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紫禁城的木匠
2014-12-03常鸣
常鸣
难得去一趟北京,故宫是许多人的首选。无论何时前去,除了感叹故宫的伟大,难免会抱怨两句:怎么又在修!怎么还在修!
没办法,本来就是木建筑,又历经了几百年氧化、霉菌、虫蛀、酸雨、雷电,加上每年上千万世界各地游客的洗礼。维修是正常的,不维修才要出问题。
这些话,李永革听了近40年。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北京故宫)”代表性传承人,李永革还是故宫古建修缮中心主任,他这个职位,搁在明清,叫“营缮所所正”,是正七品官儿。相对游客的抱怨,他更担心的是将来无人来修,无人会修。“中国的故宫,总不能请外国人来修吧。”
木匠的规矩
李永革头发花白,身材笔挺,一口京腔。他的办公室不算小,书柜、茶几甚至沙发上都堆满了和古建筑相关的书籍、资料,窗台上摆着几个木质斗拱的构件,桌前的老式脸盆架上放了一个搪瓷脸盆,窗外的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中摇曳生姿。
初进紫禁城的时候,他刚刚退伍,不到20岁。当时故宫队伍扩编,李永革的父亲说故宫的木匠手艺最高,没想太多,他就报名了。
“当时是从西华门进的宫,一下子就被震住了,这么大的宫殿,怎么修起来的!繁复的彩画,不同形制的屋顶,一下子点燃了我的兴趣。”那时故宫修缮组有28个木匠,分成两组,李永革在老师傅的带领下,从零开始学习木匠的规矩。
当时,故宫一位名叫戴季秋的老师傅,对这个“哪高上哪”、“深思好学”的小伙子格外看重。每个星期天,李永革都往戴师傅的宿舍钻。戴师傅倾囊相授,教了他一年多。“要做斗、五七九”、“万三瓜四厢拱五”、“嘴七扰八耷拉十”,像这样的口诀,他记着上百句。过去搞古建,没图纸,就是凭工匠口口相传的口诀。
中国古建筑的规矩特别多,“没有规矩,连最基础的锯木料都锯不直。”李永革随手从箱子里拿出一把锯,比划起来:“脚踩着木料,手肘和脚心一条线,木头上的线和脚心还有手肘对齐,锯子提起来的时候手肘必须对准耳垂……这样不管木头多厚,锯出来都是一条直线。”
建宫殿之前,木工们先要“派丈杆”——把进深、不同柱子、梁架的尺寸画在几根小木棍上,通过这些小杆子解决丈量的问题。有一年修“后三宫”,三十多间小值房,每间尺寸都差两三厘米。修缮需要一百二十多根檩条,四十多种尺寸,老师傅没敢画,李永革愣给画了出来,误差一点没有,木料一点没费。
说罢,他拿出两盒卷尺,“这是外面买的。”他分别用两把尺在一张纸上量着划出10厘米长的线,两条线居然不是一样长。“10厘米误差就这么大,要是用来丈量大殿里二十多米高的柱子呢?差一点儿,榫卯就合不上。老祖宗的方法虽然看起来笨拙,其实更加实用。”这些都是老手艺人长期积累的经验,在一代代故宫木匠中传承。“真正的好木匠,要掌握制造的规矩,做活的时候一刀即准,不靠砂纸打磨,看的就是手艺。”
神奇的斗口
故宫修复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隐藏着成千上万的细节,这座宫殿的每一个边角都浸透着工匠们的心血。作为官式木建筑的顶峰之作,故宫主要采用中国北方地区大量使用的“抬梁式”大木结构体系,以木材制作柱、梁、斗拱、檩、椽等主要承重构件,由相互垂直的椽、檩承托上部屋面荷载,通过梁架与斗拱传递到木柱,最后将全部荷载传递到基础。
本以为修复建筑的图纸会很复杂,李永革拿起窗台上的斗拱,慢悠悠地说:“咱们老祖宗盖房子没图纸,只要有一个‘斗口,就能盖起一间房子,包括太和殿都能盖起来。”
斗拱是故宫木结构的基本象征。官式建筑有一个模数制,模数的标准就是斗拱。斗拱最下面一层的斗口宽度,定位为一个模数。柱径、柱高、椽子的进深等,都能以斗口为单位来计算,并有相应的口诀。一旦这个确定,就等于确定了整栋建筑的基本纲领,下面就跟着口诀走,比如檐柱十口分,金柱十二口分,柱高十一口分等。
古建筑的每个构件都有自己的位置,一旦放好就不会再改变,拆除的时候记录好位置,重建的时候再照原样摆回去就行了,所以老房子可以整体搬迁。即使是盖一座宏伟的宫殿,这些规矩也依然适用。“这就叫大道至简。”李永革说。
比如最近修复的延春阁。这座建筑看上去是两层,实际有三层。多柱,重檐攒尖顶,有阁楼和围栏,构件多,连接点多,榫卯多,变化多,乍一看让人眼花缭乱。重建时,大约七千件大小各异的木头组件。但计算好斗口,参考乾隆早期的做法,手工切割、润色;派丈杆之后用三合板做样板,不同部位有不同的样板,比照样板操作就行了。这样按照“规矩”步步推进,不管盖多大的宫殿,都不会出问题。
细节的奥妙
古建八大作中,有“铁三角”之说,木、瓦、油。无论整体木结构、琉璃瓦的维修和铺设、彩画的形制和绘制,都包含着相当繁复的工艺。李永革说,比如用做木建筑保护层的“地仗”,配方包含着岩石颜料、桐油、米浆、兽血等古老材料,尽管现在已不再是秘密,但春夏秋冬、何种木材、下不下雨,比例都不同,个中奥秘只有那些有着几十年经验的老工匠才能掌握。“就像老中医开药,同样的病,药方也会不同。”
以往,损毁、腐朽或者崩塌的东西总是用复制品取代,对建筑的原件不那么关注。木料不足的情况下,还做过内以钢筋为心,外包木料的“木材”。如今看来,并不符合文物保护的原则。因此,无论花费多少,故宫木匠也不再做“钢心”,宁愿花高价找原材料。李永革还记得2002年故宫百年大修,他到处奔波,南到江苏,寻找太湖石和金砖;西去山西,寻找花斑石;北至内蒙古,找寻油饰彩画的颜料;东到山东挑琉璃瓦。尤其那块太湖石,他跑了2700多公里,42小时没怎么合眼。
如今,大修少了,通常是各种细节完善。他们都遵循最小干预和减少扰动的原则,就算大修,中间的木结构也尽量不更换。有些木构件局部糟朽,失去承载能力,就局部剔补:将糟朽部分剔除干净,用干燥旧木料按原来的式样、尺寸补配整齐。“现在也在局部加入了新材料和工艺,如周圈剔补时,加铁箍一至两道,我们叫‘穿铁鞋。”
在李永革看来,最难的并不是重搭繁复的角楼,而是“抽梁换柱”——整体框架不动,把三面开口的柱子抽掉再安装。这就要在起重架抽取前,先在柱子上打号,记载它的角度,以确保安装后分毫不差地回到原位。这种名为“大木号”的做法古已有之,比如某根抽掉的柱子上记载“明间、东移缝、前檐柱、向北”,清楚标明位置,还有工匠的签名,类似一种责任制。
不过,眼下他愁的是不知道该把技艺传给谁。“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愿意从事这种行当啊?”如今故宫古建修复中心员工有一百多人,另有几支来自河北的施工队。李永革正在考量,想招一些年轻人补充进第四代传人。眼下,他动手修复的时候少了,更多的时候,是请专家、老师傅来给年轻人上课,或自己写材料,上课,培养下一代。去年开始,故宫博物院里还让他带了一名文物建筑保护方向的女研究生。“我也没带过研究生,只能给她出点实在的题目——就让她做慈宁宫历史上单檐改重檐结构的研究。”
TIPS
木框架结构里的先人智慧
故宫的宫殿都是木构建筑,其最大特点是“墙倒屋不倒”。这种结构主要以柱梁承重,墙壁只作间隔之用,榫卯连接富有韧性,因此墙壁的位置可以按所需空间的大小安设,可以随时改动。因为墙壁不承重,墙上开设的门窗可大可小、可高可低,甚至可以开成空窗、敞厅或凉亭。
在三大殿看尽屋顶等级
外朝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与保和殿)可以看到中国古建筑几种最重要的原型,其屋顶各不相同,环绕四周的殿宇,按照不同的功能及位置排列,呈现出传统中国建筑中各种级别的屋顶形制。从太和门到乾清门437米,出现了8种不同等级的屋顶。
听一曲柱子奏鸣曲
故宫宫殿建筑布局沿南北中轴线向东西两侧展开,通过有规律的变化和排列,利用建筑物的墙、柱、门、窗等有秩序地重复出现,产生一种韵律美或节奏美。我国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曾经专门研究过故宫的廊柱,并从中发现了十分明显的节奏感与韵律感,从天安门经过端门到午门,就有着明显的节奏感,两旁的柱子有节奏地排列,形成连续不断的空间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