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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

2014-11-28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

民族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羊倌毡房牧人

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

十年间我送走了很多的亲人和朋友。很多年轻的生命悄无声息的就离开了,有的因为癌症,有的是交通事故,还有人是自杀。这些在我妈小时候都是难以想象的,那时候的丧事几乎可以预见,部落里的人心照不宣,提前好久就都知道在未来的几个月里,可能某一位老人就要离开大家了。这是生命的自然消亡。那时候的丧事总是很郑重,有一种精心准备后的悲伤和怅惋。

现在呢,无论多么震撼和悲凉的丧事,都显得那么悄无声息。似乎今日悲伤,第二日就可以歌舞升平。这个快速运转的世界稀释了忧伤,妈妈是因为这样才觉得可怕吧!

我总是听她说起在那个旧的时代里,失去了亲人的人总是长久地纪念他,在亲人离去后的每一次聚会里提起他生前的故事,仿佛这个人还在。失去了丈夫的妻子,一年里都要戴着黑色的头巾来哀悼。哈萨克人在亲人去世的7天、40天、祭日以及以后的三年都要举行哀悼的活动。

人们不厌其烦地悼念着,那时人的生命是多么的郑重和有价值。

12岁的时候,我的祖父离开了人世,在城里的葬礼结束后,我们又去草原举办了葬礼。祖父生前的朋友还有一些在山上没能来和爷爷告别,而且老人就是草原的孩子,总要在草原上好好地送他一次。那时候去山上还不是仅仅靠有钱就可以做到,要靠运气和人脉。爸爸出去了一个下午,坐在一辆大卡车的车厢里回来了。对于一个20个人的上山队伍,这是最好的交通工具了。妈妈把花毡子拿出来铺在卡车的后斗上,我们就一个接一个地爬上去排好坐下,妈妈和姑姑们还准备了很多的蔬菜和坚果装在车上。山路颠簸,我们凝重地坐在车斗里,那似乎是一条永远不会结束的路途,我们足足走了4个小时。到今天我再去看精河县志,发现那段距离其实只要60公里。半途大雨倾盆而下,我的亲人们拿花毡子绑起来顶在车顶,做了一个顶棚,即便如此雨水也从四周流下来,把花毡子上缤纷的颜色染在我的仔裤上。雨水仿佛打在我心上,我没有忧伤,只是看着我的家人,这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人今日这样的狼狈,只是为了一个逝去的生命与草原的渊源。

半途天气晴朗起来,汽车经过敖包,五彩的旗帜有些破旧,飘扬在雨过天晴的山谷,司机停下车,拿半瓶白酒出来,喝一口,然后撒一些在敖包前,原来司机是蒙古人。这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经过了一次劫后余生,简易的桥在河水的冲刷下摇摇欲坠,我们的车刚刚开过,桥就塌了。司机凭借着对草原地形的熟悉,才没有出事。难怪他这样郑重地在敖包前祭拜。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跋山涉水来举行的葬礼一定是盛大的,其实只来了40来个人。比起城里几百人的葬礼,这个葬礼实在是简朴。我没事做,爬上屋前的山坡,那里是我和祖父有一年夏天晒太阳的地方。一整天,我躺在草地上,陆陆续续地有人骑着马翻越对面的高山,从一个蚂蚁那么大开始渐渐地接近,变成清晰的一人一骑。毡房前的男人们看到了,就站起来拿起拄着的木棍横着排开。马上的客人来到马桩前拴马。然后男客走过来和每一个叔叔伯伯拥抱、哭泣,接着就走进屋子去。屋里的情形我是知道的,女人们在炕上坐着哭泣,吟唱表达哀思的歌曲。女客们就进去握手和哭泣。妈妈说现在的葬礼并没有真挚的泪水,人和人的关系就是那么的淡薄,死亡和意外都司空见惯。不过那个年代的泪水和哀伤是真切的。有一群中年的孩子失去了父亲,哈萨克的部落里失去了一个智慧的老人,同年们失去了儿时的玩伴,大家都真切地伤心和不舍。我们的邻居忙前忙后地帮着招待葬礼上的客人,草原上粗茶淡饭,这些草原的客人骑了一整日的马翻越山峰而来,只是因为一个口讯,有一场故人的葬礼在这里。喝完茶,我们的客人又骑着马赶寂寞的路途回家。我那时候觉得真奇妙,20个失去老人的晚辈坐着一台破旧的卡车上山来,招待着40个散落在山的每一个缝隙里的故人。

天黑的时候,我走下山回家。回头去看,就是五年前的夏天,我在这个山坡的大石头上捡到了一根旱獭的尾巴,然后就烧得说胡话。祖父视力不佳,行走都要靠拐棍,平时几乎不独自离开毡房。那天他把我带到屋前的草地,喝一口水透过烧红的铁钳子喷在我裸露的后背,为我做法。我第二天就好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这萨满教时期流传下来的古老传统,还是因老人的满腔爱意。然而从这个草原的葬礼开始,这个为着我蹒跚着走出毡房的老人,和草原告别了,和他的一生告别了,和我告别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沿着原路回去,爸爸甚至一下山就回去值班了,妈妈也回去工作,我落寞地回家,一切又回到小城市运转的惯常里,但是明明有什么刻在了我心里。

我时常想,什么是丰盛的生命。我做了10年的游子,在很多场告别里,我都缺席。我不知道在这浩瀚的宇宙,像沙砾一样存在的我们,要怎么样留下不一样的印记,来证明自己曾经来过。我回头去想我10年前在城里全程参与的祖父的葬礼。祖父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凡最常见的亿万生命之一,没有辉煌的成就,也没有什么过人的学识。年少时富有而荒唐,骑马外出个把月不归家也是常事。到了“文革”,被时代的变革打得晕头转向,家财尽去,眼睛在深冬的草原里跋涉时冻伤,视力骤降,只有少年时的糟糠之妻陪着遭受了一切的变故,养育了十个孩子,有了二十几个孙辈。几十年平静如水,十个孩子长大各自成家,到2004年老人离开。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生命,我听到了几百个人的纪念。他们讲述着他过去的故事。远嫁的女儿哭从此没有一个站在大门外等待她回门的慈父,儿子唱年少外出求学父亲几天跋涉去探他的情形,邻居追忆年少力壮时帮着转场劳作的朋友,也有人告诉我们老人在年少轻狂时赌马而后一诺千金宝马赠上的故事。祖母说打马去了伊犁找回祖母的胞弟的故事,这故事我是知道的,那找寻和重逢中间是十年的岁月,也是一个曾经贪玩的丈夫对远嫁而来的妻子的疼爱。谁说这生命平凡又类似,在所有索然无味的流淌的岁月里,我们还是深深地刻在别人的心里。到生命的结尾,尘归尘,土归土,一个人的一生在故知的嘴里,这荣耀不是活着时的纸醉金迷。

如果要我回想,我会回想祖父掏不完的口袋。我儿时的每一个周末都在乡下的祖父家度过。祖父总是穿着黑灰色的中山装,拄着拐杖,并不富有,可看到了我,总要从口袋里掏出吃食来给我。几颗奶疙瘩,几块水果糖,也许就是从宴请的酒席上顺手装的,可那口袋从来没有空过。祖父视力不好,我总要扶着他去散步,有一日夜归,一起摔倒在乡间的路上,他下意识地把我拉在他身上,我没事,老人却满身的尘土。我哭了好几日,也没法排解摔了老人这份苦恼。有时候祖母不在,我在乡下闷了,还总是拉着祖父打牌,他眼睛不好,总是乱出牌,但是从不拒绝打牌,到后来总是我一个人分饰两角把牌打完。就是这样,老人也乐呵呵的,还和我讨论。可如果最难忘的,我会说是每回回了乡下,祖父总是偎在枕头上听收音机,戴着眼镜,眼睛微微地闭上,嘴巴紧抿着,咬在舌尖,我一看就知道他在打瞌睡。多少生动的故事也比不上这样一个静止的画面,这情景总是让我心生勇气。

记忆和触动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具体最私有的财产,当遗体被裹上白布下葬,每个生命还是鲜活而有尊严的,因为他以1000个形象存在于1000个过去。能在最后的时刻里,被人真心地纪念,让人笑着流泪讲出来的生命,就是丰盛的吧。

我们不能确定告别的时刻,我听说过很多突然的死亡,因为死在异乡或者死在别人家里而被人议论纷纷。也听说很多不体面的死亡,帮忙操办葬礼的人到了死者家里,发现家里脏乱得难以下脚,一切都要匆忙地清理和准备。我总是愿意把刚脱下的脏衣扔进洗衣机,隐约地害怕来不及洗好。我们在这个世界匆忙地行走的时候,有没有清洁而体面的生活,有一日有人来收敛我们的行装,会不会得心应手。这当然让人心里狂跳,难道死亡就在眼前?不过总可以体面地过好每一天,清洁轻快,在世间留下的总是美丽的身影。不虚度每一日方能从容地告别。

老牧人

我们的蒙古老牧人过世了。

前一天这牧人才从城里回来,下午我出去玩儿,还看到他吧嗒吧嗒地抽着莫合烟在放牧。我看不出他到底多少岁,可是那生命力还是在的。我是不太认识老人的。可是整个夏天他的儿媳妇和小孙子都住在旁边让人羡慕的宽敞的木头房子里。哦,还有一个给他家放牧的羊倌,年轻的脸蛋已经红扑扑的,被高山的紫外线晒伤了。他的儿子整个夏天里消失了近一个月,里里外外的都留给女人操心,自己进了城再也没有回来。我常常听到附近的女人们悄悄地议论女人怎么和羊倌住在那木头房子里,都没有男人。偶尔也轻轻地叹息,为女人不值得。

他家的房子也是让我羡慕的宽敞又干净。我们家里住的是旧毡房,到了下雨天就到处滴水,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拿来接雨滴。先是滴几处,我们就拿了碗来接,再过一会儿,又多了几处,碗却已经用完了,这时候盆和桶就上场了,再过一会儿,连锅都要用了。我看着总是又气愤又绝望,这家人怎么这么懒,在城里就把毡子修补好再转场嘛,一夏天都要这样过了,我又人微言轻,只能靠着角落里的面粉袋子发呆。可我们的蒙古邻居呢,他们的木头房子还有一扇考究的窗户,屋里是长长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崭新的羊毛毡子,虽说花纹并不美丽,可是干干净净的。他家火炉永远烧得旺旺的,炉底的灰也清理得很及时。泥土的地板被女人洒了水,等尘土都落了地,用扫帚扫得干干净净。最好的是,他们的屋顶在天晴的日子里被羊倌维修过,到了下雨的时候,一滴雨都不会滴。多好啊,我越看越喜欢。但是有时候抬一抬头,就能看到他们晒的旱獭肉,这个我们哈萨克人是不吃的,我赶紧低下头不看,在心里催眠自己,假装着这个让人不舒服的点是不存在的。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好邻居,能说哈萨克语和汉语(尤其是汉语,让我感激涕零,那时候太需要流畅交谈了),又有着我很喜欢的讲究的生活态度。

有一天,我听说这家的老牧人回来了,一回来就顶替羊倌去放牧了。到晚上,各家清点羊的时候,家里的羊倌又带回来一个消息,老汉病重了,怕是要被挪出去了。挪出去是蒙古人的一种习俗,他们似乎不希望人的最后一刻是在平时生活的房间里度过的。我听了立刻伤感起来,为了这可能逝去的生命,但是心底里还是小小地怀着希望,也许人家明天就好了呢,毕竟今天看到的时候,他好好的呀,还在抽烟呢。

家里晚饭的时候也讨论了这个消息,他们是这样讨论的。

“哎,那个老汉去年看着就快死了,今年还好好的,他死不了的。”

“就是,他今天还在放羊呢,看着精神得很。”这倒是和我想的一样。

“他那个儿子有钱的很,自己不放羊跑到城里玩儿去了,老汉也藏起来有钱的很,他钱没花完,死不了。”谁说的,他穿的旧袄子,抽的还是廉价的莫合烟呢,他肯定没钱。

“哎,给我倒碗茶。”

好了,他们的讨论结束了。我生气地看着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戏谑地讨论一个苍老的生命,讨论一个即将离去的人。在这夏牧场,我们只有几个邻居,他们恰好是其中一个,难道这个不是缘分吗,如果没有他们家,这个夏天会少多少乐趣啊。没有这老汉,每次马具坏了,用谁的修理箱。剪羊毛的时候,他们的羊倌不来,我们的羊怎么能快快地脱了衣服,迎接夏天的凉爽。没有他们上山下山的摩托车,上次家里就要有人回不了城里了。最让人伤心的是,这个牧人,他要死了啊。

到了第二天,家里的妈妈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去探望牧人。他枕着高高的枕头躺在他家里宽敞的木板床上,盖了厚厚的被子,那件旧袄子就盖在被子的上面,为他再带来一点点的温暖。被子高高地盖着他,瘦小的牧人几乎不能被发现,他的呼吸变得清浅到不能察觉,他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张纸片,无力无声地躺着。因为他家宽敞的木板床,他离我们都远远的,我站在床沿探究地看着他,想和他交谈几句,又无法确定他能否听到。他的儿子也连夜回来了,几个蒙古人也不知从哪儿就来了,我们坐在板床前围着炉子。妈妈悄声地问了情况,他们也悄悄地回答,我只听到声音的轮廓,和火炉里松木偶尔爆开的声音。我抬头看,旱獭还紧密地排列着,这一次我不觉得恶心排斥了,不知道是妈妈也在给了我一点安慰的原因,还是因为这旱獭肉的主人似乎真的要走了。我到现在还记着那时的气氛,他们静悄悄的问答,是不是就是对生命的敬畏了,为什么那一天的大家都悄悄的,那间屋子突然地静下来。

老人还是走了,据说过身前被安置在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他的5岁的城里来的小外孙女的哭声清晰地传来,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停下来。去帮忙的叔叔说,那个孩子久久地跪在牧人的身旁,哀伤地哭泣,无论谁劝都不愿意起来。这个小小的孩子,她也知道了死亡吗?家里的人都落了泪,对牧人的戏谑和对生命轻巧的讨论只是假象。哦,原来,生命别离的时刻,最让人难以面对的不是逝去的,是留下的。

第二天,这个寂静了一个夏天的牧场突然热闹起来了,四面八方的蒙古人骑着马或者摩托车聚拢过来,也有附近的哈萨克人过来参加葬礼。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得知了这个消息,毕竟草原上通讯很不灵敏的啊,没有电话,大家又住得这样分散。可是消息还是以草原的方式被人获知了。早到的哈萨克人远远地拴了马在马桩上,走进我们的毡房,妈妈利索地烧了一壶水,打开餐布铺在毡子上,拿来奶子来给客人倒茶。这场茶足足喝了几个钟头,中途加入了新的客人和放牧回来的羊倌。大家把一整个夏天没见所积压的故事拿出来讨论。这时候,我们的蒙古邻居派了一个陌生的面孔来,妈妈急忙把他迎进来。原来他来借搁肉用的大盆,妈妈立刻从桌底拿出来递给他,大家站起来,都静默而又同情地看着他,但是也许因为不是丧家,大家都没有说慰问的话。他拿了盆,说了谢谢就走了。大家又坐下来。

那个白天,我们的邻居宰了一头牛,忙碌地准备着葬礼。有些客人吃了肉,参加了葬礼,就离开了,也有一些近亲留下来了。那一晚我们的蒙古邻居彻夜地歌唱、喝酒,他们用这样独特的方式来送别一个苍老的生命重新回到长生天的怀抱。我躺在毡房里静静地听着,彻夜不眠,小小的心里居然品出了一丝禅意。

我还不知道是何时,他们安葬了老人,只是听说他被安葬在远远的高山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牧场。而且,作为唯一的蒙古族邻居,他们选择的墓地也离过去的哈萨克墓地很远,邻居们又讨论起这事儿,都在心里赞蒙古邻居的这份尊重。

过几日,我经过了老牧人的墓地,这是一个新墓,孤独地在这高山之巅。他已经是一抔黄土了,我默默地念了几段古兰经经文,然后悄悄地跑开。一个生命就此长眠于这片草原,仿佛悄无声息,可是谁能说他不曾来过,草原不会忘记她的孩子。

在哈萨克的习俗里,有人过世了,是要请他的家人来吃饭的。不知道是过了几日,家里请了他的儿子和儿媳来吃饭。完成了这件事,这个老人是真的从我们的世界里离开了。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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