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钢危局,谁人解
2014-12-08郭芳王红茹
郭芳+王红茹
“中钢的问题已经特别敏感。”中钢集团一位内部人士告诉《中国经济周刊》,当“中钢集团银行贷款本息数百亿元全面逾期”的消息在网络上传出,他和同事们就一直在关注有关中钢危机的报道。
“我已经是‘老中钢了。中钢走到这一步,挺让人惋惜的。”“老中钢”不无伤感,“看到中钢的很多报道,那都是触景伤情啊。”
2011年5月,因为中钢集团在激进扩张下暴露出的诸多财务问题,中钢集团总裁黄天文被国资委免职,来自武钢集团的贾宝军接过了中钢集团总裁一职。临危受命的贾宝军曾被寄望扭转中钢集团的困局,但三年之后,据内部人士透露,国资委对中钢的领导班子再次做出调整,贾宝军离职,徐思伟接任。
继任者能否扭转当前中钢的困局?中钢集团的命运又将会如何?
黄天文的功与过
“中钢集团当前的危机,主要源于2011年之前,黄天文任中钢集团总裁时期的过度扩张。”
“中钢的问题主要还是因为黄天文时期的激进扩张。”国资委研究中心竞争力研究部部长许保利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时认为,中钢集团当前的危机,主要源于2011年之前,黄天文任中钢集团总裁时期的过度扩张。
中钢的“黄天文时代”始于2003年12月,曾在中国五矿集团工作25年之久的黄天文从五矿副总裁任上调到中钢,出任总经理。其时的中钢,还只是一家以铁矿石进出口、钢铁及相关的设备贸易为主的公司,2003年的营业收入只有120多亿元,在中国企业500强中位列第150位。而同样以贸易为基础的金属矿产集团——五矿同期的营业收入为463亿元,是中钢集团的近4倍。
中钢与五矿的业务多有重合之处,黄天文在五矿的履历为其对中钢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多有裨益。他为中钢提出了向矿业开发、炭素制品、耐火材料、铁合金和装备制造五大产业发展的规划,以及“打造世界一流钢铁生产服务商”的目标。
据许保利介绍,当时还有一个背景,时任国资委主任的李荣融要求央企要做大做强,计划将160多家央企重组为80~100家,行业前三名以外的央企或有可能被重组、淘汰。
为免被淘汰,唯有做大做强。
在此内外因综合背景下,黄天文按照拟定目标,开始了一系列的并购、重组。从2005年8月至2007年12月间,中钢集团先后重组了业内的7家重点企业。在海外布局上,中钢分别在澳大利亚、南非等地投资收购了铁矿、铬矿资源基地。例如,2008年,中钢收购了澳大利亚中西部矿业公司;中钢还在非洲投资和增设10家子公司,以投资铁矿石和镍矿的生产。
中钢逐步构建起了“矿业、炭素、耐火、铁合金、装备制造”的五大产业运作格局。
在此期间,钢铁行业亦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受益于钢铁行业的整体繁荣,大举扩张之后的中钢,其年销售收入亦以火箭的速度增长:2003年,中钢集团销售收入只有130亿元,而之后的2004年到2007年,连续突破200亿元、300亿元、600亿元、1200亿元整数关口,4年增长867%。中钢的市场影响也有明显提高,其在中国企业500强排名中由2003年的第150位上升到了2008年的第33位。
黄天文治下,中钢很快“做大”了,其发展战略被冠以“中钢模式”的称号。
之后,中钢连续两年进入美国《财富》杂志发布的全球500强排行榜。
“那时候的黄天文政绩显赫,非常风光。当然,他比其后任贾宝军幸运,遇上了钢铁行业的‘黄金时代。”“老中钢”见证了黄天文时代中钢的辉煌,如今回忆起来仍无限留恋。关键是,公司员工收入在黄天文时期也得到了大幅提高,据媒体披露,其中层领导的年薪从十几万增加到了五六十万。
然而,黄天文治下的中钢“摊大饼式”的做大并没有给中钢带来较好的回报。相反,在激进扩张过程中,企业内部风险控制不力以及管理混乱等弊病逐渐曝光。
一位接近中钢集团的知情人士向《中国经济周刊》透露:“这1200亿的资产,赚这么快,钱哪儿来的?基本是从银行借的。用借来的钱搞投资、做贸易,砸到项目和民企上,却没有冒出几个泡来,就沉下去了。负债率越来越高,现金流却越来越少,利息高涨,财务费用就越滚越大,亏损就不能避免。”此时的钢铁市场亦开始急速滑坡。市场下滑与经营不善让中钢集团陷入了亏损,在黄天文被免职前的2010年,中钢集团的财务报表亏损14.7亿元。
“当时中钢的内部斗争已经十分激烈。但黄天文很自信,他完全没想到博弈的一方向国资委反映他的问题后,国家审计署随即进驻中钢进行审计。”“老中钢”分析说。
审计署对中钢集团审计指出,中钢集团在财务管理、投资管理、经营和内部管理等方面均存在严重问题。
早在审计之前,中钢与民企山西中宇钢铁有限公司(下称“山西中宇”)之间巨额的资金往来形成的财务黑洞就曾经被媒体披露过。山西中宇通过收取预付货款方式不断占用中钢资金,累计金额超过60亿元,其中有约26亿元变成了“中宇对中钢的欠款”。
因中钢内部管理存在诸多漏洞,集团公司对其海外公司及下级子公司管控不力,导致的投资失当也频频曝光。
经媒体披露的中钢在非洲、澳洲的投资进展均不如意:中钢集团是国内主要红土镍矿进口商,2009年该项贸易曾是中钢矿产资源贸易业绩的一大短板,亏损额达数亿元;其100%收购的澳大利亚中西部股份有限公司,后因铁矿石价格下跌以及港口、铁路等基础设施问题,项目被迫停工,投资价值严重缩水(该项目至今仍每年吃掉中钢数额巨大的维护费)。
回看中钢的扩张史可以发现,在其迅速重组、并购的过程中,因管理能力跟不上,企业“集而不团、管而不控”,外强中干。
“扩张意味着占有过多的资产,而占用资产是要付费的,不能白白占用。从银行贷的款要付利息,兼并收购的企业要给员工开工资,这些都是要付费的。钱从哪里来?这就得用资产创造效益,如果创造不出效益,就成了包袱。而能不能创造出效益主要看两方面:一是市场行情,二是管理能否跟得上。”国资委研究中心竞争力研究部部长许保利说。endprint
现在看来,完成扩张之后的中钢,无论是市场还是管理,均无优势,企业效益大幅下跌。而作为央企,中钢高速扩张是依赖高负债实现的,自2009年至今,中钢集团的资产负债率均超过90%。其背后的依托是央企背景的信用。
之后出现的债务压顶的局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2011年5月,未等审计结果公布,黄天文去职。
贾宝军的强势改革与褒贬争议
尽管“国资委对贾宝军在中钢的工作给予了肯定,认为他在这三年积极努力、殚精竭虑,做了大量的工作。”但也有业内人士认为,在钢铁行业整体低迷的情况下,贾宝军的一系列措施在三年内并未能明显奏效,中钢负债高企、盈利能力较弱的局面仍未扭转。
来自武钢集团的贾宝军接过了中钢集团总裁一职。临危受命的贾宝军曾被寄望扭转中钢的经营困局。国资委及以贾宝军为核心的中钢管理层试图通过压缩经营规模、改革内部结构等,确保资金链的安全来挽救中钢。
最大的难题莫过于资金链极度紧张,随时面临断裂风险。据媒体报道,相比盈利,近400亿元的资金窟窿,对于已病入膏肓的中钢而言,显然难以填补。这400亿元的资金窟窿构成:累计亏损150亿元,国外投资失败100亿元,另外150亿元是在国内的失败并购。这400亿的资金窟窿每年产生巨大的财务费用,无疑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2012年初,国资委专门成立帮扶小组进驻中钢,要求以贾宝军为首的新班子保证资金链不断,坚决止血,千方百计增加造血能力。
但贾宝军履新三年之后,据中钢集团内部人士向《中国经济周刊》证实,今年9月,国资委已将贾宝军从中钢总裁任上调离,另有任用。“在有关会议上,国资委对贾宝军在中钢的工作给予了肯定,认为他在这三年积极努力、殚精竭虑,做了大量的工作。”
“经营亏损是一方面的原因,内部员工写公开信举报是主要原因。”“老中钢”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称,数月之前,很多中钢的管理干部及员工均在自己的邮箱中发现了一封邮件:这是一份中钢员工写的公开信,题为《中钢集团还有希望吗?》,言辞激烈地抨击贾宝军为“无思路、无作为、无正气”的“三无老板”。“这引起了国资委的充分重视。”
贾宝军上任后,中钢管理层主要采取了“收缩战术”,立即对中钢业务展开重新梳理,为理清各方投资关系,中钢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压缩了其业务规模。在其任内,最主要的一项工作是剥离劣质资产:出售了建成即亏损的四川炭素有限公司,以及中钢所持有的一直处于亏损状态的江城碳纤维有限公司、中晟矿业有限公司、杭州湾大桥等项目的股权以换取资金输血,而天津响螺湾项目也曾以“不限制对方控股比例”寻求对外招商合作,剥离连年亏损的广西铁合金。
贾宝军2011年上任后提出“一二五四三”的中长期发展战略,计划由为钢铁行业服务向为钢铁行业服务为主、相关多元服务转变。中钢因此进行了事业部改革,努力解决“集而不团、管而不控”的问题:对以前未系统整合的业务进行专业分工,形成钢铁贸易及深加工、矿产资源、工程服务(含装备制造)、铁合金炉料、材料及金融六大专业化经营体系,根据市场区域及客户类别,将各业务的营销与物流进行整合,成立国内业务运营、国际业务运营和物流三大业务中心。同时还着手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和改革:大幅削减资金占用量较大的业务,清理高库存,成立专项小组解决资金占用问题。同时,中钢还将16个部门调减为11个部室和中心,压缩部门副总及内设机构经理职数并全部实行竞聘上岗,精减总部各职能部室人员,实行双向选择,鼓励充实到基层企业和事业部。据知情人士介绍,三年间,中钢累计减员一万多人。
之后,中钢提出并推进“三年三步走”的改革发展整体方案,坚持“稳健经营、改革调整、创新发展”,希望能让中钢从根本上扭亏为盈、改革脱困。
瘦身止血、整合造血、管控优化,这是贾宝军力保资金链的“三把火”。但对于贾宝军的改革方案,始终存在着不同的声音。
比如,对业务整合和机构改革,特别是对“全员竞聘上岗”有颇多争议。也有人认为,“卖房卖地卖资产,把历史上积攒下来的值钱的东西,能够卖出去的已经卖的差不多了。”甚至,他剥离资产的措施被疑为“贱卖”资产。
以杭州湾大桥的出售为例,上述知情人士对《中国经济周刊》说,“关于杭州湾大桥,虽然有人认为从长远来看是能盈利的,但在黄、贾任内,大桥始终没有盈利,在中钢现金流相当困难的时期,不卖就意味着亏损。”
2005年,中钢集团从宋城集团手中受让杭州湾大桥股份,成为仅次于宁波交投的第二大股东。据悉,中钢内部对此项投资当时就存在严重分歧。截至2009年末,账面投资收益仅为1700多万元。而在后来的审计报告中对其点评称“重要投资项目回报较差”,累计分红与投资发生的财务费用形成巨大赤字。
针对旨在强化业务运营管理、总部职能履职履责到位、完善绩效评价体系的事业部改革,内部爆料人士认为,这是在集团职能部门与二级企业之间增设事业部这一机构,“没有实际意义”。强化经营管理、控制经营风险的改革目标是否实现,存在争议。
而“三把火”中,“全面竞聘上岗”在中钢内部形成的矛盾最为激烈。“在贾宝军任期的三年里,中钢很多人都离开了。他上任之后,在体制上花了很多功夫,换了很多人,而这些人不见得都是懂业务的。”在这位“靠边站”的“老中钢”看来,贾所作出的人事调整有“排除异己”之嫌。
但对于这次“竞聘上岗”改革,中钢内部也有另外的说法。上述知情人士就对《中国经济周刊》说,在贾上任前后,确有不少人从中钢离职,“一部分人因为对未来感到悲观失望而选择离开,另一部分人则确实是因为不适应中钢的改革。所谓的‘全面竞争上岗,针对的只是副职中层领导,主要是为了裁汰能力差的干部。而在这次人事变动中,很多70后、80后的年轻人脱颖而出。”
“三把火”之后,“2013年,贾宝军的改革措施应该说已经稍见成效的。”上述知情人士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时称,在消化历史包袱形成的巨额财务费用之后,中钢集团旗下的主要资产平台和经营主体——中钢股份2013年实现利润总额7.43亿元,实现扭亏为盈,盈利能力有所恢复,部分偿债指标有所好转。endprint
但公开信指称,中钢集团经营亏损,已经持续了4年。2013年通过出售土地获得8亿和申请财政补贴11亿,才勉强将财务报表做盈,掩盖了当期经营亏损。中钢集团的财务报表,已经不能真实地反映企业的经营活动。
“老中钢”认为,贾宝军应为过去三年中钢的改革滞后及加速衰落负责。“不能光归结于市场不好,也不应把责任都甩给黄天文,那也是不公允的。黄天文固然有黄天文的问题,但不管怎么样,在黄天文时期,中钢是盈利的。”
据上述知情人士介绍,2014年是中钢改革脱困的攻坚期,重点要在解决投资和经营中的“10+1”难点问题,破解长期制约中钢脱困的债务危机问题,希望通过“五位一体”的深化改革实现改革脱困的第二年目标。
然而,据报道,今年上半年,中钢集团旗下的中钢股份有限公司发生了6.9亿的不良贷款,由此再次引发债务风波。尽管中钢集团已主动与多家银行探讨多渠道、多方式的解决方案,但其在市场环境和内部管理等诸多因素影响下又面临了新的困局。
有业内人士认为,应该说,在钢铁行业整体低迷的情况下,贾宝军的一系列措施在三年的时间内并未能明显奏效,中钢负债高企、盈利能力较弱的局面仍未扭转,拖延了三年的中钢债务危局再度爆发。若以此结果论英雄,贾宝军所做的资产处理及各项改革遭受质疑也似乎是必然的。
徐思伟的可能性
现在中钢的局面无疑给未来的继任者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与此同时,当前的市场形势对钢铁企业压力特别大,这对继任者也是考验。
三年前,贾宝军上任时,国资委曾对当时的领导班子提出过三方面的要求:一是要切实抓好公司当前生产经营,立足做强做优,积极稳妥地解决重点问题,推动中钢稳定持续健康发展;二是要进一步建立健全现代企业制度,形成规范、高效、科学的决策和运营机制,向世界一流企业看齐;三是要加强党的建设和领导班子建设,提高领导班子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据上述接近中钢集团的知情人士向《中国经济周刊》透露,“贾宝军在任期间,与集团党委书记徐思伟相处融洽,配合得不错,这在内斗频仍的中钢是很难得的。不过,遗憾的是,他们没能联手挽回颓势。”如今,这三个问题,又将摆在继任者面前。
据中钢内部人士透露,在贾宝军去职后,原集团党委书记兼股份公司总经理徐思伟接任贾宝军的职务,原集团党委常委兼股份公司副总经理、总会计师刘安栋接任徐思伟的职务。徐思伟成为集团总裁、法人代表,兼股份公司董事长。
据公开信息,1966年出生的徐思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国际经济专业,曾任五矿国际实业公司副总经理、总经理。2000年,年仅33岁的徐思伟已为五矿钢铁有限公司总经理。在五矿期间,徐思伟曾主抓国际金融和贸易、信息化等业务。五矿集团和中钢集团主营业务有重合,徐思伟被期待以五矿的成功经验,带领中钢走出困境。
“老中钢”对徐思伟抱有较大的期望,他形容徐思伟是年轻而又富有经验的“实干派”。“但现在中钢的局面无疑给新任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与此同时,当前的市场形势对钢铁企业压力特别大,这对徐思伟也是考验。未来不仅要给他空间还要给他时间,毕竟中钢经过这些年的折腾,确实也受了伤,该修的得修,该补的也得补,还需要国家给予适当的支持。”
国资委研究中心竞争力研究部部长许保利认为,中钢目前规模是1000多亿,未来首先考虑的仍应是收缩战线,对亏损企业该关闭的关闭,该破产的破产,最终要将中钢的规模缩小。“但关闭和破产带来的员工安置等一系列问题都特别大。在中国,关闭企业很难。人到哪里去?尤其是央企,只能进不能退,这是很大的问题。”
过去,很多银行认为中钢是央企,对其发放贷款,可以由国家对其信用背书和担保。但据中钢内部人士向《中国经济周刊》透露,目前中钢集团经营问题暴露后,国资委及有关方面并没有注资,而是希望中钢集团自己消化和解决问题。“如果中钢集团走向破产倒闭,国家应该如何应对?这也是摆在新一届政府面前的问题。”该内部人士认为,在推进国有企业做大做强的同时,更应避免出现重大国有资产流失、重大投资风险等问题。“中钢作为一个案例,有一定的代表性。审计所揭示出的粗放经营、盲目投资、财务管理混乱等问题是否在其他央企存在?这是全面深化改革的进程中需要有效回答和解决的问题。”
有分析人士指出,面对中钢的问题,国资委及中钢管理层始终没有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对中钢进行“手术”,而是采取了渐进式的改革。
在许保利看来,接下来唯有加快改革的步伐才能挽救中钢的危局。
但新一轮的改革如何展开?中钢又能否走出困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