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先生访谈录

宋姝锦 姚 远 访谈、整理

（1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0；2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200083）

【1】问：张先生，您1947年在东北解放区哈尔滨参加工作，1948年长春解放后在中学做了政治辅导员和政治课教员，后来组织保送您到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1953年毕业后，您的选择很多，我们想知道您是怎样走上语言教学和语言研究道路的？

答：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是以文学课为主的，开设文学概论、古代文学、现代文学等课程，语言课程只有孙常叙教授讲的一门语言文字学课。当时我对这门课的学习是很认真的。课余时间，我还学习了黎锦熙先生的《新著国语文法》，并用笔记记下了全书的图解法。后来又似懂非懂地学习了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毕业后，被分配到河南高校任教。我本想通过学习教文学课，但当时学校新开设了语法修辞课。因为我读大学时学了点儿语言课，系领导便让我先试着讲讲这门课。我本来没有多少语言知识，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了这个任务。边学边教，现买现卖地在中学教师培训班讲了几次课。由于效果还不错，很受学生欢迎，领导还表扬了我，让我继续讲下去，这就开了语言教学和研究的头。1955年省里推荐我参加第一次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回来后还给全校学生讲了普通话语音课。那时按教育部的布置，把语法修辞之类的课程改成了现代汉语及实习，并增加语言学概论课。我结合教学改革需要备课，阅读了几本语法书，做了不少笔记。1956年我编写了《语法比较》，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接着我又编写了《词汇教学讲话》和《语音教学讲话》，1957年分别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和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1957年，校领导推荐我到北京大学语言进修班学习了两年，听了王力、高名凯、朱德熙诸位先生开设的语言课。在结业前，我撰写了两本小册子，《汉语词缀》和《“是”字综合研究》，1959年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至此，我也就“死心塌地”地走上了语言教学和语言研究的“不归路”。

【2】问：您在高校教了多年的现代汉语，您认为现代汉语是什么性质的课程？属于理论学科，还是应用学科？

答：这个问题，在语言学界，尤其是在修辞学界是有争议的。起初很多教师，包括我在内，认为现代汉语应教成理论课。大家认为只有理论学科才称得起“学”，应用学科只是一种“术”，修辞学甚至认为现代汉语的修辞部分也应该朝着理论方向发展。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就把现代汉语的各部分，特别是语法部分，尽量讲成理论知识课，如语法的性质、词的语法分类标准、词组（短语）的分类和结构分析、析句方法等等。

教育部安排高校一年级开设的语言学概论课是理论性的，而现代汉语及实习课，应该是应用性的基础课。所谓“基础”，我认为应该“基”于两个方面：

一是作为工具课，进一步提高学生运用全民共同语的实际能力，即不但要把话说通，把文章写通，还要把话说好，把文章写好。进入高等学校的一年级学生，语文水平参差不齐，这就需要打好这个基础，进一步提高他们的听说读写能力。对一个学生来说，运用语言的能力不强，不仅不利于其他学科的学习，而且一辈子都要吃苦头的。现代汉语应该把打好这种基础当作教学的中心任务。

二是作为语言学的入门课，要讲点必要的、适量的理论知识。任何应用学科背后都有科学的理论指导，没有理论指导的应用学科是没有根基的一盘散沙。如体育比赛是应用科目，也有教练员的背后理论指导；人造地球卫星上天、嫦娥探月也都是应用科目，但是其背后必须有非常高深、非常严谨的理论指导。

现在的学生对纷繁复杂的语言现象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这就应该给学生讲点儿必要的、适量的语言理论知识，用于指导语言运用的实践，使他能够对语言现象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1978年教育部委托我主编全国通用的新编现代汉语教材时，我的认识有变化，本想按照应用学科的要求写下去，但不少教师主张要循序渐进，既要照顾传统的习惯，又要做一些变动。因此我只好采用了折衷的办法，还是按“五大块”（语音、文字、词汇、语法、修辞）的顺序比较系统地讲了基本理论知识，只是在各部分比较多地编入了应用的内容。但从总体来看，实际上还是以理论知识为主、应用内容为辅的教材。

【3】问：您教过语言学概论和文学的语言等课程，但更多的时间是教现代汉语。您在教现代汉语的过程中体会最深的是什么？现代汉语是否需要改革？

答：几十年来，现代汉语的教学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也培养了一批语言工作者。但在学生中间、在社会上一直是毁誉参半。既被公认为不可或缺的基础课，又被认为是理论脱离语言运用实际并且难学、难用的课程。这种毁誉有远因，也有近因；有主观因素，也有客观因素。上世纪50年代中期各校开设的现代汉语及实习，因为受吕叔湘、朱德熙《语法修辞讲话》和人民日报社论《正确地使用祖国语言，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的影响，讲了不少语言运用方面的实际技能的问题，那个时候誉多于毁。学生、社会大都认为现代汉语学了有用。

进入60年代，各高校把“现代汉语及实习”砍掉了“及实习”三个字以后，过多地强调语言理论的系统性。如把语法部分讲成了系统的语法学等，忽视语言运用的实际能力。这个时候是毁多于誉。学生觉得现代汉语难学，学了也不管用。因此有的学校减少了现代汉语的课时，有的学校干脆砍掉了这门课。我教了多年的现代汉语，体会最深的是，汉语课最有用、最实际的是修辞部分（包括陈望道先生说的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当前，改革的大潮汹涌澎湃，正冲击着我国的各行各业、冲击着社会的各个角落、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现代汉语教学应该迎接这种大潮，进行切合实际需要的改革。

根据现代汉语课的性质和设课宗旨，我认为应该建立以语用修辞为纲的现代汉语教学体系。以语用修辞为纲，不是不讲语音、词汇、语法等，而是要用语音、词汇、语法甚至文字的理论知识来说明语言运用中的对不对、好不好的缘由和要求。

【4】问：您所说的“语用”是什么概念？“语用”和“修辞”在这里是不是同一概念？为什么要以语用修辞为纲构建现代汉语的教学体系？

答：“语用”是个古老而时髦的概念。“语用”有狭义和广义两方面的理解。狭义的“语用”是指社会交际中运用语言表情达意方面的问题，包括我国传统的与语音、文字、词汇、语法等有关的消极修辞问题、积极修辞问题等。广义的“语用”除了上述内容，还包括语言与自然科学、技术科学具有实践目的的结合，如语言统计、数理语言、计算机语言、机器翻译语言、情报文献检索中的语言以及信息论、控制论中的语言问题等。这里说的是狭义的“语用”，指的是交际中的语言运用，修辞是提高语言运用表达效果的方式（手段）。在这个意义上，语用和修辞讲的是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建立以语用修辞为纲的现代汉语教学体系呢？这是我今天要谈的主要问题。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中国修辞学会年会上宣读过，这里摘其要不避重复地再说一说。

语言是一个多层级、多平面的符号系统，可分为三个层级，每个层级各有两个平面。

第一是语言的要素（基础）层级。在这个层级，语音和语义是矛盾统一的两个平面。语音是语言的声音，是语言的能指部分。它是语言的词汇形式和语法形式。语义是语言的意义，是语言的所指部分。它既是具体的词汇意义，又是抽象的语法意义。在语言整体中，语音和语义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没有意义的声音，只是一种物理现象，跟自然界的风声水声、动物的吼叫声同值；没有声音的意义，充其量是一片笼统的感觉，就像一切动物对于物体的感觉一样。因此我们说语音和语义是构成语言的要素，是语言赖以存在的基础。

第二是语言的成分（结构）层级。在这个层级，词汇和语法是两个相互制约的平面。没有词汇，语法是无兵之将，是无法存在的；没有语法，即使少数单词可以存在，那也是无组织的一盘散沙。这个层级的两种成分，都是在第一层级语音和语义的基础上形成的，是分析语言结构的产物，它们本身仍是音义结合体。

第三是语言的语用（交际）层级。在这个层级，语言的规范效用和语言的艺术效用是两个相续而行的平面。前面说的词汇和语法都是从其在语言整体中的作用分析出来的，这在逻辑上属于分析的思维方法。这里说的“语用”层级里的规范效用和艺术效用，是从人们听说读写的实践中归纳出来的，这在逻辑上是属于综合的思维方法。语言是在“用”中产生的，也是在“用”中发展的。所谓语言的功能就是被运用的功能。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提出的“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就是从语音、词汇、语法中归纳出来的。可见语言的语用层级是语言的最高层级，是体现语言最根本的执行功能的最直接的层级。因此我主张构建以语用修辞为纲的现代汉语的教学体系。

【5】问：张先生，您认为以语用修辞为纲的教学体系应该怎样具体建构？语音、词汇、语法等的理论知识如何与语用修辞融合？

答：现行的现代汉语教材是“多纲”的教学体系，是语音、词汇、语法各自为纲的完整体系。内容多，课时少，教师无法花时间去联系应用实际。如果改成以语用修辞为纲，大小标题也都是语用修辞的问题。一是教师不习惯、二是语音、词汇、语法的理论知识如何与语用修辞融合缺少经验，因此改革起来难度非常大。所以我觉得这是个需要群策群力、集思广益的大问题。

我1980年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1984年再版的《语言的学习和运用》，可以说是一本不完善的、详略不均的、以语用修辞为纲的社会语言知识读物。现在要想写成教材，我只能参照这本书勾勒一个框架。

为了照顾传统和习惯的教学内容，并使学生对语言各种成分有概括的认识，教材的第一部分可叫“语言概说”。简要讲授以下几方面内容：（a）汉语和汉字：汉语是汉文化群体的共同语，汉字是汉语的代用符号。（b）语音：语言的声音形式。（c）词汇：语言的结构材料。（d）语法：语言成分的结构规则。（e）修辞：是提高语言表达效果的方式（手段），修辞可分为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这一部分可把现行“现代汉语”的理论知识简编为4-5万字。

第二部分可叫“语言规范化问题”。主要是消极修辞的问题，也是宣传、贯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的问题。这一部分可按用词、造句、发音、用字之类内容排序。

第三部分，可叫语言艺术化的问题。主要是积极修辞和一般所说的文学语言问题。应着重从社会报刊的优秀文章中和学生的优秀习作中选取正面例证进行修辞分析。这一部分可按锤炼词语、变用句式、意境描绘（主要是辞格运用）、篇章结构的变化为序等。

其中的锤炼词语涉及面很广，既包括同义词的合用、反义词的配用、同音词的借用以及协调声韵、突出节奏等一般内容，也包括文学语言中的词汇变异、词类活用、语音变异等内容。在这里可以结合相关的内容讲授语法里的词类活用原则、语音里的平仄与声调的关系、押韵和语言的节奏等知识。

变用句式包括各种句子成分的变异（倒装和省略）、分句次序的变异、重复判断的句式、长句化短的方法以及对偶、排比、蝉联、回环、重叠反复等同义句式的选择，也包括呼语、感叹语、插入语的运用和各种语气的选择。这里除了一部分修辞格的内容，主要是同语法有关的问题。因此可以结合讲授语法里的倒装句和省略句、紧缩句、呼语、感叹语、插入语等独立成分的特点以及反问句的结构形式和语义的关系等等。

意境描绘主要利用词句转义条件构成的各种修辞方式，如拈连、移用、借代、比喻、夸张等。

篇章结构是如何在同义形式中选择运用具有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的开头、结尾等。还应该增加语体、风格等内容。

总之，以语用修辞为纲的现代汉语教学体系，主要目的是指导学生合乎规范并具有艺术美感地运用语言表情达意，突出一个“用”字。讲点儿理论知识，主要是为指导语言运用。因而过去讲授的语音、词汇、语法等理论知识就要围绕这个“纲”重新编排取舍。这种教学体系具体操作起来也可以灵活多样，可以按上面说的三个部分为序，也可以选其他顺序，内容可增可减，字数可多可少。

以上所说，只是我的一己之见。如果语言界的同行同意改革现代汉语的教学体系，我真切地希望各位老师提出自己的方案。谢谢！

【6】问：张先生，您是语言学界的老前辈了。我从中国语言学会编写的《中国现代语言学家传略》中知道，您曾担任过郑州大学中文系主任、信阳师范学院院长、河南省教委副主任兼河南广播电视大学书记、校长和河南省语言文字委员会副主任。作为社会兼职，您还担任过《语文知识》杂志总编、河南省社科联副主席、中国修辞学会会长、全国现代汉语教学研究会会长、河南省语言学会会长，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副会长。几十年中，您出版专著20余本，主编教材、论文集10余本，发表论文140余篇，作序20余篇，写下文字累积达1000多万字。您在耄耋之年笔耕不辍，近期还带病整理出版了一本50多万字的《张静语法修辞论集》。今天您又提出了以语用修辞为纲的现代汉语教学体系建议。您对教育工作、语言工作都做出了卓越贡献。我们深为敬佩！最后您能否对热爱语言学、从事语言学教学与研究的青年人说几句话？

答：我羡慕的、我寄予厚望的青年语言工作者们：我们热爱伟大的祖国，因此我们也热爱伟大的祖国语言，让我们为祖国语言的规范化和艺术化，为祖国语言的纯洁和健康，为祖国语言的尊严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