重的缺氧和贫瘠的生活环境几乎让她们崩溃！

母亲很多次谈起刚到高原时的极度艰难和不适。她所在的红星公社是当时的县级先进示范点。“文革”的余温尚在那里泛滥！红卫兵小将对这批乳臭未干的所谓“知识青年”嗤之以鼻。他们三天两头“紧急集合”，对知识青年所在的生产小组进行突击检查。公社“红卫兵小将”办公室，常常传来“破坏分子”和“落后分子”被揪斗的惨叫。那种杀鸡儆猴的淫威让只会用笔描绘生活的“知青”们热情大减！繁重的劳动和无所适从的生活让他们的脸上过早的蒙上了阴影和绝望。

六

夺布丹老汉久久地凝视着四周山峰上飞天而来的无数巨石。奶奶曾说那就是王妃的咒语！格萨尔为救出落入魔爪的爱妃丢下珠姆数年未归，霍王乘机抢去珠姆与其生下一子。格萨尔回归后灭了霍国，还杀死珠姆和霍王的儿子。悲愤之下，珠姆发出了恶毒的咒语。仙境般的莲宝玉则刹那间埋葬在一座毫无生机的石头城堡之下！格萨尔的千军万马从此被时光的尘埃封存在一段无从考究的历史中。

夺布丹老汉感叹着历史的巧合。奶奶就是在那个足以让人疯狂的雷电之夜发出咒语让自己的丈夫和百合花女人命赴黄泉。

夺布丹老汉一边叹气，一边走向河边一株挺拔的高原红柳。三十年的光阴磨练出它坚硬的躯干和繁茂的枝叶。当初，他和柳思倩为把这棵红柳种哪里而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夺布丹坚持要把小树苗种在石鹰前以庇护奶奶的孤单魂灵。可酷爱画画的思倩说河水轻吻岸柳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浪漫意境！夺布丹最后在女知青花枝乱颤的窃笑中做出让步。

“柳、思、倩”一夺布丹老汉用生硬的汉语重复着叩动了他四十年心绪和无限痛楚的名字。那个犹如传说一样迷离的四川姑娘，曾经在他蒙受爷爷奶奶悲惨爱情阴影的心里多么真实地鲜活过！

“文革”刚刚开始夺布丹作为“破落贵族”后裔，被红卫兵和青年民兵率先揪出扣上了“复辟主义思想”的帽子。最后由人民群众指派到“隔绝复辟思想教唆”的措拉玛湖边放牧接受改造。

“文革”结束后，夺布丹因为“改造”较好被摘了“帽子”。但他主动要求留在珠姆沟为生产队放牧“三类畜”。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癫狂的人群当中去！澄净的措拉玛湖让他感觉到世间的另一种洁净和安宁。

可是，突然有那么一天，一批手持锄头、铁锹的“知识青年”带着对土地的希望走进了并没有生长任何作物条件的珠姆沟。

知青们不顾一切地砍树挖地，他们把非常珍贵的种子播进了大片被开垦出来的土壤里。.

看着被烈日晒脱了几层皮的城市青年，夺布丹能够理解那种被饥饿燃烧了的疯狂和迷茫！他的心中笼罩着太多的愤慨和不解。他不明白人类为什么在某种潮流的驱使下会犯那么多幼稚可笑的错误！鱼儿永远只能在大海邀游，就像天空只能飞翔鸟儿一样。这些细皮嫩肉的年轻人应该用文化和知识去谱写美好的人生啊！

每月一次上山给夺布丹送口粮的妻子告诉他，生产队的大锅饭已经濒临解散，公社领导要求知青们自己去开荒种地养活自己。几天前两个知青试图翻越莲宝玉则神山逃回城里被民兵抓了回来。昨天出早工时，妇女主任发现大队茅房里丢了一个死婴，大家私下谣传是那个云南来的曾丽丽和公社文书造的孽。

冬天，妻子送来了过年用的衣物和糌粑。她说现在的形势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一些“四类分子”可以和贫下中农一起劳动了。公社文书被调到麻风村做看管。前革委会主任因为偷看女知青洗澡被罚到扎嘎沟看守草场。有些传闻说“上山下乡”运动快要结束了，知识青年不久可以回城里去了。

夺布丹麻木地听着妻子带来一些零碎的消息。他对未来仍然心存忧虑。说不准哪天一个新的运动又会把大家搞得鸡飞狗跳！

妻子还告诉她，知青中有个叫柳思倩的漂亮女孩成了她的朋友。她要夺布丹用那张老牛皮做个皮靴送给她。她的脚老是生冻疮。

七

思雨不知道自己就出生在弥漫着野百合花香与传说的措拉玛湖畔。母亲的日记里有很多关于她童年的成长历程和种种趣事。思雨知道自己还有过一个美丽的藏族名字：拉么措（仙女湖）。从她能够用一种稚嫩的思维记忆事物时，常常看见母亲站在硕大的野百合花中看绚丽的霞光把措拉玛湖映成一片金红。夺布丹叔叔悠扬的笛声便在母亲色彩斑斓的画笔下无边地荡漾开去。

思雨关上电脑。她疲惫地靠在舒软的椅背上。母亲这一病很让她担忧。四十年来，她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她必须好好地陪伴母亲度过这次难关。

对于魏先生的早去，思雨一直深感痛心。他是母亲初中和高中的同学。“上山下乡”那年，魏先生已经调回上海的父亲因为位居军分区高级官员之职而为儿子争取到参军的机会。此后，魏先生在军校的发展也可谓一帆风顺。比起母亲，魏先生是时代的宠儿，他没有经历过那代年轻人所承受的不幸和磨难。或许这就是他们晚年在某些观点上有了激烈分歧的缘故。

一直以来，思雨对魏先生有着比亲身父亲更深厚的感情。他不仅给予母亲一份真诚的爱情，也给予了自己一个幸福美好的未来。

思雨小学毕业后，魏先生又把她送到香港外语中学。在那里，思雨见到了魏先生的侄子俊杰。他已经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总。

异地相逢，思雨很是惊喜，自然就把俊杰当自己的亲人了。俊杰说叔叔已经给他下了任务，要他好好照看思雨。

因为学习课程特别紧，加上思雨的英文比较差，一段时间她都有些泄气。俊杰给她找了课外老师，每星期把她接出去补英文。有时间还带她去吃西餐，买学习用品。

思雨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俊杰的未婚妻一玛丽。一个美丽泼辣和母亲一样爱画画的美国姑娘。思雨特别喜欢她。她觉得玛丽好像雕塑的维纳斯。只要是她来学校看她，思雨都会扭着玛丽带她去沙滩散步、拾贝壳。

思雨没有想到，就在自己大学毕业的那年，俊杰为了庆贺她学成归来。专门在香港最豪华的一家酒店为她按风。赶来参加宴会的玛丽不幸突遇车祸！

突如其来的惨祸使思雨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中。她的内心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她恨不得就替了玛丽而去！她的肚子里还有三个月的胎儿啊！

思雨没有告诉任何人，玛丽出事的前一天，她梦见了连宝也则神山和措拉玛湖，还有那对静静消失在硕大的百合花瓣中的不羁灵魂！她甚至听到了那个传说中鬼魅一样的恶毒咒语！

思雨一病不起，她常常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托起手中的婴孩在夜半的雨声中狰狞地狂笑。思雨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幻影中。

三年后，俊杰从南方一个宁静的山野回到上海。思雨看见他沧桑的背影在秋日阳光下显得那么孤单时，突然发现自己不可挽回地爱上了这个大自己十八岁的伤心男人。

思雨和俊杰很快结婚了。母亲执意把上海的家产留给他们，自己回到成都与姐姐生活在一起。

思雨和俊杰在上海生下儿子后，远在加拿大的公公婆婆要他们回到身边接替生意。俊杰因为是独生子，他们没有理由拒绝老人的要求。他们把上海的公司交给表哥管理，然后移居异国他乡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晚年的母亲把大量的时间花费在写作和绘画上。她的巨副油画《燃烧》在国内引起强烈的反响。那是一副凝聚着十年青春梦想与生命呐喊的时代写真！她用艺术的高度诠释了一个折叠的人生历程！

在母亲众多的日记中，始终有一段不愿意披露的秘密。她像捍卫生命一样捍卫着那个秘密。思雨曾试图说服母亲走出那些已经远去的阴影和羁绊。可每当提及那事，母亲都会像触动了某种伤口一样惶惑不安。思雨当然不会想到，那本被母亲锁进箱底的蓝色笔记本里，却是关于自己一段鲜为人知的身世绝密！

八

橘红色的晚霞覆盖了西边的整个天空，从山顶吹来的晚风在酥油河跌荡的浪花间着卖弄着无尽风情。

夺布丹老汉抚摩着爬满生命年轮的柳条，他想起思倩曾经说过把黄泥抹在小树的伤口就可以再长出新芽。他到河边拾起一团黄泥抹在刚刚被风吹折的裂口处。

“二十年后，我一定要回到这里。这株小树会是我们重逢的见证！”

女知青的声音似乎还在深邃的苍穹里回！夺布丹老汉坐到一块草坪上，他远远地看着措拉湖边那些开得如火如荼的野百合花。他的心底涌动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神往和敬畏。

知青们很快又从珠姆沟消失。他们的绝望如同那片裸露在沟谷中的黑色土壤迅速地荒芜在过早的霜降中。

夺布丹开始做一些冬季前必须做好的事情，他用四天的时间为女知青做了靴子。他在放牧之余收集野果和自然死去的动物肉储存起来。他把自己住的破屋子改成暖和的木板房。他洗干净从灌木丛上刮下来的少许羊毛给女儿做了毡帽和雨披。

夺布丹原以为自己就要在交织着爱恨情仇的措拉玛湖度过孤独的人生。她把三岁的女儿接到身边。在山里，他多少可以为孩子弄到些有营养的食物。

两年的时光就在与女儿亲密的相处中一晃而过。夺布丹打算在春耕之后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女儿送回去，因为大队要求年满五岁的孩子必须得上“汉话班”。就在她为女儿装好一些风干的野味和小藏袍时，妻子却带着两个神秘的人影闪进了珠姆沟。

妻子带来的居然是两个女知青！夺布丹看到她们紧慌失措的样子，他想她们一定遇到了非常棘手的问题。妻子用藏语暗示他不要多问。她们在夺布丹温暖的小屋子喝了热茶和糌粑。

第二天，夺布丹和妻子把两个姑娘转移到那个连野兽都难以触及的山洞。他们担心有人随时追到珠姆沟把她俩抓回去。

妻子这才告诉夺布丹，那个叫柳欣雨的女孩，本来已经和同来插队的男朋友王军定了婚，他们在生产队要了间小房子准备在国庆节结婚。可是一个星期前，王军被县上来的一辆吉普车接走。之后，他给欣雨写了封信，说他跟随父亲回城里了。父亲没有能力解决两个人的回城问题。他要欣雨原谅自己并且忘掉他们之间的感情。可怜的姑娘一气之下竟然寻了短见。幸亏被晚上起夜的思倩发现得以挽救！

妻子气愤地说欣雨已有身孕。一个被抛弃的未婚姑娘.她该怎么面对今后的漫长人生l夺布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在心中他默默地祈求神灵早一点让这些无辜的年轻人脱离苦海！

下午，生产队果然派了几个民兵到珠姆沟寻找两个去向不明的女知青。他们威胁夺布丹若敢藏匿她们，大队学习班可是个耐不住冷清的好去处！

民兵们在珠姆沟搜查了好几天都没有收获，只好悻悻地收兵回去。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在生产队造谣，说女知青是被县上某个领导看中带去当秘书了。也有说思倩陪欣雨追到城里找王军评理去了。总之，形势的变化使得人们不再有更多的兴趣去关心这些事情。公社领导也被知青们的问题搞得愁眉不展。都乐得讨几天清净日子过过！

可是，夺布丹这边虽然摆脱了民兵的纠缠。欣雨肚子里的孩子却一天天揪起他的愁绪。她们总不能在这个荒僻的沟谷呆一辈子啊！孩子总有落地的一天。

好在夺布丹的妻子想了个计策。她骗生产队说丈夫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折断了腿，她得到赶到山里照顾丈夫。

妻子来了之后，夺布丹在姑娘们躲藏的洞口搭了个小木屋。他把几件皮袄、毡毯和储存的食物送给两个姑娘。

妻子每隔几天就回去打探一些情况。她说县上来了领导，要公社的干部把知青们集中起来开个会。中央已经宣布结束“上山下乡”运动。有能力和可以想到办法的知青可以回到城里。

妻子说县上来的领导还说一定要找到两个失踪的女知青。他们从来就没有让她们做什么秘书。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在基层与人民群众一起劳动。

妻子带来的消息让两个姑娘悲喜交集。特别是即将生产的欣雨完全陷入了绝望之中。她狠狠地捶着日渐膨胀的肚子号啕大哭。

九

思雨一下飞机就匆匆地赶到陆军医院。当她看见插着氧气管的母亲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泪水立即冲出她的眼眶。思雨几步跨到母亲床前，轻轻地喊着：“妈妈，我回来了”！

思雨不断地呼唤着自己的母亲。她看到母亲眼中的恍惚和空洞！思雨紧紧地抓住母亲冰凉的手，她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跪在那里乞求母亲不要抛下她而去！她在母亲的耳边说要陪母亲一起回到萦绕在她们心底深处的措拉玛湖看落日和霞光，还有夺布丹叔叔的黑色帐篷和成群的牛羊！

思雨不知道，母亲此刻的灵魂早已随着滴滴答答的透明液体回到了措拉玛湖边。

夏季的珠姆沟，终日阴雨绵绵，云雾缭绕。思倩把夺布丹送来的肉煮熟晾在房檐下。她把晒干的菌子和蘑菇分类收在木盆里。曼措大姐一整天一整天地擀毛毡给孩子做被子和衣服。

欣雨就快生产了，她的情绪越来越暴躁。国家落实知青政策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真实地由曼措大姐带回珠姆沟。为了不再让欣雨受到刺激，他们商量说这个消息是误传。等她生下孩子再作商量。

阴霾的雨天终于放晴。月光从山峰之上妩媚地映进墨绿色的湖水。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静谧的夜空传向天际。欣雨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婴！

曼措大姐亲自为孩子剪脐带，穿衣服。孩子的降临给这个特殊人群带来了空前的喜悦和振奋！

思倩和雨欣抱头痛哭。泪水带着十年的酸涩在她们受尽磨难的脸上肆意宣泄！

四十天的月子，思倩和曼措大姐精心地伺候着欣雨。孩子的第一次浅笑让他们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

夏季就在只有五个人的世界中有些酸涩地流转着。夺布丹更加卖力地穿行在陡峭的山崖和密林。欣雨生了孩子后身体一直都很虚弱。曼措大姐每天都去挤一点“三类畜”们少得可怜的牛奶给母女俩补身子。从家里带来的粮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摆在面前的生活是个很实际的问题。

看到夺布丹夫妇早出晚归为大家的生计奔波，思倩感到非常内疚。她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呆在珠姆沟。她想冒着被处分的危险回到生产队。那里多少可以分到与她们所挣工分相应的口粮啊。

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在思倩的焦虑和不安中过早地覆盖了莲宝玉则神山。回家带过冬用品的曼措大姐把揣在藏袍中被捂得热热的一封信交给了思倩。信封上的陌生地址使思倩有些不知所措。曼措大姐说幸亏邮递员刚进村口就碰到她了，要不然这封信还不知道落到谁的手里。

思倩拆开信封，她不相信地张大嘴巴。熟悉的称呼和熟悉的字迹让思倩感到头晕目旋！原来是他！思倩只看了信的一半内容就扑在床上大哭起来！大家惊愕地看着一向文静的思倩。他们怎么知道，思倩内心的激动和伤感！

十年前，思倩和所有被“最新指示”激励得热血沸腾的知识分子一样，不屑与家人和朋友挥泪作别。出发前，思倩给同在一个城市的男朋友魏涛写了封信，约定他五年后再见！她要带着在农村那片博大的土壤里收获的非凡成果和心上人共谱爱的浪漫曲！

思倩怎么会料到，心中的红帆船却在这个狂放着落后与贫瘠的高原大地永远地搁浅了！贝多芬的《月光曲》、约翰辛格的《康乃馨·百合》、李清照的《如梦令》在二牛抬杠、挖地翻土、举锄舞镰的劳作中支离破碎！残酷的现实迅速把他们变成连温饱都难以渴求的凡尘俗民！

魏涛在信中感慨了时光的流失和青春的珍贵。他说自己正在国内一流的军校任教官。他要思倩尽快办好回城手续！如果需要，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她。

思倩的心情一落千长。强烈的自卑感扑灭了刚刚涌上心头的火焰！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用理想的色彩描绘人生的活泼姑娘啊。她的衣服旧得失去了最初的颜色，脚上穿的是善良朋友节省出来的藏靴！

思倩逐渐征服了心中的欲念。她平静地烧毁了魏涛的信。她把五个月的孩子抱到阳光下亲吻。这个不幸的孩子是她和雨欣共同的财产。她要维护这个生命的茁壮成长。

夺布丹破天荒回了趟村子。他得打探清楚县上是否真的在落实知青回城的事情。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如花一样的两个姑娘把青春继续荒废在这个不属于她们的世界。

夺布丹带了足以让两个女知青长夜难眠的消息。分在红星公社的八名知识青年已经有五个办好了手续。曹丽丽因为作风问题不能回城。现在就是思倩和雨欣该拿注意的时候了。

夺布丹夫妇开导着两个心灰意冷的姑娘。他们愿意把孩子留在身边抚养。曼措大姐真诚地说，只要有她一口吃的就少不了孩子的。一个未婚姑娘带着孩子在城市生活会有很多难以想象的困难。

雪水从莲宝玉则神山之上款款流来。寂寞的沟谷涌动着青草的芳香和春的气息。

思倩坐在屋外的木墩上，正在逗孩子咿呀学嘴。雨欣软软地靠在床上。她的腹部在剧烈地疼痛。血从肿胀的子宫里水一样流下来。雨欣咬着牙不吭一声。她不能让给予自己无比关怀的朋友们失望。曼措大姐今天就会回到珠姆沟。她会带来决定两个知青命运的消息。前几天，她们把要求回到城里的报告让曼措大姐交给了人民公社。

雨欣的脸色越来越黄，汗水渗透她的全身与血水流在一起。那个可恨的雷雨夜啊！雨欣咬破了嘴唇神智迷乱地想着那个葬送自己一生的可怕夜晚。

生产队的“文化室”里，愤怒的人民群众正在声讨“阶级敌人”新动向。发烧四十度的雨欣迷迷糊糊睡在床上说胡话。一个人影躲过一道闪电溜到雨欣的窗前。黑影把罪恶的手伸进没有玻璃的窗口偷偷地拔掉门闩。

雨欣受尽病痛的身子被黑影重重地压住了。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撕扯掉雨欣的衣服。雷鸣闪电的暴雨夜掩盖了黑影肆无忌惮的宣泄和雨欣无助的嘶喊。

雨欣一个星期没有去生产队参加劳动。她的手中紧紧地拽着一枚毛主席像章。一天出早工时，雨欣在僻静的墙角堵住了王军，她把那枚毛主席像章狠狠地甩到王军仓皇的脸上愤然离去。

思倩开始给孩子喂奶。各种鸟雀在屋檐下欢鸣着飞来飞去。春天如此真实地走到她们的面前！

雨欣强忍住疼痛，她把几张草纸折叠好放在身下。她喊来思倩说想到外面去呼吸一点春的气息。思倩好高兴雨欣的振作。她们把孩子放进用柳条编织的摇篮里睡好。

思雨搀扶着雨欣来到了措拉玛湖。她们沿着湖边那些美丽的小碎石慢慢地走着。春风轻轻地吹过湖面荡漾起一阵阵如梦的涟漪。这是一个多么澄净和宁静的一片世界啊！能够在这样的洁净的地方了却一生，没有遗憾！雨欣幽幽地说。

那天，思倩和雨欣说了好多的话。她们既为自己的命运哀叹，也为未来的生活寄予希望。

日落的时候，雨欣说想一个人坐一坐。她要思倩回去看看孩子有没有睡醒？

思倩从曼措大姐手中接过批准她们回城的通知欣喜若狂地跑到湖边一

一切都凝固了！湖水凝固了！山峰凝固了！世界凝固了。

十

暮色从措拉玛湖边漫向沟谷。狰狞的山峰诡秘地俯视着大地。

夺布丹老汉深深地叹着气。文静的思倩和美丽的拉姆你们都还好吗？人生如梦，世事难测。时光阻隔了他四十年的牵挂和期待啊。

得到思倩和雨欣被批准回城的消息。夺布丹特意上山打了几样野味。他得为两个姑娘庆贺一下。十年是一个绝对漫长的时光。她们已经失去了最美好的青春和耕耘爱情的机会。这个原本不属于她们的世界给予她们的是太多的不公平！

夺布丹骑着他的枣红马，装在褡裢里的野鸡颤动着五颜六色的羽毛似乎也在为两个姑娘的解脱而高兴。

夺布丹心中想着怎样为姑娘们饯行，他担心城里的生活可能动荡不安因此还得想办法说服她们，暂时把孩子留下来。将来雨欣安顿好生活也有能力接走孩子的时候，夫妻俩绝对支持。夺布丹只顾高兴，他没有留意到哭昏在措拉玛湖边的思雨和抱着孩子的妻子。

雨欣就那样走了，她走得那样无助那样失落！她的心早就被那个恶魔一样的雷电之夜所吞噬！为了孩子。她忍受屈辱准备和一个品德败坏的人走完人生。可是，她最后还是被践踏了自己贞洁的男人所遗弃！雨欣不想继续拖累夺布丹大哥、曼措姐姐和与自己共同承受十年磨难的好朋友。属于自己的路已经到了尽头。

雨欣原本想带着女儿一起到那个不可知的世界里永远相守，可思倩是那样地爱着孩子啊！她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孩子的母亲。在这个被遗忘了的角落，孩子是她们共同的信念和希望！没有了孩子。思倩也会疯狂的！

雨欣无限疲惫又无限伤感地走了。她没有留下什么感天动地的遗言。她的走是对一个浮躁时代的终结和封存。她把自己洁净的灵魂交给了弥漫着野百合花香与神奇传说的高原神湖。

夺布丹和曼措大姐为思雨收拾了一口袋晒干的菌子和蘑菇。他们把她送上大队手扶式拖拉机。十年的时光可以让思雨带走的只有对夺布丹夫妇的感恩和对雨欣的深切思念！她答应夺布丹夫妇，等自己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好，就来接走孩子。她发誓，一定要靠自己的努力为孩子找到一个避风港！思倩走前把仅有的二十斤粮票和十尺布票塞进孩子的小被褥。

进入八十年代以后。国内形势大好起来。那些被不同时期运动冲击得忘乎所以的人们逐渐还原了应有的本质。他们把过多的责任推卸给历史。

政治风暴的结束让中国逐渐趋向于安宁和发展。实行包产到户使人们更加安分守纪地经营着自己的舞台。

夺布丹和妻子带上三个孩子，他们把分给自己的牛羊赶到水草丰茂的措拉玛湖放牧着。四岁的拉姆整天跟着哥哥姐姐穿行在祥云一样的羊群中。

思倩回到老家成都，父亲已经退休在家。母亲赶到北大荒照顾待产的姐姐。思倩又去她和雨欣原来的学校把情况做了汇报。一个富有正义感的老教授说一定找到有关领导给她们一个交代。之后，思倩又找到雨欣老家广安一个偏僻的农村。结果发现她的父母都已离开人世。

等待了两个多月，老教授带话给思倩。因为知青问题太过复杂，政府还没有出台实质性的政策。他要思倩耐心等待静候佳音。父亲也劝思倩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复习功课。争取参加高考。

半年后，母亲带着姐姐和孙子回到成都。一家人团聚，自然悲喜交集！姐姐给思倩讲了自己的经历。她说和她一起去那边的知青有好几个都已经死去。

思倩不知道怎么度过那些苍白的日子。她和姐姐不能老呆在家里吃闲饭。她到处去找人做家教，可大多数一听说是刚回城的知识青年，眼中流露的是怜悯和同情。遇到心好一点的赶紧塞个她几个钱，说孩子的学习不能耽误！

思倩灰心了。他们的确已经被时代所遗弃。改革开放的年代让人们淡忘了曾经把上山下乡推向高潮的“老三届”们！他们的呼吸远远跟不上日新月异的城市节奏！

思倩更加茫然了。她牵挂着珠姆沟里的小拉姆。她要尽快为孩子找到一个落脚点！

就在这时，魏涛来了。他打听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得知思倩已经回城了。他迫不及待地赶到成都来看她。思倩见到魏涛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她只有一个小小的奢望。就是求魏涛给自己尽快找个工作。

可是微涛的决定使非常自卑的思倩瞠目结舌！他说这次来接她去上海先结婚，再说其他的话。思倩完全不敢相信幸福会这样突然地来到她面前。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不不不怎么可能的之类的话！

思倩不想这么草草就跟了魏涛。她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曾经深爱过的恋人。她惶惑不安地请求魏涛给她一些时间。她还得把留在阿坝的孩子先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