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肃鼠”行动
2014-12-01闵勉
闵勉
上世纪50年代,美国情报部门揭开了苏联撒在西方的间谍大网,一举破获罗森堡原子弹间谍案。但风水轮流转,进入60年代后,面对“共产主义世界”接踵而来的叛逃者,中情局似乎看花了眼睛,昏招迭出。最后,搬石头砸到了自己脚上的中情局,不仅没能揪出潜伏在内部的苏联“鼹鼠”,反而元气大伤,贻笑大方。
神秘的斯尼帕
1960年3月18日下午2时,美国驻瑞士大使亨利·泰勒收到了一封神秘的来信。他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个信封,收信人是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埃德加·胡佛。
泰勒随即打电话给中情局伯尔尼站长,后者赶过来一起拆了信封。信很短,是用打字机打的,内称:“我愿意就共产党西方的间谍活动提供有价值的情报。如需要,请在《法兰克福日报》的人物专栏上登一则收到信件的启事。斯尼帕。”
斯尼帕是谁?这是不是共产党设置的圈套?中情局费尽心机,想确定斯尼帕的身份。最后,他们坚信:从信的内容看,所用句子全是波兰句法,打字机和墨水也是东欧产品,斯尼帕有“铁幕”国家背景,当无疑问。
按照对方要求,中情局在《法兰克福日报》的相应版面登了一则小启事:“斯尼帕信收到,欢迎继续联系。”此后,斯尼帕的信件就源源而至。
通过这一方式,中情局又给了斯尼帕两个联系信箱号码,在西柏林的一家公共浴池设立了一个秘密投递点。还给了他一个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电话号码,由此与之开始了固定的通信联系。
1960年圣诞节前,斯尼帕终于使用了中情局给他的应急电话号码,说克格勃已经盯上了他。圣诞节那天,斯尼帕现出了原形。他带着他娇艳的情妇出现在美国驻西柏林军事代表团,这位名叫米哈伊尔·戈列涅夫斯基的波兰间谍使美国人获得了意外的惊喜:他既是波兰军事情报部副部长,也是克格勃埋藏在波兰军情部门里的坐探,真是一条大鱼。
戈列涅夫斯基对叛逃早有准备,他似乎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暴露,因此在叛逃前几个月,就把几百份事先拍下来的文件藏在每天晚上下班回家时路过的一棵大树的树洞里。叛逃日期选得也很理想,就在圣诞节当天。波兰情报部起码要有几天时间才会发现他的失踪,再过几天才能采取行动。
中情局得到了戈列涅夫斯基藏在树洞里的文件,他们发现,这是用米诺克斯相机拍摄的文件胶卷,总数超过300张,其中包括波兰在西方国家活动的间谍名单及波兰军情部的组织编制表,无怪乎中情局的官员大喜过望,称戈列涅夫斯基是“美国有史以来所拥有的最佳叛逃者”。
确如所言,戈列涅夫斯基的叛逃让一大批苏联间谍在西方落网,他们之中有组织波兰间谍网的戈登·朗斯代尔,有打入英国秘密情报局揭露“柏林隧道”计划的乔治·布莱克,混入西德联邦情报局、被高层视为宝贝的对苏情报处处长海因策·菲尔弗也因此下水。
不过,让中情局更为震惊的是,戈列涅夫斯基认为,中情局内有克格勃的奸细,他实际上是因为奸细的出卖才暴露的。他举例说,中情局准备在瑞士招募一名波兰情报军官,这是一个极其隐蔽的行动,中情局内也没几个人知道,但克格勃早就得知了这一行动的具体细节。
这些话使中情局官员面面相觑!
危言耸听的戈利钦
未及中情局更多消化戈列涅夫斯基一案,又有人主动送上门来。1961年12月22日中午,中情局驻赫尔辛基站站长弗兰克·弗里伯格听到急促的门铃声,一位身材矮胖的陌生人站在他面前。
这位不速之客告诉弗里伯格,他名叫阿纳托利·克利莫夫,是克格勃的一名少校。弗里伯格开始不信,克利莫夫不得不承认他的真名是阿纳托利·戈利钦。弗里伯格一听到戈利钦这个名字,就觉得十分耳熟。1954年,克格勃军官彼得·德里亚宾在叛逃美国后,曾列出一张名单,说这些人最容易被中情局招募过来。戈利钦在这份名单上高居第二位。德里亚宾曾专门提起过,戈利钦的妻子作风放荡,即使中情局不能在这一点上使戈利钦就范,他本人也并非无懈可击。他喜欢炫耀自己的学识,在同事中很不得人心。果然,戈利钦自动上门了。
戈利钦与中情局联系上后,没等他们发问就滔滔不绝地抖出他所知道的一切,这让中情局专案官员欣喜若狂。在谍报战中,他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一个重大胜利。戈利钦给中情局乃至整个西方带来一个极富挑战性的信息:长期以来,苏联集团针对西方实施了一系列重大的战略欺骗,战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出现的很多重大事件都是苏联精心谋划的阴谋,如苏联同南斯拉夫的冲突、与阿尔巴尼亚的争论、1956年出兵匈牙利……戈利钦向他的专案官员大喝一声:你们对“共产主义集团”的理解完全是错误的!
但对美国而言,更现实的问题是,戈利钦确证了戈列涅夫斯基所谓中情局内存在苏联“鼹鼠”的神话。这惊动了反情报处的老牌特工詹姆斯·安格尔顿。
二战结束后,杜鲁门总统解散战略情报局,安格尔顿是战略情报局少数留下来并进入中情局反间谍处的人之一。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他在揭露原子间谍案和菲尔比间谍案中有所贡献,从此声名显赫,成为中情局内权倾一时的人物。他掌管着大量经费,可以不受约束地在全世界开展他的反间谍活动;他可以不敲门就径直走进杜勒斯局长的办公室面陈工作,副局长赫尔姆斯对他也很放手,他成为中情局的第一“守护神”。
戈利钦告诉安格尔顿,苏联在过去几十年中向西方发动了庞大的情报攻势,克格勃的“鼹鼠”无处不在。他们的目标是控制西方国家的情报机构,如果这一计划得逞,那么这些机构将被苏联接管,最起码会陷入瘫痪境地。
想到这里,安格尔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年里,起码有数百名潜在的不忠诚分子混进了中情局!就像中情局在注视戈利钦一样,克格勃一定早已把目光集中在这些不可靠的家伙身上。这些定时炸弹,何时会爆炸?不得而知。身为反情报官员,安格尔顿顿感责任重大。
安格尔顿把自己的前程和捉拿“鼹鼠”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戈利钦身上,最终在中情局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局面:叛逃者戈利钦成了安格尔顿的座上宾,安格尔顿对他的警告几乎是言听计从。而为中情局工作了几十年,在捉拿“鼹鼠”方面十分卖力的安格尔顿的同事,却被他怀疑、监视,很多人最后丢掉了饭碗。endprint
戈利钦首先把枪口对准中情局内的苏联集团科科长戴维·墨菲。墨菲祖籍波兰,来自“铁幕”国家,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又娶了一个白俄女子做老婆,他身上的苏联因素太多了。
更使安格尔顿怀疑的是,朝鲜战争期间,墨菲去前线供职,他下属的妻子同乔治·布莱克私通,墨菲因此认识了同在朝鲜战场的布莱克。此人后来因充当苏联间谍,被英国法庭判了42年徒刑。后来,墨菲加入中情局,曾任慕尼黑站站长,并处理过轰动一时的苏联间谍渗透进中情局柏林站的“萨沙案”。安格尔顿认为,上述种种迹象表明,墨菲就是一名苏联间谍。墨菲很快被免去了苏联集团科科长一职,被派往巴黎担任一个小小的情报站站长,而且时刻处于被监视之中。
墨菲调离之后,他的副手皮特·巴格利见势不妙,自己请求调出苏联集团科,到布鲁塞尔情报站任职。接替墨菲的罗尔夫·金斯利是安格尔顿的亲信,他不打折扣地执行上司的“肃鼠行动”,认为“鼹鼠”肯定存在,必须把这些“鼹鼠”查出来。
金斯利不管三七二十一,对苏联集团科大动手术。有“鼹鼠”嫌疑的人被一概调离,他们的岗位由远在千里以外、绝对不可能是“鼹鼠”的人填补。这是否能保证中情局对苏最重要的情报部门不被渗透不得而知,但一下子把对反间谍事务毫无经验的人调到核心部门,让中情局的正常工作陷入混乱之中。中情局的苏联集团科没被对手渗透前,自己先瓦解了。
诺森科蒙难
仿佛是为了证明戈利钦的预言,在他之后又有几名苏联叛逃者接踵而至,这一进展让安格尔顿更唯戈利钦是从。
1962年6月,又一个不速之客送上门来。他叫尤里·诺森科,是克格勃派驻苏联裁军谈判代表团的安全官员。他找到中情局,说他在一次酒会上狂饮滥饮,以至于动用了克格勃的经费。他愿以900瑞士法郎的价钱出卖情报,以填补这些亏空。此后两年,诺森科一直同中情局保持联系,直到1964年2月叛逃。
诺森科给中情局再次带来震荡,他供述的一切都与戈利钦对立。戈利钦警告中情局内部已混入了苏联“鼹鼠”,而诺森科则坚持认为,克格勃根本没有渗透进中情局,他是通过常规侦听等渠道发现情报信息的。为此,安格尔顿又找出戈利钦对质,后者反咬一口,认为克格勃会派出假叛逃者来诋毁他,干扰中情局对苏联“鼹鼠”的调查。这时安格尔顿和中情局的工作重心,已围着戈利钦团团转,他们认为诺森科充当着假叛逃者的角色。
1964年4月4日,中情局对诺森科进行了测谎检查。检查之前,有例行的“颤震”,即实施恐吓战术。一个测试官员对他大喊大叫,骂他是“骗子”,紧接着,几个卫兵破门而入,命令他站在墙角,全身脱得精光,然后开始检查。结果,测谎器测到了一些剧烈的反应。这证明,要么是诺森科心虚,要么就是他在撒谎。
既然诺森科未通过测谎检查,对他就不必客气了。中情局将诺森科关进了一间小屋,强迫他坦白交代。诺森科后来回忆那段经历,仍是心有余悸:
“条件很差,很艰苦。我每周只能洗一次淋浴,刮一次胡子。连牙刷和牙膏都不给我。伙食差极了,根本吃不饱,肚子总是咕咕叫。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看不到书报,没有烟抽甚至连新鲜空气都呼吸不到。到了冬天,冷得要命。我要求给我条毛毯,过了很久他们才给。我日夜处于电视摄像机的监视之下。为了打发日子,有好几次我试着做棋子玩。可是,我刚刚做好,立即就有卫兵走进牢房,把它们没收了。”诺森科是投奔“自由世界”而来的。在苏联,他是克格勃这个社会特权阶层中的一员,过的是人上人的生活,却没想到到了这里“享受”的竟是非人待遇。
诺森科在这座“监狱”度过了1277天。在对他进行了229天的敌意审讯后,中情局对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终于沉不住气了。1966年8月,时任中情局副局长的理查德·赫尔姆斯命令反情报科和苏联集团科必须在60天内给诺森科定案。结果,相关部门起草了一份长达900页的报告,详细论述了诺森科供述中的自相矛盾之处,断言他是个骗子。
这份报告并没有为诺森科一案画上句号,它在安格尔顿那里没有获得通过,安格尔顿不能接受报告中认为诺森科压根就不是克格勃人员的看法。诺森科成了中情局高层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1967年11月,事情有了转机,诺森科被转移到华盛顿附近的一所安全屋内再次接受提审。第二年8月,他又接受了一次测谎检查,这次没有“颤震”,没有如狼似虎的卫兵,诺森科顺利地通过了。相关审讯人员拟就了第二份关于诺森科的案情报告,最后认为诺森科没有撒谎,他就是他自己所说的那位克格勃军官。
这些背着自己进行的行动让安格尔顿十分恼火,而让他始料不及的还有,那份“终审”报告将一个完整的中情局分裂成两半:支持诺森科派和反对诺森科派。前者以另一位副局长鲁佛斯·泰勒为代表,他坚持认为诺森科是个真诚的叛逃者,“既然我们相信了戈利钦,就应该相信诺森科”。而以安格尔顿为代表的反诺森科派则认为他多处撒谎,很明显有隐瞒的行为。双方吵吵嚷嚷,互不相让。最后还是由赫尔姆斯拍板:恢复诺森科的自由。
1969年3月,诺森科终于获得了中情局的信任,被聘为反情报顾问。在投奔“自由世界”5年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
“安格尔顿瘟疫”
从1961年戈列涅夫斯基叛逃提出苏联“鼹鼠”问题,到1969年诺森科获释,中情局经过8年时间的追捕,只看到一些苏联“鼹鼠”的影子,连一只真正的“鼹鼠”也没有抓到。这还不算,原本风平浪静的中情局,在这8年中却风波陡起,形成内乱,最终四分五裂。庞大的苏联集团科更是在这次动荡中彻底瘫痪,一蹶不振。
克格勃是否真的派出了假叛逃者到西方去散布假情报,以制造混乱,到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是,叛逃者带去的冲击性信息已经使整个西方情报机构受到影响,上世纪整个60年代,中情局在捉拿苏联间谍方面鲜有建树,与此有很大关系。
在此期间,中情局的很多官员几乎都担心安格尔顿会把他狐疑的目光投注到自己身上,在深受间谍恐怖之害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气撒到戈利钦身上。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戈利钦是克格勃派遣过来的。德里亚宾确实说过戈利钦是一个可能的招募对象,但不知何故,这份名单竟落入克格勃之手。克格勃将计就计,把戈利钦作为诱饵送往美国。这个计划必须有一个辅助条件,戈利钦才能顺利地完成任务,他才能把中情局搅得天翻地覆。
谁最信任戈利钦?是安格尔顿。苏联集团科的一位科长指责安格尔顿说:“如果要我在中情局里找出一个苏联间谍的话,我会说是安格尔顿。”更有甚者,安格尔顿的下属,反情报科的克莱尔·佩蒂用“谁获利了”的方法,分析了中情局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所有大事。他认为中情局确实被克格勃渗透,然后进行推演:戈利钦、诺森科都是克格勃的派遣间谍,其目的是在西方情报机构内部引起混乱,掩护真正的大“鼹鼠”。这只大“鼹鼠”不是别人,正是组织缉拿“鼹鼠”的安格尔顿!
安格尔顿这个毕生以捉拿苏联“鼹鼠”为己任的超级侦探,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局。在反间谍领域,他孜孜以求,恪尽职守。为了把自己隐藏起来,他几乎放弃了一切爱好。他没有朋友,对谁都是一副审视的眼光。连和他结婚30多年的妻子,也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一直以为他在“邮局”工作!
1974年12月底,詹姆斯·安格尔顿的名字出现在中情局的退休名单上。新任局长威廉·科尔比不容这里的混乱局面再继续下去,他只能拿安格尔顿开刀。公布退休名单那天,中情局的官员大多为之震惊,惟有安格尔顿镇定自若。他叼着一支过滤嘴香烟,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的同事发出警告。然后,他就消失在下班的人群中。
这场在中情局历史上以安格尔顿名字命名的“瘟疫”就这么结束了。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文史参考》2010年第18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