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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经验对构建生态意识的作用
——以现象学为基点

2014-12-03孙丽君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认识论现象学视域

孙丽君

(山东财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随着生态环境对人类的制约,人类文化逐渐转向了以生态为核心和基础的生态文化阶段。作为对工业文明的反拨,生态文化不仅需反思形成生态危机的原因、表现及改进方式,同时,也要求人们在自我意识领域重新构建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可以说,只有在人的意识领域中推动人与自然的相互理解,并在人的意识领域构建生态的真理观、价值观和审美学,才有可能使各种生态措施推行开来。作为以意识意向性为起点的哲学思潮,现象学对人类意识的研究、对人类审美经验的研究,不仅使审美经验本身显现新的本质和内容,也论证了这种新型的审美经验在构建生态意识的过程中所起的基础作用。

一、审美经验是反思认识论思维的冲力

生态危机形成的根本原因,在于认识论思维方式。在认识论思维方式中,人类视自己为自然的主人,视自然为利用的对象,认为自然可被人类自由支配。所以,人类不顾自然的规律,按自身的意志对自然进行任意的破坏和改造,导致了当下的生态危机。认识论思维是形成生态危机的基础,这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认识论思维导致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割裂关系。认识论将人与外物两分,认为外在于人类的存在都是客体,其中,自然就是人类面对的最为根本性的客体,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种人类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并利用自然的关系。认识论思维割裂了人与自然之间共属一体的关系,自然成为人类的工具,这是形成生态危机的直接原因。第二,在认识论割裂人与自然关系的过程中,认识论极端抬高了人类的主体地位,形成人类对自我能力不受限制或人定胜天的错觉,这是形成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在认识论主客两分的过程中,能进行主客二分的,正是人类主体,因此,主体有能力进行主客二分,就构成了认识论的预设,但认识论并不能说明主体能力的来源。正因如此,认识论奠基于“主体形而上学”:主体的能力不需论证,先天而来。在这一层面上,认识论将康德的先验哲学视为哲学上的“哥白尼转向”。“只有到了现代,具有认知能力和道德判断能力的主体才掌握了上帝的立场”*[德]哈贝马斯:《关于上帝与世界的对话》, 曹卫东译。根据曹卫东的介绍,这篇文章最初发表于1999年第3卷《政治神学年鉴》(Jahrbuch fuer Politische Theologie)1999年第3卷,国内论文刊于文化研究网(http://www.culstudies.com)。,主体的上帝地位蕴含着一种可怕的倾向:既然主体能力是不证自明的,那么,人类的能力就可以无限发展、不受制约。所以,主体形而上学必然导致主体能力的无限扩张,人定胜天正是这种扩张的结果。在人定胜天的思维中,自然成为人类征服的对象,在对自然的无限索取中,酿成当前的生态危机。

要构建生态意识,就要反思形成生态危机的认识论思维方式。但正如现象学所发现的那样,所有人类知识的建构,来自于人类意识的意向性,人类的意识具有意向性,构成了现象学的起点。但是,人类意识意向性并非先天就有,而是在特定的历史和现实中形成的,用胡塞尔的话来讲,有自己的“生活世界”。“世界存在着,总是预先就存在着,一种观点(不论是经验的观点还是其他的观点)的任何修正,是以已经存在着的世界为前提的,也就是说,是以当时无庸置疑地存在着的有效东西的地平线——在其中有某种熟悉的东西和无疑是确定的东西”[注][德]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34页。;现象学对生活世界的研究,表明认识论那种奠基于“主体形而上学”的哲学是一种无根的、不科学的哲学。现象学对意识意向性构成因素的探讨,构成了现象学追求“科学哲学”的根本动力,构成了对认识论哲学最为彻底的反思,也为生态文化提供了一种哲学的思维方式。在这一思维方式中,审美经验不仅是人类生态意识的一种构成元素,它还构成了生态意识反思认识论思维的冲力。

首先,由于现象学的使命在于“在纯粹的直观中阐明内在于现象之中的意义:即阐明认识本身以及对象本身根据其内在本质所指的是什么”[注][德]胡塞尔:《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倪梁康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页。,审美经验的本质就来自于对意识意向性各种相关项的追溯过程。现象学的审美经验,本质上是一种对于自我的经验。“对于胡塞尔来讲,特别有一种奇迹超过于其它奇迹,即‘纯粹的自我与纯粹的意识’。”[注][美]赫伯特·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 张金言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32页。正是意识到纯粹自我所具有的构建能力,构成了胡塞尔对审美经验的基本描述。在审美活动中,“对于主体而言,它们作为现象才是现象;正是主体在一块画布上的风景面前把自身确立起来,主体从自身之中把悲剧性的东西产生出来,并且使这个事件充满了戏剧性。因此,我们又可以反映这些事实了,正是在这些事实之中,主体对这个现象世界的构造发生了”[注][德]盖格尔:《现象学美学》,艾彦译,载《面对实事本身——现象学经典文选》,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254页。。所以,“宜人的风景,开心的是我;但是情感,是我对风景的归属,而反过来,风景是表达我内心的信号与密码。”[注][法]保罗·利科尔:《论现象学流派》,蒋海燕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42页。在现象学的视野中,一些现象之所以美,就来自于这些现象确证了人类意识的形成过程。现象学运动对审美经验的本质界定有一个共同方向:那就是强调意识意向性得以形成的基础,强调自我意识之所以形成的基础,而审美经验本质上正是对于这一基础的经验。胡塞尔发现了生活世界对人类意识意向性的决定性作用,海德格尔则关注人类通过什么样的活动获知世界,伽达默尔发现了传统对人类意识意向性的决定性作用,梅洛·庞蒂则强化身体在构建意识意向性中的作用。总之,从某种意义上,现象学运动就是对人类意向性能力形成过程和形成因素的研究,这一研究向度决定了现象学视野中的审美经验是对自我形成过程的经验,通过在意识中建构自我的形成过程,人类意识到自我的有限性,审美经验就是对这一有限性的领悟,在这一领悟中,人们与自我的有限性和解并安于自身的有限存在方式,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栖居的本质。

海德格尔对人类两种活动的区分,集中解释了审美经验的本质: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类都是在自我的世界中形成的,要了解自我,必须了解世界对自我的构成性。人类有两种性质的活动,一种是以使用为目的的日常活动,一种是不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审美活动正是这一活动的代表。使用活动的本质,就在于它是一种以此在世界为基础的向前的筹划,此在之所以能筹划的可靠性来自于此在生活在一个特定的世界之中,但此在只有忘了构成他的世界,他才能自由地筹划他的使用活动,因此,在使用活动中,人们不可能形成对自我构成过程的意识。只有在不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中,此在才能倒转其视野,进入构成他自身的这个世界之中,意识到正是这个世界,构成了现在的自我。在海德格尔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出,科学活动、以认识为目的的活动,都具有一个强烈的使用目的,因而本质上都属于第一种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而在审美活动中,由于这一活动不是以使用为目的,因此,审美活动隔离了人类的日常活动,使人们进入艺术作品的世界之中,在这一世界中,人们倒转了自身的关注视野,惊异地意识到构成自我的世界。

其次,在现象学的视野中,审美经验是生态意识的一种构成元素或组成部分,二者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但这一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并不是认识论的那种线性关系,而是一种循环关系。认识论的审美经验本质上是由人类意识的本质所决定的,是人类意识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代表了人类主体的自由感,代表了一种“无功利的功利性”和“无目的的目的性”。认识论的各种美学理论,其基础都在于这种对自由主体意志的追求。在这一追求中,人类将外在的规律内化为自身的目的,从而构成了人类历史无限进步的理念。这是一种线性的思维,主体构成了这一线性思维的起点。但是,在现象学的思维中,审美经验与生态意识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这种奠基于“主体形而上学”中的线性思维方式,而是“整体决定部分”、“部分推动整体”的循环方式。一方面,生态意识作为一个整体,包括生态价值观、生态真理观,生态审美观。其中,审美经验是生态意识的一部分,审美经验的内容受到生态意识的决定和制约。没有生态意识的整体改变,单靠生态审美观的单兵突进,不可能进行真正的生态审美;另一方面,现象学认为,意识的意向性是一个生成的、历史的概念,人类的生活世界决定了意识意向性的基本能力。在这一过程中,生态意识的发展必然会推动审美经验的改变;同时,审美经验的改变又形成了生态意识新的生活世界,二者形成一种循环往复的互动关系。这是探讨审美经验与生态意识关系的前提。

再次,由于审美经验的原初性,审美经验构成了反思认识论的冲力。这一冲力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现象学视野中的审美经验强调对自我构成过程的反思,作为一种自我有限性经验,它促使人们重新关注自我有限性的来源,关注意识的构成过程。这种对自我世界的反思正是对认识论基础——主体形而上学——最为彻底的反思;第二,审美经验作为冲破旧传统的力量,对认识论思维形成了一种冲力。生态意识不是无源之水,生态意识的产生,也有自身的生活世界。从这一角度来讲,认识论思维构成了生态意识产生的前提和传统,构成了形成生态意识的生活世界的一部分。对于生态意识来讲,认识论构成了一个已定的存在秩序,要冲破这一存在秩序,就需要寻找这一存在秩序的基础并考察这一基础的“科学性”。在这里,现象学提供了一种思路,现象学的审美经验则提供了一种现实的路径。可以说,认识论正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使用活动的思维根基,但现象学证明了使用活动本质上是一种后发的活动,依赖于通过不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而形成的自我意识,只有在以审美经验为代表的不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中,人们才可以倒转自身的结构,反思自身的世界,反思认识论的盲点。“每当艺术发生,亦有一个开端存在之际,就有一种冲力进入历史中,历史才开始或者重又开始。”[注][德]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孙周兴译,载《海德格尔选集》,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98页。而生态意识的本质,在于使人们意识到自己仅仅是生态环链的一部分,自然构成了自我,自我的有限性本质上来自于自然对自我的构成性。因此,在这一过程中,审美经验对自我有限性的反思构成了生态真理观与伦理观的基础。

二、审美经验对构建生态真理观的作用

每种哲学视野,都有自身特有的真理观,生态意识也必须构建符合生态原则这一基本目标的真理观。这一真理观不仅能扬弃认识论真理观,而且能促使人们形成生态意识,将自身视为自然生态环链的一环。可以说,现象学视域不仅有助于形成这样一种真理观,在这一视域中,审美经验作为真理观的基础,对构建生态真理观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现象学看来,古希腊时期、认识论时期和现象学时期的真理观,其本质区分来自于对个人视域与公共视域的态度与反思。个人视域即个人看问题的角度,由于人们的生活世界不同,导致了人们都有独特的个人视域。而由于人们共同生活在一个特定的群体或文化中,形成了一个群体或文化的公共视域。而个人视域与公共视域之间的矛盾与融合,构成了真理观的不同向度:古希腊时期处于文化初创时期,公共视域正在构建,古希腊的真理观就奠基于对公共视域的追求过程。对古希腊人来讲,真理首先来自于个人视域,这是一种自然的态度,因为外部世界首先来自于人们的个人视域。在个人视域之外,是否存在着一个大家认可的公共视域?最终,古希腊哲学家意识到个人对事物的理解基于自身的私人视域,但私人视域并不能构成大家公认的真理,真理意味着必须有一个公共视域,追求真理,也就意味着构建公共视域。那如何构建这一公共视域呢?古希腊人认为:人类的精神,具有向一个公共视域敞开的能力,正是在人类精神的敞开过程中,人们构建了不同范围的公共视域。

古希腊人所发现的人类的精神,形成了认识论哲学的起点。人类的精神,不仅使人类超越于别的物种,也使人类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发展自我的精神能力。康德哲学正是全面地论证了人类的精神,形成真理观的“哥白尼式革命”,全面确立了认识论思维方式。随着以认识论为基础的自然科学的传播,人类的精神作为主体能力,构成了人类社会广泛的公共视域。在这一公共视域中,认识论的真理观演变为主客符合论,即主体的构想与客体符合时,便构成真理。但是,主体与客体的符合,本质上来自于主体对自我力量的设定,符合论真理观的本质正在于主体的精神,主体的精神具有一种认识或探索的力量。对主体精神的盲目自信,是形成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这种对主体精神的设定,不仅消泯了人类的个人视域,认为所有人类都具有某种“先天图式”,并将这一“先天图式”上升到人类的本质属性,认为全世界的人类都处于这一公共视域之中。因此,认识论真理观的后果,正在于是以科学的名义,将西方某一段时期的真理观向全世界推广,将生态危机推向全人类。

现象学的真理观来自于对认识论真理观基础的反思。现象学看到了认识论对主体能力的不证自明,发现了形成主体能力的生活世界。现象学将认识论线性的思维方式还原为一种循环性思维方式。生活世界构建了个人视域,个人视域构成了探索外在世界的力量;在个人视域的对话中,形成了一个个公共视域,在这些公共视域中,逐渐形成了某个文化共同体和某个约定俗成的大的公共视域,这些大的公共视域,重新构成了个人生活世界的外在环境并进而构成人们的生活世界,又继续影响着个人视域。可以看出,现象学的真理观,本质上来自于人们基于个人视域所形成的开放态度。通过开放的态度,人类不停地修正自我,形成新的公共视域,促进文化的开放和新文化的形成。但是,人类怎样才能形成这种开放的态度呢?在这里,不同的现象学家所提供的答案不尽相同,哈贝马斯认为是反思的意识,海德格尔认为是此在的诗性存在,伽达默尔则认为是“效果历史意识”……但现象学运动的共性在于:他们都倾向于在个人视域形成的过程中去寻找形成开放态度的关键。由于个人视域在个人生活世界的基础上形成,而任何个人的生活世界都是有限的,这就形成了个人视域的有限性,而一旦人类在自我意识领域中形成对自我有限性的反思,人类就产生了向一个更大的公共视域进行开放的可能性。这个过程就是真理。

可以说,现象学的真理观奠基于对自我有限性的反思或理解,现象学发现人类都生活在不同的“家”中,因而人类都是一个有限的存在者。因此,如何使人类自觉意识到形成自我的那个“家”,是现象学运动的一个方向,这个方向同样开启了生态的思维方式。从这一角度来讲,现象学的真理观奠定了生态真理观的发展方向。在生态真理观中,自然构成了人类的家或终极限制,是构成人类生活世界的根本,因此,意识到自然对人类的限制,并在这一限制内活动,构成了生态真理观的核心内容。

那么,审美经验在构建生态真理观时起着什么作用呢?在上文中,我们已经分析了,现象学审美经验的本质,正是对自我有限性的经验,这种自我有限性的经验,构成了开放真理观形成的基础。“美并非只是对称均匀,而是显露本身。它和‘照射’的理念有关(‘照射’这个词在德语中的意思是‘照射’和‘显露’),‘照射’意味着照向某物并因此使得光落在上面的某物显露出来。美具有光的存在方式。”[注]Hans-Georg 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Garrett Barden and John Cumming, New York: Sheed and Ward Ltd, 1975,p.439.“存在于美向外照射和可理解物的显示之间的紧密联系是以光的形而上学为基础的。”[注]Hans-Georg 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Garrett Barden and John Cumming, New York::Sheed and Ward Ltd,1975, p.440.审美经验本质上是不以使用为目的的经验,不同于以使用为目的的日常生活经验,审美经验使人们倒转了自身的关注视野,由关注使用目的转向了对自我使用目的之所以产生的“可靠性”的反思,转向对自我被构成过程的反思。也正是在对自我构成过程的反思中,人们意识到自我的有限性。这种对自我有限性的意识形成了人们开放自身、形成更大的公共视域的动力。因此,正是在审美经验中,人们形成了开放的态度,形成了真理。所以,在现象学的视域中,审美经验构成了真理的基础。在这一真理观中,当人们反思到自然对自我的构成性时,也就形成了生态的真理观。

在生态真理观具体的形成过程中,首先,通过审美经验,人们倒转了自身的关注视野,由使用为目的转向了领悟自身的被构成性,在反思形成自我的各种因素的过程中,个人经历、传统、语言、文化被一层层地反思,反思的最后,人们逐渐意识到:传统、语言、文化等因素,总是基于某种特定的自然环境。自然是形成自我的终极因素,“在自然中存在”是人类对自我存在状态的最终领悟。从这一角度来讲,生态真理观不仅是现象学真理观在生态文化中的延伸,也是对现象学意识意向性理论中唯心主义成分的克服。其次,在体验到自我最终被自然构成之后,人们也就理解了关爱自然就是关爱自我和人类,向自然的过度索取也是向人类的挑战。在这一过程中,以审美经验为基础的真理观构成了一种生态智慧,这一生态智慧也反过来促使人们“诗意栖居”。

三、审美经验对构建生态价值观的作用

在生态意识中,人们不仅必须纠正认识论所形成的真理观,也必须纠正在认识论基础上形成的价值观。在认识论那里,由于将主体精神设定为世界的本源,因此,自然成为符合主体需要的工具,人们面对自然的态度,就是将自然视为人们利用的某物,价值观的本源,就在于以“主体的需要为基础”,主体的需要构成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中介。以主体的需要为基础,人们对自然进行任意的改造和索取,自然成为人类实现自我需要的工具。自然的工具化,也是认识论价值观的最终结果。

在生态意识中,人们必须构建一种生态价值观。“土地伦理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注][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蕙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4页。如果说,生态真理观的核心在于:对自我有限性的认识及在这一基础上对世界和人类的关系进行重新定位。那么,生态价值观的核心就在于:用这一新的定位指导人们的精神,形成一种新的价值判断体系,将生态真理转变成人类行为的指南。

现象学构建了不同于认识论的价值观。在通过生活世界概念回答了人的境域性之后,胡塞尔又用了一个“充实性”概念建构了人类价值观的转向。由于现象学是有关事物在意识中显现的学问,当事物在意识中显现时,就产生了一个显现得好与不好的问题,胡塞尔将意识显现事物的好与不好的标准称之为“充实性”,“自胡塞尔以来,这样一个说法已经颇为滥觞:只要意识是关于某物的意识,即只要意识与各种类型的对象发生关系,意识就是意向的。当人们不假思索地使用这个说法时,下列联系往往会被忽略:对象是带着一个与它们各自的规定性种类相应的自在存在而显现给意向意识的。但它们之所以能够这样,乃是因为意识每次都熟悉这个指明联系,它可以追溯这个联系,从而发现自身给予的本原体验境况。故而在意识的信念中,即在它是在与自身存在的对象打交道这个信念中,包含着一个趋向:不懈地追溯这个指明联系,直至到达自身给予的层面。因此,意向的‘关于某物的意识’并不具有静态的特征,而是从根本上具有一种动力学的标志:要达到这种充实的趋向。”[注][德]克劳斯·黑尔德:《现象学的意向性伦理学》,《南京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也就是说,在事物向意识显现的过程中,意识所追求的最终显现应是那种本原的显现,这一本源显现的标志就是:意识不能进一步被指明,这一状态就是充实。可以说,充实性是胡塞尔现象伦理学的基础,也是其价值观的基础。

胡塞尔开创的以充实为方向的价值观,对生态价值观起着一种示范性作用。充实价值观的核心,正在于充分的反思,反思并发现自身被给予的本原体验境况。这种本原体验境况发生在如下情景之中:只有当我们的反思意识不再进一步进入其他指明联系时,意识的反思才得以结束。可以说,生态价值观的基础,正在于胡塞尔充实概念的提出。在这种充实概念中,当人们反思自我被构成的过程时,只有反思到这一步——人们意识到自然是构成人类最终的限制性因素,才真正达到了充实。充实性正是生态价值观的本质,这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充实价值观强调静观而非行动。在认识论中,认识论的价值观以主体概念为起点,满足主体需求的即为有价值,反之则无价值。这种以主体需求为基础的价值观,强调的是改造自然,使自然作为我的工具。因此,认识论价值观以满足主体需求的行动为最终目的,其价值核心在于改造,按主体需求进行改造。这种以改造为方向的价值观强调的是行动,而过度的人类行动正是形成生态灾难的原因之一。反之,以充实为方向的价值观,则强调对自我形成过程的反思或理解。在这一反思或理解的过程中,价值观的核心在于静观,静观自然、社会、他者和自我,正是在静观的过程中,人们不仅发现了自我能力的来源,而且发现了自我能力的极限,因而,人们学会了理解,学会了宽容,更学会了与他者包括自然和谐地生存在一起。

第二,以充实为方向的价值观强调反思和理解。认识论的价值观是一种单向度的线性发展方向。主体产生需求,按自我需求改变世界,因此,认识论的价值观以主体为基点,向外在的目标作无尽的探索,这是一种单向度的探索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人类不断产生新的需求并进行新的行动,从不对自我的需求进行反思。但是,以充实为方向的价值观则强调关注视野转向自身,强调反思和理解,强调发现“所有的指明联系”。作为个体的人,必须反思形成自我的所有指明性联系,才真正达到了充实。在这种充实状态中,每个人都意识到他者对自身的意义,当然也包括自然的意义。

第三,以充实为方向的价值观强调人与自我的和谐。认识论的价值观强调人与外在事物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当人类征服外在事物时,感觉到了自由,自由感构成了认识论真、善、美的核心和最终的追求。认识论的自由感强化人与外物的征服关系;但以充实为方向的价值观,则强调人与自身存在状态的和谐关系。充实就是找到自我形成的所有指明联系,而当人们找到自我形成的依据时,他也就理解了自我所赖以形成的所有条件。正是因为这种理解,人们就能与自身和解,他在反思自我的过程中,了解了自我的极限,并进而能对自我需求、自我的发展方向等问题产生明确的自省,在自省中,自我与构成自我的各种元素和谐相处。因而,以充实为方向的价值观,培养人们与自我和解的能力,自然作为构成人类自我的因素,构成了人与自我和谐相处的终极根源。人与自身的和解,同样也构成了生态意识的审美经验的本质。

在现象学的视野中,审美经验对构造以充实为基本方向的生态价值观所起的作用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审美经验是充实价值观得以形成的前提。在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中,此在与外在事物发生关系的前提是世界的可靠性。这一可靠性使得此在可以自由于筹划他的使用行为。世界越是可靠,此在的活动越是自由。“只有当这个在一个作为手段被使用的用具事物与一个相应的目的之间的指明联系被这样一个事物的不可使用性或坏的使用性所妨碍时,这个指明关系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注][德]克劳斯·黑尔德:《现象学的意向性伦理学》,《南京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因此,这一活动不可能使得此在进入指明关系之中。只有那种不以使用为目的的审美活动中,“由于用具的不为人注目要归功于世界的隐蔽性,因此我们可以期待,在一个用具事物以其不为人注目的可靠性而非对象地遭遇着我们的体验中,世界作为世界也可以非对象化地从它的隐蔽性中显露出来。”[注][德]克劳斯·黑尔德:《现象学的意向性伦理学》,《南京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这一不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不仅可以使人们进入一种指明关系;同时,在进入一种指明关系以后,构成对自身世界的反思,从而有可能构成一种充实体验。可以说,离开了不以使用为目的的审美经验,人们不可能进入对自我构成性的反思,因而就不具备形成一种充实性价值观的可能性。

其次,审美经验是构成充实价值观的基础。充实的价值观,首先需要人们倒转自身的关注视野,但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是在自身世界的基础上一种向前的筹划,这种向前的筹划以人们自身的世界为基础,但人们只有忘了自身的世界,才能更自由地筹划自身的活动,因此这一活动不可能形成一种倒转视野。但是,审美经验的本质,在于它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惊异的机会,通过与一个艺术作品遭遇的经验,人们惊异地意识到“这就是我的生活”,以此为起点,人们向构成自我的生活世界回溯。这种倒转自我视野的结构,使得人们开始反思构成自我的元素,这是形成充实价值观的基础。

再次,充实价值观需要一个充分的反思,审美经验为这一充分的反思提供了条件。胡塞尔所提到的“不再进入别的指明关系”只是意识活动的极限,随着反思的深入,某一视域的形成总是关联着其他的视域,这就需要一个充分的反思,自然才有可能作为一种终极性限制进入人类的意识之中,进而指导着人们的行为。因此,充实性价值观一定会反思到一个极限性构成元素——自然。自然构成了人类生存的起点和限制,同样也构成了充实性价值观回溯的最终对象。在这一充分反思的过程中,审美经验作为本质上不以使用为目的的经验,隔绝了人们将自然视为需求目标的可能性,自然作为一种被静观而非行动的对象,不再被视为仅与人类的需求有关,自然本身具有了一种独立的品格,被“确认自然界的价值和自然界的权利”[注]夏东民:《环境建设的伦理观》,《哲学研究》2002年第2期。。

四、审美经验对构建生态公共视域的作用

我们上文所述的生态真理观、生态价值观,本质上仍囿于个人意识的领域,生态真理观、价值观,不仅需要人们在个人意识领域中建构自然对自我的构成作用,也需要将这些观点的核心向度形成为人类的公共视域或共识。生态危机的形成是一个全球性问题,只有构成一种世界性共识或世界性的公共视域,生态危机才有可能得到根本的解决。

现象学重新发现了个人视域与公共视域之间的关系,厘清了认识论的前提及其有可能导致的后果。现象学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个人视域之中。因此,个人视域是我们探索外在事物的唯一依据。同时,由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世界不仅是自己的世界,也是公共世界的一部分,甚至有可能就是公共世界中切下来的一部分,“对于赫拉克里特来说,哲学就是这样一种苏醒,它为单个的人开启了一个对所有人而言的共同世界。这同一个世界是存在的,因为局部世界完全是从其他世界中切割下来的”[注][德]克劳斯·黑尔德:《真理之争——哲学的起源与未来》,《浙江学刊》1999年第1期。;因此,公共视域也是形成个人视域的前提。而公共视域的形成,奠基于上文所说的个人的开放态度,但开放态度并不必然会形成公共视域,只有许多个体形成对话,并在对话中取得共识,公共视域才有可能建立起来。

在个人视域的基础上形成一定的公共视域,关键的一环正在于对话的形成。通过对话,不同的个人视域形成共识,形成不同范围的公共视域。对于生态意识来讲,要将生态真理观和生态价值观构建为一种新的世界性的公共视域,需经如下步骤,而审美经验对构建生态公共视域的作用也正体现在这些步骤之中:

第一,在个体审美经验的基础上,个体对构成自我的元素进行反思,意识到自我的被构成性,并进而意识到正是自然、传统、文化、语言、历史及自我的经历等一系列前提构成了自我的现状,在这一对自我构成性的反思过程中,个体的人意识到自我的有限性及这一有限性的来源。其中,自然作为自我有限性来源的一种因素进入人们的意识之中。对自我有限性的理解与反思构成了个体的人开放自身的前提,这一过程构成了个体对真理追求的起点,也构成了个体充实性价值观的起点。

第二,在个体开放自身的前提下,个体的人进而意识到:他人与自己一样,也有着自身的被构成过程,而他者的生活世界不同于自我,这种不同来自于他者所处的自然环境、文化、传统及历史等因素,进而,他者也是有限的,他者的有限性决定了他必然也会开放自身,进入真理。同样的,由于他人构成了自我意识相关项,对他人的想象也构成了充实价值观的一部分。

第三,在自我和他者开放自身的过程中,自我与他者形成对话,二者的个人视域逐渐融合,构成相对的公共视域。在不同的对话过程中,公共视域逐渐形成。在公共视域形成的过程中,某些决定着人类意识的元素逐渐被人们所把握,处于共同文化体的人们逐渐意识到某种传统、语言构成了“我们”,而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个特定的共同体中。“我们不可能回避将决定我们命运的共同体,犹如不可能通过低头躲闪就希望雷电不加害于某个人一样。”[注][德]伽达默尔:《赞美理论》,夏镇平译,三联出版社1988年版,第132页。

第四,相对的公共视域仍有着自身的被构成性和有限性,因此,这些相对的公共视域会继续对话并形成更大的公共视域。也就是说,当人类以对话的姿态反思人类文明的最终来源时,就会发现人类文明所使用的基本工具是语言,而语言的本质在于:它是一种由人所创造的工具,人们只能使用语言进行思维,但是,当人们用语言进行思维时,也就意味着人类只与自身的创造物进行对话,也就是说,人们的对话,在一种极限的层次上,只能是人类与人类自身的对话。在这一对话中,缺失了关键的一极——自然。语言的使用,导致了人们的对话不再指向自然,而只指向意识本身,“形象书写系统——象形文字系统、表意文字系统以及别的字符系统,必须依赖于我们对开放的自然领域的原初感知,只是随着音标字母的出现,以及古希腊人对这一系统的修正,使得被记录下来的图像失去了和更大的表意系统的联系。现在,每一个图像都被人类严格地指向某物:每个字母都只单纯地与人类的手势和嘴唇有关。这一图像系统不再具有向更多非人类系统开放的窗口功能,而只是变成人类自身形象的镜子式的反映。”[注]David Abrams,The spell of the Sensuous·Perception and Language in a More- than-Human-World,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96, p.138.正是在这样的图像系统中,通过语言,人类的意识变成了自身的独白,而自然在这一独白中沉默了,人类只是在与自己对话。可以说,人类文明只能用语言作为其思维工具,决定了人类的思维最终必将陷入人类的独白,而不是人类与自然的对话,这是所有人类文明的本质,也决定了人类的文明本质上就具有忽视自然的整体倾向。只有对这一倾向有足够的反思,人类才有可能形成尊重自然的生态文化。当然,人类只能用语言来思考,这是人类的本质,也是现象学思维的限度。现象学作为认识论的反拨,本质上是对文明的反思,但现象学对文明的反思,仍处于语言的框架之中。从这一角度来讲,生态现象学对人类之外的生物智慧的发掘[注]David Abrams,The spell of the Sensuous·Perception and Language in a More- than-Human-World,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96,作者记录了他在巴厘岛的经历,他考察了巫师的力量、动物的智慧等,在巴厘岛学会了与动物沟通,但在回到文明社会后,逐渐丧失了这一能力。,一方面是现象学精神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是对传统现象学过于强调文化和语言对人类的决定性作用的反思。

最终,基于不同文化传统的人们,形成了最终的公共视域:在所有那些构建人类的元素中,有一个元素参与构建了所有的人类文化共同体,这一元素就是自然。因此,一方面,自然是人类的终极限制,人类起源于自然,人类的能力归根结底都由自然所构建;在这里,“先验现象学恰如生态学一样,也是一种反叛性的科学:它削弱和相对化了现代自然科学的有效性诉求,指出:自然科学的事实是在一个沉默的、尚未特意专题化的、然而又始终在先作为前提的基础(即生活世界或生活世界的经验)之上的高层级的思想性构造物”[注][德]梅勒:《生态现象学》,柯小刚译,《世界哲学》2004年第4期。。另一方面,自然不仅构建了人类的能力,同时也构建了自身的生态系统,生态系统同样也是构建人类意识的元素之一。人类不过是自然生态的一个环节,这些环节同样也是人类生存的宿命。因此,作为生态环链中的一员,人类的行为必须顺应生态环链对自身的规定和生态环链运行的规律。这样,生态文化才有可能形成一种世界性的公共视域。

可以看出,在上述对话的过程中,审美经验所构成的对自我有限性的经验,正是对话得以进行的动力,正是对自我有限性的意识,才使得人们去开放自身。可以说,“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不是这样一个计划吗?这个计划要求从有限性中爆破出来,以及在理性的自我形态及世界形态的无限视域中觉醒过来;而相比之下,对于生态哲学来说,任务在于重返大地,重返人和自然无所不包的大地的家,走向自我满足和自我限制。人在将来不应该再是自然的征服者,而应该仅仅成为生物共同体中的一名普通的市民成员。”[注][德]梅勒:《生态现象学》,柯小刚译,《世界哲学》2004年第4期。

由是可知,现象学思维方式对生态文化的建立有着重要的作用,在现象学的视野中,审美经验构成了生态真理观和生态价值观的基础,构成了形成生态公共视域的动力。但是,作为一种哲学思潮,现象学反思同样也有着自身的局限与问题,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通过有限性促进人类的开放态度,在许多人眼里,人类意识到自身的有限性,并不必然会形成开放的态度,在这个地方,现象学仍有必要继续论证。另外,通过生态的考察,我们发现语言的独白本质,这实际上是生态问题对现象学的提升。从这一角度来讲,生态文化视域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现象学的反思。如何冲破人类语言的边界,构建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真正对话,只有回到隐喻性思维之中,在这里,现象学理性的思维方式就开始捉襟见肘了。但这就是另文再论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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