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萌:母亲的肩膀
2014-12-05柳萌
柳萌
像参天大树,为我遮风挡雨——这就是父亲,这就是母亲,这就是家。
不幸的人,父母已远走,满怀的爱无处投递;幸运的人,父母健在,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在 “情感”版组推出“我的父亲母亲”名人专栏,邀请各领域名家、名人,以他们饱蘸激情的笔触,书写感人至深的父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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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怨我是那么粗心,母亲健在的时候,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肩膀她的脊梁。在她去世后许多年,有次整理生活相册,看到母亲唯一的照片,我忽然惊奇地发现,母亲的肩膀孱弱却很宽厚,母亲的脊梁弯曲却很坚韧,难怪她健在时我觉得活得踏实,只有在这时我仿佛才真正认识母亲,只可惜已经太晚太晚了。
此刻凝望着母亲的照片,跨越漫长的时间隧道,我的思绪在悠悠飘荡。
“这才几年哪,怎么,
人都走了样儿啦?”
我很小就离开家乡,天南地北在外疯闯,那时只在逢年过节时,偶尔才会想起家,想起父母。由于年轻渴望自由自在,乍一脱开父母的羽翼,真有雏鸟展翅的感觉,别提心里多高兴了。在戏耍中度日,在无忧中生活,一晃就是十多年,不知不觉我已长大。
1955年搞“反胡风运动”,我被莫名其妙地整了一通,思想不通心情无比郁闷,半夜孤零零地独自乱想,两行泪水从眼角潸潸流下,这时蓦然想起小的时候,无论在哪里受到委屈流泪,总会有一双温存的手擦拭,一边擦还一边轻声劝慰。可是现在母亲不在身边,有谁会来抚慰我呢?没有。再大的委屈再多的苦恼,都得自己咬紧牙关忍受,这时才意识到母亲对于我是多么重要。
时光仅仅过了两年,1957年搞“反右运动”,倒霉的事又找上我,而且这次成了灭顶之灾,戴上一顶“右派分子”帽子,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北京。我在北大荒劳改,在内蒙古流放,这时母亲承受的压力,可以说比我还要大得多,因为,她不相信儿子是坏人,她不了解儿子的处境,她只能凭单纯想象猜测,儿子和儿子的生活如何?无尽的思念和无着的惦记,这时就像两把重磅铁锤,日夜不停地敲击母亲的胸膛,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有母亲自己知道。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妇女,丈夫和子女就是她的整个天空,而天的一角在她心里塌陷了,她那并不坚硬的肩膀能够承受得住吗?
摘掉了“右派”帽子,有一年回家探亲,母亲悄悄地端详我,好久好久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抹泪,最后终于说了:“这才几年哪,怎么,人都走了样儿啦?”大概是我当时的模样比母亲想象的还要糟,她觉得有些出乎意外。
是啊,那时正是全民挨饿的年代,正常人都吃不饱,何况被“专政”的贱民,可怜我的母亲,她用正常思维来想,眼前的儿子哪能不走样儿?就凭这句普通的话,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此时母亲心中的滋味儿,会是多么艰涩痛楚和凄凉。对“右派”儿子的思念和惦记,日复日、月复月,在她的心中整整折腾了22年。
不正常的日子终于有了尽头,母亲应该欢笑了吧?而这时母亲已经老了,糊涂了,欢乐和忧伤对于她都属于过去,她只能生活在无感觉的现在。在我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以后,本想接她到北京过几天舒心日子,谁知母亲却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
“回来了,回来就好”
这时,我忽然发现和意识到,就像当年我遭难受罪时,母亲心中的天塌陷一角一样,没有了抚慰我、疼爱我的母亲,我心中的天则整个都消失了。
母亲一生养育了五个子女,大弟和妹妹结婚成家以后,父母身边还有两个小弟弟,母亲的生活自然还会有欢乐。好像老天有意为难母亲似的,就在我“右派”帽子摘掉没几天,母亲刚刚露出的笑容,又被新的忧愁和思念的阴云所遮盖。
在所谓“接受再教育”运动中,母亲一次送走两个小弟弟上山下乡,她的肩膀又扛起分离的重压。那是个不让人说话的年代,何况母亲是个普通妇女,就是让说话她又会说什么呢?在两个小弟弟远走他乡的几年,母亲惦记和思念的心秤上,除了我又增加了两个沉沉的砝码,从此那个过去爱唠叨的母亲渐渐沉默了,做事情也开始有点丢三落四。
有年春节我和两个小弟弟回家探亲,我们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只见母亲独自一人在灯下,小心地用菜刀切一整条肥皂。那是个吃、穿、用都要票证的年月,她把自己节省下来的肥皂,为在外地劳动的三个儿子分切成三份儿。我无意间发现,母亲的眼角湿润了,不时地用手背轻轻擦拭,这时的母亲,与其说是在为儿子们分肥皂,不如说是为儿子们分她的心啊!
经过多年的等待与盼望,母亲的愿望总算没有落空,若干年后两个小弟弟陆续回来了,可是这时的母亲更老了,更糊涂了,多年的生活磨难和精神压抑,使她的神经早已经麻木,即使盼望的事情成为事实,她脸上却连个会心微笑都没有。她只是自己唠叨:“回来了,回来就好。”
记得我发配回来的时候,她还知道端详我的模样,两个小弟弟回来时,她连端详都已不再,可能她的内心早就结成硬趼,对于哪怕喜悦仿佛都已经迟钝,足见她心灵受到的挤压多么大。多少年来她不会表达也不敢表达,她的微弱想法和她的轻薄愿望,连同苦闷都默默地压在心中。母亲的心,该负载多少艰难啊。
其实她哪里知道,她承受的所有艰难,不只是属于她个人和她的子女,更是属于那个荒唐的时代,如果她懂得这个道理说不定会好受些。可是她不懂。当然,也就比懂的人更加痛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