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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已逝:论《荒人手记》的书写救赎

2014-11-28钱辛

文艺生活·中旬刊 2014年8期
关键词:救赎乌托邦书写

钱辛

摘 要:作为“三三”学社的弟子,朱天文展现与大众所知迥异的恩师胡兰成;作为导演侯孝贤的合作编剧,她以剧本创作赋予本土电影新生;作为小说家,从早期唯美青春写作到近作的世纪末观照,风格转型之外深刻的人文反思不变。本文欲以朱天文获首届《中国时报》百万小说奖的作品《荒人手记》为例,探讨作家如何借助同性恋视角追求自我身份,探索人类作为命运共同体的相互联系,在诗般咏叹中展现强大的叙事能力,肯定书写的巨大力量。

关键词:《荒人手记》;乌托邦;书写;救赎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4)23-0003-02

一、死亡书写:悼亡兼自悼

朱天文在《我的“台湾书写”》一文中如此描述《荒人手记》的创作背景:“中国大陆是改革开放的八○年代。在台湾,澎湃的民间社会力迫使国民党解除戒严,开放党禁、报禁,开放大陆探亲,一路开,冲散了我们的想象共同体。曾经结在一起的命运共同体,面临了认同困惑,自我质疑,自我颠覆,终至自我解体,崩溃四散……世纪末,一切都是后(post)。后现代(post- modernism),后结构(post—structuralism),后殖民(post- colonialism),后遗民(post- loyalism),‘后学大盛,我的小说集《世纪末的华丽》,长篇《荒人手记》,就这么恭逢其盛,屡次给评论家们拿来检视剖析了。”①

《荒人手记》以同性恋者的回忆、咏叹、思辩展开书写。男主人公小韶的少时好友阿尧罹患艾滋,最终去世,小韶由此回忆他复杂绵长的情感经历,对个人身份开展追索。王德威先生在台湾作家骆以军作品《遣悲怀》的序言中提到了死亡书写这一命题,“照片暗含已成往事的未来”的颓废美学是解读“荒人”所思所忆的精当视角。这里首先对此展开呼应。

世人皆知,没有可能叫停时间。真实与虚构再怎么相与为用,也无法抹销死亡的不可逆。“作家热衷将死亡附会为一个时间的(反)高潮,召唤其意义,赋予其情节。”②阿尧作为永远缺席的在场者,他的经历、挣扎和死亡贯通全篇。以生命的有知来收编、垄断生命的无可知,作家以一个死亡结局的故事作为叙述的载体,但故事所叙述的却不只是一个“亡故”的故事,笔下故事的延续成为纸上生命的延续,将死之时,成为了真实生命和生平故事开始传播的纪念日:“无论如何低鄙,他遍阅毕生原无所悟的悲欣,刹时之间,难忘的片段回光返照,他因此所形诸的庄严性感染了周遭的生者。这种庄严是故事的根本。”

《荒人手记》的叙事发生地台湾,同性恋者仍不被大多数人接受,旅行成为同性恋者逃避现实的出路。阿尧的足迹从纽约、旧金山,到阿姆斯特丹,再到日本、台北,年少时代理想化的激进梦,缠绕着终究不被认可的身份失落感,旅行成为追寻与逃离的二律悖反。而“被剩下的”回忆者小韶,同样一直在路上。“至于永桔因工作,因热情而几乎快踏遍的海峡彼岸,我却一次也不曾去过。……在我的世界版图里,我独独跳开那一大块陆地。”③心灵的归属地没有方向,小韶借由另一个亚洲故国印度来寻回。朱天文以佛陀一生艰难的求道路途和他作为家庭成员的挣扎经历,来隐喻阿尧死亡的意义。“无城之国”代表成熟的文明社会,小韶将佛陀无法拥有一个正常家庭的事实为自己叛家的行为找到借口。从众生的生死牵引开,到“众生就是一部毁灭史”,再折射到现实中艾滋病阴影、接二连三同性恋者的死亡,对比佛陀出家所受之苦,小韶悼亡阿尧,也是在死亡界限的自悼。

“我们需要秩序,因为我们是违规者”。作为纸上悼亡工程的核心,“我写,故我,在”。正如“一朵阴性的灵魂装在阳性身躯”里,“我写”与“故我”平起平坐,戚戚悼亡,哀哀自悼。

二、叙事技艺:文本的欢愉

朱天文自创作伊始就是造词遣句的天才魔术师。词汇引语的堆砌不仅不让人感到枯燥,反而总能精准地传达叙事意向,从《世纪末的华丽》到中途半端由《日神的后裔》改为长篇的《荒人手记》,扎实、透彻的文本实践佐证了一句话:形式本身是无物之阵。

《荒人手记》的叙事表层是荒人身处的城市色相、同性恋化的世纪末文明,深层的结构动力则是凌驾于“荒人”之上的隐含作者。朱天文将叙述形式的界限打破,将所有材料熔为一炉,游走于东西文明、古今历史,沉重的肉身,颓废的时空,社会的底线,死亡的孤独,密密织织。李维史陀的结构人类学,傅柯的性史,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访谈,旁征博引,滔滔不绝,铸成神巫之舞,翩跹而恣意。层叠的意识流,箴言般的词句,破碎的生活镜像,闪回的人生场景,神来之笔,令人拍案叫绝。

第二章,朱天文从小韶与阿尧的相知相识写到阿尧生前最后的岁月,时间脉络层层向下,探讨同性恋者的死亡能留下什么,与结尾呼应,点出只有书写才能不致被遗忘。此处引用艾略特的诗句,芭芭拉史翠珊的歌词等,看似松散,旨归却集中在生死意义的诠释:“我已目睹日落,人们尚期待日出”。再如第七章,红、绿的色彩命名占据了全文两页多。作者喜欢文字音律,随性书写,阅读效果却别有洞天。众所周知,佛教对“色”字,除了指纯粹的颜色之外,也有感官欲望之意。小韶唯一能“读得进眼”的东西是颜色谱表,可能的一种解读是即时、模糊的感官作乐也是一种“文本的欢愉”。文字色彩转移了小韶因为爱人永桔不在的寂寞,情爱感念化成对文字花园的留恋,“何以解忧,唯有方块字”。

综观全书,作者书写的个人意念非常清晰。朱天文宣称荒人是她自己,“写长篇,变成了对现状难以忍受的脱逃。”整部同性恋手记是一部深刻反映她自身人生观、价值观、历史观、情爱观的语言。“写长篇,仅仅是为了自我证明存活在现今这个世界并非一场虚妄。”④对事过境迁的诗礼江山的怀念,在文字永恒的伊甸园中,朱天文向自己成长的过去,行注目礼。

三、警世寓言:梦碎与救赎

《荒人手记》完成之时,朱天文曾表达过“终于可以和张爱玲打平手”的姿态⑤。作家将同性爱与欲、个人身份认同等敏感的社会问题借由一部小说摆上台面探讨,不仅因为同性题材主人公身份难以获得社会认同,也不仅因为“航向色情乌托邦”的虚妄不可知,更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攀登探讨人性的万仞高峰,投射了作家对社会文明深刻的反省与诘难。endprint

以第五章为例。朱天文援引李维史陀和傅柯,试图为同性恋者的社会地位寻找定点,评价“色情乌托邦”。傅柯的伦理研究以婚姻关系为基础,对于无婚姻牵绊的同性恋者,性本身变得放纵,以享乐为取向,“性远离了原始的生育功能,升华到性本身即目的,感官的,艺术的,美学的,色情国度。这样,是否就是我们的终极境地?我们这些占人类百分之十属种渴望达到的梦土?”⑥同性恋者无生殖约束,无亲属关系,无人际网络。男同性恋在绝种的阴影下,将“为性而性”变成一种美感演出。他们回应传统社会的原本只有非生殖、反社会凝聚的肉欲之性,朱天文却在作品中流露出男同性恋者想要与传统异性恋社会互动的倾向:主人公小韶渴望婚姻生活,在性爱场上疯狂猎奇的同时,也主动在传统社会结构中寻求安全感。第十一章写到小韶对于和永桔在罗马成婚的幻想,“城亡之前,我记下我们的爱情。我与永桔的契约,和结盟。”小韶内心倾向服从传统婚姻,想象着原本拒绝同性恋者的教堂可以赐予他带来安全感的“婚姻”。这份梦想反而放大了他在现实中无法成就的矛盾欲望,小韶对自己过去执迷个人情爱而忽略家人表现出醒悟与追悔:“我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岸上是妹妹一家人在小憩吃点心,海里我跟永桔嬉戏。我们极努力经营出来的理想国,永生的图画。”⑦但同性恋者终究是叛离家庭的群体,小韶虽然执意制造出他与家人的和谐景象,并不表示他和永桔是被接受的一对。在威胁生命的艾滋阴影下,小韶认为不可能找到答案。他真正醉心的是史陀的乌托邦,“一种活着的姿态——深隽的,凝注的,雍容的存在。”如果说人类学家要寻找“个人意识丢失的部分”,那么荒人小韶所要寻求的,却是有了同性恋个人意识之后,他真正丧失的那部分。乌托邦已逝的怅然,是朱天文以华丽的人类学理论包装后的思考,也是贯穿整个《荒人手记》的警世寓言。

小说篇末是小韶印度朝拜的思想之旅。小说的开篇便为这场精神试炼埋下伏笔,“我也不是弘一法师那样,他用他前半生繁华旖旎的色境做成水露,供养他后半生了寂无色的花枝。”当书写接近尾声,朝向审美式的精神洗礼和杂交寻乐的狂欢混杂一处,情与欲、灵与肉的逆差,只化作一声长叹: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朱天文甚至在小说中把阿尧艾滋晚期垂死的惨象,和释迦牟尼骨销形散的修行相联系,救赎意味不言而喻。沉重的肉身难免沉沦、可以舍弃,精神却依然飞升、走向永恒。小韶相信书写的拯救之力,何尝不是朱天文的声音在说,让我们用书写来顶住遗忘:“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⑧“我是拉撒路,来自死境,我回来告诉大家,把一切告诉大家。”至此我们顿悟,荒人的回忆实际上是死境归来者的述说,以获救之舌,写救赎之行,“那不可乞求之地,从来就只活于文字之中的啊。”荒人终究不能放任自己纵情逸乐,在酷儿和守贞的道德绳索上摇摇摆摆的身影,何尝不是朱天文倾尽笔墨想要传达的,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我救赎?

作家这样表达她所希望的评论者的目光:“业余者的眼光,他是萨依德的。加上人类学家远方的眼光,他是李维史陀的。加上荒人的眼光,他是本雅明的。这些眼光汇聚起来的眼光,如果赋予它一个具体形象,它会是,‘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我心目中的读者是他。他注视的眼光,成为一位鉴赏家的眼光。我写给这样的鉴赏家看,以博取他的激赏为荣。”⑨《荒人手记》展现的是叙事者小韶的眼光,文本中发声的是作者朱天文。在崇拜官能、物质为实的时代,“只有相信,不知怀疑”,是朱天文对逝去的、有“信”时光的纪念。或许我们尚无力达到作家心目中“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的鉴赏标准,但收获的饱满感悟和沉甸甸的感动,却依然可以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发酵成面包,香气四溢,渐行渐远。

仅以王德威先生的一句话收束全篇:写小说不容易,但阅读好小说,真是件快乐的事。

注释:

①朱天文.我的台湾书写.扬子江评论,2010年第3期.

②骆以军著.遣悲怀.王德威序.我华丽的淫猥与悲伤.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P8.

③朱天文著.荒人手记.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P190.

④《奢靡的实践》,朱天文在《荒人手记》获得第一届时报百万大奖时即席所作的得奖感言,收于作品附录,P214.

⑤木叶.朱天文专访,《朱天文:把政治关进它自己的笼里去吧》.上海电视,2010年9月A期.

⑥朱天文著.荒人手记.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P56.

⑦朱天文著.荒人手记.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P178.

⑧朱天文著.荒人手记.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P209.

⑨语出自《荒人手记》英译版出版后,朱天文在美国罗拉多大学东亚系的演讲稿,收入作品附录中,P228.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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