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14-12-02南山
□南山
窗外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但很快又停了。我在整理一些旧稿,都是一二十年前的,泛着黄色。突然,我看到一份医院死亡证明书,心不由地抽搐了一下。转眼间,母亲已去世整整10年!
母亲,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伟大词语。她是给予我们生命的人,又是领着我们走向社会,展翅飞翔的人。
2004年10月,那时我已7年没回家乡。84岁的老母亲正生病住院,确诊为癌症晚期。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终于来到她的身边。医疗已经进入“死马当作活马医”的阶段。在医院艰难挣扎了两个月后,深秋,辛劳了一生的母亲,不敌癌症,撒手人寰。享年84岁,在我们那个严重污染的工业城市,已算高寿,我们兄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残酷事实。一切按照母亲生前遗愿,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开追悼会,不送花圈。几天后我亲手将母亲推进殡仪馆火化车间,透过奔涌而出的泪水,我看见她已经化为一缕青烟。
10年后,当我在键盘上敲打这篇短文的时候,依然泪流满面。母亲到了那个极乐世界,彻底解脱了,而我们还在这尘世间面对种种艰难。有人告诉我,人生最大的成功,就是健康地活着。希望母亲在那一头看到这段文字,知道儿子还健康地活着,知道儿子心中永远有一个勤劳、进取、美丽、开明的母亲。
母亲出生于山川灵秀的安徽省黄山市黟县。徽州商业氛围浓郁,历史上的徽商是中国资本主义先驱。母亲与父亲在黄山邂逅结婚后,来到父亲的家乡芜湖市繁昌县横山镇定居。
在当法官期间,母亲(前排右二)不断到各类司法干校培训。图为1954年在安徽干校司法专业培训。(照片由作者提供)
新中国诞生前夕,百废待兴,急需大批的建设和管理人才。安徽省委贯彻中央指示,开展培养干部工作。皖南革命干部学校由中共皖南区党委于1949年5月创办并管理。1949年10月,新中国诞生。皖南革命干部学校校址迁到我的故乡芜湖市,开始第二期招生。招考对象要求年龄30岁以下,具有初中以上文化水平的原公职教育工作者。父亲是安徽大学毕业,满腹经纶,在一所公立小学当校长,考试对他是小菜一碟。母亲只有初一文化程度,在父亲领导的小学里当老师。对于母亲参加考试,最大阻力是来自家族的封建思想。父亲一家在当地是名门望族,但家族人都认为已婚女人最大职责是相夫教子。父母都出去干革命,家里两个孩子谁来管?所以母亲要报考干校,反对声和冷嘲热讽可想而知。许多人等着看笑话,直接对母亲说:“去吧,拎个鸭蛋回来。”母亲不理睬闲言碎语,决然报考。母亲原名陈芳莲,报考时,临时改名陈君平,意为男女应当平等。考试那天,一直支持母亲的父亲,思想居然也发生了动摇。两人步行20公里赴芜湖市赶考,路上父亲竟想把不知道考试地点的母亲甩掉。母亲很是机灵,拉开距离,始终贴上,七转八弯,还是尾随父亲按时进了考场。
年底发榜,全镇乡邻都聚集在榜单前指手画脚,高谈阔论。家族人没有看到“陈芳莲”的名字,便嘲笑开了,“我们说她不行,就是不行!”母亲躲在人群里偷看,当看到“陈君平”三个字时,心里乐开了花,立即回家收拾行李。1950年1月,父母双双进入皖南革命干部学校学习。父母家境殷实,又有稳定工作,无需为生计奔波,但他们还是被新中国建设的大潮所吸引召唤,心甘情愿地改变了生活方式,开始了全新的人生。
一年后毕业,父亲直接分配到政府部门工作。母亲由于年轻,成绩不错,被保送到位于苏州的华东人民革命大学继续深造,成为一名军人。这对母亲的人生是一个重要转折。华东革大当时被称为华东最高学府,经常来讲话、授课的有陈毅、饶漱石、潘汉年、马寅初、陈丕显、魏文伯、章蕴、夏衍等;作家艾青、叶以群都是授课老师。文革时我看过母亲的毕业合影,照片很大,有60厘米长。由于女学员少,全部安排在第一排,坐在地上。母亲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第二排是华东区高级首长,后面是官兵,足有2000人之多。
华东革大毕业后,母亲被分配到安徽省铜陵市,参加了当时的土改等政治运动。1953年,国家司法人才奇缺,母亲半路出家,由组织安排进入法院,成为新中国第一代法官。1956年,母亲又服从组织安排,由法官转任律师,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律师。1958年,反右斗争已经基本结束,却又杀个回马枪,候补了一批右派名额,父亲不幸中枪,搭上了末班车。一时间,小康之家成了破落户。家中原有3个保姆,辞退2个。全家原一直住在市委市政府大院,也被撵了出来。到了1960年,遭遇三年自然灾害。母亲平时上班,节假日放下知识女性的架子,与保姆去开荒种地,有色铜矿、东村水坝、青石山,都留下了母亲劳作的身影。我们住在解放新村,家里有个庭院,母亲在庭院里种菜、养猪、养鸡,还种葡萄。有一年种南瓜,最大一个足足有20多斤重,母亲乐坏了。退休后母亲在庭院里种花,她最爱菊花、栀子花。栀子花盛开的时候,满院飘香。她总是会掐几支插在玻璃瓶里,放在写字台上,满屋飘香。母亲晚年回忆那一段历史时说,如果不开荒种地,开展生产自救,靠那一点工资,几个子女不一定能全部活下来。
文革时我小学四年级,连个红小兵袖章都没弄到。母亲倒是高兴,说大孩子不带你玩,你就老老实实在家读书。大字报不要去看,抄家不要去围观,人多的地方避而远之。记住了,你与别人不一样,你父亲是右派。在十年文革内乱中,母亲很镇静,也很智慧。她不惹事,不参与,让造反派找不到茬。正是在母亲的教导和呵护下,我们这些地富反坏右分子子女,安然无事,度过了愉快的童年、少年,并且在中学加入了共青团。
粉碎“四人帮”后,我国恢复律师制度。由于人才断代,已经退休的母亲被组织安排重新复出。记得1981年那个冬天,有一次雪下得特大,冰天雪地,我怕母亲滑倒,陪她出庭。那是一个死刑案子,最后辩成死缓。母亲那种雄辩的口才和气场,让我终身难忘。庭审结束,庭长亲自搀扶母亲送她上车。
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就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我的母亲与许多同龄孩子的母亲不一样。这种区别到底叫什么,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形容。多少年之后,我终于懂得这种不同之处叫开明。
开明是廉价的,又是吝啬的,许多做父母的一辈子也不懂它为何物,一辈子没向子女给予过。
母亲一生的开明,有两点给我印象最深。
一是对待金钱的态度。
母亲一生对钱很淡漠。不是说她不需要钱,三年自然灾害,钱就是命啊!一生中经过她手的公款不是小数,但是她从没有想过旁门左道。用她的话讲,就是“公私分明”,“不是你的不能要”。母亲出生于一个徽商家庭,从小养尊处优,一直到父亲被打成右派,她过了几十年“不差钱”的日子。按常理,不差钱的人到了差钱的时候,多半经不起诱惑。但母亲是个例外。她认为差钱有差钱的快乐,穷要穷得有志气。那时候我们过年,买不起糕点,母亲就在家和我们在一起动手做芝麻糖、花生糖、炒米糖,还在油锅里炸一种面制品,我们当地叫“小扎”。她还用手工帮我做过许多棉布鞋、鞋垫等。
二是对我“放手”。
高中毕业时我才17岁,按当地政府政策规定,可以不下乡插队落户。但我是个任性的孩子,偏偏要下乡去看个新鲜。母亲平静地说,你们这些孩子,下乡吃点苦是好事,去吧。出发那天,从未坐过长途汽车的我,晕车了,在车上吐得一塌糊涂。到达插队小组时,黄胆差不多都吐完了。母亲见状,心疼得落泪。但一路上她没有任何呵斥和怨言。她认为,人生道路选择,权利属于孩子。在我下乡的三年里,母亲曾十多次前来看望,每有同学回家,她都会托同学给我带来咸鱼、咸肉、粉丝、罐头之类的食品,生怕我在乡下营养不良。总之,她支持我的选择,从来无怨无悔。
“父母在,不远游”,这是中国的传统观念。我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1991年决定来海南。我在海南能够坚持下来,与母亲的支持、鼓励、教诲分不开。那一年她70岁,头发全白。她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当年她参加革命,也是不断变更工作地点和单位,一生颠沛流离,她习惯了。
母亲生前先后几次来海南,在这里度过几年美好时光。每天,母亲除了做一些简单家务劳动,就是读书。她读书很随意,我有几千本藏书搁在那儿,她有空就在里面翻来翻去。有一次她和我谈起了郁达夫与王映霞的凄美爱情故事。我仔细听,最后断定她偷偷翻阅了我在大学教书时的备课笔记,我教过一段现代文学课,也算研究过郁达夫。母亲去世后,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一个笔记本,打开一看,竟是母亲生前写的《红楼梦》读书笔记,还抄录了大量的《红楼梦》诗词。
人老话多,树老根多。母亲晚年有些“唠叨”。我出差时,她总是叮嘱,多带一件衣服。外出吃个便饭,她会说,今天不许喝酒。她甚至会往我的办公室打电话,交代这交代那。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说,妈妈你真的老了。有一首小诗叫《母亲的爱像块糖》,诗中写道:母亲的爱,就像块糖,包在唠叨里,藏在责骂里,让我东找西找,直到我懂事,才找到。在母亲离开的十年后,我也找到了。
杰出女性凤毛麟角,所有的母亲都是普普通通。然而在儿子的眼里,自己妈妈都是最好的妈妈。一个平凡的母亲,她不必很有才华,不必很有财富,不必长得很美,对孩子而言,最大的幸福就是在母亲的怀抱里快乐地成长,最美丽的风景就是母亲的微笑,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妈妈的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