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过月亮河
2014-11-28章中林
章中林
2013年11月5日 晴
坐在窗前。窗外,天空阴沉如墨,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灰白的建筑如层层乌云一样奔涌而至,堵得心口喘不过气来。我不禁疲倦地坐在躺椅上,闭上眼睛想休息会儿。长期生活在城里,每天像鱼儿一样游走在壁垒森严的铁罐子一样的世界里,游啊游啊,没有目标,不知尽头。突然,放松下来,似乎觉得人不知道灵魂该在何处安顿,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袭上心头。
“来呀,来呀,你追我呀。”一个男孩跑着,叫着,手中舞着一个墨水瓶,不时地停下来瞅着身后岔开两脚,一颠一颠赶上来胖嘟嘟的小女孩。小姑娘小脸憋得通红,瞪着眼睛咬牙追着。“给我,给我。”小姑娘跳起来抢瓶子,而男孩踮着脚将瓶子高高擎起。小女孩不干了,突然蹲下身抱着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不羞,不羞,好哭鬼,还大姑娘呢?……”“我赢了,我赢了。”还未等男孩明白是怎么回事,小女孩一把抓过墨水瓶欢呼了起来。男孩不干了,向前一扑……
我心里一激灵,醒了。原来,刚才是一场梦。仰头看看天,天空清明了许多,还飘着淡淡的白云。一缕月光从左边的窗棂透进来,如水,似雪,丝丝缕缕的,飘飘悠悠的,似万千只蝴蝶打闹着,欢笑着扑进窗来。心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撞了一下,眼前的景物顿时变得生动起来。我的思绪随着月光飘到了那个披着银白色月光的童话般的时代。
童年,似乎一切美好的回忆都裹着月光,在月光下生根,在月光下开花,在月光下结果,又将它种在昨日的地里。那时的月光如河水一样清凉;如奶奶的头发一样洁白;如父亲的声音一样清澈;如母亲的眼睛一样温暖……站在排灌渠上,我们喊着号子,一直要把月亮这个总爱慢慢梳洗的姑娘喊出门才停止。看吧!月亮害羞得从东边林梢探出头来了:嫩白的脸上微微带着些粉色,周围是红色的晕圈。牛乳般的月光像顽皮的孩子跳下来。跳向原野,广袤的原野铺展开来;跳向田间,田间蛙鼓阵阵,萤火虫在草间追逐嬉戏;跳向树梢,树梢蝉鸣声声,蝙蝠在空中翩然舞蹈;跳向村庄,村庄炊烟袅袅,孩子们在稻场唱歌捉猫……月光跳向哪里,哪里就是一个灵动而富有朝气的世界。我追着月亮的脚步窥探着,寻找着,那时的月亮是那么亮,那么深,那么远。似乎月亮的每一个脚步里都盈着笑,藏着蜜,都在悄悄诉说着童年的故事。
我家的场院前就是我们庄子的当家塘,塘水一年四季都是碧绿的。塘前是层层叠叠的田垄。每到夏夜,吃过晚饭,冲了凉,我们就将凉床搬到塘塍上,或坐或躺着,数着星星,盼着月亮。当月亮推开面前的朦胧昏暗,我们就再也按捺不住,冲下凉床各自去寻找自己的快乐。
“洋老鼠(蝙蝠),撂布鞋,白天不来晚上来,快来——快来——”看着空中时而横掠,时而斜飞的蝙蝠,我们摇着头,舞着手,唱着,跳着,将脚上的鞋子抛向空中,期望能捕获一只黑色的精灵,看看它是如何潇洒地穿行在天空的。看花了眼,抬累了头,撂酸了手,可是没有哪个黑色的精灵愿意到地面来歇歇脚。于是厌了,倦了,低头去找寻草间的萤火虫。
塘堰的洋槐绿荫如盖,树下草丛密密匝匝,到处是打着灯笼游来游去的萤火虫。它们慢慢悠悠地飞着,灯笼儿一眨一眨的,蛊惑着我们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了。伙计们上啊。我们兴奋起来了,就像一个个狩猎能手一样,钻进草丛中。萤火虫扑闪扑闪着来了。嘘!我屏住呼吸,悄悄地逼近,瞅准时机,“啪”地一抄手,萤火虫落入股掌中了。“瞧瞧,这是什么?”我得意地向小伙伴摊开手。“哥哥,给我。”妹妹眼馋地央求。“给你。”待她一伸手,“啪”地一巴掌拍在她的手上。妹妹不干了,“哇”地哭了,揉着眼睛找爸爸去告状。我才不管呢,拍拍屁股,一溜烟逃了。如此三番,妹妹便不再黏着我,她竟用扇子扑打了一墨水瓶的萤火虫。瓶中忽闪忽闪的荧光钩住了我的眼睛,我羡慕得什么似的。趁着妹妹熟睡的当儿,我把萤火虫偷进自己的房间抱着睡了一晚。天亮时,妹妹哭着闹着,追着我要,我才恋恋不舍地将萤火虫还给了她。现在想来仍是忍俊不禁,可是它却不时地偷偷溜进我的梦里,让我不能忘怀。
夏夜,照黄鳝也是一大乐事。一碧万顷的田野,在柔情似水的月光下腾起一片淡淡的白雾,隐约朦胧,还随着清风变幻飘荡,恍若仙境。田间,青蛙鼓噪着,飞蛾惊飞着,水气裹着青草的香味扑面而来。我们拿着黄鳝夹,提着用油漆听做的煤油灯,眼睛盯着水面,小心地在水田里逡巡着,唯恐惊动了它们。水田里的水儿玻璃般澄澈透明,一条条黄鳝懒懒地卧在水底,呆呆的。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黄鳝映着的水面发出诱人的金黄色。看去,人不自觉地兴奋,心儿怦怦直跳。“夹到了,夹到了!”欢呼声在空荡荡的田野传得很远很远。“黄鳝呢?”父亲递过笼子,疑惑地问。再一看,夹子上却只有一撮水草在淋淋漓漓往下滴水,哪里还有黄鳝的踪迹。该死!许是兴奋过度手上松了。不过没关系,再不济一晚一两斤黄鳝还是不成问题的。可是现在,田中的黄鳝早就成了稀罕物了,想再品味那往日的快乐,却只能举起油漆煤油灯追念往昔。
那时还是大集体,庄稼得去看青的,以防被人或牲畜糟蹋。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在晚上常常会自发的组织起来去看青。记忆中最深的是那个晚上,月亮朗照着,四周的景色一览无余,似乎比白天更为清楚。我们戴着草帽,扛着竹竿,有些伙伴还在竹竿上系上玉米缨子,看去像条红缨枪。“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我们唱着歌,浩浩荡荡地向庄稼地出发。突然,天暗了下来,四周黑漆漆的。我们雄壮嘹亮的歌声戛然而止,每个人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大家不自觉地抱成一团。一个小女孩嘤嘤地啜泣着。我们互相低低地安慰着,鼓励着,眼巴巴地向着天空寻找着温暖的月亮。“月亮出来了。”随着一声惊喜地叫喊,我们都直起身子舞蹈起来。月亮从厚厚的云朵后面凝视着,真像妈妈的脸。大地仍然有些昏沉,却也渐次分明了些,乳酪样的甜在心中润开。“啊,那是什么。”几乎同时,小伙伴们嚷起来。一个红色的亮点在田野里一上一下地跃动,像红色的火苗。是鬼火吗?鬼火是白色的,我奶奶说的。是红狐狸吗?好像是的,不过我爷爷说红狐狸是神仙。我们嘀咕着,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喧哗。突然,火苗停住了。我们去看看?有人提议,不怕,我们有家伙,再说我们也不是要伤害它。对呀,我们这么多人,怕什么,看看也长长见识。对,看看,大家附和着。当我们一步一挨地凑到近前,捏在手里的心才放回肚里。原来是张喜叔穿着一身大红的衣服在放笼子。张喜叔你怎么穿着一身红呀?红衣服不是女孩家穿的吗?我们七嘴八舌地。(那时人们的穿着一般是蓝、灰或者是黑色,除了出嫁,女子穿红都不多。)张喜叔笑笑,忙自己的事去了。事情过去了三十年,可是,张喜叔那一身火红在皎洁的月光下奔突跳动的身影至今仍让我难忘,像一把火在我心中燃烧。
我从月下走过,宛若蹚过月亮河的孩子。我在同日庙前张望过,在仄仄的老巷彳亍过,在弄堂里青石板上攀爬过,晒谷场草堆上翻滚过,在清洌的池塘里畅游过……
看一看,月亮河浩瀚无垠,绿树,红花,雪白的棉花,金黄的稻谷,斑斓五彩,恰如山水诗行,浅吟低唱中点燃了我们的双眼。
听一听,月亮河叮咚有声,犬吠,鸡鸣,啁啾的鸟语,儿童的欢闹,各尽其妙,宛若古筝淙淙,低回宛转中倾诉着过去的时光。
闻一闻,月亮河百味横生,椒辣,瓜苦,葡萄的酸甜,桂子的馨香,摇曳生姿,仿佛曼妙舞姿,轻摇慢舞中积淀在我们的心房。
当我蹚过故乡的月亮河,趿拉着鞋爬上岸时,蝙蝠不再在空中翩跹,萤火虫也不再在河畔闪烁,连那黄鳝似乎也不再留恋早已失去了踪迹……张喜叔也霜染银丝,佝偻着背,失却了当年的矫健。当年那个蹦蹦跳跳的少年已经被岁月的年轮雕琢成一个健硕的中年。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月悬中天,风轻月朗,碧空如洗。回望月下悠长而熟悉的家乡,多少寒风吹起我的衣角,吹去我那青涩的童年。故乡是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吗?它栖息在一个叫思念的树上,静静地梳理着沾满露水的羽毛,静谧安详;浅浅地吟唱着满是征尘的老歌,醇厚绵长。我想,故乡也许是一个不能惊扰的遥远的梦,不然,羽毛上怎么有抖不落的露珠,歌声里怎么分明有几声轻叹?
淌过月亮河,月亮河淌进了我的心里。
安徽省东至县第二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